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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下)

我敲瞭敲掩上的辦公室門, 沒有聽到回應,卻聽見壓低的咳嗽聲。

“紀總?”

“進來。”

推開門, 一眼就見桌後的紀遠堯低頭又在咳嗽,臉色十分不好。

度假在外這兩天, 看他狀態都很好,一回來卻遇上這件事,我忙過去幫他倒瞭杯溫水,看著他剛把藥片咽下去,又抬腕看時間。我忍不住說,“還早,剛剛給大傢叫瞭餐, 幫您也叫一份好嗎?”

“不用, 我不餓。”他搖搖頭,“幫我倒杯咖啡吧,濃一些。”

“你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我固執地站在他面前不走。

“我不餓。”他的固執遠甚於我。

我不再堅持,轉身離開, 按他的要求泡好咖啡, 再送進去的時候,帶上瞭幾顆費列羅巧克力,一起放到他手邊。紀遠堯看瞭一眼,詫異地笑瞭,“怎麼還有巧克力?”

難得看見他的笑容,我也笑道,“是我的。”

他“哦”瞭聲, “原來你經常躲在外面偷吃零食?”

我急忙解釋,“不是,我低血糖,隻好隨時帶著巧克力……”

他笑起來,然後認真看我,“低血糖要註意,你是太瘦瞭。”

這種時候聽他還有心情與我說巧克力與低血糖的話題,我有些啼笑皆非,心裡卻覺得異樣踏實,有淡淡的感動和回暖。正想著這時候是不是適合說話,卻聽見蘇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紀總?”她敲瞭敲敞開的門。

我見她有事找紀遠堯,忙要退出去。

紀遠堯卻一邊示意蘇雯進來,一邊叫我等著,似乎還有什麼事情吩咐。

我隻好站在一旁。

蘇雯進來在桌前坐下,等紀遠堯先吩咐我的事情,好讓我離開,紀遠堯卻頭也不抬地問她,“什麼事?”

蘇雯怔瞭下,很快神色如常,向紀遠堯提出是否應該讓法務主管介入,同時向總部人事部門上報此事。我第一反應隻是詫異她怎麼幹涉起人事部門的工作,轉念一想,明白瞭她的意圖,後背倏然涼瞭一下——看上去都是出於工作考慮,毫無問題,真正用意卻指向任亞麗的疏漏。

都這時候瞭,她還惦記著扳倒任亞麗,不失時機地落井下石。

難怪紀遠堯會把我留在這裡,他見蘇雯進來大概已猜到她的來意,這麼做或許就是暗示蘇雯,不想這時候見到任何人再起事端。但蘇雯太急於抓住一個攻擊任亞麗的機會,連這麼明顯的暗示也沒有放在心上。

任亞麗作為人事經理,事前事後毫無覺察,連離職員工去瞭競爭對手公司這樣重要的信息也沒有及時反饋上來,未能及時發現內部異動,的確應對此次惡意跳槽事件承擔責任。最起碼我們對涉及核心層面的技術人員都有約束機制,勞動合同中的非競爭性條款是如何限定的,為什麼沒能起到絲毫作用,由此帶來的違約責任是否應該立即追究……這一系列問題是該任亞麗主動考慮的,但她的表現顯然不夠盡職,以致被蘇雯發現紕漏。

蘇雯的反應之所以這麼快,也許是怕任亞麗回過神來,將紕漏一一彌補,再發難就晚瞭。

我卻難以理解,像任亞麗這麼精明老練的人,為什麼此次表現如此不力。但是從她的處境想想,對馮海晨等人去向的一時疏忽,倒也正常;那位研發主管又是總部直接委派,在公司服務多年,一向以資歷自傲,以嫡系自居,動輒要求向總部上報,很是個棘手人物。紀遠堯要敷衍總部的面子,對這種人,隻能采取不冷不熱的擱置態度。

現在出瞭這麼一個狀況,要怎麼處理,已不由任亞麗說瞭算。

任何人和事,隻要牽涉到總部,就變得莫名復雜,就算紀遠堯也一樣為難。

看著蘇雯的落井下石,我並不意外,卻依然心驚。

如果不是紀遠堯,而是遇到一個易怒多疑的上司,任亞麗可能就這樣不聲不響中瞭蘇雯的招。

但好在他是紀遠堯。

“現在不是忙這些事情的時候,自己還沒弄清底細就上報總部,拿什麼上報?”

很少見到紀遠堯用這種口氣說話,語聲很淡,話鋒卻冷。

“法務可以做些工作,但起不到實質作用。”他正視面前臉色微變的蘇雯,嚴厲地說,“正信做這種事,不是一次兩次,他們很清楚怎麼抹殺證據,不會留著把柄給你抓,否則告他們的人已經排成長隊。至於追究個別人能挽回什麼,實際意義在哪裡,是幫正信抬轎還是引總部來打我們巴掌,你深想過嗎?”

蘇雯臉色陣紅陣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站在一旁,滿心惴惴,既是被紀遠堯的厲色嚇到,也是尷尬於自己目睹瞭這一幕,隻怕往後蘇雯對我微妙的態度要完全轉變為敵意瞭。這讓我心底暗暗叫苦,趁著紀遠堯因咳嗽而打住瞭話,我小心翼翼說,“紀總,我先出去看一下……”

“你等著,這裡還有事。”紀遠堯一眼掃來,令我幾乎凍住。

我觸瞭他的逆鱗。

顯然他對蘇雯這個時候還忙於內鬥的舉動十分生氣,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故意要讓我在場。

以往在蘇雯這個嫡系與空降的任亞麗之間,紀遠堯總是偏向著蘇,微妙壓制著總部派下來的任亞麗。也許這讓蘇雯以為,終於有個扳倒任亞麗,替紀遠堯拔掉身邊一顆釘子的機會,卻沒想到紀遠堯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來自紀遠堯的這一巴掌真是又脆又狠,我替蘇雯感到一絲難過。

最後他還是顏色稍霽,似乎又恢復一貫的溫和,“這件事我會與amanda溝通,法務可以稍後介入,但這不是解決眼下問題的方法。你明白嗎?”

蘇雯還能怎麼不明白呢。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心裡一片涼意,垂下目光站在一旁,靜等紀遠堯的吩咐。

然而他什麼也沒說,一動不動坐在桌後,臉上有種厭倦神色。

“咖啡涼瞭,要換過嗎?”我低聲問。

“要學會主動承擔。”紀遠堯淡淡抬起目光,突然說瞭這麼一句,卻是點到為止。

就這樣輕描淡寫一句話,原來也可以令人如此羞慚,羞慚得隻想鉆到地板縫裡去。我被穆彥訓斥過,被蘇雯刁難過,但那些都不像這句話,直接敲打在人的軟處。

羞慚之下,我有些明白過來他的用意。

原本蘇雯和任亞麗是相互牽制的兩個對頭,再加一個葉靜,形成這個體系的微妙平衡。現在我的弱勢,任亞麗的失誤,使得平衡被破壞,蘇雯迫不及待的舉動引起紀遠堯不悅,他需要再度看到平衡局面,需要維持這種穩定。

任何一個下屬的獨大,都不是上司樂見的,無論蘇雯還是任亞麗,穆彥還是程奕。

這個念頭倏忽閃瞭過去。

我一驚,下意識抬眼看向紀遠堯,從他平靜的側臉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示意我可以離開瞭。

我沒有動,積攢不易的勇氣被這一番話擊破,重新聚集起來需要一點努力。

紀遠堯抬眼,投來詢問的眼神。

我不能再遲疑,橫瞭橫心,“剛才會議上我想到一個問題。”

“你說。”他言簡意賅。

“是這樣……我註意到,從時間上看,正信剽竊去的資料,是我們修正br報告之前的。”我盡量放穩語聲,“如果馮海晨離職前沒有接觸過您讓我處理的那部分數據,可能不會知道br的問題其實是產品硬傷導致,不是br本身的錯,他也不會知道我們之後做出的修正。”

“說下去。”紀遠堯目不轉睛看著我。

出現硬傷屬於後期環節,與前期研發各是一批人員,公司為瞭避免泄密,對每個環節都設立瞭一定的保密機制。按照紀遠堯對那份報告的機密重視程度,應該沒理由讓一個並不信任的研發主管知道。當大傢的註意力放在產品和正信本身,無暇顧及其他的時候,我想起瞭br那份報告和它背後困擾瞭我很久的疑問——為什麼產品的硬傷,一直到最後才被發現,並且不是被技術部門發現,卻是在市場測試中偶然發現,再經br反饋回來。

在思索瞭一段時間之後,我已經頹然放棄,隱隱感覺那不是我這個層面可以解開的疑問。

我所能接觸的內容有限,隻知那份在紀遠堯傢裡完成的報告是關鍵,即使在這個時候,也讓我不由自主想到那個方向,因而觸動瞭另一個想法——

“如果正信是連我們的產品硬傷也一起剽竊過去,那是不是說,他們隻要啟動,很快也將遇到我們已經預見的困難,並且憑他們的能力,解決不瞭?”

我飛快說完,屏住呼吸看紀遠堯。

他沒有回答,隻用一種奇異的目光久久審視我。

“這是你剛剛在會上想到的?”他問。

“是。”

“那為什麼我讓每個人自由提出想法的時候,你沒有說?”

我遲疑片刻,低聲說,“因為沒有得到你的許可。”

項目推遲的真正原因至今沒有宣佈,產品有硬傷的事也許隻是紀遠堯和個別高層心中有數,在管理層中未曾見到公開。br的問題也已經按下去很久,再在這時候提起來,不知道是否合適。我因這個特殊的工作位置,才窺得一斑,按道理應該在看過之後立即忘記。

離開會議室的時候,我很想問穆彥,他應該對此也有數,卻為什麼沒有提?

是因為他一時之間沒有想到,走入思維盲區,還是另有顧忌?

無論如何,既然這個問題我想到瞭,是藏在心裡不說,還是為瞭公司大膽說出來——也許說瞭,會碰觸到我無法看見的禁區,不說卻不會對自己有任何壞處。

掙紮良久,我決定說。

與其私下再問穆彥,不如就讓紀遠堯來判定這結果。

“沒有得到許可,你就不敢說?”

紀遠堯帶瞭一絲笑意,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似乎在玩味我的反應和我的話。

我抬眼望住他,“不是不敢說。”

“那是什麼?”他問。

“我認為不該說。”我回答。

他看著我,好一陣不說話,沉寂得讓我感到自己正在一個深淵的邊緣一步步往下滑,就快要滑下去時,終於聽見他說,“很好。”

隨後的會議沒有繼續開下去,紀遠堯表示其他人都可以離開,隻把程奕、穆彥和研發總監叫進瞭他辦公室,讓我在這幾人面前,把剛才的想法再說瞭一遍。

看到他們的反應和表情,我知道自己所觸碰的,果真是一個禁區,一個讓穆彥也審慎以對的禁區。也許他們不是完全沒想到,隻是不約而同回避著什麼,是什麼,我看不到。

“不要陷進僵局,要跳出來想問題”——紀遠堯在休會前說的這句話,顯得意有所指,也正是那句話堅定瞭我說出來的勇氣。盡管想過觸碰禁區的後果,仍是邁出這一步,我不可能永遠預知後果再去做事,不試一試,就連知道後果的機會也沒有。

在聽我說完之後,程奕與穆彥下意識看瞭對方一眼。

程奕緩聲說,“剛才穆總也正與我討論到這個問題。”

穆彥頷首。

看上去程奕說出這句話,似乎下瞭很不尋常的決心。

紀遠堯笑瞭笑,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欣賞瞭然,似乎早就等著程奕說這句話。

研發總監打破瞭這種啞謎般的對話,直截瞭當地說,“好在我們之前嚴格保密,沒有透露這個產品硬傷,原來這是我們的攔路虎,現在卻可能成為正信的絆腳石,隻要推動他們走下去,這塊石頭絆倒他們的時候,就是我們反擊的機會……但關鍵是怎麼推動,我懷疑他們會把原來的設計胡亂肢解,砍掉成本消耗大的細節,很有可能繞過這一部分。”

“這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事瞭。”穆彥終於開口,靠在椅子裡,像隻捕獵前一動不動蓄勢的豹子,神色陰冷,“推瞎子跳崖,還不容易嗎?”

這是第二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句話,我平白起瞭一陣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