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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海上明月共潮生(2)

“姑娘這是要去哪裡呀?”船傢放下水煙鬥,偏頭問我。

“去東朝門。”東朝門是東宮的外門。我對自己解釋,我已經兩天沒有看到紫苑瞭,不知道他這兩天有沒有乖乖吃飯睡覺,我隻是想他瞭,去看看他而已。

“喲,姑娘也是要去瞧熱鬧的吧?今兒皇上選秀,想來那東朝門外官宦小姐朱舫進出雖瞅不著臉那光景也一準兒好看。”撐船老漢談興頗高。我卻覺得他太聒噪瞭。

東朝門外下船後,光景果然熱鬧非凡,畫舫交織穿梭,宮女太監進進出出地忙碌。我混跡於宮女中不著痕跡地進瞭宮。

剛進去,便有一個嬌俏的宮女十萬火急地拉著我道:“你這穿的是什麼衣裳,今日可不比往日,馬虎不得。快換瞭衣裳隨我去,那邊正缺人手。”說著便塞給我一套宮裝,不由分說地讓我換上,將我領到花亭裡,囑咐我:“你今天也不必做別的,就在這裡候著,專門伺候著給陛下小姐們倒酒便可。”

我還未反應過來,那宮女已然風風火火地離開瞭,丟下我對這滿桌琳瑯的酒菜幹瞪眼。我一笑,她定是認錯人瞭,罷瞭,今天我便當一回伺酒宮女,正好借機賞賞美人夜色。

夜幕緩緩降臨,新月初上,微風拂來,帶來沁涼的薄荷香,讓我一陣恍惚,仿若當年。

“陛下駕到!——”執事太監拉著長音通報,打斷瞭我的沉思。

我隨著亭中一幹宮女俯身拜下,卻不能克制地略微揚起眼角覷向他。金絲繡龍袞冕服,紫金冠、翠玉簪,腰上除瞭一個紋飾考究的蟠龍舞鳳玉佩,別無飾物。那玉佩在月色中透著清輝的瓷白色,正是那冷暖雙玉中的冷玉。我心中一動,復又垂下眼簾。

“免禮。都平身吧。”聲音不高,卻自有一番威嚴肅穆。

我端著夜光玉壺,隔著禦座立到瞭他的左側身後,月光灑下,與那皎潔的銀發交相輝映,閃爍奪目。同樣的月色,同樣的雪發,讓我憶起瞭美麗的月亮溪,濕漉漉的溪水中,他抱著我喚“安安”。恍若隔世。

我咬瞭咬唇,將眼眶中泛起的潮意硬生生地逼退下去,走上前,為他滿上一杯葡萄美酒。那雙鳳目不經意地掠過我時,竟讓我心中波瀾起伏,手上一抖,灑出幾滴玫瑰艷紅。我想,是這酒壺太沉瞭。

不敢再看他,我匆匆退回座後。太監一掃手中拂塵,“秀女獻舞……”

語罷,燕樂起。一群頭梳高髻、著各色霓裳、足踏雲頭履的秀女們在輕盈流淌的宮廷樂聲中蹁躚起舞。少女們妖嬈的身姿和瑩潤的藕臂在舒卷縈繞的長綢飄帶中隨著舞姿的變動若隱若現,裙裾拖曳過雲潔光滑的地面,帶起流香蓮步,煞是優雅動人。

那年,亦是這宮廷選秀樂舞中,一雙款款深情的鳳目望著我,輕聲在我耳邊道:“有雲兒足矣!”當時隻道是尋常,如今回想,卻已是惘然。

層波曲盡時,合歡花焰騰空散開,光芒飄然轉旋如回雪輕盈,映襯著美人們的臉龐嫣然明艷。清雅、妍麗、馥鬱、柳弱、豐腴、娉婷……宛如陽春三月的百花苑,各色佳麗齊聚一亭,滿目芬芳。

舞罷,秀女們蓮步微移,輪番依次上前給皇上敬酒,彩袖柔荑捧上玉盅,眼波流轉,秀頸側垂似柳煙拂水無力得惹人疼惜,鈿瓔累累佩珊珊,群裾斜曳雲邈欲生。

“史太仆長女史媛玉為陛下敬酒。”

“李廷尉幺女李婷秀為陛下敬酒。”

“陳內史次女陳蕾鳶為陛下敬酒。”

……

太監手持花名冊依次報名,我則端著玉壺給皇帝的琉璃觴中一次又一次地斟上美酒,心裡難免腹誹他酒量如此之好。我倒酒倒得手都酸疼瞭,他竟沒有半分醉意,俊逸的側顏在月色下倒更透出幾分釉瓷般的清輝。不過,我轉念一想,他如今即便是醉瞭定也舍不得拒絕眼前如花美眷嬌柔無力奉上的那一杯酒。哼,做皇帝的果然都是風流坯子!

六十位美顏,六十杯美酒。

筵畢,秀女們在嬤嬤的引領下裊娜散去,肇黎茂卻紋絲不動,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亭內伺候他的宮女太監們自然陪伺其身側,垂手而立。

隻見他接過太監手中的秀女名冊緩緩展開,身旁機靈的小太監立刻心領神會地為其磨墨蘸筆。他手持銀毫,鳳目一覽,最後落在瞭“史太仆長女史媛玉”上,手腕輕動,眼看著便要落筆。

“奴婢鬥膽敬言,史傢大小姐額方口闊,恐是大氣有餘卻少瞭幾分嬌俏韻味。”在我反應過來前,一句反對的意見已經搶先於理智脫口而出。說完後,我就後悔瞭。他選妃子,我摻和什麼?

四周的宮女太監們恐怕被我嚇到瞭,都忘瞭規矩意外地抬起頭來看我,那執事太監眉頭一皺已經準備教訓我瞭。

肇黎茂卻輕輕頷首,道:“有理。”說著,便落筆將那行名字劃去,繼續瀏覽那名冊。片刻後,筆尖落在瞭“陳內史次女陳蕾鳶”上。

“奴婢愚見,以為陳二小姐身姿柳弱,娉婷有餘而貴氣不足。”我懷疑是這亭中的酒氣將我熏暈瞭,不然我不會這般把持不住自己的這張口。

肇黎茂唇角微微勾起,鳳目中有華彩流動,如果我沒有記錯,一般他開始算計什麼的時候,就是這副樣子。

“甚有道理。朕亦以為如是。”

一筆將其劃去,再次舉筆逡巡,停在瞭“秦宗正四女秦惜月”上。

“奴婢以為……”正欲再度開口,他卻回身向我,眉梢墨雲輕挑,問道:“不知前雲相之六女雲想容何如?”

雲想容?似乎耳熟得緊。

不待我細細考量,眼前一花,我已落入瞭一方狂狷傲氣的懷抱,抬眼便對上瞭一雙熠光閃爍、滿是戲謔的鳳目。

我氣結,銀牙一咬,道:“雲相六女奸猾狡詐,好使毒,性善妒,禍國妖孽之姿。最是不妥。”原來他早便認出我來瞭,看著我服服帖帖地給他倒酒伺候半日不知心裡笑翻成什麼樣子瞭。

更可恨的是,他聞言居然真的偏頭鄭重思索瞭片刻,最後一副痛定思痛的樣子說:“朕身為一國之君,當為黎民蒼生解憂患,為天下百姓擔疾苦。既然此女如此一無是處,朕便勉為其難娶之,也免其再去禍害這天下的諸多好兒郎瞭。”

“陛下也不必如此‘勉為其難’,此姝雖不濟,天下倒還有些人盼著被其禍害。”心底一絲酸酸甜甜漫瞭上來,口中卻仍是不肯屈服,自己亦知有些口是心非瞭。

他鳳目一瞇,竹葉般狹長銳利,抱著我的手鉗瞭鉗:“你還敢再去禍害其他人!”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難道隻準陛下選秀納妃,坐享齊人之福,就不許有思慕想容之人一二?”我把玩著他腰佩上的玉石,有些賭氣。他一整個晚上賞美把酒,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半晌,卻無回話。我抬頭,卻見四周宮人不知何時已盡數散去,隻餘我與他二人在這月色花亭之中。薄荷草的清香氤氳著沉靡的夜色,幾分曖昧。而那如絲目光似春蠶吐絲將我一寸一縷包裹其中,讓我情不自禁地撫上那優雅上翹的眼尾。

他伸出手,緩緩揭去我臉上那層薄薄的易容,水潤薄唇隨之傾身俯下覆蓋而來。吻得那樣細膩而輕柔,輕微得幾乎難以覺察的顫抖泄露瞭心底的那份小心翼翼,讓我心碎得發疼。我回摟住他的後頸,回應他的吻。那溫涼的唇一顫,瞬間火熱瞭起來,唇齒相依,靈舌纏繞,似乎要將我的靈魂也一並吸附入他體內。我亦攀著他熱烈地回應。

柔情綿蜜的長吻結束後,我閉著眼偎在他的懷裡,臉頰溫升。他低下頭,俊挺的鼻尖觸及我的鼻尖輕柔地相互摩挲,感受著彼此的氣息起伏交融。

“雲兒,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我啟唇,輕輕啃噬著他的鼻尖,將他的溫熱呼吸吞納入懷:“是我。”

他將我又抱緊瞭幾分:“你知道嗎?我好怕你今日不來……好怕終是我的一廂情願……你就像天邊的一片浮雲,我窮盡瞭一身的氣力將這雲一點一點從天邊誘至身旁,如今再也不會放手。雲兒,不要再離開我瞭,好嗎?這次,我真的抓牢瞭嗎?”

我心疼地吻上他的發梢:“我早便被你牢牢抓住,天羅地網,我怎逃得脫?”原來,我的一舉一動一直在他的註視之中,想來,戒備森嚴的宮門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便讓我混跡進來,而我粗淺的易容術又怎能瞞過他的銳目。他是一個狡猾而又心細如發的獵人,佈好一個陷阱,隻等我來跳;他是一個忐忑不安的賭徒,不賭天下錢財,隻賭我對他的一份心;他不惜憐憫之情,隻願得一片發自真心的愛戀。

鳳目中閃過黑曜石般的晶燦,他再次擷取我的唇瓣,深情地吻上。晚風吹動我的發絲,代替我拂過瞭他的面頰,一句動情的呢喃隨著溫熱的呼吸吐露耳際:“雲兒,我的雲兒……”

“你這隻狡猾的貓兒。”我嗔他,將臉埋在他的懷裡,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放松身心倚靠著。

他笑瞭,媚眼如絲。任由我將自己一根落下的長發在他的手指間反復纏繞,他吻瞭吻我的發頂心。

“玉靜王覬覦皇位已久,那日,其遣出高手尾隨趙之航尋覓你我之行,欲行刺於我。我知其已有萬全之策,恐攜你上路險象環生累及你的性命,而你產後體虛,亦不宜車馬勞頓,反復權衡隻有讓桓玨將你帶去西隴皇宮乃是上策。”

“你便這般放心將我讓出?就不怕我留在西隴皇宮再不回香澤?”

他鳳目一閃,幾乎要將我箍進他的身體裡:“我怎生不怕?將你送離我懷抱的那一刻我便後悔瞭,似那心生生被剜瞭去。一路上我都想將你奪回,你若遇險,我也不獨活,二人地下同穴而眠也好過分離天涯。但我怎可自私如此,過去我傷你如此之深,亦讓我自己徹骨噬心般疼痛,如今,我便是付出性命也再不能讓雲兒受丁點傷害。你若……你若仍舊傾心於那桓玨……我也再不阻撓於你,隻要雲兒此生再無風雨……”

淚水模糊瞭我的視線,我拉著他的手狠狠地咬瞭下去:“不許你再將我隨便讓來讓去!不許你再自作聰明!你又怎知我不願隨你患難共苦?你以為保瞭我安全便是為瞭我好?你怎知我心底的人不是你?再不許你擅作主張獨自赴死!我這輩子便是賴定你瞭,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離,生不相離,死亦相隨!”

“雲兒……”他攬緊我一時之間竟不能言語,緊閉的鳳目如墨勾勒,蝶翼掩映的睫毛下滲出一滴晶瑩的水光,我仰起頭吻上他的眼角。

他張開眼,明亮得一如雨過的天空。

他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肅清叛黨後,我便與你父親聯手秘訓高手死士近千,籌劃潛入雪域深宮之中將我們的孩子奪回來,卻不想接到密報說紫苑已走失,一時心亂如麻。正心急如焚時,卻聽聞紫苑去瞭西隴皇宮,而你將攜紫苑返回。宛若天降喜訊,我雀躍不已夜不能寐,連夜派瞭精兵一路護你母子歸來。豈料歸國後幾日你卻隻命人將孩子送入宮來……見著紫苑我歡喜憐惜,但……”他抬手理瞭理我的雲鬢:“看著紫苑和雲兒酷似的容貌,卻見不到雲兒……”

我黯然垂下頭,咬瞭咬唇:“那日,烏發紫眸……據說孩子叫紫何是嗎?……我如何還有資格……我……你……”

他捧起我的臉,用吻打斷瞭我的話:“傻雲兒,我疼惜你愛憐你尚且來不及,怎會因此事疏遠於你。這些年雲兒吃苦受累,那妖王辱我愛妻,劫我幼子,終有一日,我要其血償!”

“不要。”我慌亂地搖瞭搖頭,“不要再起戰亂瞭。”

他抬手理瞭理我的雲鬢,放下手時,我覺得手中一陣溫暖潤滑,一看竟是那龍鳳滴血暖玉。“雲兒如今回來便好,有我保護你,你就不必再操心瞭。”

“怎能不操心?如今香澤佳麗盡數雲集這深宮之中,陛下今夜把酒賞美人可是舒心暢快得很呢。”

他低頭苦笑:“雲兒一整夜立在我身後,眼神如利劍似的,我哪裡還有心思賞美。況,便是集瞭天下美顏也不及雲兒一分靈韻。”

“油腔滑調。”我嗔他,“如今陛下預備將這許多秀女如何處置?”

他沉吟片刻,道:“自然還是要選出一兩個的。”

我心裡一驚,氣得丟開他的手掙紮著就要離開他的懷抱。他卻仿佛早料到我的動作,緊緊鉗制著我,不肯放開半分。“雲兒莫要惱,今日實則是為安親王選妃。皇弟如今已近十六,也該立妃瞭。我知這孩子一心撲於商運之中怕是無此心思。他自幼與我親厚,我怎可看其冷落瞭姻緣之事,便正好借此機為其物色一兩位匹配良緣。”

原來是戲弄於我!我氣得漲紅瞭臉怒瞪他,他卻俯身在我耳邊道:“朕今日方知那些腐儒所言不假,薄荷皇後果然善妒,隻是,皇後這一妒呀,竟比常日還要美上十分!”言語間戲謔之意頗濃。

“我就是善妒,皇上如今後悔已然晚矣!”我咬牙切齒,揮拳捶他。

他伸出手將我的拳包裹入手心:“朕不悔!得雲兒,此生便再無憾事!”他望著我的眼睛,誓言般莊重。

下一秒,我已被他凌空抱起,我驚呼出聲,在觸到他嘴角噙著的那分笑意時,羞紅瞭臉埋入他的懷中任由他將我一路抱回寢殿。

水晶簾落,紗幔垂曳。

這夜,星無語,月旖旎。

九月,薄荷皇後入主香澤後宮,香澤皇宣告天下此生除雲氏外再不納妃。一時朝野之中勸誡反對之聲鼎沸,香澤皇一概不予理會,更有甚者,凡誣誹言辭激烈者均被香澤皇卸官賜田命其歸鄉。

同年十月,香澤皇立李廷尉幺女李婷秀為安親王正妃,並與薄荷皇後親自為安親王主婚。

次年六月,薄荷皇後書信召五毒教主花翡入宮。一時間,謠言四起,有人說薄荷皇後將其召入宮中是為太子化解稀世奇毒;有人說五毒教主花翡實則太子太傅,已將畢生毒醫之理授予太子;更有人傳薄荷皇後不守婦德,五毒教主花翡乃其入幕之賓。

此年十月,西隴皇喜得一龍女。香澤皇室遣使者送賀禮無數於西隴。

後,雪域國皇子紫何飄雪三周歲壽辰,壽筵上小皇子頭戴虎頭帽,著壽童龍襖。所見之人無不驚嘆其容貌與雪域皇之相似,卻無人知其生母何人。隻是這小皇子所著之衣似非出自宮廷精細剪裁,針腳粗陋,反倒似初學裁衣刺繡之人所做,眾人以為奇,卻無人敢出言詢問。

有野史載:薄荷雲氏一生育有雙子。長子肇紫苑系香澤皇所出,此子面善而心狠,手段比之妖王子夏飄雪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四歲認祖歸宗返香澤皇宮後,仍數度出入雪域深宮,有人言其與子夏飄雪間養父子情誼深厚,甚至較其生父香澤皇還要親近。薄荷次子乃雲氏與雪域皇私通所生,喚紫何飄雪,此子面妖而心善,與其父脾性迥異,慈悲菩薩心腸,悲憫天下蒼生,得“善王”之稱。有傳,紫何飄雪從小至大所有衣帽均為其生母薄荷皇後親手裁剪繡制。

許多年後,雪域皇駕崩前,有遺言:“朕之一生呼風喚雨,世人以為無所不能,然,終不得一人之心,深以為憾。”世人猜測此人正是薄荷雲氏。據說,薄荷皇後的右腰上有雪域皇親自文上的雪域皇室族徽,但終屬捕風捉影之傳聞,無人可證。

薄荷皇後雲氏出生能語,容顏無雙,機敏巧舌,死又復生,一生之中離奇反復,後與香澤皇攜手終老,二人同日而逝。後世之人對其褒貶不一。但,不論是其與雪域皇撲朔迷離的情緣糾葛,還是其與香澤皇歷經生死的愛戀情深,終是湮沒在瞭浩瀚的時間長河裡,升騰為一片浩渺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