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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〇章 深水暗潮 浩劫陰影(下)

星河流轉,夜漸漸的深下去瞭,襄陽大營之中,有關於北地黑旗訊息的討論,暫時告瞭一段落。將領、幕僚們陸陸續續地從中間軍營中出來,在議論中散往各處。

如孫革等幾名幕僚此時還在房中與嶽飛討論當前局勢,嶽銀瓶給幾人奉瞭茶,先一步從房中出來。午夜的風吹得柔和,她深吸瞭一口氣,想象著今夜討論的眾多事情的分量。

華夏軍的再次出現、北地的天翻地覆、疑似那位寧先生的蹤跡……以及女真有可能展開的動作。或許,真的要再次打起來瞭。

她並不為此感到畏懼,作為嶽飛的養女,嶽銀瓶今年十四歲。她是在戰火中長大的孩子,隨著父親見多瞭兵敗、流民、逃亡的慘劇,義母在南下途中病逝,間接的也是因為萬惡的金狗,她的心中有恨意,自幼隨著父親學武,也有著紮實的武藝基礎。

先前嶽飛並不希望她接觸戰場,但自十一歲起,小小的嶽銀瓶便習慣隨軍隊奔波,在流民群中維持秩序,到得去年夏天,在一次意外的遭遇中銀瓶以高超的劍法親手殺死兩名女真士兵後,嶽飛也就不再阻止她,願意讓她來軍中學習一些東西瞭。

“你是我嶽傢的女兒,不幸又學瞭刀槍,當此傾覆時刻,既然非得走到戰場上,我也阻不瞭你。但你上瞭戰場,首先需得小心,不要不明不白就死瞭,讓他人傷心。”

銀瓶自幼隨著嶽飛,知道父親一向的嚴肅端正,唯有在說這段話時,顯出罕見的柔和來。不過,年紀尚輕的銀瓶自然不會追究其中的涵義,感受到父親的關心,她便已滿足,到得此時,知道可能要真的與金狗開戰,她的心中,更是一片慷慨愉悅。

在門口深吸瞭兩口新鮮空氣,她沿著營墻往側面走去,到得轉角處,才陡然發現瞭不遠的墻角似乎正在偷聽的身影。銀瓶蹙眉看瞭一眼,走瞭過去,那是小她兩歲的嶽雲。

“姐,我聽說華夏軍在北面動手瞭?”

十二歲的嶽雲才剛開始長身體不久,比嶽銀瓶矮瞭一個頭還多,不過他自幼練功習武,刻苦異常,此時的看起來是頗為健康結實的孩子。看見姐姐過來,雙眼在黑暗中露出炯炯的光芒來。嶽銀瓶朝旁邊主營房看瞭一眼,伸手便去掐他的耳朵。

“啊,姐姐,痛痛痛……”嶽雲也不躲避,被捏得矮瞭個頭,伸手拍打銀瓶的手腕,口中輕聲說著。

“還知道痛,你不是不知道軍紀,怎可靠近這裡。”少女低聲說道。

“姐,我方才才過來的,我找爹有事,啊……”

“哼,你躲在這裡,爹可能早就知道瞭,你等著吧……”

嶽銀瓶說著,聽得營房裡傳來說話和腳步聲,卻是父親已經起身送人出門——她想來知道父親的武藝高強,原本便是天下第一人周侗宗師的關門弟子,這些年來正心誠意、一往無前,更是已臻化境,隻是戰場上這些功夫不顯,對旁人也極少說起——但嶽雲一個孩子跑到墻角邊偷聽,又豈能逃過父親的耳朵。

果然,將孫革等人送走之後,那道威嚴的身影便朝著這邊過來瞭:“嶽雲,我早已說過,你不得隨意入軍營。誰放你進來的?”

“爹,弟弟他……”

“銀瓶,你才見他,不知原委,開什麼口!”前方,嶽飛皺著眉頭看著兩人,他語氣平靜,卻透著嚴厲,這一年,三十四歲的嶽鵬舉,早已褪去當年的熱血和青澀,隻剩抗下一整支軍隊後的責任瞭,“嶽雲,我與你說過不許你隨意入軍營的理由,你可還記得?”

“記得。”身形還不高的孩子挺瞭挺胸膛,“爹說,我畢竟是主將之子,平素即便再謙和自持,那些士兵看得爹爹的面子,終究會予我方便。長此以往,這便會壞瞭我的心性!”

“今日他們放你進來,便證實瞭這番話不錯。”

“不是的。”嶽雲抬瞭抬頭,“我今日真有事情要見爹爹。”

嶽飛目光一凝:“哦?你這小孩兒傢的,看來還知道什麼重要軍情瞭?”

“爹,我推動瞭那塊大石頭,你曾說過,隻要推動瞭,便讓我參戰,我如今是背嵬軍的人瞭,那些軍中兄長,才會讓我進來!”

嶽銀瓶眨著眼睛,驚奇地看瞭嶽雲一眼,小少年站得整整齊齊,氣勢昂揚。嶽飛望著他,沉默瞭下來。

原來,這一對兒女自幼時起便與他學習內傢功,基礎打得極好。嶽飛性情剛毅勇決、極為端正,這些年來,又見慣瞭中原淪陷的慘劇,傢中在這方面的教育素來是極正的,兩個孩子自幼受到這種情緒的熏陶,提起上陣殺敵之事,都是義無反顧。

銀瓶參軍之後,嶽雲自然也提出要求,嶽飛便指瞭一塊大石頭,道他隻要能推動,便允瞭他的想法。攻下襄陽之後,嶽雲過來,嶽飛便另指瞭一塊差不多的。他想著兩個孩子身手雖還不錯,但此時還不到全用蠻力的時候,讓嶽雲推動而不是抬起某塊巨石,也正好鍛煉瞭他使用巧勁的功夫,不傷身體。誰知道才十二歲的孩子竟真把在襄陽城指的這塊給推動瞭。

許是自己當初大意,指瞭塊太好推的……

嶽飛沉默許久,場面尷尬瞭一會兒。過得片刻,隻見他抬起頭來:“此事明日再說,你先去歇息一陣,待會讓你姐送你回去……銀瓶,你先隨我走走。”

嶽雲一臉得意:“爹,你若有想法,可以在俘虜中選上兩人與我放對比試,看我上不上得瞭戰場,殺不殺得瞭敵人。可不興反悔!”

“……再說。”嶽飛背負雙手,轉身離開,嶽雲此時還在興奮,拉瞭拉嶽銀瓶:“姐,你要幫我美言幾句。”

“你還沒馬高呢,矮子。”

銀瓶知道這事情雙方的為難,罕見地皺眉說瞭句刻薄話,嶽雲卻毫不在意,揮著手笑得一臉憨傻:“嘿嘿。”

嶽銀瓶轉身,追著父親去瞭。

軍營當中,許多的士兵都已歇下,父女倆一前一後信步而行,嶽飛背負雙手,斜望著前方的夜空,卻沉默瞭一路。待到快到軍營邊瞭,才將腳步停瞭下來:“嶽銀瓶,今日的事情,你怎麼看啊?”

“女真人嗎?他們若來,打便打咯。”

她少女身份,這話說得卻是簡單,不過,前方嶽飛的目光中並未覺得失望,甚至是有些贊許地看瞭她一眼,斟酌片刻:“是啊,若是要來,自然隻能打,可惜,這等簡單的道理,卻有許多大人都不明白……”他嘆瞭口氣,“銀瓶,這些年來,為父心中有三個崇敬敬重之人,你可知道是哪三位嗎?”

少女隻是想瞭想:“周侗師公必是其中之一。”

“是啊。”沉默片刻,嶽飛點瞭點頭,“師父一生正直,凡為正確之事,必定竭心盡力,卻又從不迂腐魯直。他縱橫一生,最終還為刺殺粘罕而死。他之為人,乃俠義之巔峰,為父高山仰止,隻是路有不同——當然,師父他老人傢晚年收我為徒,教授的以弓馬戰陣,沖陣功夫為主,可能這也是他後來的一番心思。”

“第二位……”銀瓶沉思片刻,“可是宗澤老大人?”

嶽飛的臉上露出瞭笑容:“是啊,宗澤宗老大人,我與他相識不深,然而,自靖平恥後,他孤守汴梁,運籌帷幄盡心竭慮,臨死之時高呼‘渡河’,此二字也是為父此後八年所望,思之想之,無時或減。宗老大人這一生為國為民,與當初的另一位老大人,也是相差不多的……”

“父親說的第三人……莫非是李綱李大人?”

她看見父親臉上復雜地笑瞭笑。

“這第三人,可說是一人,也可說是兩人……”嶽飛的臉上,露出緬懷之色,“當初女真尚未南下,便有許多人,在其中奔走預防,到後來女真南侵,這位老大人與他的弟子在其中,也做過許多的事情,第一次守汴梁,堅壁清野,維持後勤,給每一支軍隊保障物資,前線雖然顯不出來,然而他們在其中的功勞,不可磨滅,及至夏村一戰,擊敗郭藥師大軍……”

他說到這裡,頓瞭下來,銀瓶聰穎,卻已經知道瞭他說的是什麼。

“父親指的是,右相秦嗣源,與那……黑旗寧毅?”

“你倒是知道不少事。”

“女兒當時尚年幼,卻隱約記得,父親隨那寧毅做過事的。後來您也一直並不討厭黑旗,隻是對旁人,從來不曾說過。”

“大錯鑄成,往事已矣,說也無用瞭。”

“隻是……那寧毅無君無父,實在是……”

嶽銀瓶蹙著眉頭,欲言又止。嶽飛看她一眼,點瞭點頭:“是啊,此事確是他的大錯。不過,這些年來,每每憶及當初之事,唯有那寧毅、右相府做事手段井井有條,千頭萬緒到瞭他們手上,便能整理清楚,令為父高山仰止,女真第一次南下時,若非是他們在後方的工作,秦相在汴梁的組織,寧毅一路堅壁清野,到最艱難時又整肅潰兵、振奮士氣,沒有汴梁的拖延,夏村的大勝,恐怕武朝早亡瞭。”

他嘆瞭口氣:“其時尚未有靖平之恥,誰也不曾料到,我武朝泱泱大國,竟會被打到今日程度。中原淪陷,民眾流離失所,千萬人死……銀瓶,那是自金武兩國開戰之後,為父覺得,最有希望的時刻,真是瞭不起啊,若沒有後來的事情……”

嶽銀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嶽飛深吸瞭一口氣:“若不論他那大逆之行,隻論汴梁、夏村,至其後的華夏軍、小蒼河三年,寧毅行事手段,所有成就,幾乎無人可及。我十年練兵,攻下襄陽,黑旗一出,殺瞭田虎,單論格局,為父也不及黑旗萬一。”

銀瓶道:“然而黑旗隻是陰謀取巧……”

嶽飛擺瞭擺手:“事情有用,便該承認。黑旗在小蒼河正面拒女真三年,擊潰偽齊何止百萬。為父如今拿瞭襄陽,卻還在擔憂女真出兵是否能贏,差距便是差距。”他抬頭望向不遠處正在夜風中飄揚的旗幟,“背嵬軍……銀瓶,他當初反叛,與為父有一番談話,說送為父一支軍隊的名字。”

“名字……”嶽銀瓶瞪大眼睛,忍不住開口。嶽飛笑著點點頭。

“是啊,背嵬……他說,意味是背著山走之人,亦指軍隊要背負山一般的重量。我想,上山下鬼,背負高山,命已許國,此身成鬼……這些年來,為父一直擔心,這軍隊,辜負瞭這個名字。”

“……”少女皺著眉頭,思考著這些事情,這些年來,嶽飛時常與傢人說這名字的意義和重量,銀瓶自然早已熟悉,隻是到得今日,才聽父親說起這一向的緣由來,心中自然大受震撼,過得片刻方才道:“爹,那你說這些……”

這句話問出來,前方的父親表情便顯得奇怪起來,他猶豫片刻:“其實,這寧毅最厲害的地方,從來便不在戰場之上,運籌、用人,管後方諸多事情,才是他真正厲害之處,真正的戰陣接敵,許多時候,都是小道……”

他說到這裡,表情煩悶,便沒有再說下去。銀瓶怔怔半晌,竟噗嗤笑瞭:“父親,女兒……女兒知道瞭,一定會幫忙勸勸弟弟的……”

“唉,我說的事情……倒也不是……”

“噗……”銀瓶捂住嘴巴,過得一陣,容色才努力肅穆起來。嶽飛看著她,目光中有尷尬、有為難、也有歉意,片刻之後,他轉開目光,竟也失笑起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聲循著內力,在夜色中擴散,一時間,竟壓得四野靜謐,猶如空谷之中的巨大回音。過得一陣,笑聲停下來,這位三十餘歲,持身極正的大將軍面上,也有著復雜的神情:“既然讓你上瞭戰場,為父本不該說這些。隻是……十二歲的孩子,還不懂保護自己,讓他多選一次吧。若是年紀稍大些……男兒本也該上陣殺敵的……”

“是,女兒知道的。”銀瓶忍著笑,“女兒會盡力勸他,隻是……嶽雲他傻乎乎一根筋,女兒也沒有把握真能將他說動。”

“去吧。”

不願意再在女兒面前出醜,嶽飛揮瞭揮手,銀瓶離開之後,他站在那兒,望著軍營外的一片黑暗,久久的、久久的沒有說話。年輕的孩子將戰爭當成兒戲,對於成年人來說,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三十四歲的嶽鵬舉,對外強勢精明,對內鐵血嚴肅,心中卻也終有些許過不去的事情。

如果能有寧毅那樣的口舌,現在或許能好過許多吧。他在心中想到。

……

隨後的夜晚,銀瓶在父親的營房裡找到還在打坐調息裝鎮靜的嶽雲,兩人一道從軍營中出去,準備返回營外暫居的傢中。嶽雲向姐姐詢問著事情的進展,銀瓶則蹙著眉頭,考慮著如何能將這一根筋的小子拉住片刻。

此時的襄陽城墻,在數次的戰鬥中,坍塌瞭一截,修補還在繼續。為瞭方便看察,嶽雲等人暫居的房子在城墻的一側。修補城墻的工匠已經休息瞭,路上沒有太多光芒。讓小嶽雲提瞭燈籠,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正往前走著,有一道人影從前方走來。

那身影高大,到得近處,銀瓶的說話才頓瞭一頓,前方來人身材魁梧,隨著他的前行,身形看來竟還在增長——由人畜無害變得危險,這是綠林高手放開氣勢的象征,不是真正的高手甚至還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的藏拙。

“兩位是嶽傢的小將軍吧……”那身影到得近處,隻見火光照耀出,顯出一張滿是刀疤的黑臉來。

銀瓶抓住嶽雲的肩膀:“你是誰?”

一步之間,巨漢已經伸手抓瞭過來。

銀瓶手中,飄影劍似白練出鞘,同時拿著煙花令箭便打開瞭蓋子,一旁,十二歲的嶽雲沉身如山嶽,大喝一聲,沉猛的重拳轟出。兩人可以說是周侗一系嫡傳,即便是少女孩童,也不是一般的綠林好手敵得住的。然而這一瞬間,那黒膚巨漢的大手猶如覆天巨印,兜住瞭風雷,壓將下來!

——不久之後,示警之聲大作,有人渾身帶血的沖進軍營,告知瞭嶽飛:有偽齊或是女真高手入城,抓走瞭銀瓶和嶽雲,自城墻沖出的消息。

再過得一陣,高寵、牛皋等人帶著軍中好手,飛快地追將出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自從澤州事瞭,寧毅與西瓜等人一路南下,已經走在瞭回去的路上。這一路,兩人帶著方書常等一眾護衛跟班,有時同行,有時分開,每日裡打探沿途中的民生、狀況、各式情報,走走停停的,過瞭黃河、過瞭汴梁,逐漸的,到得鄧州、新野附近,距離襄陽,也就不遠瞭。

寧毅不願貿然進背嵬軍的地盤,打的是繞道的主意。他這一路之上看似悠閑,實際上也有許多的事情要做,需要的謀算要想,七月中旬的一晚,夫妻兩人駕著馬車在野外宿營,寧毅思考事情至半夜,睡得很淺,便悄悄出來透氣,坐在篝火漸息的草地上不久,西瓜也過來瞭。

“這兩日見你休息不好,擔心女真,還是擔心王獅童?”

“你倒是知道,我在擔心王獅童。”寧毅笑瞭笑。

“這些天,你為他做瞭不少佈置,豈能瞞得過我。”西瓜伸直雙腿,伸手抓住腳尖,在草地上折疊、又舒展著身體,寧毅伸手摸她的頭發。

“是有些問題。”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