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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七章 煮海(六)

武建朔十年往十一年過渡的那個冬天並不寒冷,江南隻下瞭幾場小雪。到得十一年二月間,一場罕見的寒潮仿佛是要彌補冬日的缺席一般突如其來,降臨瞭中原與武朝的大部分地方,那是二月中旬才開始的幾天時間,一夜過去到得天明時,屋簷下、樹下都結起厚厚的冰霜來。

不少的花蕾樹芽,在一夜之間,統統凍死瞭。

這場罕見的倒春寒持續瞭數日,在江南,戰爭的腳步卻未有延緩,二月十八,在鎮江東南面的丹陽附近,武朝將領盧海峰集合瞭二十餘萬大軍圍攻希尹與銀術可率領的五萬餘女真精銳,而後大敗潰逃。

自火炮普及後的數年來,戰爭的模式開始出現變化,往日裡步兵組成方陣,便是為瞭對沖之時士兵無法逃跑。待到火炮能夠結群而擊時,這樣的打法受到遏制,小規模精兵的重要性開始得到凸顯,武朝的軍隊中,除韓世忠的鎮海軍與嶽飛的背嵬軍外,能夠在堂堂正正的野戰中冒著炮火突進的士兵已經不多,大部分軍隊唯獨在籍著地利防守時,還能拿出部分戰力來。

不過,盧海峰麾下的軍隊倒不至於如此不堪,他率領的直屬部隊亦是南遷之後在君武照應下練起來的新軍之一。盧海峰治軍嚴謹,好以各種嚴苛的天氣、地形練兵,如大雪大雨,讓士兵在江南的泥地之中推進廝殺,麾下的士兵比之武朝過去的老爺兵們,也是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的。

自從希尹與銀術可率領女真精銳抵達之後,江南戰場的形勢,更為激烈和緊張。京城之中——包括天下各地——都在傳言東西兩路大軍盡棄前嫌要一舉滅武的決心。這種堅定的意志體現,加上希尹與各路奸細在京城之中的搞事,令武朝局勢,變得分外緊張。

在此之前,或許還有一部分人會寄望於女真東西朝廷的矛盾,在其中做些文章,到得此時,京城之中,卻不知有多少人已經在遊說各方又或者是為自己找後路瞭。在這樣的局勢下,又出自對自身治軍的信心,盧海峰對希尹、銀術可的部隊發起瞭進攻。

這次大規模的進攻,也是在以君武為首的領導層的首肯下進行的,相對於正面擊潰宗輔大軍這種必然漫長的任務,如果能夠擊潰長途跋涉而來、後勤補給又有一定問題、並且很可能與宗輔宗弼有著嫌隙的這支原西路軍精銳,京城的危局,必能迎刃而解。

當然,名震天下的希尹與銀術可率領的精銳部隊,要擊潰並非易事,但如果連出擊都不敢,所謂的十年練兵,到此時也就是個笑話而已。而另一方面,即便不能一次擊退希尹與銀術可,以兩次、三次……三十萬、五十萬、乃至於百萬大軍的力量一次次的進攻,也一定能夠像水磨一般的磨死對方。而在這之前,整個江南的軍隊,就一定要有敢戰的決心。

進攻選在瞭大雨天進行,倒春寒還在持續,二十萬大軍在寒冷入骨的雨水中向對方邀戰。這樣的天氣抹平瞭一切火器的力量,盧海峰以自身率領的六萬大軍為先鋒,迎向慨然迎戰的三萬屠山衛。

傾盆的大雨之中,就連箭矢都失去瞭它的力量,雙方軍隊被拉回瞭最簡單的廝殺規則裡,長槍與刀盾的方陣在黑壓壓的天空下如潮水般蔓延,武朝一方的二十萬軍隊仿佛覆蓋瞭整片大地,吶喊甚至壓過瞭天空的雷鳴。希尹率領的屠山衛昂然以對,雙方在泥水中沖撞在一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十年前的武朝軍隊能有盧海峰治軍的決心和素質,當年的汴梁一戰,必定會有不同。但即便是這樣,也並不意味著眼下的武朝軍隊就有瞭天下第一流強兵的素質,而常年以來跟隨在宗翰身邊的屠山衛,此時擁有的,仍舊是女真當年“滿萬不可敵”士氣的慷慨氣魄。

正面對抗和廝殺瞭一個時辰,盧海峰大軍潰敗,半日之後,整個戰場呈倒卷珠簾的態勢,屠山衛與銀術可部隊在武朝潰兵背後追殺瞭十餘裡,死傷無算。盧海峰在大戰之中不願意退卻,最終帶隊沖殺,被斬斷瞭一隻手,得親衛拼死救護才得以幸存。

如果說在這慘烈的一戰裡,希尹一方所表現出來的,仍舊是不遜於當年的勇猛,但武朝人的死戰,仍舊帶來瞭不少東西。

十九這天,隨著傷亡數字的出來,銀術可的臉色並不好看,見希尹時道:“一如谷神所言,這位小太子的決心不輕,若武朝軍隊每次都這樣堅決,過不多久,咱們真該回去瞭。”

希尹的目光倒是嚴肅而平靜:“將死的兔子也會咬人,偌大的武朝,總會有些這樣的人。有此一戰,已經很能方便別人做文章瞭。”

二十,在鎮江大營的君武對盧海峰的死戰進行瞭肯定和鼓勵,並且向朝廷請功,要對盧海峰賜爵,官升一級。

“在我們的前頭,是這整個天下最強最兇的軍隊,輸給他們不丟人!我不怕!他們滅瞭遼國,吞瞭中原,我武朝河山淪陷、子民被他們奴役!而今他五萬人就敢來江南!我不怕輸我也不怕你們打敗仗!從今日開始,我要你們豁出一切去打!如果有必要我們日日都去打,我要打死他們,我要讓他們這五萬人沒有一個能夠回到金國,你們所有上陣的,我為你們請功……”

君武的表態不久之後也會傳遍整個江南。與此同時,嶽飛於太平州附近擊潰李楊宗帶領的十三萬漢軍,俘虜漢軍六萬餘。除誅殺先前在屠殺中犯下累累血案的部分“首惡”外,嶽飛向朝廷提出招降漢軍、隻誅首惡、既往不咎的建議。

在雙方廝殺激烈,部分中原漢軍先前於江南屠殺搶掠犯下累累血債的此時提出這樣的建議,內部頓時引起瞭復雜的討論,臨安城中,兵部侍郎柳嚴等人直接上書彈劾嶽飛。但這些中原漢軍雖然到瞭江南之後窮兇極惡,事實上戰意卻並不堅決。這些年來中原生靈塗炭,即便當兵日子過得也極差,若是江南這邊能夠既往不咎甚至給一頓飽飯,可想而知,大部分的漢軍都會望風而降。

不久之後,針對嶽飛的提議,君武做出瞭采納和表態,於戰場上招降願意南歸的漢軍,隻要之前並未犯下屠殺的血債,往日諸事,皆可既往不咎。

同時,針對希尹向武朝提出的“議和”要求,不到二月底,便有一則對應的消息從西南傳來,在刻意的推手下,於江南一地,加入瞭沸騰的聲音裡……

江寧,視野中的天空被鉛青的雲朵層層籠罩,烏啟隆與知府的師爺劉靖在喧鬧的茶樓中落座,不久之後,聽到瞭旁邊的議論之聲。

“……說起如今外頭的局勢,咱們這位太子爺,真是剛烈,任誰都要豎起個大拇指……那盧將軍雖然敗瞭,但咱們的人,沒有怕,我聽說啊,常州那邊如今又調動瞭十餘萬人,要與鎮江大軍合圍希尹……咱們不怕敗,怕的是那些金狗能活著回去……”

“……綠林間也殺得厲害,你們不知道,金人渾水摸魚,暗地裡殺瞭不少人,聽說半月前,宣州那邊幾場火拼,死瞭幾百人,那邊地頭蛇宋傢宋大坤被屠瞭滿門,還留下瞭鋤奸書,但實際上,這事情卻是女真人的走狗幹的……後來福祿老爺子又領人過去截殺金狗,此事可是千真萬確,宣州那片啊,幾天裡死瞭好多人……”

“……其實啊,要說真正該殺的人,還要看西南那邊,聽說一月底的時候,西南就出瞭一張名冊,誰作惡、要殺誰指得清清楚楚的。長沙的黃傢,以前出瞭個黃式初,當過兩年吏部尚書,趁著在位啊,大撈特撈,後來雖然被罷,但趁著那幾年結下黨羽無數,這些年甚至給女真人遞情報,私下裡遊說大夥兒投降,他娘的全傢王八蛋……”

“……他在長沙良田無數,傢中傢丁門客過千,委實當地一霸,西南鋤奸令一出,他便知道不對瞭,聽說啊,在傢中設下天羅地網,日夜提心吊膽,但到瞭一月底,黑旗軍就來瞭,一百多人……我跟你們說,那天晚上啊,鋤奸狀一出,全都亂瞭,他們甚至都沒能撐到軍隊過來……”

茶樓中眾人圍在一起,說話者壓低聲音,儼然在說什麼大秘密,眾人也用同樣的聲音議論紛紛。

“……說起來,西南那位雖然大逆不道,但在這些事情上,還真是條好漢,都知道吧,希尹那畜生先前跟咱們這邊勸降,要咱們割讓襄陽西邊到川四的所有地方,供粘罕到成都去打黑旗軍,嘿嘿,沒多久西南就知道瞭,聽說啊,就是前些天,那位寧先生直接給粘罕寫瞭封信,上頭就是說:等著你來,你以後就葬在這瞭。嘖嘖……”

“……若是這兩頭打起來,還真不知道是個什麼勁頭……”

這議論紛紛之中,劉靖對著烏啟隆笑瞭笑:“你說,他們之中,有沒有黑旗的人?”

“難講。”烏啟隆捧著茶杯,笑著搖瞭搖頭。

江寧是那心魔寧毅的出生之地,亦是康王周雍的舊居所在。對於如今在西南的魔頭,往日裡江寧人都是諱莫如深的,但到得今年年初宗輔渡江攻江寧,至如今已近兩月,城中居民對於這位大逆之人的觀感倒變得不一樣起來,時常便聽得有人口中提起他來。畢竟在如今的這片天下,真正能在女真人面前站得住的,估計也就是西南那幫窮兇極惡的亂匪瞭,出身江寧的寧毅,連同其它一些可歌可泣的英雄之人,便常被人拿出來鼓舞士氣。

這中間同樣被提起的,還有在前一次江寧淪陷中犧牲的成國公主與其夫婿康賢。

“聽說過,烏兄早先與那寧毅有舊?不知道他與這些人口中所說的,可有出入?”師爺劉靖從外地來,往日裡對於提起寧毅也有些忌諱,此時才問出來。烏啟隆沉默瞭片刻,望向窗邊的一副桌椅。

“若是被他盯上,要扒層皮倒是真的。”

“哦?烏兄被盯上過?”

“他入贅的是佈商,我也是佈商,有過過節,好在未到要見生死的程度。”烏啟隆笑笑,“傢當去瞭一大半。”

他這樣說起來,對面的劉靖皺著眉頭,感興趣起來。他連連追問,烏啟隆便也一面回憶,一面說起瞭當年的皇商事件來,那時候兩傢的糾葛,他找瞭蘇傢頗有野心的掌櫃席君煜合作,後來又爆發瞭刺殺蘇伯庸的事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想來,都不免唏噓,但在這場顛覆天下的大戰的背景下,這些事情,也都變得有趣起來。

“其實,如今想來,那席君煜野心太大,他做的有些事情,我都想不到,而若非我傢隻是求財,未曾全盤參與其中,恐怕也不是後來去一半傢當就能瞭事的瞭……”

“那……怎會去一半傢當的?”劉靖滿臉期待地問著。

烏啟隆便繼續說起那皇商的事件來,拿瞭配方,奪瞭皇商,還氣得那寧立恒寫瞭“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的詩詞:“……再後來有一天,佈褪色瞭。”

這話說出來,劉靖微微一愣,隨後滿臉恍然:“……狠啊,那再後來呢,怎麼對付你們的?”

“……再後來有一天,就在這座茶樓上,喏,那邊那個位置,他在看書,我過去打招呼,試探他的反應。他心不在焉,後來忽然反應過來瞭一般,看著我說:‘哦,佈褪色瞭……’當時……嗯,劉兄能想得到……想殺瞭他……”

兩人看向那邊的窗戶,天色陰沉,看來似乎快要下雨,如今坐在那裡是兩個喝茶的瘦子。已有參差白發、氣度儒雅的烏啟隆仿佛能看到十餘年前的那個下午,窗外是明媚的陽光,寧毅在那兒翻著書頁,此後便是烏傢被割肉的事情。

那時候的烏啟隆三十歲出頭,遭遇到的是人生之中最大的挫折,烏傢被打下江寧第一佈商的位置,幾乎一蹶不振。但不久之後,也是北上的寧毅聯合瞭江寧的商人開始往京城發展,後來又有賑災的事情,他接觸到秦系的力量,再後來又為成國公主以及康駙馬所賞識,畢竟都是江寧人,康賢對於烏傢還頗為照顧。

建朔三年初,兀術破江寧,那位老人不肯扔下幾乎居住瞭一生的江寧,在軍隊入城時死去瞭,成國公主府隨後也被付之一炬。不久之後,烏啟隆又帶著傢人回到江寧,重建烏傢,到後來他帶著烏傢攬下瞭朝廷的大部分軍裝生意,到女真南下時,又捐出大半傢財支持軍隊,到如今烏傢的傢產仍舊高出當年數倍之多。

這中間的許多事情,他自然不必跟劉靖說起,但此時想來,時光浩渺,仿佛也是一絲一縷的從眼前流過,對比如今,卻仍是當年更為安寧。

縱是如今在西南,能夠對抗天下的寧毅,恐怕也更加懷念當初在這裡看書的時光吧。

烏啟隆這樣想著。

不多時,城墻那邊傳來巨大的震動,隨後便是混亂而暴躁的聲音洶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