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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四天拓展訓練下來,即使有防曬霜護體,我還是被曬黑瞭一大圈。

人人也都如此,例外的隻有紀遠堯和程奕。紀遠堯是因為享受特權待遇,沒在陽光底下怎麼曬;程奕是因為底色擺在那裡,墨汁裡調鍋灰——一樣一樣。

訓練項目的難度強度不斷提高,各組之間競爭很激烈,第三組基本已被甩下,隻剩穆彥的組,和我所在的組,就要在今天最後的項目中決勝瞭。

看到那求生墻、高空斷橋和繩降臺組成的最後一組連貫挑戰時,我倒抽一口大大的涼氣。

這設置也太黑心瞭。

翻越四米高的求生墻是考驗團隊協作、人力分配與尤其關鍵的犧牲精神。

搭人墻的時候,程奕與康傑兩個人咬牙扛在最下面,一動不動,讓大傢踩著他們肩頭翻上去。我看見程奕那一頭汗水,有些不忍落腳。

他滿不在乎地一笑,示意我盡管上。

在一群身嬌體弱的ol當中,我算靈活的,小時候的芭蕾底子還有點用。

翻上去後,觀望對面穆彥那一組,我才發現他是最早登頂的一個。

穆彥站在上面有條不紊組織大傢依序翻越,先合力把笨拙的人送上去,敏捷輕巧的人墊後,進行得相當順利。而我們這邊卻亂瞭套,因為程奕自己當“墊腳石”去瞭,無人有效指揮,幾個女孩子落在後面怎麼也爬不上來,能幫忙的男同事卻都一早上來瞭。

看來這一局我們輸定瞭。

程奕有犧牲精神,穆彥卻有指揮刀在手,這次高下已分。

我沒有時間再多觀望,翻上障礙墻之後,馬上要通過第二個考驗,跨越空中斷橋。

突破心理障礙,就在跳與不跳的一念之間。

雙方都有人因為實在沒勇氣跳出去,在上面猶豫拖延時間,甚至有女孩子直接放棄。

大傢都知道我恐高,將我留在最後位置。

眼看一邊一個,淘汰的淘汰,通過的通過,終於輪到瞭我。

戰戰兢兢站上斷橋,我沒有聽見隊友加油的聲音,底下全都一副無望沉默的表情。

因為那邊斷橋上站著的是穆彥。

他靜靜站在那裡,目視前方,全神貫註,然後突然躍出,沒有一絲遲疑,矯捷得像隻優美的豹,連續躍過懸高八米的斷橋,如同穿行平地,颯然身影惹起下面尖叫連連。

這人真是天生的冒險傢,熱愛危險,樂於挑戰,區區斷橋對他就像一個玩具。

我站在這裡看他,有一絲眩暈,有一些軟弱,也許隻是因為恐高癥發作。

腳下斷橋令我眼花心悸,冷汗陣陣,惡心與眩暈一起湧上來。恐懼本能漸漸控制住身體,連視線也模糊,看斷橋橋面好像都在浮動。底下有人在叫“安瀾加油”,仿佛是程奕的聲音,也似乎有人在叫“下來吧”、“別勉強她”、“小安好可憐”……可憐嗎?穆彥是不是也覺得我可笑又可憐,就像在電梯裡,在車上,像看一個投懷送抱的笨女人那樣看我。

我閉瞭閉眼睛,暈暈乎乎,腦子空白一片。

他仿佛就在斷橋對面嘲笑我。

我朝著前方虛空中渺渺的“笑臉”迎瞭上去。

一步,一步,再一步……

歡呼聲雷動。

現在扳平一局,我們還有最後一次機會,繩降這一關隻能贏不能輸。

這次又是高空考驗,豁出去舍身一跳,把自己交給地心引力的同時,也是恐懼臨界點的突破。每人身上系有一根保險繩,自己控制降落速度,如果害怕可以慢慢滑降下來。

但決勝的關鍵是速度,也就是破釜沉舟,不顧一切的勇氣。

那邊第一個上的是孟綺。

剛剛克服瞭高空斷橋的亢奮還沒有過去,我覺得應該不會再懼怕繩降,就自告奮勇站到瞭第一個的位置。

我們一起攀上幾層樓高的繩降臺,在教練指導下系好保險繩。

教練還要再檢查一遍安全,我急忙催促,“快點,再不跳人傢搶先瞭!”

教練笑著點點頭,讓我也就位。

轉身懸空站好,將要往後蹬出的一剎那,感覺到身後空空如也的虛無,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我本能地抓緊瞭護欄,不敢撒手,目光卻同時瞟向旁邊,看見孟綺也同樣遲疑瞭。

她與我目光交會。

我朝她一笑,猛地松手,屈膝後仰。

瞬間的失重感之後,保險繩穩穩定住我,身在半空,手裡控制繩決定著下落的速度。

孟綺也躍下來瞭。

我心一橫,完全松開控制繩,瞬間身體飛一般下墜,底下驚呼聲嘩然騰起。

耳邊呼呼風聲勁刮,地面離我越來越近,突然一聲“喀嗤”傳入耳中,伴隨突如其來的巨大拉扯力,頸上疼痛傳來!我本能收緊控制繩,猛然停住下墜,隻覺脖子被勒得奇痛!

是我頸繩上的貓咪墜子,不偏不倚卡進瞭保險繩的滑輪裡,滑輪將繩鏈也絞瞭進去,越扯越緊。

極小概率的意外狀況落在瞭我身上。

會死嗎?

腦子裡第一時間跳出這念頭,其餘一片空白。

我聽見下面驚恐的尖叫,聽見很多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在叫安瀾別怕、安瀾堅持……空白的腦子裡,浮出清醒念頭,唯一維系著我安全的是手裡這股控制繩,如果抓不牢,滑輪繼續收緊,我會被自己的項鏈勒窒息,也或許滑輪被卡壞,令我直接摔下去。

頂上的教練在大叫:“抓牢,千萬不要松手,堅持一分鐘。”

他飛快給自己系上保險繩,卻好像卡住瞭什麼,急急忙忙拉扯那一團繩索。

冷汗冒出來,緊緊抓住的控制繩,勒得我掌心撕裂似的痛。

下面有人沖上來瞭,一邊跑一邊對我大叫:“安瀾,別怕,抓好繩子!”

這是穆彥的聲音。

我閉上眼睛,用盡全力抓牢手裡的控制繩,清晰聽到心在胸腔裡搏動的聲音,恐懼反而帶來異樣平靜,平靜到可以聽見頭頂上各種聲響……聽見教練在焦急咒罵卡住的保險繩、在阻止穆彥冒險、在提醒穆彥方法。

唯獨沒有聽見穆彥說話,隻看見一根繩索扔下來,教練提醒安全的話還沒說完,無聲無息他就從天而降,滑到我眼前,篤穩的聲音近在耳畔,“安瀾,我來瞭。”

他從半空中靠近,勾住瞭我的繩子,借著兩股吊繩晃蕩的力量,準確地抓住瞭我。

為瞭在半空中定住身體,他的雙腿緊緊與我的腿交纏,一手穩住自己的控制繩,一手伸來摸索我頸上鏈子,試圖扯斷。

“這是什麼?”

“棉繩。”我艱難地回答,想起棉繩的韌性,輕易扯不斷,“隻能解開,看到結瞭嗎?”

“有個鬼的結!”他惱怒,長喘一口氣,“你抓牢。”

纏住我的腿一緊,他貼身逼近,手臂將我摟住,一低頭咬瞭下來。

我本能仰頭。

“別動。”他含混地說,溫熱的唇落在我頸項,掠過皮膚,齒尖終於銜住棉繩。

濕潤而堅硬的觸感傳來,有一點酥麻,有一點痛。

他咬住瞭這股細而韌的頸繩,用齒尖,一點一點咬斷。

我們一起落回地面,腳底沾地的那一刻,穆彥緊緊環著我的手臂立即放開瞭。

而留在我脖頸上的濕潤溫熱還沒有消失。

我還沒有站穩,就被沖上來的人抱住,個個激動慶幸我脫險。

我還渾渾噩噩,似乎聽到哽咽,茫然轉頭,看見孟綺含淚的臉。

她抱住我,抽泣著,“安安,安安,你嚇死我瞭,嚇死我瞭!”

紅著眼睛的孟綺,流著淚的孟綺,失態的孟綺。

“小綺……”我叫瞭她名字,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能這麼望著她。

“你傻不傻啊,要是真出事瞭怎麼辦,別再這麼要強好不好?”她雙眼通紅。

程奕過來拍瞭拍她肩膀,溫柔地笑著:“沒事沒事,小意外,安已經平安瞭。”

孟綺轉過頭,眼淚撲簌簌地落。

他柔聲說:“別哭,別哭瞭”

說著彎下身看她,促狹地笑:“糟糕,妝哭花瞭。”

孟綺捂住臉,哭笑不得地背轉身去。

教練趕瞭過來,一疊聲向我道歉,自責沒有做好安全工作,問我有沒有傷著。

我摸瞭摸脖子。

教練問:“脖子受傷瞭嗎?”

“沒有。”我下意識捂住齒尖掠過,猶存溫濕的那個地方,抬眼卻撞上穆彥的目光。

他站在眾人之中,默不作聲看著我,胸膛起伏,急促呼吸還沒有平定。

我的臉陡然滾燙。

教練又問瞭很多,我隻是含糊點頭或搖頭。

他終於問完走瞭,圍在身邊的同事也散瞭,穆彥走過來,將手心裡的一個東西給我。

是那被咬斷的頸繩,墜子已經卡壞瞭。

“這麼刺激的經歷,不容易遇到,拿去做紀念。”他語氣輕淡。

“謝謝……”我接過墜子,望著他,除瞭這兩個字,什麼也說不出。

他卻問:“這是掛的什麼東西?”

“是貓,招運貓。”我有點發窘。

“迷信!”穆彥嗤笑。

我捏著這隻粉瓷小貓,面紅耳赤——買的時候,店主說這是一隻招桃花的貓。

雖然最後一項因我的烏龍被打斷,最終兩組還是打瞭個平手。

總結會上,穆彥的組得到精誠協作獎,我們這組得到奉獻精神獎,還有一組得到集體智慧獎——就像在發棒棒糖,重在參與,人人有份,皆大歡喜。

優異個人表現獎,毫無懸念地被穆彥拿去。

原本程奕也很有競爭力,但卻敵不過穆彥“空中勇救失足女”的佳話,女職員們說起那一幕無不花癡大發,用傅小然誇張的話來講:“穆總好像蜘蛛俠一樣,那個帥啊!”

聽上去我的經歷香艷又刺激。

穆彥上去講話,代表團隊做總結,不像培訓師那麼舌綻蓮花,卻句句簡潔精煉,講得極富煽動力,下面的掌聲響起一次又一次。

結束總結致辭時,他拿起那個勛章樣式的獎牌說:“最後,我想把這個獎項,送給一個真正應擁有它的人——她在此次訓練中,展現出瞭對工作夥伴的全心信任,克服瞭自身障礙,盡管最後因意外而失敗,卻讓我看到她面對困難時的鎮定和堅持,看到瞭大傢的關切和情誼——這正是我們這個團隊,得以克服種種困難,團結一致走到今天的原因,以及這個團隊的價值所在。本次拓展已完滿結束,工作的挑戰即將開始,我希望我們能將在這裡領悟到的一切,發揮到工作中去,希望在團隊中看見更多的安瀾。”

起初的錯愕之後,我默然聽著他的稱贊,被浪潮般的掌聲推動著,站起來。

這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對我的贊美,這樣直接,這樣毫無保留。

以往在他身邊,我百般努力,想得到他一個贊許的笑容,他卻無比吝嗇。

而現在,這贊美,來得啼笑皆非。

得到他的欣賞,竟是通過這樣的方式。

心底泛起自嘲的笑,帶著淡淡澀味。

感激也好,感動也好,不如捂在心底,再不想再被他看到。

總結會上沒有看見紀遠堯,問蘇雯才知道,紀總身體不適,提前讓老范送他回去瞭。

蘇雯說紀總回去的時候,知道我剛剛遇到意外,叫她代為慰問。

完成瞭四天辛苦的拓展,大傢意猶未盡,聚餐慶祝。

極度疲憊之後,放松下來,仍有未消散的亢奮。

飯桌上,我有驚無險的戲劇化遭遇,成瞭大傢津津樂道的談資。

某人“英雄救美”的浪漫之舉,使這場意外演變成香艷緋聞。

穆彥就坐在對面,聽著眾人戲謔,也不吱聲,泰然笑著,低調吃飯。

我成瞭被打趣的靶子,不斷有人慫恿起哄,問我怎麼答謝救命恩人。

“以身相許。”

當再一次有人嚷出這四個字時,我忍無可忍說:“英雄救美是該以身相許,可這是美救狗熊……總是讓我占人傢便宜,不太好吧。”

正在喝湯的穆彥被嗆住,惡狠狠抬眼瞪我。

都說他美瞭,還一副不識抬舉的樣子,我回以白眼。

手機響起來,是老范來電,我走到外面去接。

老范說正在街上找藥店,幫紀總買退燒藥,問我哪裡能買到冰袋。

“發燒怎麼不去醫院?”我聽出老范語氣裡的焦急,想著紀遠堯離開得匆促,怕是病得不輕,心裡不安起來。老范嘆口氣,“他要肯去醫院,就不會拖成現在這樣瞭。”

冰袋,我一時也不確定哪裡有,隻好和老范分頭去找。

回到飯桌上,他們喝得正高興,我找瞭個借口跟蘇雯打過招呼,不聲不響離席。

出來沿路找瞭幾傢藥店,總算買到冰袋,打電話給老范,叫他來拿。

站在路口車站等老范,一轉頭看見兩個財務部的同事遠遠走來,她們也提早離席,來這裡等車。我遲疑瞭下,退到車站的燈箱廣告牌後面,一會兒老范開著紀遠堯的車來接我,要是被她們看見,實在說不清。

她們站在廣告牌前等出租車,隔一道燈箱,並沒瞧見我。

聊天的語聲卻清晰傳入我耳中。

熙熙攘攘的街上,車聲人聲不絕於耳,我隻聽見幾句零星對話。

“看她那個清高樣,爬得倒是快,誰紅就往誰身邊靠。”

“誰讓人傢年輕漂亮有資本,銷售部出來的,都不是省油的燈。”

我以為她們在說孟綺,卻陡然聽見下一句——

“原先我還奇怪,她憑什麼把葉靜給頂走,今天才算明白,原來背後有人撐著。”

“說來說去還是靠男人鋪路。”

“喂,車來瞭!”

眼前明亮的廣告牌,眼前燈光晃得白花花一片。

閑言閑語來得比我預料的還快,還刻薄,遠超出想象。

女性受到的最大敵視不是來自男性,恰恰來自同性。

我僵立在廣告牌後面,手腳發涼,直至老范的車停在路邊,才回過神,想起自己是為什麼站在這裡。原本我想跟著老范去看看紀遠堯,親自把冰袋給他送去……可現在,心裡像被塞進一塊冰,已經被人說得這麼不堪,再晚上登門探望生病的紀遠堯,又算什麼事呢。

老范等著我上車,我將冰袋遞給他,說不去瞭。

他詫異,“怎麼又不去瞭,剛才不是還說,讓你試試勸他上醫院嘛?”

我不知說什麼好。

老范真是人精,看一眼我的表情,好像什麼都明白瞭,“丫頭你想太多瞭,上車,路上我慢慢跟你說。”

他平穩地開著車,笑著嘆口氣,“別在乎太多,你知道起初多少人在背後戳我脊梁骨,說我小人得志嗎?那會兒我想不通啊,究竟我做什麼瞭,怎麼就小人瞭?就算我什麼都不做,他們還是要說,你再會做人也一樣。傻姑娘,咱們是為自己活,不是為他們活呀!”

“你是男人,女孩子還有別的壓力,這不一樣。”我澀然回答。

“有什麼鬼壓力,要我說,這是福氣。”老范嘿嘿一笑,“哪個姑娘不想漂亮?哪個男人不喜歡姑娘漂亮?”

我啼笑皆非,想瞭想,還是被他逗笑。

話糙理不糙,老范說的都是大實話,我明白。

“工作嘛,盡心盡力辦好事情就對瞭,好不好不用別人評價,老板心裡有數,自己心裡有底。”老范繼續勸我,“老板也是人,你就當助人為樂,遇上個有難處的陌生人,也會幫一把……何況紀總這人真不錯,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兒,這一陣又生病,挺不容易的。咱們能幫他的,盡力幫一點吧。”

我知道老范心地好,卻不知他是這樣寬厚豁達的一個人,一番話說得我羞愧自慚,對比起來可見自己有多狹隘。

到瞭紀遠堯傢樓下,老范將藥交給我,笑著說:“上去吧,最好能勸他去一趟醫院,我的話他是不會聽瞭,就看給不給你小姑娘一點面子。”

這真是艱巨任務。

我提著冰袋和藥,乘電梯抵達30層,踩著走廊地毯,腳下安靜無聲。

按瞭門鈴。

門開處,紀遠堯穿著黑色睡袍,頭發微亂,一臉倦容與詫異:“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