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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湘菜餐廳的包廂裡,所有人都在挨著餓等候。

營銷部門幾個經理主管都來瞭,孟綺也在,蘇雯也出乎意料地來瞭。

穆彥在前,替程奕推開門,程奕卻沒有邁步。

兩人在門口停步對視,也隻一兩秒,程奕把我讓到前面,笑著一伸手,“lady first.”

他說著摘下棒球帽,露出剪得短而精幹的頭發。

燈光下我才仔細看瞭看他的樣子,單眼皮,上揚眉毛,輪廓鮮明,很明顯的南方人特征,雖然剛下飛機有點疲倦,還是顯得活力充沛——隻是皮膚實在太黑瞭,少見這種亮銅似的膚色,並不像方雲曉男友那種出身農傢,勞作曬出的黑,程奕黑得很陽光。

一屋子的人個個衣冠鮮亮,唯獨程奕這一身打扮,讓進來上菜的服務生都多看瞭兩眼。他自己笑著說:“我以為下瞭飛機就直奔酒店,早知道要見這麼多美女,就先做個美白面膜。”

大傢都笑。

穆彥扯下領帶,閑閑挽起袖口,招呼大傢隨意。

有瞭他這聲招呼,在座的男同事才紛紛摘下領帶,有說有笑。

營銷這群人私下裡玩起來是有名的open,要多瘋狂就能有多瘋狂,穆彥也絕對是個能玩的人,但隻要他沒說話,就沒人放肆。

蘇雯不隻一次試著從我這裡瞭解,穆彥帶領團隊究竟有什麼法門。以他鋒芒畢露的個性,年紀又輕,憑什麼把這群自視甚高的人鎮得服服帖帖。

沒有在他的團隊中待過的人,很難理解這不合邏輯的現象。

席間談笑風生,營銷部裡個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一杯接一杯的酒,直把程奕喝得應接不暇,眼看臉色黑裡透紅,上瞭幾分醉意。孟綺和蘇雯坐在他左右,跟他喝得最多,大概沒想到程奕喝酒這麼痛快,漸漸也有點喝高瞭。

穆彥今天很低調,喝酒也少,我坐在他身邊,心思不在吃喝上。

酒到酣處,人趁酒興,話就多瞭起來。

孟綺不知對程奕說瞭什麼,我還沒聽清,一桌人已哄然大笑起來。

程奕居然低下頭,露出一個靦腆的笑。

大傢笑成一片。

穆彥靠瞭椅背,懶洋洋笑著。

發覺我在看他,穆彥側瞭側身,低聲說:“都跟程總喝過瞭,你還穩著?”

難怪老覺得蘇雯在拿眼色看我,自顧出神,忘瞭這茬,桌上酒已過瞭一巡。

給上司敬酒最無聊,但這些敷衍話,不得不端出十二分真誠去說。

程奕正被市場部一個女主管勸著又喝瞭一杯,見我又端瞭杯子起身,頓時露出驚恐表情。

“不行啊,穆彥你不能這樣!”他已經跟老熟人似的直叫穆彥名字瞭,“這胭脂軍團太厲害瞭,愛將一個接一個出馬,看著我要陣亡瞭,也不伸個援手!”

“胭脂軍團?!”孟綺第一個嗔怪起來,一桌子女人紛紛不滿這個名號。

我有些尷尬,已經舉杯站起,就不能訕訕坐下。

程奕想賴掉,孟綺又插進來搶風頭,轉眼把我晾在一邊。

“胭脂軍團的帳,先放一邊好不好?”我笑著開口:“營銷部門強將如雲,行政部雖然人少,誠意可不少,程總一定不會厚此薄彼吧。”

程奕使勁睜大細狹的眼睛,“你是行政部的?不是穆總手下嗎……”

哄笑聲裡,穆彥心安理得,靠著椅背說:“程總看走眼瞭,罰不罰酒,大傢說吧。”

蘇雯笑著站起,親自給程奕斟酒,又給穆彥添上酒,“安瀾是行政部主管,負責後勤行政,工作很細心,程總有什麼需要安排,就跟安瀾說一聲。”

程奕定睛看我,笑著認瞭罰,先喝下一杯,再給自己斟滿,與我幹杯。

連著兩杯酒,使他臉上更紅。

穆彥像是要試探他的酒量,又或是酒桌上要給他個下馬威,毫無點到即止的意思。

要說孟綺她們隻是耍耍花槍,今晚銷售部經理康傑與企劃部經理徐青都在,這才是兩個酒量深不可測的強人。起初低調,不露聲色,現在才是出擊的時候。程奕也不含糊,喝過這一輪便直接找上穆彥,看樣子這幾個男人要在杯盞間惡鬥一番。

我理解不瞭雄性生物的思維,不知男人為什麼喜歡酒局上過招,擺明瞭損人不利己,喝翻瞭別人自己也不會好受。

尤其穆彥,我知道,他的酒量並不如表面氣定神閑所示的厲害。

他從來不像程奕這樣滿面通紅,喝得再多外表看也若無其事,其實是在硬撐。

男人們鬥酒,少不瞭女人在側推波助瀾。

孟綺明擋實勸,周旋其間,看上去是幫穆彥的,偶爾又給程奕解解圍,嬌笑倩兮,席間風頭無雙,相信給程奕留下足夠深刻印象。不到一個晚上,看他倆說笑往來,已經比其他人都熟稔自如,這是美女無可替代的魅力。

蘇雯幾次給我暗示,她自己不好拉下身段,也不甘行政部在新副總面前太示弱,有心讓我與孟綺搶一槍風頭。我厚著臉皮,假裝遲鈍不懂。

今晚這麼喝下去,總要有人被扛著回去,酒局上的胭脂炮灰,讓別人去當吧。

我不想那麼難看,不想在穆彥面前那麼難看。

穆彥與程奕喝到酣處,儼然莫逆老友,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看他目光越喝越亮,就知道離醉不遠,果然孟綺頂上來時,穆彥起身出去瞭。

再回來時,看他臉色不佳,應該是吐過。

我向服務生要瞭熱茶,給他杯子裡也倒上。

穆彥端起來就喝。

我忙說,“燙!”

他頓住,目光低斜瞭看我,似醉非醉。

我轉過臉,耳根熱乎乎,酒意仿佛也上來瞭。

桌上陸續有人喝倒,以孟綺的酒量也沒撐到散場,總是越高調的人倒下越快。

程奕醉酒的樣子很有趣,說話大著舌頭,中英文夾在一起,半真半假的醉話裡,卻沒一句失格。蘇雯和我安排善後,先讓人把程奕送回瞭酒店房間,剩下喝醉的一一打包給清醒的人送走。

我去簽單結賬。

回來時轉過走廊,看見穆彥撐瞭欄桿,一個人在那裡抽煙。

“穆總?”我站在他兩步之外,沒有走近,“你沒事吧?”

他轉過身,身體一晃。

我忙要扶他,他靠上背後的墻,搖瞭搖頭,“沒事,我等康傑送瞭程總,開我的車回去。”

我打量他,“真的沒事?”

他笑笑,“我沒醉。”

他是不肯在人前示弱的,被我看到這個樣子,或許已難堪瞭。

“到那邊坐一下吧?”我看瞭看走廊盡頭休息區的沙發,不忍他就這麼站著。

“不用管我,你去看看那幾個喝醉的女生,讓人都送到傢。”

他雖嘴硬,總算還是走過去坐下。

我找服務生要瞭杯溫水,回來見他疲憊地揉著額頭。

水杯遞到手裡,他沒抬頭,隻說:“謝謝。”

有個服務生遠遠站在旁邊,見怪不怪地側過臉。

他緩過來瞭些,抬起目光,有些疲倦朦朧。

“安瀾,你坐下。”他示意身旁座位。

“怎麼?”我疑惑未動。

“車上的話,我還沒說完。”他看著我,仰頭靠上沙發,“我是說真的,你回企劃部吧,回來再和我一起做事。”

我怔怔看他。

他目光平靜:“我想要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信任,這兩個字像振翅盤旋的美麗蜂鳥,在我耳邊嗡嗡飛舞。

康傑和穆彥一起走後,我和蘇雯一一善後,把該送的都送走。

程奕徹底喝高瞭,醉得很爽快。

穆彥看來沒事兒,但他以眾敵寡,勝之不武,這面子贏得沒意義。

一番杯中混戰,在我看來,倒是程奕稍占上風。

蘇雯說她也喝得不少,讓我開她的車,送她回傢。

車開出去,我把滑下的車窗升起,免得她酒後著涼,她卻說:“別關,我透透氣。”

她從包裡摸出煙盒,問我要不要,我搖頭。

瞅著她臉色,感覺到今晚她對我的不滿,也許是嫌我不為她爭臉。

蘇雯吸瞭口煙:“你對營銷部還是很有感情吧。”

我隻好說:“待過的部門嘛。”

她點頭:“第一個上司對自己的影響很大,你很幸運,安瀾。”

我摸不清她到底想說什麼呢。

蘇雯沒再說話,直到煙抽完,才淡淡說:“行政部有行政部的不同,做事要更謹慎。”

我咬著唇,聽出瞭弦外之音。

這是提點,也算是警告,暗示我作為行政部主管,對眼下微妙局面保持局外中立最好。

回想剛才飯局上的言談舉動,我以為不會有人註意到什麼,卻一切都被人看在眼裡。

蘇雯不是個好相處的上司。

行政部裡大概沒人真正喜歡她,另一個主管熬瞭兩年多,勤勉踏實,遲遲不給升職,一直被蘇雯壓著。女上司典型的小心眼和壞脾氣,在蘇雯身上很顯著。

拋開這些,不得不承認她是非常敬業的一個人,工作拼命,謹小慎微,格外敏感。

有時看著她,我就想,再過七八年,我會不會也是這個樣子。

回想穆彥的話,心裡熄滅很久的念頭,又灼熱起來。

——什麼是我真正想做的、想長久做下去,並能獲得成就感的工作?是現在這份細細碎碎,永無新意,卻又磨練耐性心眼的工作嗎?

最初的目標,最初的熱血,依稀又回到眼前。

“安瀾。”蘇雯叫我名字,語氣和緩,“有件事,我本來想下午找你談的。”

“什麼事?”

“葉靜辭職瞭。”

“啊?”

意外消息一樁接一樁,今天是個什麼日子。

葉靜是公司最早的員工之一,層級上是行政部主管,但作為總經理秘書,和高層關系近,份量特殊,上上下下都對她另眼看待,蘇雯也對她客氣三分。

“有點意外吧。”蘇雯笑笑,“是好事,葉靜要當媽媽瞭。”

“這樣啊……”我松瞭口氣,“那真好,真要恭喜她!”

蘇雯笑著嘆口氣:“是啊,葉靜也不容易,以前被工作耽誤,兩次有孩子沒敢要。傢裡老公和婆婆都催急瞭,這回是鐵瞭心要回傢生小孩去,生怕有閃失,說什麼也不肯留。”

想起葉靜平時在公司總是八面玲瓏、風風火火的樣子,我有點不是滋味。

“我結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這時候,也進退兩難呢。”蘇雯好像觸動瞭心事,也可能是喝瞭酒的緣故,一反常態對我絮叨起來,“生個小孩一耽誤就是一年,工作擺在那裡,總要有人做,就算到時回來,也什麼都不一樣瞭。反正一年混過一年,以後你就知道瞭。”

難得她跟我說這些,不像上司說給下屬聽的,更像閨蜜間的嘮叨。

但蘇雯話鋒緊跟著一轉。

“葉靜下周就交接工作,目前還沒有合適的人接手,紀總身邊不能沒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從公司內部調人先頂一下,招新人進來需要個過渡期。目前我們考慮瞭幾個人選,比較之下,你做過穆總的助理,上手起來應該很快,銷售和行政兩個系統你都熟悉,這是個難得的優勢。”

紀總的秘書?

這不是太誇張瞭嗎,總經理秘書,我怎麼做得來?

我一走神差點在路口開錯道。

蘇雯皺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麼,“你不用覺得有壓力,誰都是一步步學起來的。這對你是個很好的機會,做紀總的秘書,能學到很多東西,起點可是不一樣瞭,比起在下面慢慢熬,這是一條絕對的捷徑,不是誰都有機會走。”

她說得對。

我一直羨慕葉靜,將她視作典范。

她溫婉幹練,心細如發,做起事情來有條不紊,也隻有像她那樣的人,才能在紀遠堯身邊做事——而我怎麼能夠,毫無準備,沒有經驗,哪有本事坐上這個職位?

這樣的機會,好是好,落到頭上卻足可以將我壓懵。

我機械地開著車,慢慢減速,前面已到蘇雯傢樓下。

她轉頭看我:“當然,公司也尊重你個人的意願,並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也推薦瞭人……機會能不能把握,要看你自己瞭。”

我腦子裡一團漿糊,隻能點瞭點頭。

蘇雯深深看我:“從工作角度,我希望這個崗位還是由行政部的人頂上去;從個人感情來說,我也希望你發展得好。”

我聽懂她言下之意,蘇雯與人事部經理明爭暗鬥已久,誰都想在紀總身邊安置個自己帶出來的人。也許不從外面招人,也是蘇雯的主意,她不喜歡難於掌握的人,招一個特別優秀的進來,對她是威脅——行政部裡要挑個聽話的,能幹活的,好像隻有我瞭。

大好機會,沒有落到最能幹的人頭上,平白便宜瞭我。

“可是我沒有做過文秘。”我惴惴看蘇雯。

“學啊。”蘇雯不以為然,“其他人也沒做過,相對來說,你做過穆總的助理,做過一線銷售,待人接物沒有問題,在行政部也呆瞭這麼久,對各部門的人事狀況都熟悉,條件相對是最合適的。”

換句話說,我是萬金油,哪裡都抹過一點,最能湊合。

我有點懵,一天之內,兩個變故砸到頭上,死水微瀾的日子過瞭這麼久,意想不到的轉機卻說來就來——這一切是好是壞,我無所適從。

回到傢已經凌晨一點多,累得不想動,卻沒有睡意。

抱著威震天在沙發上發呆,看窗外萬傢燈火早已熄滅,隻有幾盞零星孤燈還高高低低亮著,不知是誰和我一樣,在這個夜晚無眠。

穆彥的影子在腦海裡晃來晃去。

在凌亂的大挎包裡胡亂翻找手機,終於翻到,我又氣餒,頹然丟開——方雲曉此刻已在男友身邊睡熟瞭,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把她從床上抓起來訴苦到天亮。

手機屏幕卻閃瞭下,有一條未讀短信提示。

打開手機,發信人欄裡跳出兩個字——穆彥。

短信就三個字:“到傢瞭?”

是半小時前發的。

我深呼吸,告訴自己淡定點,不要這歲數瞭還動不動小鹿亂撞。

手機鍵上按瞭半天,輸瞭不少字又通通刪去。

最後我隻回他兩個字:“到瞭。”

然後進浴室也把手機帶著,小心翼翼擱在架子上,躺到床上還捏在手心裡。

我一直等著,等到實在撐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沒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