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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〇章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裡嘆零丁(上)

檀香裊裊,隱約的光燭隨著海浪的些微起伏在動。

她看見藍色的海面,剔透的瑪瑙色的光芒,身體轉時,海洋的下方,是不見盡頭的巨大的深淵。

那深邃而龐大的黑暗令人恐懼,耳邊傳來幻覺般的混亂聲,有黃色的身影撲入水中。

身體坐起來的瞬間,噪音朝周圍的黑暗裡褪去,眼前依然是已漸漸熟悉的艙室,每日裡熏制後帶著些許香氣的被褥,一點星燭,窗外有起伏的海浪。

艙室的外間傳來悉悉索索的起床聲。

“殿下,您醒來啦?”

“沒事,不用進來。”

周佩答一句,在那燭光微醺的床上靜靜地坐瞭一陣子,她扭頭看看外頭的天光,然後穿起衣服來。

下床走到外間時,宿在隔間裡的侍女小松也已經悄然起來,詢問瞭周佩是否要端水洗漱後,跟隨著她朝外頭走去瞭。

穿過艙室的過道間,尚有橘色的燈籠在亮,一直延伸至通往大甲板的門口。離開內艙上甲板,海上的天仍未亮,波濤在海面上起伏,天空中如織的星月像是嵌在青灰透明的琉璃上,視野盡頭天與海在無邊無垠的地方融為一體。

首望去,巨大的龍船燈火迷離,像是航行在海面上的宮殿。

十年前,為瞭方便周雍的逃跑,無數的匠人拼接起十數艘大船,又進行瞭各種的改造,建起這艘巨大的、即便在大風的海面上也形如陸地的海上龍宮。移居臨安後,龍船停泊於錢塘江的碼頭上,又溶入瞭各種各樣的工匠巧思,在這平靜的夜裡,首望去,委實宏偉而雍容。

但在周佩的心中,卻再難有半點起伏的情緒。

龐大的龍船艦隊,已經在海上漂泊瞭三個月的時間,離開臨安時尚是夏季,如今卻漸近中秋瞭,三個月的時間裡,船上也發生瞭許多事情,周佩的情緒從絕望到心死,六月底的那天,趁著父親過來,周圍的侍衛避開,周佩從船舷上跳瞭下去。

而後,第一個躍入海中的身影,卻是身穿皇袍的周雍。

自女真人南下開始,周雍擔驚受怕,身形一度消瘦到皮包骨頭一般,他往日縱欲,到得如今,體質更顯孱弱,但在六月底的這天,隨著女兒的跳海,沒有多少人能夠解釋周雍那一瞬間的條件反射一直怕死的他朝著海上跳瞭下來。

他的跳海在實際層面上無濟於事,若非後來紛紛跳海的侍衛將兩人救起,父女兩人恐怕都將被淹死在大海之中。

但也因為這樣的一個舉動,被救上來之後,周佩對於周雍的恨意,逐漸化為更復雜的情緒,她在房間裡哭瞭半天,不再願意與周雍相見,但周雍此後也漸漸地病倒瞭,先是小病,至七月中旬逐漸加重,到得此時,已經癱倒病榻,無法下床瞭。

在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是恨是鄙,對於周佩來說,似乎都變成瞭空蕩蕩的東西。

她在夜空下的甲板上坐著,靜靜地看那一片星月,秋日的海風吹過來,帶著水汽與腥味,侍女小松靜靜地站在後頭,不知什麼時候,周佩微微偏頭,註意到她的臉上有淚。

她將長椅讓開一個位子,道:“坐吧。”

“奴婢不敢。”

“你是趙相公的孫女吧?”

“嗯。”侍女小松抹瞭抹眼淚,“奴婢隻是想起爺爺教的詩瞭。”

“我聽到瞭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你也是香門第,當初在臨安,我有聽人說起過你的名字。”周佩偏頭低語,她口中的趙相公,便是趙鼎,放棄臨安時,周雍召瞭秦檜等人上船,也召瞭趙鼎,但趙鼎未曾過來,隻將傢中幾名頗有前途的孫子孫女送上瞭龍船:“你不該是奴婢的”

她這樣說著,身後的趙小松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緒,愈發激烈地哭瞭起來,伸手抹著眼淚。周佩心感悲戚她明白趙小松為何如此傷心,眼前秋月橫波,海風安靜,她想起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然而身在臨安的傢人與爺爺,恐怕已經死於女真人的屠刀之下,整個臨安,此時恐怕也快付之一炬瞭。

這劇烈的傷心緊緊地攥住她的心神,令她的心口猶如被巨大的鐵錘擠壓一般的疼痛,但在周佩的臉上,已沒有瞭任何情緒,她靜靜地望著前方的天與海,緩緩地開口。

“若我沒記錯,小松在臨安之時,便有才女之名,你今年十六瞭吧?可曾許瞭親,有心上人嗎?”

趙小松淒然搖頭,周佩神色淡然。到得這一年,她的年紀已近三十瞭,婚姻不幸,她為許多事情奔忙,轉眼間十餘年的光陰盡去,到得此時,一路的奔忙也終於化為一片空洞的存在,她看著趙小松,才在隱約間,能夠看見十餘年前還是少女時的自己。

“沒有也好,遇上這樣的年月,情情愛愛,最後難免變成傷人的東西。我在你這個年紀時,倒是很羨慕市井流傳間那些才子佳人的遊戲。想起來,我們離開臨安的時候,是五月初五,端午節吧?十多年前的江寧,有一首端午詞,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周佩憶著那詞作,緩緩地,低聲地吟唱出來:“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她將這迷人的詞作吟到最後,聲音漸漸的微不可聞,隻是嘴角笑瞭一笑:“到得如今,快中秋瞭,又有中秋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這低吟轉為地唱,在這甲板上輕盈而又溫軟地響起來,趙小松知道這詞作的作者,往日裡這些詞作在臨安大傢閨秀們的口中亦有流傳,隻是長公主口中出來的,卻是趙小松從未聽過的唱法和調子。

她望著前方的公主,隻見她的臉色依然平靜如水,隻是詞聲當中似乎蘊含瞭數不盡的東西。這些東西她如今還無法理解,那是十餘年前,那看似沒有盡頭的寧靜與繁華如水流過的聲音

小松聽著那聲音,心中的哀戚漸被感染,不知什麼時候,她下意識地問瞭一句:“殿下,聽說那位先生,當年真是您的老師?”

這本不是她該問的事情,話音落下,隻見那若明若暗的光裡,表情一直平靜的長公主按住瞭額頭,光陰如碾輪般無情,淚水在剎那間,落下來瞭。

陸地上的消息,是在幾日前傳過來的。

對於臨安的危局,周雍事先並未做好逃亡的準備,龍船艦隊走得倉促,在最初的時間裡,害怕被女真人抓住蹤跡,也不敢隨意地靠岸,待到在海上漂泊瞭兩個多月,才稍作停留,派出人手登陸打探消息。

那消息轉是在四天前,周雍看完之後,便吐血暈厥,醒來後召周佩過去,這是六月底周佩跳海後父女倆的第一次相見。

這時的周雍病痛加劇,瘦得皮包骨頭,已經無法起床,他看著過來的周佩,遞給她呈上來的消息,面上隻有濃重的哀戚之色。那一天,周佩也看完瞭那些消息,身體顫抖,漸至哭泣。

自周雍棄臨安而走後,整個五月,天下局勢在混亂中醞釀著劇變,到六月間,已經顯出輪廓來,六七月間,原本屬於武朝的眾多勢力都已經開始表態,明面上,大部分的軍隊、督撫都還打著忠於武朝的口號,但隨著女真軍隊的橫掃,各地易幟者逐漸多起來。

這樣的情況裡,江南之地首當其沖,六月,臨安附近的重鎮嘉興因拒不投降,被叛變者與女真軍隊裡應外合而破,女真人屠城十日。六月底,蘇州望風而降,太湖流域各重鎮先後表態,至於七月,開城投降者過半。

從長江沿岸到臨安,這是武朝最為富庶的核心之地,頑抗者有之,隻是顯得愈發無力。曾經被武朝文官們詬病的武將權限過重的情況,這時候終於在整個天下開始顯現瞭,在江南西路,軍政官員因命令無法統一而爆發變亂,武將洪都率兵殺入吉州州府,將所有官員下獄,拉起瞭降金的旗號,而在福建路,原本安排在這邊的兩支軍隊已經在做對殺的準備。

自襄陽南走的劉光世進入洞庭湖區域,開始劃地收權,同時與北面的粘罕部隊以及入侵長沙的苗疆黑旗產生摩擦。在這天下無數人無數勢力浩浩蕩蕩開始行動的狀況裡,女真的命令已經下達,驅使著名義上已然降金的所有武朝部隊,開始拔營西進,兵鋒直指黑旗,一場要真正決定天下歸屬的大戰已迫在眉睫。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曾經屬於武朝的權柄,已經所有人的眼前轟然崩塌瞭。

一個王朝的覆滅,可能會經過數年的時間,但對於周雍與周佩來說,這一切的一切,巨大的混亂,可能都不是最重要的。

七月間,殺入江寧的君武拒絕瞭臨安小朝廷的一切命令,整肅軍紀,不退不降。與此同時,宗輔麾下的十數萬部隊,連同原本就聚集在這邊的投降漢軍,以及陸續投降、開撥而來的武朝部隊開始朝著江寧發起瞭猛烈進攻,及至七月底,陸續抵達江寧附近,發起進攻的部隊總人數已多達百萬之眾,這中間甚至有半數的部隊曾經隸屬於太子君武的指揮和管轄,在周雍離去之後,先後倒戈瞭。

完顏宗輔放出話來,即便江寧是一座鐵城,他也要將之溶成一鍋鐵水。

天下的變亂正在劇烈發生,女真人的西進則剛剛開始,於是在六七月間,一個江寧城,化作瞭整個天下最為激烈的大戰核心所在。武朝已經崩潰,僅有曾經的武朝太子,帶領著背嵬、鎮海幾支部隊,猶如傢園已被摧毀的絕望巨獸一般,在這廢墟之上,做著頑強而悲壯的反抗。

在它的前方,敵人卻仍如海潮般洶湧而來。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頑強能夠撐到將來的哪一刻。

“我對不起君武朕對不起朕的兒子”

或許是那一日的投海帶走瞭他的生命力,也帶走瞭他的恐懼,那一刻的周雍理智漸復,在周佩的哭聲中,隻是喃喃地說著這句話。

當天下午,他召集瞭小朝廷中的群臣,決定宣佈退位,將自己的皇位傳予身在險地的君武,給他最後的幫助。但不久之後,遭到瞭群臣的反對。秦檜等人提出瞭各種務實的看法,認為此事對武朝對君武都有害無益。

周雍便在群臣的爭吵與喧鬧當中,暈厥瞭過去。

而趙小松也是在那一日知道臨安被屠,自己的爺爺與傢人或許都已淒慘死去的消息的

三十三歲生日隨筆——森林

1、

我偶爾回想過去的畫面。

若將時間放置於我的小學階段,那常常會是暑假裡的晴天,我躺在出租屋二樓鋪有涼席的床上,對著大大的長有鐵銹的窗戶,窗戶外有飄著雲朵的天空,夏日裡白雲如絮,我仰著頭看一片一片的雲,幻想著他們是一隻隻變化的生物,在上演著怎樣的故事,然後會在這樣的想象裡緩緩睡去。

窗戶的外頭有一顆大樹,大樹過去有一堵墻,在墻的那頭是一個養豬場與它所帶的巨大的化糞池,夏日裡偶爾會飄來難聞的氣味。但在回憶裡沒有氣味,隻有風吹進屋子裡的感覺。

記憶會因為這風而變得涼爽,我躺在床上,一本一本地看完瞭從朋友那裡借來的書:看完瞭三毛,看完瞭,看完瞭、、,看完瞭高爾基的……

初中常常是要上學的夏日的午後。如果說小學時的記憶伴隨著天空與風的湛藍,初中則總是化為日光與泥土小道的金黃色,我住在爺爺奶奶的房子裡,水泥的四壁,天花板上轉動著風扇,客廳裡有立櫃、角櫃、桌椅、沙發、茶幾、電視機,一側的墻上貼著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進入下一個房間,有放置熱水壺、涼水壺、相框以及各種小物件的壁櫃……

時間是一點四十五,吃過瞭午飯,電視裡傳來cctv5的節目聲音。有一段時間我執著於聽完這個節目的片尾曲再去上學,我至今記得那首歌的歌詞:相見多年相伴多年一天天一天天,相識昨天相約明天一年年一年年,你永遠是我註視的容顏,我的世界為你留住春天……

仔細回想起來,那似乎是九八年世界杯,我對足球的熱度僅止於那時,更喜歡的或許是這首歌,但聽完歌可能就得遲到瞭,爺爺正午睡,奶奶從裡間走出來問我為什麼還不去上學,我放下這首歌的最後幾句沖出房門,狂奔在正午的上學道路上。

爺爺早已去世,記憶裡是二十年前的奶奶。奶奶如今八十六歲瞭,昨天的上午,她提著一袋東西走瞭兩裡路過來看我,說:“明天你生日,你爸媽讓我別吵你,我拿點土雞蛋來給你。”袋子裡有一包核桃粉,兩盒在超市裡買的雞蛋,一隻豬肚子,後來我牽著狗狗,陪著奶奶走回去,在傢裡吃瞭頓飯,爸媽和奶奶說起瞭五一去靖港和橘子洲頭玩的事情。

奶奶的身體如今還健康,隻是患有腦萎縮,一直得吃藥,爺爺過世後她一直很孤單,有時候會擔心我沒有錢用的事情,然後也擔心弟弟的工作和前途,她常常想回到以前住的地方,但那邊已經沒有朋友和親人瞭,八十多歲以後,便很難再做長途的旅行。

我也有多年不過生日瞭,如果可能,我最渴望在生日的那天獲得的禮物是好好睡一覺。

但其實無法成眠。

2、

高中的畫面是什麼呢?

高中是陰天裡的中午和下午,我從學校裡出來,一邊是租書店,一邊是網吧。從校門出來的人流如織,我計算著口袋裡不多的錢,去吃一點點東西,然後租書看,我看完瞭學校附近四五個書店裡所有的書,後來又學會在網上看書。

那時候爺爺去世瞭,弟弟的病情時好時壞,傢裡賣瞭所有可以賣的東西,我也常常餓肚子,我偶爾回首高中時留下的不多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一張桀驁的冷硬的臉,我不喜歡這些照片,因為其實付不起拿照片的錢。

高中過後,我便不再讀書瞭,打工的時間有兩到三年,但在我的記憶裡總是很短暫。我能記得在佛山郊外的高速路,路的一邊是陶瓷廠,另一邊是小小的村莊,青灰的夜空中綴著星星的凌晨,我從出租屋裡走出來,到隻有四臺電腦的小網吧裡開始寫下工作時想到的劇情。

那就是。

此後十多年,便是在封閉的房間裡不斷進行的漫長寫作,這期間經歷瞭一些事情,交瞭一些朋友,看瞭一些地方,並沒有牢固的記憶,轉眼間,就到現在瞭。

如今我即將進入三十四歲,這是個奇怪的年齡段。

三十四歲往前三十三,再往前三十二……數字固然清楚明白,在這之前,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剛剛離開二十歲的年輕人,但在意識到三十四這個數字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該作為自身主體的二十年代驀然而逝。

就像是在眨眼之間,成為瞭中年人。

3、

回首過去的一年,眾多的事情其實沒有讓我心裡起太大的波瀾,很多的事在我看來都不值得記下,但相對於我的整個二十年代,過去的一年,或許我出門得最多:我參加瞭一些活動,加入瞭幾個協會,獲得瞭兩個獎項,甚至於贅婿賣出瞭版權……但事實上我已經回憶不起當時的感覺,或許當時我是開心的,如今想來,除瞭疲倦,許多時候卻又空無一物。

去年的五月跟妻子舉行瞭婚禮,婚禮屬於補辦,在我看來隻屬過場,但婚禮的前一晚,還是認真準備瞭求婚詞——我不知道別的婚禮上的求婚有多麼的熱情洋溢——我在求婚詞裡說:“……生活非常艱難,但如果兩個人一起努力,或許有一天,我們能與它取得諒解。”

我一開始想說:“有一天我們會打敗它。”但事實上我們無法打敗它,或許最好的結果,也隻是取得諒解,不必相互憎恨瞭。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長久以來,我都在憎恨著我的生活,殫精竭慮地想要打敗它。

我究竟是如何變成三十四歲的自己的呢?我捕捉不到具體的過程,隻能看見各種各樣的特征:我有瞭脂肪肝,膽結石——那是早兩年去醫院體檢忽然發現的。我掉瞭不少頭發——那是二十五歲時不斷煎熬的結果,這件事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已經提及,這裡不再復述。

我在上頭說起生日的時候想睡覺,那不是矯情,我已經多年沒有過安穩的睡眠瞭。回想起來,在我二十多歲的前半段,我時常日夜顛倒、沒日沒夜地寫書,有時候我寫得非常疲倦瞭,就蒙頭大睡一覺,我會一直睡十四個小時甚至十八個小時,醒來之後整個人搖搖晃晃的,我就去洗個澡,之後就精神抖擻地回到這個世界。

我已經不知多久沒有體驗過無夢的睡眠是怎樣的感覺瞭。在極端用腦的情況下,我每一天經歷的都是最淺層的睡眠,各種各樣的夢會一直持續,十二點寫完,凌晨三點閉上眼睛,早上八點多又不自覺地醒來瞭。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渴望著文學女神有一天對我的垂青,我的腦子很好用,但從來寫不好文章,那就隻好一直想一直想,有一天我終於找到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方法,我集中最大的精神去看它,到得如今,我已經知道如何更加清晰地去看到這些東西,但同時,那就像是觀音娘娘給至尊寶戴上的金箍……

想要獲得什麼,我們總是得付出更多。

4、

意識到自己三十四歲的那一天,是今年四月間的一個晚上,那時候我說要挑戰二十更,有一天晚上寫瞭半章,覺得第二天可以寫完,於是發瞭單章預告,第二天又推翻瞭,我又發瞭個單章,說推遲一天。

當天晚上我整個人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因為食言瞭。

寫文的這些年裡,很多人說香蕉的心理素質多麼多麼的好,從來可以不把讀者當一回事。其實在我而言,我也想當一個實誠的、守信的乃至於受歡迎的長袖善舞的人,但實際上,那隻是做不到而已,書是最重要的,讀者其次,而後或許是我,在書面前,我的誠信、我的形象其實都微不足道。

但該感受到的東西,其實一點都不會少。

我在十二點發瞭空窗的單章,在床上輾轉到凌晨四點,妻子估計被我吵得夠嗆,我幹脆抱著床被子走到隔壁的書房裡去,躺在看書的沙發椅上,但還是睡不著。

我透過落地窗看夜裡的望城,滿街的路燈都在亮,樓下是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巨大的白熾燈對著天空,亮得晃眼。但所有的視野裡都沒有人,大傢都已經睡瞭。

這個時候我已經很難熬夜,這會讓我整個第二天都打不起精神,可我為什麼就睡不著呢?我想起以前那個可以睡十八個小時的自己,又一路往前想過去,高中、初中、小學……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腦筋急轉彎,題目是這樣的:“一個人走進森林,最多能走多遠?”

答案是:森林的一半。

……

那是多久以前的記憶瞭呢?可能是二十多年前瞭。我第一次參加班級舉行的春遊,陰天,同學們坐著大巴車從學校來到郊區,當時的好朋友帶瞭一根火腿腸,分瞭半根給我,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吃到那麼好吃的東西。春遊當中,我作為學習委員,將早已準備好的、抄寫瞭各種問題的紙條扔進草叢裡,同學們撿到問題,過來回答正確,就能夠獲得各種小獎品。

那些題目都是我從傢裡的腦筋急轉彎書裡抄下來的,其他的題目我如今都忘記瞭,隻有那一道題,這麼多年我始終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人走進森林,最多能走多遠?

森林的一半。

為什麼:因為剩下的一半,你都在走出森林。”

我從小到大,都覺得這道題是作者的小聰明,根本不成立,那隻是一種膚淺的話術,或許也是因此,我始終糾結於這個問題、這個答案。但就在我接近三十四歲,煩躁而又失眠的那一夜,這道題忽然竄進我的腦海裡,就像是在拼命地敲打我,讓我理解它。

——因為剩下的一半,你都在走出森林。

……

我像是挨瞭一錘,不知是什麼時候,我回到床上,才慢慢的睡過去。

5、

我曾經在書裡反復地寫到光陰的重量,但真正讓我深刻理解到那種重量的,或許還是在一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我忽然明白我曾經失去瞭多少東西,多少的可能性,我在埋頭寫作的過程裡,忽然就變成瞭三十四歲的中年人。這一過程,終究已經無可追訴瞭。

我尚不足以對這些東西詳述些什麼,在此後的一個月裡,我想,如果每個人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出森林,那或許也並非是消極的東西,那讓我腦海裡的那些畫面如此的有意義,讓我眼前的東西如此的有意義。

隻是令人傷感。

我尚未跟這個世界取得諒解,那想必也將是極其復雜的工作。

幾天之後接受瞭一次網絡采訪,記者問:寫作中遇到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

我回答說:每一天都痛苦,每一天都有需要彌補的問題,能夠解決問題就很輕松,但新的問題必然層出不窮。我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行雲流水般的文筆,能夠輕輕松松就寫出完美的文章,但這幾年我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我隻能接受這種痛苦,而後在慢慢解決它的過程裡,尋求與之對應的滿足。

我想,我終究會享受這樣的痛苦到五十歲——我以前曾經多次說過,我將寫到五十歲,那時候我還沒想到這一個年齡會如此的接近。區區十六年而已,或許在埋頭伏案的一瞬間,一切都霎然而逝。

珍惜眼前吧,諸位——若是曾經能一睡十八個小時的我,想必不會明白他後來將會受到的困擾,正如走入森林的我們,不會理解腳下路程的珍貴。

6、

去年的下半年,去瞭杭州。

從杭州回來的高鐵上,坐在前排的有一對老夫妻,他們放低瞭椅子的靠背躺在那裡,老婦人一直將上半身靠在丈夫的胸口上,丈夫則順手摟著她,兩人對著窗外的景色指指點點。

我看得有趣,留下瞭照片。

妻子坐在我旁邊,半年的時間一直在養身體,體重一度達到四十三公斤。她跟我說,有一條小狗狗,她決定買下來,我說好啊,你做好準備養就行。

不久之後,我們養下瞭一隻邊牧,作為最聰明也最需要運動的狗狗之一,它一度將這個傢折騰得雞飛狗跳。

去年年關之前,我割電腦紮帶的時候,一刀捅在自己手上,此後過瞭半個月才好。

大年初二,邊牧小熊從汽車的後座窗口跳瞭出去,後腿被帶瞭一下,就此骨折,此後幾乎折騰瞭近兩個月,腿傷剛好,又患瞭冠狀病毒、球蟲等各種毛病,當然,這些都已經過去瞭。

三月開始裝修,四月裡,妻子開瞭一傢小花店,每天過去包花,我偶爾去坐坐。

狗狗痊愈之後,又開始每天帶它出門,我的肚子已經小瞭一圈,比之曾經最胖的時候,眼下已經好得多瞭,隻是仍有雙下巴,早幾天被妻子說起來。

四月過去,五月又來瞭,天氣漸好起來,我不會開車,傢裡的高爾夫是妻子在用。她每天去包花,晚上回來,偶爾很累,我騎著電動摩托車,她坐在後座,我們又開始在夜晚沿著望城的街道兜風。

剛開始有電動車的時候,我們每天每天坐著電動車在望城的大街小巷轉,許多地方都已經去過,不過到得今年,又有幾條新路開通。

我們熟悉的東西,正在漸漸變化。

我曾經說起的像是有湖邊別墅的那個公園,草木漸深瞭,有時候走過去,林蔭深邃落葉滿地,儼如走在設施陳舊的樹林裡,太晚的時候,我們便不再進去。

我們發現瞭幾處新的公園或是野地,常常沒有人,偶爾我們帶著狗狗過來,近一點是在新修的政府公園裡,遠一點會到望城的河邊,水壩一旁巨大的船閘附近有大片大片的野地,亦有修建瞭多年卻無人光顧的步道,一路走去儼如新奇的探險。步道旁邊有荒廢的、足夠舉辦婚禮的木架子,木架子邊,茂密的紫藤花從樹幹上垂落而下,在黃昏之中,顯得格外幽靜。

望城的一傢學校修建瞭新的校區,遠遠看去,一排一排的教學樓宿舍樓儼如俄羅斯風格的華麗城堡,我跟妻子偶爾坐電動車轉悠過去,不由得嘖嘖感嘆,若是在這裡上學,想必能談一場好好的戀愛。

老學校旁邊的商業街被拆掉瞭,妻子曾經喜歡光顧的彭氏鹵味再也找不見蹤影,我們幾次駐足街口,無奈回返。而更多新的店鋪、飯館開在瞭望城的街頭,放眼望去,無不門面光鮮,燈火通明。

這個世界或許將一直這樣更新換代、推陳出新。

狗狗七個月大瞭,每天都變得更有活力,在某些方面,也變得更為聽話起來。

我每天聽著音樂出門遛狗,點開的第一首音樂,常常是小柯的,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句歌詞是這樣的:

——面對歲月不息,誰能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