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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二九章 轉折點(六)

傍晚的紅日,又化為漫天的星辰,復變作白日裡翻騰的雲霞。

西南望遠橋大勝,宗翰部隊倉惶而逃的消息,到得四月間已經在江南、中原的各個地方陸續傳開。

稱得上決定天下走勢的一場戰爭,到如今呈現出與大部分人預期不符的走向,華夏軍的戰力與頑強,驚呆瞭許多人的目光。有人愕然、有人惶恐、有人從這樣的戰果之中感到振奮,也有人為之警惕。但無論是抱持怎樣的態度和心情,隻要是稍有資格在天下這片舞臺上起舞之輩,沒有人能對其無動於衷、漠然以對,卻已是無從辯駁之事瞭。

即便遠隔數千裡,梁山之上的兩支部隊也是一陣振奮,山野草寇四方來投,甚至於在祝彪、劉承宗領導的華夏軍與王山月、薛長功帶領的光武軍之間,還因為這場大勝引起瞭兩次小規模的摩擦與鬥毆,令人哭笑不得。

遠在保定的完顏昌,則因為梁山上的蠢蠢欲動,加強瞭對中原一帶的防禦力量,提防著山東一帶的這些人因被西南戰況鼓舞,鋌而走險搞出什麼大事情來。

更遠的地方,在金國的內部,大規模的影響正在逐漸醞釀。在雲中,第一輪消息傳到之後,並未被人們公開,隻在金國部分高門大戶中悄然流傳。在得知西路軍的戰敗之後,部分大金的開國傢族將傢中的漢奴拉出來,殺瞭一批,隨後很光棍地去衙門交瞭罰款。

有關於西路軍後撤時的慘痛消息,還要更多的時間,才會從數千裡外的西南傳回來,到那個時候,一番巨大的波瀾,就要在金國內部出現瞭。

晉地。

馬隊穿過起伏的山崗,朝著山嶺一側的小盆地裡轉過去時,樓舒婉在中間的馬車裡掀開簾子,看到瞭下方隱約還有黑煙與餘火。

火焰肆虐瞭村莊與麥田,附近的軍隊已經過來,在一片狼藉的地方挽救著還能挽救的東西。馬隊越是接近,越能聽見風中的哭聲清晰可聞。

“……畜生。”

她握緊拳頭,如此地咒罵瞭一句。

這是三月裡的一幕。

如果不是這年春天開始發生的事情,樓舒婉或許能夠從西南大戰的情報中,受到更多的鼓舞。但這一刻,晉地正被突如其來的襲擊所困擾,一時間焦頭爛額。

冬雪在農歷二月間消融,樓舒婉一方與廖義仁一方所主導的晉地爭奪戰,便再度打響。這一次,廖義仁一方突然出現的異族援軍以這樣那樣的手段拔除瞭樓舒婉一方的兩座縣鎮,對方手段兇殘、殺人不少,做瞭一番調查之後,這邊才確認參與進攻的很可能是從西夏那邊一路殺過來的草原人。

這支新出現的異族傭兵作戰手腕靈活,而且對戰鬥、屠殺的**強烈,他們兩次破城,都是假扮商賈,與城中守軍聯絡,得到許可後以少量精銳奪取城門,隨後展開屠戮與燒殺。隻從對方奪取城門的戰鬥上來看,便能確定這支部隊確實是這個年月間不容小覷的作戰精銳。

二月間的奪城已經引起瞭樓舒婉、於玉麟一方的警惕,到得二月底,對方的作戰受到瞭阻礙,在被識破瞭一次之後,三月初,這支軍隊又以偷襲巡邏隊、傳遞假消息等手段先後襲擊瞭兩座小型縣鎮,與此同時,他們還對虎王轄地的平民百姓,展開瞭更為慘無人道的襲擊。

以戰力靈活的小股馬隊、精銳獵手,往這邊的村鎮進行穿插,趁著夜色襲擊村落,最重要的,是焚毀房屋,燒毀麥田。這樣的戰鬥方略,在以往的戰爭裡,即便是廖義仁也絕不敢使用,但在三月間,這邊便先後遭遇瞭十餘次這種喪心病狂的進攻。

冬小麥往往是早一年的農歷**月間種下,到來年五月收割,對於樓舒婉來說,是復興晉地的最為關鍵的一撥收成。廖義仁亦是本地大族,戰場爭奪你死我活,但總是指著打敗瞭對方,能夠過上好日子的,誰也不至於往百姓的麥田裡放火,但草原人的到來,開啟這樣的先河。

二三月間,於玉麟集結軍隊,又光復瞭兩座城鎮,但軍隊外圍,靠近平原的地方也受到瞭草原人馬隊的襲擾。他們籍著齊射技藝精湛,襲擊較為弱勢的軍隊,一輪射擊轉身就跑,拉開距離後又是一輪射擊,隻捏軟柿子,絕不強啃硬骨頭,給於玉麟造成瞭一定程度的困擾。

作為領兵多年的將領,於玉麟與不少人都能看得出來,草原人的戰鬥力並不弱,他們隻是習慣於采取這樣的戰法。或許因為晉地的存亡跟他們毫無關系,廖義仁請瞭他們過來,他們便照著所有人的軟肋不斷捅刀子。對於他們來說,這是相對光棍與輕松的作戰,但對於於玉麟、樓舒婉等人而言,就隻有憤懣不平的心情瞭。

唯一能夠安慰這邊的是,由於失道寡助,廖義仁的勢力在正面戰場上的力量已經完全敵不過於玉麟的進攻。但對方采取的是守勢,即便一切順利,要擊潰廖義仁,光復整個晉地,也需要近半年的時間。但誰也不知道半年的時間這撥草原人會做出多少喪心病狂的事情來,也很難完全確認,這幫傢夥如果鐵瞭心要在晉地展開進攻,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在雙方接觸之後的摩擦與調查裡,西南的戰況一條條地傳瞭過來。負責這邊事務的展五一度提醒樓舒婉,雖然在西北殺成白地之後,對於西夏等地的情況便沒有太多人關註,但寧先生在來晉地之前,一度帶人去西夏,探查過有關這撥草原人的動靜。

會讓寧毅暗中關註的勢力,這本身就是一種信號與暗示。樓舒婉也因此更為重視起來,她詢問展五寧毅對這幫人的看法,有沒有什麼對策與後手,展五卻有些為難。

“……寧先生過來的那一次,隻安排瞭虎王的事情,或許是不曾料到這幫人會將手伸到中原來,於他在西夏的見聞,並未與人提起……”

樓舒婉心情正煩悶,聽得這樣的回答,眉頭便是一兇:“滾,你們黑旗軍跟那寧毅一樣,好吃好喝養著你們,一點屁用都沒有!”

她遇上有關寧毅的事情便要罵上幾句,有時候粗俗不堪,展五也是無奈。尤其是去年拿瞭對方的援助後,華夏軍眾人在她面前嘴短手軟,隻能灰溜溜地離開。面子是什麼,早就無所謂瞭。

寧毅對草原人的看法無從知曉,展五隻得臨時寫信,將這邊的狀況報告回去。樓舒婉那邊則召集瞭於玉麟等眾人,讓他們提高警惕,做好打硬仗的準備。對於廖義仁,盡量計劃以最快速度解決,草原人雖然暫時戰法油滑,但也必須有與對方打硬仗的心理預期,一切制衡對方遊擊策略的方法,現在就得做起來瞭。

於是拳頭收回來,對於廖傢的整體作戰預定時間,還被推遲到瞭四月。這期間樓舒婉等人在領地外圍展開保守防禦,但村莊被襲擊的景象,還是時不時地會被報告過來。

每一處燒毀的麥田與村落,都像是在樓舒婉的心頭動刀子。這樣的情況下,她甚至帶著屬下的親衛,將施政的中樞,都朝著前線壓瞭過去。預備的進攻還有一段時間,私下裡對廖義仁那邊的勸降與遊說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晉地的烽煙在鼓蕩,到得四月初,氣氛肅殺,因為人們忽然發現,草原人的穿插襲擾,從三月底開始,不知為何停瞭下來。

一輪長時間的沉默,或許便是在為下一輪的進攻做準備,意識到這一點的樓舒婉命令軍隊加強瞭警惕,同時讓前方的人打探消息。不久之後,無比詭異的消息,從廖傢那邊的軍隊當中,傳過來瞭……

……

汾陽以北,輝縣,廖義仁傢鄉祖宅所在,混亂依然在這裡持續。

草原人是突然發難的。

時間是在三月二十八的傍晚,由廖傢主導的一場晚宴在這處大宅之中召開,不久之後,蒙古的騎隊對附近的軍營展開瞭攻擊,他們擒下瞭部隊的將軍,奪取瞭廖傢內院的各個制高點。此後,蒙古人控制廖傢長達四日的時間,由於先前便有安排,附近的軍備被洗劫一空,大量的草原人過來,拖走瞭他們此時最為看重的火藥與鐵炮、彈藥等物。

雖然看起來早有預謀,但在整個行動中,蒙古人依然表現出瞭許多倉促的地方,在當時很難確定他們為何選擇瞭這樣的一個時間點對廖傢發難。但無論如何,此後四天的時間裡,廖傢的大宅中上演瞭種種的慘無人道的事情,廖義仁在當時尚未死去,在後世也無人同情。但在四月的上旬,他與部分的廖傢人一度處於失蹤的狀態,由於廖傢的勢力陷入混亂,在當時也沒有人關註蒙古人劫掠廖傢之後的去向。

四月初二,蒙古的騎隊離開廖傢,附近的軍營遭遇瞭屠殺,到得初三,第一撥過來的人們發現瞭廖傢的滿地屍體,初五開始,人們陸續向樓舒婉一方轉達瞭投降的想法。當時人們還在混亂當中不明白這一切的發生是為什麼,也仍舊無法看清它會對以後的狀況發生的影響。蒙古人去瞭哪裡呢?有意識的追查初五之後才展開,而令人震驚的回饋是初十之後才傳來的。

人們在許多年後,才能從幸存者的口中,將晉地的事情,整理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來……

沒有人知道,三月二十七的這天下午,分別名為札木合、赤老溫的兩名蒙古將領在晉地的房間裡商議事情時,驚動瞭外間窗戶的,是一隻飛過的鳥兒,還是某位無意間路過的廖傢親族。但總之,預備動手的命令不久之後就發出去瞭。

來到晉地的三個月時間,蒙古人一邊作戰,一邊詳細瞭解著此時整個天下的狀況,這個時候他們已經知道瞭西南存在一股更為強大的,擊潰瞭完顏宗翰的敵人。札木合與赤老溫商議的,便是他們下一步準備做的事情,事情因為外頭的動靜而提前。

待到蒙古的軍隊押著一幫猶如牲口般的廖傢人朝北面而去,他們已經拷問出瞭足夠多的訊息。

行動的關鍵在於往日裡參與廖傢生意的幾名管事與直屬親族。初七,一支打著廖傢旗幟的商旅馬隊,抵達中原最北面的……雁門關。

女真人把控雁門關,並且在實質上控制中原後,由於中原的衰敗,兩邊的商旅來往並不多。但總是有的。廖傢是有著通商資格的其中一支勢力,並且在與樓舒婉、於玉麟等人展開堅決的對抗後,廖傢的地位在地方軍閥中,變得很高。

這是一支由兩百餘人組成的大隊伍,運來的貨物很多,貨物多,也意味著駐守關卡的軍隊油水會多。於是雙方進行瞭友好的磋商:衛戍關卡的女真隊伍進行瞭一番刁難,領隊的廖傢人迫不及待地拋出瞭一大堆珍寶以賄賂對方——這樣的急切原本並不尋常,但守衛雁門關的女真將領長期泡在各方的孝敬和油水裡,一時間並沒有發現異常。

兩百餘人從雁門關的大門進去瞭,在這兩百餘人中,隨行著不少在此後會打出響亮名頭的蒙古人,他們分別是:札木合、赤老溫、木華黎、哲別、博爾術、托雷、合撒兒以及孛兒隻斤-鐵木真……

更多的騎兵,正在雁門關南面的山嶺中靜靜地等待……

這是女真人後防空虛的時刻。

猛虎展露瞭獠牙。蒙古人的兵鋒,會在不久之後,貫穿整個燕雲十六州,直抵雲中……

三十四歲生日隨筆——復雜

大傢好,我叫曾小浪。

昨天晚上的寫作沒有成果,大概接近三點鐘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今天上午是接近十一點起床的。傢裡的狗狗熊小浪已經等待很久瞭,在籠子裡吱吱吱的叫,老婆給它喂瞭早餐,我洗漱完畢喝瞭一杯水,就帶它下樓去放風。

熊小浪是一隻邊牧,是最聰明的、運動量最大的一類狗狗,而且長得可愛——這導致我沒辦法親手打死它——倘若每天不能帶它下去玩半個或者一個小時,它勢必在傢裡憂鬱個沒完,表現形式大概是趴在地上像老鼠一樣吱吱吱的叫,見到我或者妻子,眼神隨時都表現得像個受虐兒童,並且會趁著我們不註意跑到廚房或者桌子下頭撒尿。

如上所述,我又沒辦法親手打死它,況且今天陽光明媚,便隻好帶它下去,到公園裡跑一跑。

小區的公園剛剛建好,占地面積極大且行人稀少。早幾年的生日隨筆裡我曾經跟大傢描述過湖邊的漂亮廁所,一到夜間打起彩燈猶如別墅的那個,小區就在廁所的這邊,中間隔著的原本是一大片樹林。

去年下半年,挨著小區建起瞭一棟五層的據說是黨校的小樓,樹林裡開始建起步道、隔出花壇來,先前建在這樹林間的墳塋大都遷走瞭,今年開春,林間的步道邊大都鋪滿草皮,花壇裡栽下不知名的植物。原本沿湖而建的公園因此擴大瞭幾乎一倍,之前極少進入的林地高處建起一座涼亭,去到涼亭裡朝湖邊看,下頭就是那廁所的後腦勺,一條小路蜿蜒而下,與湖邊步道連成瞭一體。

先前人跡罕至之處,如今大都已經是人的痕跡,上午時分往往沒有什麼行人,我便聽著歌,讓狗狗在這片地方跑上一陣,遠遠的見人來瞭,又將鏈子栓上。公園裡的樹木都是以前林子裡的老樹,鬱鬱蔥蔥的,陽光從上頭落下來。

冬天的時候有許多樹枝掉在地上,我找過幾根粗細適當的跟狗狗丟著玩——邊牧是巡回犬,你扔出去東西,它會立刻跑過去叼回來,你再扔,它繼續叼,不一會兒累成風箱,我也就省瞭許多事情。如今那些樹枝業已腐朽,狗狗倒是養成瞭每次到公園就去草叢裡找棍子的習慣,或許這也算是它愉快的過往。

將熊小浪遛到快十二點,牽回傢時,弟弟打電話過來問我什麼時候過去吃飯,我告訴他馬上,然後回傢叫瞭老婆鐘小浪,騎摩托車去父母那邊。熊小浪雖然累得不行,但喝水之後仍舊想要跟著出去,我們不帶它,它站在客廳裡目光幽怨、不可置信,關門之後能聽到裡頭傳出吱吱吱的抗議聲。

今天要到父母那邊吃飯,是因為今天我生日。吃飯的時候跟弟弟聊起《婦聯4》,我們一致認為超級英雄片裡打鬥最好的還是要算鋼鐵之軀,婦聯4不錯,但打鬥場面幼稚,我總是想起美國或者中國的一輪集火會是怎樣的場景,弟弟則提起鋼鐵俠1裡托尼賣軍火時的場面,一發分體式導彈能洗幾座山,這裡頭變肉搏瞭……我那不識字的老爸過來說,那電影票賣得太貴,央視都叫停瞭,哈哈哈哈。奶奶正在說鐘小浪你是不是瘦瞭?鐘小浪最近覺得自己長胖瞭一點,被這樣一說,頓時有些糾結“是衣服穿少瞭。”

午飯過後便出門,中午的陽光很好,我騎著電動摩摩車沿大路一直跑。望城這樣的小地方其實沒什麼可玩的去處,我們本想往靖港一路狂奔,但跑瞭十多公裡,河邊上瞭年久失修的老路,一路煙塵顛簸,各種小車從身邊駛過,想來都是去靖港的無聊人士。

那我們就不去瞭,調轉車頭,我說“我們要回傢瞭,鐘小浪你不要哭哦。”

鐘小浪便在後頭“嚶嚶嚶”瞭幾句。

回到傢,鐘小浪到浴缸裡放水準備洗澡和午睡,我對瞭一陣電腦,也決定幹脆睡一下。鐘小浪剛剛泡完澡,給我推薦她的洗澡水,我就到浴缸裡去躺瞭一陣,手機裡放著歌,第一首是那英的《相愛恨早》,何其繾綣的歌聲。那英在歌裡唱“玻璃窗一格一格像舊電影,每一幀都是剛褪色的你”時,中午的陽光也正從窗外進來,照在浴缸的水裡,一格一格的,溫暖、明澈、清晰,就像電影一樣。我聽著歌幾欲睡去,第二首是河圖唱的《海棠酒滿》,依然懶洋洋的,之後歌聲一切,變作華宇晨《我管你》的前奏,嚇死我瞭。

於是關瞭音樂,換好睡衣到床上躺瞭一陣,起來之後三點出頭。我泡瞭咖啡,到電腦前頭寫這一篇隨筆。

說說隨筆。

早幾年曾被人說起,我可能是tp型人格的人。我對於此等歸納一向嗤之以鼻,覺得是跟“金牛座的人具有xx性格”一般愚不可及的認知,但為瞭分辨對方是誇我還是罵我,遂去搜索瞭一下該人格的定義。

當中的一些形容,倒確實能讓我對號入座,譬如訴說和寫作對該人格的意義,tp型人格的人常常通過訴說來思考,“該人格類型的人喜歡在跟自己的辯論中分享並未完全成熟的想法”“當其格外激動時,說出的話也會變得語無倫次,因為他們會努力解釋邏輯結論的一系列鏈條,而這又會讓他們產生最新的想法。”

對我來說也是如此,訴說與寫作的過程,於我而言更多的其實是歸納的嘗試,在這個嘗試中,我常常看見自己的問題。如果說人生是一道“二乘以三再乘以三”的數學題,當我將思考形諸於文字,這道題便簡化為“六乘以三”;但倘若沒有文字,計算便難以簡化。

如此這般,這幾年來大傢能看到我不斷對自己進行歸納,做出陳結。與其說是在跟大傢分享這些,不如說作為我本人,更需要這樣的行為,以確認我在這世上所處的位置。我到底是什麼東西、從哪裡來、要去往哪裡。

我能夠寫小說,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習慣正因為我不斷回頭,回憶自己十多歲時的心情,回憶二十歲時的心情,回憶二十五歲的心情……我才得以在書中寫出類似的人物來,寫出可能不一樣的人生視角、審美層次。

但即便如此——即便不斷回憶、不斷反省——我對於過往的認知,或許仍舊在一點一點地發生變化,我對於過往的回憶,有哪些是真實的呢,又有哪些是在一天天的回憶中過於美化、又或者過於醜化瞭的呢?到得今天,時間的刻度也許已經一點點的模糊在記憶裡瞭。

三十歲的時候我說,所謂三十歲的自我,大概是跟二十歲的自我、十歲的自我融合在一起的一種東西——在此之前則並非如此,十歲的自我與二十歲的自我之間的差異是如此分明,到瞭三十歲,則將其兩者都吞噬下去。而到瞭三十五歲的現在,我更多的感覺到它們在細微的尺度上都已經混在瞭一起,因為混合得如此之深,以至於我已經無法分辨出哪些東西屬於哪一個年月。

回憶,與其說是我對於過往的回憶,不如說是“三十五歲的我的回憶”,由於我們與過往的距離已經如此之大,時間的力量、人格的異化與並不客觀的記憶融合起來,回憶變成瞭隻對現在負責的東西。“我的過去是這樣”變成瞭“我認為我的過去是這樣”。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正在公園裡遛著熊小浪,初春的草地還散發著寒氣,一位父親帶著孩子從臺階那頭下來,我將狗狗用鏈子牽著,坐在臺階上看他們走過去。這個春天難得的陽光明媚,孩子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公園裡鋪下的草皮正努力地生根發芽,我正因為前一天健身房的鍛煉累得腰酸背痛。

年後的一場體檢,讓我確確實實地考慮過有關於死亡的問題,以至於我當時看著孩子與狗狗,心中想起自己與他一般大時的情景逝者如斯。

人生之中確實會有某些節點,你會將時間的痕跡忽然看得更加清楚。有些人會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有些人則比較遲鈍,通常來說,遲鈍的人更幸福。

在過去的隨筆裡,我時常回憶過去遭遇到的一些問題,甚至於——或許可能形容為苦難的一些經歷。但如果客觀而論,我想我的這幾十年,其實也獲得瞭許許多多的東西,我得以以興趣為生,在我三十歲後,一路走得都很順遂,雖然賺錢不多,但也不必為錢發太大的愁,我甚至可以拒絕一些以巨款讓我寫作的生意,我入瞭作協,甚至全國作協,得過獎,拿到瞭白金的合同,我甚至因為三十一篇隨筆得到過月票的冠軍。在我小的時候,這一切都無從想象。

我對寫作產生興趣還是在小學四年級,初中是在與小學同一個學校上的。高中的時候到瞭永州市二中,那是一個市重點,其中有一項比較吸引我的事情,是學校裡有一個文學社,叫做“初航文學社”,我對文學二字向往不已、高山仰止——我小學初中讀的都是個相對普通的學校,對於文學社如此高端的東西從未見過,初中畢業才聽說這個詞,感覺簡直靠近瞭文學一大步。

入學之後我便申請加入瞭文學社,當然,僅止於此瞭,我的文筆太差,此後三年並未參與過任何活動,或許某次征文交過一篇文章,但其後也沒有任何音訊回饋。當然,那時候我尚未開竅,這也是極為尋常和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我至今依然清楚記得當時對於文學的憧憬。

有一件事我記憶猶新,入學分班後沒多久,當時坐我旁邊的女生是一位據說發表過文章的大高手,我們一起聊天時,我想起暑假裡看到的一篇東西,裡面介紹瞭一個作文題把一張紙扔進一杯水裡,以此作文一篇。我覺得這個題目真是精妙,與其分享,對方笑瞭一笑“哦,杯中窺人嘛。”我當時並不清楚那是什麼,班門弄斧,自覺有點糗。

我後來總是會想起這件事,覺得有趣。我那時生活的是小小城市的小小圈子,尚未接觸網絡,對於外界的事情所知甚少。韓寒通過《杯中窺人》獲得新概念作文一等獎當時已經傳得很廣瞭,但即便作為自詡的文學愛好者,我對此事依然毫無概念,我為著看到瞭一個精妙的題目興奮不已……我常常回想,並且感嘆那時候的我所看到的那個世界,真是完美無缺。

我所能見到的一切都充滿瞭新奇感、充滿瞭可能性,我每一天看到的事情都是新的,我每增加一項認知,便確確實實地獲得瞭一樣東西,猶如在奇妙的沙灘上撿起一顆顆奇妙的石頭,周圍的物質固然貧乏,但世界妙不可言。縱然我毫無文學天賦,但我熱愛寫作,也許我這一輩子都無法發表任何文章,但文學將帶著我去神奇的地方,這一點毫無疑問。

“嗨,把一張紙扔進一杯水裡,你能用它寫一篇作文嗎?”

假如我能夠回到那一刻,告訴當年的那個孩子,你將來會靠文字吃飯,甚至會加入全國的作協,他會有多麼不可置信的喜悅啊。時隔這麼多年,縱然記憶已經模糊起來,我仍舊能夠確定,在我的學生時代,我一次都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我們那時不流行yy,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無比確定,我在文學一途上,的確毫無天賦。

我二十歲以後漸漸把握住寫作的訣竅,然後也漸漸的積累起疑惑來,到三十歲,我跟人說“我想看看中國文學目前的高點是個什麼狀態。”文學的方向支離破碎,沒有明確的目標,充滿各種各樣的迷惘與嗟嘆。

世界啊,人生啊,就是這樣神奇的東西,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真正擁有著完美的它,一旦到某一天,你觸及它的邊界,你擁有的就隻是海灘上殘缺的沙堡瞭,你可以拾遺補缺,但最終它將在海浪前蕩然無存。

當然,有些時候,我或許也得感謝它的迷惘和失敗,文學的失敗也許意味著它在其它的地方存在著微渺的完美的可能,因為這樣的可能,我們仍舊存在朝前走的動力。最可怕的是徹底的失敗與完美的成功,倘若真有那一天,我們都將失去意義,而在不完美的世界上,才有我們存在的空間。

這些東西很難理解,對有些人而言,或許如同無病呻吟。

我知道許多的讀者或許希望在我的隨筆裡感受到動力,我考慮過要不要寫下這些東西,但我想,這就是我在三十五歲時的狀態。我們每一個人,到某一天,或許都將觸及到某個邊界,你會看到你未來的軌跡,不離十,有些時候你甚至會覺得索然無味,你隻能從一些更為復雜的細節裡尋找生活的樂趣。

所以我仍舊想將這些東西如實地描繪下來。我想,這也許是人生從單純邁向復雜的真正節點,在這之前我們喜歡單純的流行音樂,之後我們也許喜歡更加深刻的有韻味的東西,譬如交響樂?在這之前我們藐視一切,但之後或許會更願意體驗一些儀式感?又或許它存在更多的表現形式。如果以現在為節點,僅僅看當下的我,我是誰?

最近我偶爾朗讀《我與地壇》。

我曾經跟大傢說過許多次,我在初中的早讀課上一遍遍地讀它,意識到瞭文字之美。在過去的那些年裡,我大概反反復復地讀過它幾百遍,但最近幾年沒有讀瞭。前幾個月我拿起它來再次朗讀,才意識到過往的那種平靜已經離我而去,我的思維常常跑到更加復雜的地方去,而並未僅僅集中在書上。

我廢瞭極大的力氣才將其完整地讀完一遍,文章裡又有一些我過往不曾感受到的重量,那中間存在的不再是少年時的流暢無礙瞭,更多的是抑揚頓挫和語言之後的感嘆。我想這樣的復雜倒也並不是什麼壞事,問題在於,我能從中提取出一些什麼。

我最近時常在傢裡的小房間裡寫作,那個房間風景較好,一臺手提電腦,配一個青軸的便攜鍵盤,都小小的,幹不瞭其它的事情,鐘小浪去花店後我也會坐在窗戶前看書,有時候讀出來。生活並未完全走入正軌,年後的體檢給身體敲瞭警鐘,我去健身房辦瞭卡,鍛煉一個月後狀態漸好,但跟寫作的節奏仍舊不能好好配合,最近偶爾便有失眠。

我有時候會寫一些其他書的開頭,有一些會留下來,有一些寫完後便推翻瞭,我偶爾會在群裡跟朋友聊起寫作,談論贅婿後期的架構。傢裡人偶爾想要催著我們要孩子,但並不在我面前說,我討厭孩子——畢竟我的弟弟比我小十歲,我已經受夠瞭他叛逆期的種種表現。

人生常常在你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進入下一個階段,我十多歲時憧憬著文學,然而弟弟生瞭病,忽然間就不能讀書瞭,隻得進入社會,進瞭社會昏天暗地地賺錢,打拼瞭幾年忽然快三十瞭,便談戀愛、結婚,結婚後開始磨合,我其實很想休息幾年——我還沒有撫養與教導一個孩子的信心,然而我們也沒有太多時間瞭。

或許今年下半年,或許明年,我們總得要一個孩子。我其實心裡明白,人生這種東西,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做好準備,甚至總有某一天,它會在不知不覺裡走到盡頭。

我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寫完瞭《隱殺》。

前幾天羅森大大發瞭信息給我,說“謝謝你把薰的杜子搞大,還明確讓東方婉上瞭床”,雖然當然有許多問題,但其中有“很棒的東西”。我高中時期看完瞭學校旁邊幾乎所有的租書店,一遍一遍揣摩《風姿物語》裡的文字和結構,到我寫《隱殺》的時候,也已然揣摩著《風姿》《阿裡》等書的行文方式,當時的我又怎能想到,有一天羅森會看完這本書呢?

時光最無情,但時光之中也會留下許許多多的珍貴的和溫暖的東西。我想,走到今天,無論是對十四歲時的曾小浪,還是對二十四歲的曾小浪來說,應該都不能算是一種失敗吧。我很感謝你們的拼搏,雖然走到今天,面對這個世界,我仍舊無法做好準備,但我至少知道,大概該如何應對瞭。

我們會在這個節點停留一個瞬間,時間會毫不留情地推著我們向前走,我常常遺憾於過去,恐懼著將來。

——我偶爾會在一些雞湯裡看見“不念過往,不懼將來”的話語,真是扯淡,正因為過去有著極好的東西,我們才會感到遺憾,正因為我們重視未來,所以才會恐懼,才會用力地握住現在。倘若真的不念不懼,我們的一生過得該是何等的草率啊。

這是我今年能夠看到的東西,關於那個復雜的世界,或許還得很多年,我們才能做出定論來。希望那個時候,我們仍舊能互道珍重、再見。

晚上或有更新,或者沒有,但今年的隨筆,就到這裡吧——鐘小浪催我吃晚飯瞭。

此致。

敬禮。

憤怒的香蕉——於2019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