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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六章 天光咆哮暗火橫流(下)

“……那幫草原人,正在往城裡頭扔屍體。”

天空陰霾,雲黑壓壓的往下沉,老舊的院落裡有雨棚,雨棚下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院子的角落裡堆放柴草,屋簷下有火爐在燒水。力把兒打扮的湯敏傑帶著寬簷的帽子,手中拿著茶杯,正坐在簷下與盧明坊低聲通氣。

盧明坊的穿著比湯敏傑稍好,但此時顯得相對隨意:他是走南闖北的商賈身份,由於草原人突如其來的圍城,雲中府出不去瞭,陳積的貨物,也壓在瞭院子裡。

“扔屍體?”

“有人頭,還有剁成一塊塊的屍體,甚至是內臟,包起來瞭往裡扔,有些是帶著頭盔扔過來的,反正落地之後,臭氣熏天。應該是這些天帶兵過來解圍的金兵頭頭,草原人把他們殺瞭,讓俘虜負責分屍和打包,太陽底下放瞭幾天,再扔進城裡來。”湯敏傑摘瞭帽子,看著手中的茶,“那幫女真小紈絝,看到人頭以後,氣壞瞭……”

“往城裡扔屍體,這是想造瘟疫?”

“造不起來。”湯敏傑搖頭,“屍體放瞭幾天,扔進來以後清理起來是不容易,但也就是惡心一點。時立愛的安排很妥當,清理出來的屍體當場火化,負責清理的人穿的外衣用開水泡過,我是運瞭石灰過去,灑在城墻根上……他們學的是老師的那一套,就算草原人真敢把染瞭疫病的屍體往裡扔,估計先染上的也是他們自己。”

“……弄清楚城外的狀況瞭嗎?”

“我打探瞭一下,金人那邊也不是很清楚。”湯敏傑搖頭:“時立愛這老傢夥,穩健得像是茅坑裡的臭石頭。草原人來的第二天他還派瞭人出去試探,聽說還占瞭上風,但不知道是看到瞭什麼,沒多久就把人全叫回來,強令所有人閉門不許出。這兩天草原人把投石機架起來瞭,讓城外的金人俘虜圍在投石機旁邊,他們扔屍體,城頭上扔石頭反擊,一片片的砸死自己人……”

湯敏傑將茶杯放到嘴邊,忍不住笑起來:“嘿……小崽子們氣壞瞭,但時立愛不發話,他們就動不瞭……”

盧明坊喝瞭口茶:“時立愛老而彌堅,他的判斷和眼光不容小覷,應當是發現瞭什麼。”

“兩邊才開始交手,做的第一場還占瞭上風,接著就成瞭縮頭烏龜,他這樣搞,破綻很大的,往後就有可以利用的東西,嘿……”湯敏傑扭頭過來,“你這邊有些什麼想法?”

“首先是草原人的目的。”盧明坊道,“雲中府封瞭城,現在外頭的消息進不來,裡面的也出不去。按照目前拼湊起來的消息,這群草原人並不是沒有章法。他們幾年前在西面跟金人起摩擦,一度沒占到便宜,後來將目光轉向西夏,這次迂回到中原,破雁門關後幾乎當天就殺到雲中,不知道做瞭什麼,還讓時立愛產生瞭警惕,這些動作,都說明他們有所圖謀,這場戰鬥,並非無的放矢。”

盧明坊繼續道:“既然有圖謀,圖謀的是什麼。首先他們拿下雲中的可能性不大,金國雖然說起來浩浩蕩蕩的幾十萬大軍出去瞭,但後邊不是沒有人,勛貴、老兵裡人才還很多,各地理一理,拉個幾萬十幾萬人來,都不是大問題,先不說這些草原人沒有攻城器械,就算他們真的天縱之才,變個戲法,把雲中給占瞭,在這裡他們也一定呆不長久。草原人既然能完成從雁門關到雲中府的用兵,就一定能看到這些。那如果占不瞭城,他們為瞭什麼……”

他掰著手指:“糧草、軍馬、人力……又或者是更加關鍵的物資。他們的目的,能夠說明他們對戰爭的認識到瞭什麼樣的程度,如果是我,我可能會把目的首先放在大造院上,如果拿不到大造院,也可以打打其餘幾處軍需物資轉運囤積地點的主意,最近的兩處,譬如紅山、狼莨,本就是宗翰為屯物資打造的地方,有重兵把守,但是威脅雲中、圍點打援,那些兵力可能會被調動出來……但問題是,草原人真的對火器、軍備瞭解到這個程度瞭嗎……”

湯敏傑靜靜地看著他。

盧明坊接著說道:“瞭解到草原人的目的,大概就能預測這次戰爭的走向。對這群草原人,我們也許可以接觸,但必須非常謹慎,要盡量保守。眼下比較重要的事情是,如果草原人與金人的戰爭繼續,城外頭的那些漢人,也許能有一線生機,我們可以提前策劃幾條線路,看看能不能趁著兩邊打得焦頭爛額的機會,救下一些人。”

湯敏傑靜靜地聽到這裡,沉默瞭片刻:“為什麼沒有考慮與他們結盟的事情?盧老大這邊,是知道什麼內情嗎?”

“老師說過話。”

“嗯?”湯敏傑蹙眉。

盧明坊坐瞭下來,斟酌著想要開口,隨後反應過來,看著湯敏傑露出瞭一個笑容:“……你一開始便是想說這個?”

湯敏傑的眼角也有一絲陰狠的笑:“看見敵人的敵人,第一反應,當然是可以當朋友,草原人圍城之初,我便想過能不能幫他們開門,但是難度太大。對草原人的行動,我私下裡想到過一件事情,老師早幾年裝死,現身之前,便曾去過一趟西夏,那或許草原人的行動,與老師的安排會有些關系,我還有些奇怪,你這邊為什麼還沒有通知我做安排……”

他目光誠懇,道:“開城門,風險很大,但讓我來,原本該是最好的安排。我還以為,在這件事上,你們已經不太信任我瞭。”

湯敏傑坦誠地說著這話,眼中有笑容。他雖然用謀陰狠,有些時候也顯得瘋狂可怕,但在自己人面前,通常都還是坦誠的。盧明坊笑瞭笑:“老師沒有安排過與草原有關的任務。”

“你說,我就懂瞭。”湯敏傑喝瞭一口茶,茶杯後的眼神由於思考又變得有些危險起來,“如果沒有老師的參與,草原人的行動,是由自己決定的,那說明城外的這群人當中,有些眼光非常長遠的戰略傢……這就很危險瞭。”

他如此說話,對於城外的草原騎士們,明顯已經上瞭心思。隨後扭過頭來:“對瞭,你剛才說起老師的話。”

盧明坊點頭:“之前那次回西南,我也考慮到瞭老師現身前的行動,他畢竟去瞭西夏,對草原人顯得有些重視,我敘職過後,跟老師聊瞭一陣,談起這件事。我考慮的是,西夏離我們比較近,若老師在那邊安排瞭什麼後手,到瞭我們眼前,我們心裡多少有個數,但老師搖瞭頭,他在西夏,沒有留什麼東西。”

“……這跟老師的行事不像啊。”湯敏傑蹙眉,低喃瞭一句。

“老師後來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他說,草原人是敵人,我們考慮怎麼打敗他就行瞭。這是我說接觸一定要謹慎的原因。”

湯敏傑低頭沉思瞭許久,抬起頭時,也是斟酌瞭許久才開口:“若老師說過這句話,那他確實不太想跟草原人玩什麼遠交近攻的把戲……這很奇怪啊,雖說武朝是心機玩多瞭滅亡的,但我們還談不上依賴計謀。之前隨老師學習的時候,老師反復強調,勝利都是由一分一毫地積累成算來的,他去瞭西夏,卻不落子,那是在考慮什麼……”

盧明坊笑道:“老師並未說過他與草原人結瞭盟,但也並未明確提出不能利用。你若有想法,能說服我,我也願意做。”

湯敏傑搖瞭搖頭:“老師的想法或有深意,下次見到我會仔細問一問。眼下既然沒有明確的命令,那咱們便按一般的情況來,風險太大的,不必孤註一擲,若風險小些,當做的咱們就去做瞭。盧老大你說救人的事情,這是一定要做的,至於如何接觸,再看一看吧。這幫人裡若真有不世出的大人物,咱們多註意一下也好。”

盧明坊便也點頭。

湯敏傑心中是帶著疑問來的,圍城已十日,這樣的大事件,原本是可以渾水摸些魚的,盧明坊的動作不大,他還有些想法,是不是有什麼大動作自己沒能參與上。眼下打消瞭疑問,心中暢快瞭些,喝瞭兩口茶,不由得笑起來:

“對瞭,盧老大。”

“嗯。”

“你說,會不會是老師他們去到西夏時,一幫不長眼的草原蠻子,得罪瞭霸刀的那位夫人,結果老師幹脆想弄死他們算瞭?”

“……你這也說得……太不顧全大局瞭吧。”

“也是。”湯敏傑笑,“若真有這事,在霸刀那位夫人面前,恐怕也沒幾個草原蠻子活得到現在。”

他頓瞭頓:“而且,若草原人真得罪瞭老師,老師一時間又不好報復,那隻會留下更多的後手才對。”

他這下才算是真的想明白瞭,若寧毅心中真記恨著這幫草原人,那選擇的態度也不會是隨他們去,恐怕遠交近攻、打開門做生意、示好、拉攏早就一套套的上全瞭。寧毅什麼事情都沒做,這事情固然蹊蹺,但湯敏傑隻把疑惑放在瞭心裡:這其中或許存著很有趣的解答,他有些好奇。

兩人商量到這裡,對於接下來的事,大致有瞭個輪廓。盧明坊準備去陳文君那邊打探一下消息,湯敏傑心中似乎還有件事情,臨到走時,欲言又止,盧明坊問瞭句:“什麼?”他才道:“知道軍隊裡的羅業嗎?”

“知道,羅瘋子。他是跟著武瑞營起事的老人,好像……一直有托我們找他的一個妹妹。怎麼瞭?”

“……”

“有線索?活著?死瞭?”

“……算瞭,我確認以後再跟你說吧。”湯敏傑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這樣說道。

盧明坊點頭:“好。”

湯敏傑不說,他也並不追問。在北地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見過瞭。靖平之恥已經過去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第一批北上的漢奴,基本都已經死光,眼下這類消息無論好壞,隻是它的過程,都足以摧毀正常人的一生。在徹底的勝利到來之前,對這一切,能吞下去吞下去就行瞭,不必細細咀嚼,這是讓人盡可能保持正常的唯一辦法。

兩人出瞭院子,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同一片天空下,西南,劍門關戰火未息。宗翰所率領的金國部隊,與秦紹謙率領的華夏第七軍之間的大會戰,業已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