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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〇八章 建朔十年春(三)

武建朔十年正月,整個武朝天下,瀕臨傾覆的危機邊緣。

在金帝吳乞買中風的背景下,女真完顏宗輔、完顏宗翰領東西兩路大軍南下,在金國的第一次南征過去瞭十餘年後,開始瞭徹底掃平武朝政權,底定天下的進程。

面對著女真大軍南下的威勢,中原各地殘餘的反金力量在最為艱難的境況下發動起來,晉地,在田實的帶領下展開瞭反抗的序曲。在經歷慘烈而又艱難的一個冬季後,中原西線的戰況,終於出現瞭第一縷奮進的曙光。

正月二十一,各方抗金首領於汾陽會盟,認可瞭晉王一系在此次抗金大戰中的付出和決心,並且商議瞭接下來一年的許多抗金事宜。晉地多山,卻又橫亙在女真西路軍南下的關鍵位置上,退可守於群山之間,進可威懾女真南下大路,一旦各方聯合起來,守望相助,足可在宗翰大軍的南進道路上重重的紮下一根釘子,甚至於以上時間的戰爭耗死補給線綿長的女真部隊,都不是沒有可能。

女真方面,對於反抗勢力不曾輕忽,隨著汾陽會盟的展開,北面戰線上一度沉寂的各個隊伍展開瞭動作,試圖以猝然的攻勢阻撓會盟的進行。然而,雖然抗金各力量的領袖大都聚於汾陽,對於前線的軍力安排,實則外松內緊,在早已有所安排的情況下,並未因此出現任何亂象。

而在會盟進行途中,汾陽大營內部,又爆發瞭一起由女真人策劃安排的行刺事件,數名女真死士在這次事件中被擒。正月二十一的會盟順利結束後,各方領袖踏上瞭回歸的路途。二十二,晉王田實車駕啟程,在率隊親征近半年的時光之後,踏上瞭回去威勝的路程。

縱然在戰場上曾數度敗陣,晉王勢力內部也因為抗金的決意而產生巨大的摩擦和分裂。然而,當這激烈的手術完成,整個晉王抗金勢力也終於去除沉痼,如今雖然還有著術後的虛弱,但整個勢力也擁有瞭更多前行的可能性。去年的一場親征,豁出瞭性命,到如今,也總算收到瞭它的效果。

無論是一方諸侯還是區區的普通人,生死之間的經歷總是能給人巨大的感悟。戰爭、抗金,會是一場持續久遠的巨大顛簸,隻是在這場顛簸中稍稍參與瞭一個開頭,田實便已經感受到其中的驚心動魄。這一天回程的路上,田實望著車駕兩邊的皚皚白雪,心中明白更為艱難的局面還在後頭。

他的心中,有著許許多多的想法。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晚間,接近威勝邊界,孤松驛。晉王田實在傳檄抗金四個月後,走完瞭這段生命的最後一刻。

死於刺殺。

汾陽東面的孤松驛,雖以孤松為名,其實並不荒涼,它位於連接汾陽與威勝的必經之途,隨著這些年晉地人口的增加,商業的繁榮,倒是成瞭一個大驛,各種配套設施都相當不錯。田實的車駕一路東行,臨近傍晚時,在這裡停瞭下來。

汾陽的會盟是一次大事,女真人絕不會願意見它順利進行,此時雖已順利結束,出於安防的考慮,於玉麟率領著親兵仍然一路隨行。這日入夜,田實與於玉麟碰面,有過不少的交談,談起孤松驛十年前的樣子,頗為感慨,說起這次已經結束的親征,田實道:

“如今方才知道,去年率兵親征的決定,竟是歪打正著唯一走得通的路,也是差點死瞭才稍稍走順。去年……若是決心差一點,運氣差一點,你我屍骨已寒瞭。”

於玉麟回答他:“還有威勝那位,怕是要被先奸後殺……奸好幾遍。”

“哈哈,她那麼兇一張臉,誰敢下手……”

說到威勝的那位,於玉麟想到明日田實進入威勝地界,又叮囑瞭一番:“軍隊之中已經篩過許多遍,威勝城中雖有樓姑娘坐鎮,但王上回去,也不可掉以輕心。其實這一路上,女真人野心未死,明日換防,也怕有人趁機動手。”

這些道理,田實其實也已經明白,點頭同意。正說話間,驛站不遠處的夜色中忽然傳來瞭一陣騷亂,隨後有人來報,幾名神色可疑之人被發現,如今已開始瞭圍堵,已經擒下瞭兩人。

刺客之道向來是有心算無心,眼下既然被發現,便不再有太多的問題。待到那邊戰鬥平息,於玉麟著人看護好田實這邊,自己往那邊過去查看究竟,隨後才知又是不甘心的遼東死士會盟開始到結束,這類刺殺已經大大小小的爆發瞭六七起,中間有女真死士,亦有遼東方面掙命的漢人,足可見女真方面的緊張。

他安排副手將刺客拖下去拷問,又著人加強瞭孤松驛的防衛,命令還沒發完,田實所在的方向上陡然傳來淒厲又混亂的聲響,於玉麟腦後一緊,發足狂奔。

風急火烈。

搖晃的火把在風中呼嘯著,照亮道路兩側天地間的雪白,寒意還是這片天地間的主基調,察覺到前方士兵調動的方式,於玉麟便已經意識到瞭不對,他沖進驛站的院子,前方是被圍起來的觀賞性山石,院落裡的積雪都已被掃走,墻壁上燈籠延綿開去,假山的那一頭,血腥的味道飄過來瞭。

士兵已經聚集過來,大夫也來瞭。假山的那邊,有一具屍體倒在地上,一把鋼刀展開瞭他的喉嚨,血漿肆流,田實癱坐在不遠處的房簷下,背靠著柱子,一把匕首紮在他的心口上,身下已經有瞭一灘鮮血。

田實朝於玉麟這邊揮手,於玉麟三步並作兩步沖過去,看見地上那個死人時,他已經知道對方的身份。雷澤遠,這原本是天極宮中的一位管事,能力出眾,一直以來頗受田實的器重。親征之中,雷澤遠被召入軍中幫忙,十一月底田實大軍被沖散,他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來與大軍匯合,屬於經歷瞭考驗的心腹吏員。

這便是女真那邊安排的後手之一瞭。十一月底的大潰敗,他不曾與田實一路,待到再度匯合,也沒有出手行刺,會盟之前不曾出手行刺,直到會盟順利完成之後,在於玉麟將他送到威勝的邊界時,於邊關十餘萬軍隊佯動、數次死士刺殺的背景中,刺出瞭這一刀。

“雷澤遠、雷澤遠……”田實面色蒼白如紙,口中輕聲說著這個名字,臉上卻帶著些許的笑容,仿佛是在為這一切感到哭笑不得。於玉麟看向旁邊的大夫,那大夫一臉為難的表情,田實便也說瞭一句:“不要浪費時間瞭,我也在軍中呆過,於、於將軍……”

隻見田實的手落下去,嘴角笑瞭笑,目光望向雪夜中的遠處。

“戰場殺伐,無所不用其極,早該想到的……晉王勢力屈居於女真之下十年之久,看似獨立,實際上,以女真希尹等人天縱之才,又何止煽動瞭晉地的幾個大族,釘子……不知道放瞭多少瞭……”

“王上……”

“……沒有防到,便是願賭服輸,於將軍,我心中很後悔啊……我原本想著,今日過後,我要……我要做出很大的一番事業來,我在想,如何能與女真人對陣,甚至於打敗女真人,與天下英雄爭鋒……可是,這就是與天下英雄爭鋒,真是……太遺憾瞭,我才剛剛開始走……賊老天……”

他抬瞭抬手,似乎想抓點什麼,終於還是放棄瞭,於玉麟半跪一旁,伸手過來,田實便抓住瞭他的手臂。

“……於將軍,我年輕之時,見過瞭……見過瞭很厲害的人,那次青木寨之行,寧人屠,他後來走上金鑾殿,殺瞭武朝的狗皇帝,啊,真是厲害……我什麼時候能像他一樣呢,女真人……女真人就像是烏雲,橫壓這一世人,遼國、武朝無人能當,隻有他,小蒼河一戰,厲害啊。成瞭晉王後,我耿耿於懷,想要做些事情……”

“……我本以為,我已經……站上去瞭……”

他的氣息已漸漸弱下去,說到這裡,頓瞭一頓,過得片刻,又聚起一絲力量。

“……於大哥啊,我剛才才想到,我死在這裡,給你們留下……留下一個爛攤子瞭。我們才剛剛會盟,女真人連消帶打,早知道會死,我當個有名無實的晉王也就好瞭,實在是……何苦來哉。但是於大哥……”

他掙紮一下:“……於大哥,你們……沒有辦法,再難的局面……再難的局面……”

這句話說瞭兩遍,似乎是要叮囑於玉麟等人再難的局面也隻能撐下去,但最終沒能找到言語,那虛弱的目光跳躍瞭幾次:“再難的局面……於大哥,你跟樓姑娘……呵呵,今天說樓姑娘,呵呵,先奸、後殺……於大哥,我說樓姑娘兇狠難看,不是真的,你看孤松驛啊,多虧瞭她,晉地多虧瞭她……她以前的經歷,我們不說,但是……她的哥哥做的事,不是人做的!”

說到這裡,田實的目光才又變得嚴肅,聲音竟抬高瞭幾分,看著於玉麟:“晉地要亂瞭,要沒有瞭,這麼多的人……於大哥,我們做男人的,不能讓這些事情,再發生,雖然……前面是完顏宗翰,不能再有……不能再有”

聲音響到這裡,田實的口中,有鮮血在湧出來,他停止瞭話語,靠在柱子上,眼睛大大的瞪著。他此時已經意識到瞭晉地會有的諸多慘劇,前一刻他與於玉麟還在拿樓舒婉開的玩笑,或許就要不是玩笑瞭。那慘烈的局面,靖平之恥以來的十年,中原大地上的無數慘劇。然而這慘劇又不是憤慨能夠平息的,要打敗完顏宗翰,要打敗女真,可惜,如何去打敗?

他的情緒在這種激烈之中激蕩,生命正迅速地從他的身上離去,於玉麟道:“我絕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但也不知道田實有沒有聽到,如此過瞭一會兒,田實的眼睛閉上,又睜開,隻是虛望著前方的某處瞭。

他語氣虛弱地說起瞭其它的事情:“……伯父看似梟雄,不願屈居女真,說,有朝一日要反,然而我今日才看到,溫水煮青蛙,他豈能反抗得瞭,我……我終於做瞭瞭不得的事情,於大哥,田傢人看似厲害,實際……色厲內苒。我……我這樣做,是不是顯得……有些樣子瞭?”

田實靠在那裡,此時的臉上,有著一絲笑容,也有著深深的遺憾,那眺望的目光仿佛是在看著將來的歲月,不論那將來是抗爭還是和平,但終於已經凝固下來。

於玉麟的心中有著巨大的悲愴,這一刻,這悲愴並非是為瞭接下來殘酷的局面,也非為世人可能受到的苦難,而僅僅是為瞭眼前這個一度是被抬上晉王位置的男子。他的反抗之路才剛剛開始便已經停下,然而在這一刻,在於玉麟的眼中,即便曾經風雲一世、盤踞晉地十餘年的虎王田虎,也比不上眼前這男人的一根小指頭。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日夜,亥時三刻,晉王田實靠在那屋簷下的柱子便,靜靜地離開瞭人世。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冀,他雙目最後註視的前方,仍是一片濃濃的夜色。

第二天,當樓舒婉一路趕到孤松驛時,整個人已經搖搖晃晃、頭發凌亂得不成樣子,見到於玉麟,她沖過來,給瞭他一個耳光。

晉王田實的死去,即將給整個中原帶來巨大的沖擊。

二十三日夜,女真大營。

完顏希尹在帳篷中就著暖黃的燈火伏案書寫,處理著每天的工作。

忽然風吹過來,自帳篷外進來的探子,確認瞭田實的死訊。

帳外的天地裡,白皚皚的積雪仍未有絲毫消融的痕跡,在不知何處的遙遠地方,卻仿佛有巨大的冰山崩解的聲音,正隱隱傳來……

“沒截住就是沒有的事情,即便真有其事,也隻能證明秦大人手段瞭得,是個幹事的人……”她如此說瞭一句,對方便不太好回答瞭,過瞭許久,才見她回過頭來,“聞人,你說,十餘年前寧毅讓密偵司查這位秦大人,是覺得他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此時在這老城墻上說話的,自然便是周佩與聞人不二,此時早朝的時間已經過去,各官員回府,城池之中看來繁華依舊,又是熱鬧尋常的一天,也隻有知道內情的人,才能夠感受到這幾日朝廷上下的暗流湧動。

大政爭的開端往往都是這樣,彼此出招、試探,隻要有一招應上瞭,隨後便是雪崩般的爆發。隻是眼下局面特殊,皇帝裝聾作啞,舉足輕重的己方勢力未曾明確表態,彈丸隻是上瞭膛,火藥仍未被點燃。

事情頗為諷刺,不論人們最初的想法如何,一旦到瞭舉手投足都牽涉到千萬人的高度上,公平與正義往往都失去瞭衡量事物的資格。秦檜的妻弟叫做王元書,王元書的管傢叫舒大,舒大下頭有一名嘍囉叫李磊光,李磊光是負責西南軍務後勤的一名小參將,在去年貪墨三萬七千兩,趙鼎出手,如山鐵證,然後一直咬到王元書這裡。

配合先前西南的失敗,以及在抓捕李磊光之前朝堂裡的幾本參奏折子,如果上面點頭應招,對於秦系的一場清洗就要開始瞭。趙鼎與秦檜是有舊仇的,天知道還有多少後手早已準備在那裡。但清洗與否需要考慮的也從來不是貪墨。

南遷之後,趙鼎代表的,已經是主戰的激進派,一方面他配合著太子呼籲北伐奮進,一方面也在促進南北的融合。而秦檜方面代表的是以南人為首的利益集團,他們統和的是如今南武政經體系的上層,看起來相對保守,一方面更希望以和平來維持武朝的穩定,另一方面,至少在本土,他們更加傾向於南人的基本利益,甚至一度開始推銷“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口號。

每一個方向,都是一股利益的體現。誠然,殺掉趙鼎也會有第二個主戰派,罷免秦檜也會有張檜韓檜的補上,但在此之外,自然也有更多可供衡量的因素。

其中最為特殊的一個,便是周佩方才提出的問題瞭。

十餘年前,寧毅還在密偵司中做事的時候,一度調查過當時已是禦史中丞的秦檜。

其時秦檜與秦嗣源份屬同姓本傢,朝堂上的政治理念也類似——雖然秦檜的做事風格外表激進內裡圓滑,但基本上呼籲的還是破釜沉舟的主戰思想,到後來經歷十年的戰敗與亂離,如今的秦檜才更加傾向於主和,至少是先破西南再禦女真的戰爭順序。這也沒什麼毛病,畢竟那種看見主戰就熱血沸騰看見主和就大罵漢奸的單純想法,才是真正的孩子。

寧毅在密偵司裡的這段調查,啟動瞭一段時間,後來由於女真的南下,不瞭瞭之。這之後再被聞人不二、成舟海等人拿出來審視時,才覺得耐人尋味,以寧毅的性格,籌謀兩個月,皇帝說殺也就殺瞭,自皇帝往下,當時隻手遮天的文官是蔡京,縱橫一世的武將是童貫,他也未曾將特殊的註視投到這兩個人的身上,倒是後者被他一巴掌打殘在金鑾殿上,死得苦不堪言。秦檜在這眾多風雲人物之間,又能有多少特殊的地方呢?

事實證明,寧毅後來也不曾因為什麼私仇而對秦檜下手。

“……天下如此多的人,既然沒有私仇,寧毅為何會獨獨對秦樞密矚目?他是認可這位秦大人的能力和手段,想與之結交,還是早就因為某事警惕此人,甚至猜測到瞭將來有一天與之為敵的可能?總之,能被他註意上的,總該有些理由……”

“這位秦大人確實有些手段,以在下看來,他的手段與秦嗣源老大人,甚至也有些形似。不過,要說十年前寧毅想的是這些,未免有些牽強瞭。當年汴梁第一次大戰結束,寧毅心灰意冷,是想要離京隱居的,老大人倒臺後,他久留瞭一段時間,也隻是為眾人安排後路,可惜那位大夫人落水的事情,徹底激怒瞭他,這才有後來的虛與委蛇與六月初九……”

聞人不二頓瞭頓:“而且,如今這位秦大人雖然做事亦有手腕,但某些方面過於圓滑,知難而退。當年先景翰帝見女真來勢洶洶,欲離京南狩,老大人領著全城官員阻攔,這位秦大人怕是不敢做的。而且,這位秦大人的觀點轉變,也頗為巧妙……”

他道:“前不久舟海與我說起這位秦大人,他當年主戰,而先景翰帝為君意氣昂揚,從不服輸,在位十四載,雖然亦有瑕疵,但心心念念牽掛的,終究是收回燕雲十六州,覆滅遼國。其時秦大人為禦史中丞,參人無數,卻也始終顧念大局,先景翰帝引其為心腹。至於如今……陛下支持太子殿下禦北,但心中更加牽掛的,仍是天下的安穩,秦大人也是經歷瞭十年的顛簸,開始傾向於與女真媾和,也恰恰合瞭陛下的心意……若說寧毅十餘年前就看到這位秦大人會一飛沖天,嗯,不是沒有可能,隻是仍舊顯得有些奇怪。”

“是啊。”周佩想瞭許久,方才點頭,“他再得父皇賞識,也未嘗比得過當年的蔡京……你說太子那邊的意思如何?”

“關於京城之事,已有快訊傳去襄陽,至於殿下的想法,在下不敢妄言。”

“老大人、康爺爺相繼走後,你與舟海等幾人,既是我姐弟倆的好友,也是師長,沒什麼妄言不妄言的。”周佩笑瞭笑,那笑容顯得素凈,“太子在前線練兵,他性情剛直,對於後方,大概是一句依法行事。其實父皇私心裡喜歡秦大人,他覺得秦會之與秦嗣源有類似之處,說過不會再蹈景翰帝的覆轍……”

如此說著,周佩搖瞭搖頭。先入為主本就是衡量事情的大忌,不過自己的這個父親本就是趕鴨子上架,他一方面性情膽小,一方面又重感情,君武慷慨激進,高呼著要與女真人拼個你死我活,他心中是不認同的,但也隻能由著兒子去,自己則躲在金鑾殿裡害怕前線戰事崩盤。

趙鼎也好,秦檜也好,都屬於父皇“理智”的一面,上進的兒子終究比不過這些千挑萬選的大臣,可也是兒子。一旦君武玩砸瞭,在父皇心中,能收拾攤子的還是得靠朝中的大臣。包括自己這個女兒,恐怕在父皇心中也未必是什麼有“能力”的人物,頂多自己對周傢是真心誠意而已。

這兒戲一般的朝堂,想要比過那個冷酷決然的心魔,實在是太難瞭。如果自己是朝中的大臣,恐怕也會想著將自己這對姐弟的權力給架空起來,想一想,這些大人們的許多看法,也是有道理的。

她這樣想著,隨後將話題從朝堂上下的事情上轉開瞭:“聞人先生,經過瞭這場大風浪,我武朝若僥幸仍能撐下去……將來的朝廷,還是該虛君以治。”

聞人不二笑瞭笑,並不說話。

今日是臨安初雪,約在這舊城頭上見面,也隻是周佩的興之所至,十餘年前這一側的城墻曾被方臘攻破,到得如今隻是個觀賞性的臺子瞭。從城墻上往南看去,禦街延伸一直到鳳凰山下的暫時停工的巍峨皇城——宮城自遷都之日起便在建,去歲曾有過一次大建,但隨後兵事緊急,皇帝停瞭宮城的建設,秣馬厲兵以抵禦北面的威脅。這停下來的宮城便成瞭如今皇帝上進的象征,城中士子每每說起,皆慷慨不已。

寒冷的初雪映襯著城市的車水馬龍,城市之下洶湧的暗流更是連接向這個天下的每一處地方。戰場上的廝殺即將到來,朝堂上的廝殺不曾停下,也絕不可能停下。

而隨著臨安等南方城市開始降雪,西南的成都平原,氣溫也開始冷下來瞭。雖然這片地方不曾降雪,但濕冷的氣候仍舊讓人有些難捱。自從華夏軍離開小涼山開始瞭征伐,成都平原上原本的商貿活動十去其七。攻下成都後,華夏軍一度兵逼梓州,隨後因為梓州堅強的“防禦”而暫停瞭動作,在這冬天到來的時日裡,整個成都平原比往日顯得更為蕭條和肅殺。

成都往南十五裡,天剛蒙蒙亮,華夏第五軍第一師暫駐地的簡易軍醫站中,十一歲的少年便已經起床開始鍛煉瞭。在軍醫站一側的小土坪上練過呼吸吐納,隨後開始打拳,然後是一套劍法、一套槍法的習練。待到武藝練完,他在周圍的傷兵營房間巡視瞭一番,隨後與軍醫們去到食堂吃早飯。

激烈的戰事已經停下來好一段時間,軍醫站中不復每日裡被殘肢斷體包圍的殘酷,營房中的傷員也陸陸續續地復原,輕傷員離開瞭,重傷員們與這軍醫站中特殊的十一歲孩子開始混熟起來,偶爾談論戰場上負傷的心得,令得小寧忌常有所獲。

在軍醫站中能夠被稱為重傷員的,許多人可能這一輩子都難以再像正常人一般的生活,他們口中所總結下來的廝殺心得,也足以成為一個武者最寶貴的參考。小寧忌便在這樣的驚心動魄中第一次開始淬煉他的武藝方向。這一日到瞭上午,他做完學徒該打理的事情,又到外頭練習槍法,房舍後方陡然有勁風襲來:“看棒!”

寧忌揮舞長槍,與那來襲的身影打在瞭一起。那人身材比他高大,武藝也更強,寧忌一路且擋且退,圍著小土坪轉瞭好幾圈,對方的攻勢也一直未有打破寧忌的防禦,那人哈哈一笑,扔瞭手中的棍子,撲上前來:“二弟好厲害!”寧忌便也撲瞭上去:“大哥你來瞭!”

來人自然便是寧傢的長子寧曦,他的年紀比寧忌大瞭三歲將近四歲,雖然如今更多的在學習格物與邏輯方面的知識,但武藝上目前還是能夠壓下寧忌一籌的。兩人在一起蹦蹦跳跳瞭片刻,寧曦告訴他:“爹過來瞭,嬋姨也過來瞭,今日便是來接你的,咱們今日動身,你下午便能見到雯雯他們……”

寧曦才隻說瞭開頭,寧忌呼嘯著往營房那邊跑去。寧毅與小嬋等人是悄然前來,並未驚動太多的人,營地那頭的一處病房裡,寧毅正一個一個看望待在此地的重傷員,這些人有的被火焰燒得面目全非,有的肢體已殘,寧毅坐在床邊詢問他們戰時的情況,小寧忌沖進房間裡,母親嬋兒從父親身旁望過來,目光之中已經滿是淚水。

“爹、娘。”寧忌快跑幾步,隨後才停住,朝著兩人行瞭一禮。寧毅笑著揮瞭揮手,寧忌才又快步跑到瞭母親身邊,隻聽寧毅問道:“賀叔叔怎麼受的傷,你知道嗎?”說的是旁邊的那位重傷員。

“知道。”寧忌點點頭,“攻成都時賀叔叔率隊入城,殺到城西老君廟時發現一隊武朝潰兵正在搶東西,賀叔叔跟身邊兄弟殺過去,對方放瞭一把火,賀叔叔為瞭救人,被倒下的房梁壓住,身上被燒,傷勢沒能當時處理,左腿也沒保住。”

寧毅點瞭點頭,握著那傷兵的手沉默瞭片刻,那傷兵眼中早有淚水,此時道:“俺、俺……俺……沒事。”

這賀姓傷兵本就是極苦的農戶出身,先前寧毅詢問他傷勢情況、傷勢來由,他情緒激動也說不出什麼來,此時才擠出這句話,寧毅拍拍他的手:“要保重身體。”面對這樣的傷員,其實說什麼話都顯得矯情多餘,但除瞭這樣的話,又能說得瞭什麼呢?

他隨後拉來寧忌:“這孩子在這邊,沒有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吧?”

那傷員漲紅瞭臉:“二公子……對我們好著哩……”

寧毅點點頭,又安慰叮囑瞭幾句,拉著寧忌轉往下一張床鋪。他詢問著眾人的傷情,這些傷者情緒各異,有的沉默寡言,有的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受傷時的戰況。其中若有不太會說話的,寧毅便讓孩子代為介紹,待到一個病房探視完畢,寧毅拉著孩子到前方,向所有的傷員道瞭謝,感謝他們為華夏軍的付出,以及在最近這段時間,對孩子的寬容和照顧。

如此看過瞭營地中的幾個病房,時間已經過瞭晌午。在父母和兄長說話的間隙裡,小寧忌才知道,大軍攻下成都之後,已經進入休整期。地盤擴大之後,考慮到指揮的效率,原本位於涼山山中的華夏軍核心目前正準備往成都平原遷移,在這個過程裡,父親便帶著傢裡人一道出來,先在外頭走走看看。

華夏軍自起事後,先去西北,後來轉戰西南,一群孩子在戰亂中出生,見到的多是山嶺土坡,唯一見過大城市的寧曦,那也是在四歲前的經歷瞭。這次的出山,對於傢裡人來說,都是個大日子,為瞭不驚動太多的人,寧毅、蘇檀兒、寧曦等一行人未曾大張旗鼓,這次寧毅與小嬋帶著寧曦來接寧忌,檀兒、雲竹、紅提以及雯雯等孩子尚在十餘裡外的山水邊紮營。

吃過午飯,輕車簡從的一行人便坐上車馬,朝南面而去……

馬車離開瞭軍營,一路往南,視野前方,便是一片鉛青色的草原與低嶺瞭。

成都平原雖然富庶繁榮,但冬天寒氣深時也會下雪,此時的草毯早已抽去綠意,一些長青的樹木也染上瞭冬日的灰白,水汽的浸潤下,整片原野都顯得空曠滲人,寒冷的意味仿佛要浸入人的骨髓裡。

寧忌的身上,倒是頗為溫暖。一來他始終習武,身體比一般人要康健許多,二來父親將他叫到瞭一輛車上,在趕路途中與他說瞭許多話。這些話語中,不僅關心著他的武藝和識字進展,而且父親與他說話的語氣頗為溫和,讓十一歲的少年人心中也覺得暖暖的。

長久以來,寧毅的兇名雖然已經傳遍天下,但面對著傢人時的態度卻並不強硬,有時候還會跟孩子開幾個玩笑,算不得讓孩子畏懼的嚴父。不過即便如此,寧忌等人與父親的相處也算不得多,兩年的失蹤讓傢中的孩子早早地經歷瞭一次父親去世的悲傷,回來之後,多數時間寧毅也在繁忙的工作中度過瞭。於是這天下午的路程,倒成瞭寧忌與父親在幾年期間最長的一次獨處。

“去過成都瞭嗎?”詢問過武藝與識字後,寧毅笑著問起他來,寧忌便興奮地點頭:“破城之後,去過瞭一次……不過呆得不久。”

“很大吧?”

“嗯嗯,不過大哥說他還記得汴梁,汴梁更大。”

“他三歲就離開瞭,哪還記得住什麼,他騙你的。”寧毅笑著說道,汴梁,於他而言也是十餘年前的回憶瞭,如今大概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我們這次會在成都待上一段時間,到時候帶著你們好好玩玩看看,你現在武藝也不錯瞭,到時候幫忙看著幾個弟弟妹妹。”

“嗯嗯。”寧忌又是連連點頭:“……我們今後不住成都嗎?”

“成都太大太繁榮,而且暫時靠在前面,不太適合將指揮點搬過去。”寧毅回答一句,寧忌不太理解,但也是點點頭,寧毅看著他,想瞭想,隨後笑道,“你想啊,我們剛剛打下來成都,前面又還是戰場,怎麼能將弟弟妹妹帶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不說戰場上的敵人,還有一些壞人,會藏在普通人當中,過來搞破壞的,又或者想把你啊、你的弟弟妹妹劫走的,想要防起來,是不是很難?”

寧忌如今也是見識過戰場的人瞭,聽父親這樣一說,一張臉開始變得嚴肅起來,重重地點瞭點頭。寧毅拍拍他的肩膀:“你這個年紀,就讓你去到戰場上,有沒有怪我和你娘?”

寧忌抿著嘴嚴肅地搖頭,他望著父親,目光中的情緒有幾分決然,也有著見證瞭那許多慘劇後的復雜和憐憫。寧毅伸手摸瞭摸孩子的頭,單手將他抱過來,目光望著窗外的鉛青色。

“有些事情啊,說不得道理,女真的事情,我跟你們說過,你秦爺爺的事情,我也跟你們說過。咱們華夏軍不想做孬種,得罪瞭很多人,你跟你的弟弟妹妹,也過不得太平日子。刺客會殺過來,我也藏不瞭你們一輩子,所以隻能將你放上戰場,讓你去鍛煉……”

“壞人殺過來,我殺瞭他們……”寧忌低聲說道。

“也沒有那麼簡單,戰場上的敵人不見得可怕,堂堂正正,咱們華夏軍誰都能打過。但總有些敵人,我們一眼看不出來,你紅姨武藝那麼高,也護不瞭所有人的周全,所以你想習武,也是一件好事。”

“我跟大哥也可以保護弟弟妹妹……”寧忌甕聲甕氣地說道。

“是啊。”寧毅頓瞭頓,過得片刻道:“既然你想當武林高手,過些天,給你個新任務。”

“嗯。”

“成都這邊,冬天裡不會打仗瞭,接下來會派軍醫隊到周邊村子裡去看病施藥。一場仗下來,很多人的生計會受到影響,要是下雪,生病的、凍死的窮苦人傢比往年會更多,你跟著軍醫隊裡的師父,一道去看看,治病救人……”

寧毅頓瞭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習武也是這樣,在比武場上練不出什麼來,你四處走走轉轉,會遇上好人,也會遇上壞人,你多看看,多想想,將來就能知道壞人會怎麼樣藏在人群裡。將來有一天,你跟你大哥,要負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

寧忌的頭點得更加用力瞭,寧毅笑著道:“當然,這是過段時間的事情瞭,待會見到弟弟妹妹,咱們先去成都好好玩玩。很久沒看到你瞭,雯雯啊、小霜小凝小珂她們,都好想你的,還有寧河的武藝,正在打基礎,你去督促他一下……”

馬車飛馳,父子倆一路閑聊,這一日尚未至傍晚,車隊便到瞭新津以西的一處小營地,這營地依山傍河,周圍人跡不多,檀兒、紅提等人便帶著雯雯等孩子在河邊玩耍,中間亦有杜殺、方書常等人的幾個孩子,一堆篝火已經熊熊地升起來,眼見寧忌的到來,性子熱情的小寧珂已經大叫著撲瞭過來,途中吧唧摔瞭一跤,爬起來笑著繼續撲,滿臉都是泥。

周圍一幫大人看著又是著急又是好笑,雲竹已經拿著手絹跑瞭上去,寧毅看著河邊跑在一起的孩子們,也是滿臉的笑容,這是傢人團聚的時刻,一切都顯得柔軟而溫馨。

過得不久,已經開始思考和管事的寧曦過來,私下裡向父親詢問寧忌隨軍醫走動的事情。十一歲的小寧忌對敵人的理解恐怕還隻在窮兇極惡上,寧曦懂的則更多一些。這些年來,針對父親與自己這些親人的刺殺行動一直都有,即便已經拿下成都,這次一傢人過去遊玩,實際上也有著相當大的安防風險,寧忌若隨軍醫在外走動,一旦遇上有心的刺客,後果難言。

寧毅看著不遠處河灘上玩耍的孩子們,沉默瞭片刻,隨後拍拍寧曦的肩:“一個大夫搭一個學徒,再搭上兩位軍人護送,小二這邊的安防,會交給你陳爺爺代為照管,你既然有心,去給你陳爺爺打個下手……你陳爺爺當年名震綠林,他的本領,你虛心學上一些,將來就非常夠用瞭。”

寧毅口中的“陳爺爺”,便是在他身邊負責瞭許久安防工作的陳駝子。先前他隨著蘇文方出山辦事,龍其飛等人猝然發難時,陳駝子負傷逃回山中,如今傷勢已漸愈,寧毅便打算將孩子的安危交給他,當然,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兩個孩子能隨著他多學些本領。

寧曦得到這個安排,興高采烈地點頭去瞭。寧毅在河灘邊坐下,嘆瞭口氣,如果可能,他會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個不用擔驚受怕的時代裡,即便他們會一事無成、甚至於成為紈絝子弟的風險,那也比推著十一歲的小孩子上戰場,讓他去近距離地看著那些殘屍斷體好受。

然而與這種殘酷對應的,並非是孩子會一事無成的這種溫和的可能性。在與天下對弈的過程裡,身邊的這些親人、孩子所面對的,是真實無比的死亡的威脅。十五歲、十一歲,乃至於年紀最小的寧霜與寧凝,忽然被敵人殺死、夭折的可能性,都是一般無二。

於是他閉上眼睛,輕聲地嘆息。然後起身,在篝火的光芒裡去往河灘邊,這一日與一幫孩子捕魚、燒烤,玩瞭好一陣,待到夜幕降臨下來,方書常過來通知他一件事情。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已經被帶到瞭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