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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下)完結

他沒有朝我走來, 風度翩翩地駐足,向迎上去的人微笑。

那是這傢媒體的廣告總代理商, 一位精明熱情的女士,姓韓。

韓總領著他, 親自向東道主做瞭介紹,看上去和他十分相熟。

穆彥一如既往的神采飛揚,但也有明顯的不一樣瞭。

他臉上始終有淡淡笑容,無論交談還是傾聽,都一派專註,態度平和許多,沒有以往鋒芒畢露的傲氣, 而目光, 再沒有朝我這裡斜過一下。

“安瀾?”

身後傳來周總的聲音,我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像根木頭,端著酒杯一動不動望向那邊已經好一陣瞭。周競明和旁邊人說瞭什麼, 完全不知, 此刻他們正看著我,似乎問瞭什麼問題,正等著我回答。

周競明為我的失神打瞭圓場:“還在想工作呢,我這個搭檔實在太敬業瞭。”

其他人紛紛善意地笑。

我也笑著說聲不好意思,側轉身,繼續剛才的話題。

然而聽著身邊人的談話,看著他們的表情, 信息卻傳達不到大腦。周身都有什麼在刺著,從第一眼看見那人時的驚愕欣喜,漸漸轉為憤怒。

一直留心著他的消息,記掛著他的去向,他卻無聲無息在這裡出現。

他來瞭,卻對我視若無睹。

這裡在場的人大概不太認識穆彥,畢竟地域有隔,一方有一方的江湖,即使媒體多少聽過他的名字,總不那麼熟稔。也許有人知道穆彥和我是熟人,可我們不打招呼,旁人也就假裝不記得。

周競明和我這邊,氛圍熱絡,不斷有人過來介紹認識,而穆彥到場和東道主聊瞭一會兒,卻沒有引起太大反應,周遭關註的人並不多。

以往穆彥走到哪裡,都是被恭維與註視的焦點。沒人能否認他本身的氣場和魅力,但也不得不承認,更有魅力的是他的影響力。揮手一簽就是一份利益可觀的廣告合同,他就代表一個有財有勢的響亮名號。

而今晚的他,似乎隻是以私人身份到來,不代表任何公司——假如背後另有一個財雄勢大的光圈,不可能受到這樣的“冷遇”。

難道他還沒出山?可又為什麼出現在這酒會上?

要說他不受關註,也不盡然。

偶或聽見身旁兩個美女低聲議論:“那是誰,很帥啊!”“還有男人長這麼好看的眼睫毛……”

今晚的穆彥,儀表風度格外出色。他沒像大多男士系著刻板的領帶,正裝下面不羈地敞開領口,襯瞭條低調而考究的灰色領巾。

與他一直在交談的韓總,此時又將他介紹給幾個本地媒體的人。

男人們似乎要抽煙,一起走到外面平臺去瞭。

穆彥的身影消失在我視線中。

我試圖擺脫那個背影的影響,卻辦不到,目光總不由自主飄向那個通往平臺的門口。

曾經在25層天臺上落寞抽煙的背影又浮現眼前。

還有那隻掉瞭釉的杯子。

怔怔望著那門口,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股說不清的強烈情緒將我主導,在心底催促、推搡,要我走過去,到天臺去,去和那人說一聲“你也在這裡”。

呵,你也在這裡——小說裡才會有的對白。

並沒有千山萬水,也沒有天時地利,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座寫字樓的天臺到另一個高樓的天臺,沉默也掩不掉的過去,三年裡點滴回憶,洶湧漫卷。

我走向那扇通往天臺的門。

外面空氣清寒,鐵花燈柱散發柔和光暈。穆彥漫不經心倚著欄桿在聽人說話,手裡有杯酒,臉上有點笑,目光飄忽在別處。

我不遠不近地看著他,隱約聽得到他低沉笑聲。

他目光回移,看見瞭我。

似乎是這個晚上我們第一次正視彼此。

他目不轉睛看我,慢慢微笑。

旁邊幾人向我看過來,我被門口光亮照著,沒處隱藏,也不想隱藏,迎面朝他走去。

天臺的中央,我們隻剩一步的距離。

他先開口:“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

我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句開場白。

他不問自答:“我在想,最後會是你先忍不住來找我,還是我先忍不住去找你。”

這副孔雀腔調,也隻有他能說得理所當然,好在我習以為常,不至於被噎死。

我揚瞭揚下巴:“這還有懸念嗎?從來都是我先。”

起初表白的是我,被拒絕也是我,麻雀一直都飛在孔雀之前。

他意味深長地笑:“我更喜歡後發制人。”

我瞪著他,他看著我,正經對視瞭半晌,一起忍不住笑瞭。

他笑起來還是眼睛微彎,睫毛濃長。

沒想到別後再見會在這種境地,更沒料到見瞭面什麼敘舊的話都沒有,先就鬥上瞭嘴,仿佛還和以前一樣,什麼都沒改變,隻是換瞭一個地方。

這錯覺,從心裡生出暖來。

我問:“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他笑笑:“來湊熱鬧,韓總是老朋友瞭,幫瞭不少忙,今晚來給她捧場。”

誰信他會千裡迢迢來赴一場無足輕重的酒會,明知是敷衍,我還是笑笑:“好,你就繼續玩神秘吧,最好今晚蒙面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個眼球。”

“隻帶走你的關註?”他接道。

這話直接得讓人臉熱,我移開目光,低瞭聲音:“我關註的,你又不說。”

“比如?”他挑挑眉。

他問得我一時無言,其實還能關註什麼呢,無非是簡單到近乎廢話的一句話。

“最近好嗎?”我嘆瞭口氣。

“還行,就是瑣碎事情多。”他語氣平淡。

“逍遙這麼久,總算要出山瞭?”我聽出他話裡有這意思。

他笑笑,“是啊,所以今晚來湊熱鬧。”

“你是說……”我心頭一跳。

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沒辦法,工作需要,以後得在這裡待上一陣瞭。”

我直勾勾望住他眼睛,像跌落一個早挖好的陷阱。

他的表情和挖下陷阱眼看著人掉進去的頑童一樣得意。

韓總的聲音插進來,在熱情地叫他,並朝我微笑。

她帶瞭兩個朋友過來給穆彥認識。

我清晰地聽見,她介紹穆彥的身份是某營銷顧問公司總經理,公司名頭是我第一次聽見。

等到韓總和旁人離開瞭,我瞪著穆彥,等他主動交代。

他滿不在乎:“瞪我幹什麼,總要另外找活幹,退休還早瞭點。”

我還是瞪著他。

他不耐煩的樣子:“就一個小破公司,剛搭起來,沒什麼好說的。”

我依然瞪著他。

他嚷起來:“你還能再把眼睛瞪大點嗎!”

“能。”我把眼睛睜大瞭點,“你不聲不響這麼久,忽然跳出來,給人驚喜十足是吧?”

“少自戀瞭,誰要給你驚喜。”他嗤然否認,“我的風格向來是這樣,笨蛋才會沉不住氣,亂張揚……何況我和韓總的合作,也不適合過早公開。”

“跟他們合作什麼?”我好奇。

“她代理渠道,沒有能力做全案,我做全案,暫時沒精力插手渠道,正好各取所需。”穆彥認真解釋,“這樣雙方都省一半力氣。”

我聽明白瞭,點點頭,瞇瞭下眼睛:“也就是說,以後,我有機會成為你的甲方?”

甲方是乙方永恒的噩夢。

穆彥的表情,讓我大笑起來。

酒會是什麼時候散去的,我都不知道。

重逢穆彥,一個接一個的驚喜從天而降,我有點找不著北。

等找著北時,人都已經散得差不多瞭,而上司被我弄丟瞭。

周競明高度近視沒拿到駕照,來時也沒讓司機送,是我開車載他來的。手機忘在大衣口袋裡,沒有接到他打來的4個電話。回撥過去才知道,他以為我自己不聲不響回瞭傢,便也搭朋友的車走瞭。電話裡周競明無奈地笑,隻提醒我說,他將一份文件忘在我車上瞭,明早記得帶到公司,一早開會要用。

這一說才提醒我,下班出來得匆忙,將明天開會要用的資料忘在辦公室瞭,本該今晚帶回去看的。一邊講電話一邊走到電梯間,電梯已到瞭,穆彥站在門邊等我。

“怎麼瞭?”步入電梯,他側首問。

“還得回公司一趟,忘瞭東西。”我撓瞭撓頭。

“低級錯誤。”穆彥皮笑肉不笑。

我回頭瞪他。

狹窄的電梯裡,熟悉的一幕忽然湧上來。

靠著電梯壁,不知是下降的失重感,還是因為什麼,輕飄飄似乎要飛起來。

原來真正喜悅的時候,嘴角會怎麼也忍不住地往上翹。

抬眼看穆彥,表情似乎也一樣。

他就這麼不聲不響,離開自己最熟悉的城市,放下從前的江湖,連同本已得心應手的資源人脈全都放下,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不再依靠別處的財雄勢大,從一個小小的公司,一個人重新開始。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空白起點,沒有任何可依托的平臺。

他回應我的註視,在這狹小空間,目光深遠靜謐,從未在他眼裡見過這樣的篤穩、明晰和一往無前的沉靜。

我輕聲問:“這是什麼時候決定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坦然回答:“接到你上一個電話之後。”

我低下目光:“要是那天沒打那個電話呢?”

他想瞭想:“不知道,也許還是會。”

靜默片刻,他又自嘲地笑:“這就叫——山不過來,我過去。”

電梯叮一聲,給這句話加上清脆的感嘆號,門打開。

時間已很晚,穆彥堅持陪我回公司取文件,不肯讓我一個人上去。

公司所在的寫字樓,位於一片入夜就死寂無人的商務區。這棟嶄新寫字樓新建不久,入駐率還低。我們租下瞭半層,另半層空蕩蕩的,大半夜裡走過確實}人。以往加班超過九點,都有同事相伴離開,要是今晚真的一個人上來不知什麼滋味。

穆彥走在我身旁,沒有說話,平穩腳步聲仿佛一下下合著心跳,莫名讓人安穩。

走進辦公室,燈光裡外雪亮,他饒有興味打量這一小間屬於我的分寸陣地。

“你這裡是迪斯尼?”

放在桌上的水晶小皇冠鎮紙,是調職時行政部同事送的;旁邊維尼熊大頭陶盆裡,是方方給我的一株仙人掌;hellokitty相框裡是威震天的照片……我不理睬穆彥的取笑,走到桌後,低頭翻找文件。

他一點不見外,拿起威震天的照片端詳:“過幾天康傑要帶著悅悅過來,要不要把你傢肥貓一起捎上?”

“好啊!”我聽得這話倒是求之不得,不過又一愣,“康傑也來這邊?”

“他帶狗過來,人不留下。”

“那他不再跟你一起做事瞭?”

“他幹嘛要一輩子跟著別人,新去處已經找好,我推薦的職位不會比從前差。”

我為方方松瞭口氣。

這樣也好。

文件找到瞭,我抽出來放進夾子裡:“好瞭,走吧。”

穆彥沒有回應。

我轉過頭,見他目不轉睛,出神地看著桌子一角。

順著他目光看去。

是那隻被當做煙灰缸的咖啡杯。

我愣住。

火辣辣的熱意從耳後燒到臉頰。想搶來藏起已來不及瞭,他分明認出瞭那個杯子。

我心慌意亂,假裝沒看到他目光所向,拿起包說:“走吧。”

我催促他,低頭繞過桌子,繞過他身邊。

臂彎一緊,挽住手臂的力量拽我跌入身後懷抱。

他的胸膛溫暖堅定,傳來急促有力心跳。

“這杯子是我的。”他像個孩子在大聲宣告。

“是你的。”我承認。

“現在還是我的?”他在我耳邊問。

熱的呼吸,軟的唇,強烈而陽剛的男子氣息。

我說不出話來,目眩心悸,耳中轟然回蕩著他的聲音,急促心跳令人窒息,我張嘴喘息,卻在這一刻被他倏然侵入唇間。隨即而來的天旋地轉,讓我站不住腳,纏綿兇狠的吻,仿佛要將呼吸也吞沒。

這就是情動的氣息嗎?

像深林裡苔痕與松木的香氣,像釀到最好時節的醇酒驟然揭開封泥。

我好像飄起來,失去重量,沒有羈絆,自由飄搖在風裡,飄搖瞭許久,恍惚中被一根線牽回這隻攜我一路走過的手裡,懸停在這個庇護過我的懷抱。

耳邊回蕩著他的問題,如風聲過境。

現在還是他的嗎?

這杯子,這情愫,這最初的仰慕。

我閉上眼睛笑。

我在自己的川流上行走,走過我的時光,我的路。

仰慕過的人,向往過的夢,無關誰的離去與給予。

一切,終是我們自己的。

——end——

【後記】

當穆彥辭職離去,安瀾也與紀遠堯告別,遠赴另一個開始,每個人各走各路,即使重逢也是多年後的惘然——這,更接近生活的原樣,也許是現實中的結局。

但在故事裡,我們可以把冰冷變成溫暖,把離別變成重逢。

生活已經足夠堅硬,就在故事裡保留一份溫暖希冀吧。

誠如讀者所言:“不是所有人都會成為路人與過客”,“安瀾終於在一曲將盡時找回最初的舞伴”,“我們不是都已經在這人生的路上全速前進瞭嗎”……是的,堅硬的過程,是為瞭抵達溫暖的彼岸。

在2010年伊始,將這本書送給每一個在川流上行走的女孩。

願書中的堅持、勇氣與幸運,與我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