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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九章 花開彼岸 人老蒼河(四)

秋天,葉子漸漸開始黃起來瞭。

天會九年,在第二任皇帝吳乞買的勵精圖治下,金國,國力正蒸蒸日上,作為這片天下最強的國傢,君臨於世。

西京大同,此時是金國位於西南面的軍事中心,完顏宗翰的元帥府坐落於此。

不過,雖然完顏宗翰在金國地位崇高、強勢無比,在曾經的金國二太子完顏宗望病逝後,阿骨打的嫡子當中,便難有人再與他正面抗衡,外界也常有南北兩朝廷的傳言。但女真朝堂與元帥府之間,實際上並未出現多少大的摩擦,究其原因,是因為這朝堂上,仍有眾多的女真開國之臣鎮住場面。

尤其是那位在阿骨打麾下時曾鋒芒畢露,繼位後卻收斂瞭脾性,對內溫和對外強勢的皇帝,完顏吳乞買,此時仍舊是所有辰星中最為明亮的那一顆。這位在疆場上可以一當百、力搏虎熊的皇帝,在自己人面前實則敦厚,繼位之初因為偷喝美酒,被一眾強勢的臣子拖下來打過二十大板,他也未曾反抗。

繼位之後,雖然女真的軍隊不斷南下征伐,但女真國內的施政實則穩重敦和。吳乞買一方面鼓勵農桑,一方面改革國內制度,進行瞭許多去奴隸制和完善經濟體系的努力。第三次伐武期間,他已經開始在國內推行奴隸贖買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保護奴隸的生命安全,且開始推行抑制土地兼並的政策。雖然外界仗打得兇狠嚴苛,這段時間的金國境內,確實顯得太平安定,作為守成之主,吳乞買已無愧身上的皇帝之位。

有他的坐鎮,女真的前行顯得平穩,即便桀驁如宗翰,對其也有著足夠的尊重與敬畏。

不過,國傢平定的這些年來,確實也有一位位璀璨的女真英雄,在不斷的征伐中,陸續殞落瞭。

曾經的女真軍神,二太子宗望,病逝於女真三度伐武期間。

戰神完顏婁室,於四年前攻略西北的大戰中犧牲。

天會八年,諳班勃極烈(女真勃極烈制度中的皇儲),同時也是阿骨打、吳乞買的親生弟弟完顏斜也病逝,斜也在眾人之中雖然沒有如宗翰的名氣,婁室那般近乎百戰百勝的顯赫戰功,然而性格穩健的他亦是身負眾望的名將,地位崇高。金國最初的兩度伐武,雖然宗翰、宗望各為一軍元帥,實際上身負總帥之名坐鎮的,卻是斜也。若他未死,便該是下一任的金國皇帝瞭。

同年,大將辭不失於西北延州大戰,中奸計後被俘斬首。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一位位將星的殞落並未停止女真前行的步伐,北線的蒙古草原,術列速率領數千騎兵與崛起的蒙古部落征戰稍稍受挫,一支參與征伐的軍隊自南面凱旋歸來瞭。

他們自南門而入,向將領獻上戰利品,不過,這一次大軍的歸返,帶回的戰利品不多,它的規模畢竟比不上伐武,不過,在連續四年的時間內拖住女真征戰的步伐,在大戰之中先後使女真損失兩位名將的西北之戰,也確實吸引瞭不少有心人的目光。

那於南面弒君後的大逆之人,踞於西北的魔頭,強悍的黑旗軍隊,如今終於也在女真人鐵血的征伐中被碾碎瞭。

一面破舊的染血軍旗被女真軍隊作為戰利品獻於宗翰座前,元帥府的將軍們宣佈瞭寧匪被陣斬梟首、黑旗軍全軍覆沒的事實。於是附近的街道、廣場上便傳出瞭歡呼。對於那支軍隊,金國當中知道內情的女真人的態度頗為復雜,一方面,金國婁室、辭不失兩名大將亡於西北,有的人願意承認他的強大,另一方面,則有些女真人認為,這樣的戰績表明金國已出現問題,不復以往的所向披靡,當然,無論哪種看法,在黑旗軍覆滅之後,都被暫時地沖淡瞭。

陳文君在人群中看瞭一會兒軍隊歸來的情景,城中一片熱鬧。回到府中,希尹正在書房練字,見她過來,擱下筆笑瞭笑:“你去看回師?原有些無聊的。”

陳文君搖瞭搖頭,目光往書房最顯眼的位置望去,希尹的書房內多是從南面弄來的名傢書畫古跡,此時被掛在最中央的,已是一幅還稱不上名傢的字。

君臣甘屈膝,一子獨悲傷。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損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蒼。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

這幅由寧毅寫的字,希尹自北歸後便掛在書房裡,一開始掛在角落中,自西北大戰開始,便不斷調換著位子,辭不失戰死後,希尹一度取下來過,但後來還是掛在瞭靠中央的地方。到得今天,終於挪到最中央瞭。

“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陳文君仰頭看著這字,輕輕念出來。她往日裡也來看過這字,眼下再來看時,心中的復雜,已不能為外人道瞭。

希尹靠過來:“是啊,凜凜人如在……寧立恒此人,在武朝未弒君時,便是秦嗣源好友,我回顧當年之事,武朝秦嗣源儒學淵源,秦傢長子死於太原,秦嗣源被發配後死於奸人之手,秦傢次子與寧立恒起事。西北這三年,配得上這句話瞭,我是小看瞭他,可惜,未能與其在生時一敘。”

希尹微帶感嘆,陳文君能明白更多他話中深意。西北三年,女真在後,以偽齊軍隊在前,是希尹的主意,原因便是由於黑旗軍火器厲害,女真未能找到好的克制之法,便先以偽齊軍隊為前鋒試炮,金國內部也在不斷地跟隨戰事完善大炮。

誰知這一拖下來,戰事幾乎綿綿無期,去年辭不失於延州城頭被斬殺,希尹極為愧疚。此後女真軍隊才更加加強瞭進攻,如今雖然也已掌握火炮技術,同時制造出瞭專為射下熱氣球而做的超強弩弓,但對於辭不失被殺與女真在這三年間投入的人力物力,希尹一直覺得,有自己的一份責任。

陳文君沉默片刻,偏頭道:“我倒是聽有人說,那寧毅詭計百出,這一次可能是詐死脫身。老爺去看過他的人頭瞭?”

她的面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希尹望瞭望她,隨後面色復雜地笑瞭笑:“確實有人這樣想,其實人頭那東西不足為憑,戰場上砍下來的東西,讓人認瞭送過來,作偽不難,與他有過來往的范弘濟倒是說,確實是寧毅的人頭,但看錯也是有的。”

他搖瞭搖頭,望向前方的字,嘆瞭口氣:“朝堂收兵,不是如此膚淺之事,其實,黑旗軍未亡……”

希尹說到這裡頓瞭頓,看見陳文君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她心憂南朝,對黑旗軍頗為同情的事,希尹原就知道,陳文君也並不避諱——便望著她也笑瞭笑:“西北之戰,打得極亂,劉豫無能當殺。很多事情現在才能理清楚,黑旗軍是有一部分自西北逃出瞭,他們甚至做出瞭更加厲害的事,我們現在都還在查。黑旗軍餘部如今已轉向西南,寧毅金蟬脫殼,原本可能也是安排好的事情,然而,事情總有意外。”

“什麼?”陳文君回過頭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他領軍從死地之中幾度來去,很可能……假死成真死,就如同婁室,忽然遇上意外,誰也料不到。”完顏希尹說著這事,目光復雜、嘆息:“黑旗軍內部,如今也找不到他……若非確定此事,即便有北線之戰,我又怎會允其退兵。他一死,黑旗軍縱存兵百萬,也隻是個念想瞭,走便走吧……”

陳文君愣瞭片刻,但也隻是這片刻之後,微微苦笑出來。

“那……老爺說的更厲害的事,是什麼?”

“原也是我的失策,若那寧立恒還活著,就有些麻煩,不過……若是死瞭,就讓南邊劉豫他們頭疼去吧,這是最近才得知的消息……”

希尹再度望瞭望那幅字,與妻子隨口閑聊瞭下去……

……

南面,有關於黑旗軍覆滅、弒君反賊寧立恒被斬首的消息,正逐漸傳遍整個天下。

中原,戰事雖然已經停下來,這片土地上因那場大戰而來的果子,仍舊苦澀得難以下咽。

一些訊息,在大戰的混亂過後,才逐漸的出現,被一些人知曉後,變作瞭更為混亂的局面。

大名府皇宮之中,在大戰結束後的這個秋天裡,劉豫開始變得多疑、惶惶不可終日,數日以來,他已經連續殺瞭十餘名宮中侍衛瞭。

從底層而來的傳言,正於人們口耳之間傳播、擴大。

相傳,在三年的西北戰爭之中,黑旗軍於大戰之中,逼降瞭眾多的俘虜,而這逼降,不僅僅是一般的招降那麼簡單,有傳言說,在西北的大戰開始之前,黑旗軍斬殺婁室之後,那魔頭寧毅便已在積極佈局,他派出瞭大量的黑旗士兵,分散於中原各處、人群聚集之所。

當西北大戰開打,女真逼迫大齊出兵,劉豫的強制征兵便在這些地方展開。此時中原已經過三次大戰洗禮,原本的秩序早已混亂,官員已經無法從戶籍上評判誰是良民、誰是本地人,在這種饑不擇食的強征之中,幾乎所有的黑旗士兵,都已滲入到大齊的軍隊之中。

他們本就是軍人,在軍隊之中表現自然出色,升職出頭、不在話下,這些人勾連身邊的人,選擇那些身強力壯的、想法傾向於黑旗軍的,於戰場之上向黑旗軍投降、在每一次大戰當中,給黑旗軍傳遞情報,在那場大戰中,大量的人就那樣無聲地消失在戰場中,成為瞭壯大黑旗軍的養料。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如今的大齊軍隊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仍舊潛伏在其中,他們有的已經成為高層的將領,有的還在發展黑旗軍的成員,甚至有的,或許已經破格提拔成瞭劉豫身邊的宮中禁衛。

這些天來,劉豫看見的每一個軍人,都像是潛伏的黑旗成員。

連日下來,他的精神都衰弱瞭。

夜風在吹、卷起葉子,屋簷下似有水在滴。

滴答、滴答、滴答……細細碎碎的聲音。

劉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背後是一身的冷汗,他覺得似乎看到瞭床邊的黑影,然後……床邊真的有黑影。

那黑衣人靠過來,一隻手如鐵箍一般,牢牢鉗住瞭他的嘴,那雙眼睛在看著他,面對面的。

“皇帝……”

聲音響起來,那人抽出瞭一把匕首,往他的脖子架上來,比劃瞭一下,開始將匕首尖對著他的眼睛,緩緩地紮下來。

“……再殺一個皇帝……”

劉豫掙紮起來,然而那隻手上的力氣還在加重,他的臉頰骨頭都在咯咯作響,被褥下傳出濕熱的感覺,他已經被嚇得失禁瞭,眼睛緊緊地閉著。

鉗在嘴邊的那隻手陡然放開,隨後一下重擊敲下,劉豫暈瞭過去。

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劉豫的臉上紅印未褪,巨大的混亂已經在宮內出現。

有關於心魔、黑旗的傳聞,在民間流傳起來……

……

影響還在繼續。江南,寧毅的死訊與黑旗軍的覆滅已經在人們的口中傳過一遍,除瞭少數書生開始祭奠死去的周喆,感嘆“撥亂反正”之外,這一次,民間議論的聲音,顯得安靜。

江寧城南郊,大片的院落建於原本山清水秀的丘陵間,附近亦有武烈營的軍隊駐紮。這一片,是如今太子君武研究格物的別業,大量的榆木炮、鐵炮如今就是從這裡被制造出來,發放各處軍隊,太子本人也時常在此坐鎮。

秋末,一名斷手之人敲響瞭一處院落的木門,這人身材高大,站姿穩健,面上有數處刀疤傷痕,一看便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報出某些暗號後,出來接待他的是如今太子府的大總管陸阿貴。這名老兵帶回的是有關於小蒼河、有關於西北三年大戰的消息,他是陸阿貴親手安插在小蒼河軍隊中的內應。

這人的名字,叫做林光烈,在小蒼河數年,他加入黑旗軍奮勇作戰,一度升至那逆匪寧立恒的身邊,他在西北最後幾場混亂的大戰中被俘,受到瞭慘無人道的折磨,而在看押之中,他連同幾名黑旗軍的將士越獄,親手砍斷瞭自己的手臂,九死一生方才逃脫,此時南下回報消息。

自然的,他也得到瞭英雄般的待遇,聽取瞭相對重要的訊息後,陸阿貴將他安頓下來,同時派人報知瞭此時仍在京城的太子。

林光烈被安排在最好的宅院裡,受到瞭最好的對待,這一天,林光烈出門到江寧逛街,甩掉瞭安排下來負責保護他的兩名侍衛,離城後沿小路而走,走得不遠,看見瞭等在前方的陸阿貴與一隊士兵。

陸阿貴目光疑惑,眼前的人,是他精心挑選的人才,武藝高強性格忠直,他的母親還在南面,自己甚至救過他的命……這一天的山道間,林光烈跪下來,對他磕頭道瞭歉,隨後,對他說起瞭他在西北最後的事情。

西北三年大戰,敵人源源不斷地過來,縱然寧毅早有眾多的佈置,要承受下來,戰況依舊慘烈無比。最後的一年裡女真人的攻勢加強瞭,眾人東奔西跑,寧毅帶著直系部隊也投入瞭作戰,林光烈當時已經是這支隊伍裡的人。

戰場上刀劍無眼,雖然有大傢的保護,但寧毅也受過幾次傷,在絕境般的環境裡,他與眾人一同沖殺,也曾說過,自己可能某一天,也會是完顏婁室一般的結局。那些時間裡,寧毅喜歡與人說話,許多的想法,並不避人,說起對戰爭的看法,對世道的看法,大夥兒未必都聽得懂,但久而久之,卻知道那是怎樣的拳拳之心。

“……我……被抓的那場大戰,是發生的最後幾次戰鬥瞭,開打的前一天,我記得,天氣很熱,我們都躲在山裡,天快黑的時候,坐在山邊乘涼。我記得,太陽紅得像血,寧先生去看傷員回來,跟我們說誰誰誰死瞭……”林光烈說到這裡,已經站起來,“他跟我們坐瞭一會,後來說的話,我這輩子都記得……”

“他說……我整天跟你們嘮叨,有些人就當我的面說,煩死瞭,我都知道……他說,其實我是個怕死的人,不想死也不想痛,都不好受……他說,我今天不想說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死,非得去痛,但是,能跟你們一起打仗,一起沖上去,我覺得很榮幸,因為你們是人,有高貴的、高尚的東西,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垃圾,你們為瞭最好的事情,做瞭最大的努力……所以,如果有一天真出瞭什麼事,我真的,不算白來一遭瞭……”

這漢子站在那裡,眼中已經有瞭眼淚。

“我被他們抓住,沒多久,他們說寧先生死瞭,因為這樣,我才沒有被殺。那天晚上我弄斷自己的手,殺瞭三個人,跟大夥一起沖出去。我不知道寧先生是不是真的死瞭,但是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個人,不比任何人,甚至比起皇帝來,都不會低下的人……”

“放肆!”聽對方說出這句話,陸阿貴目光一冷,吼瞭出來,身邊一隊士兵同時拔刀,一時間,這山道間刀光凜冽。林光烈吸瞭一口氣,用僅剩的右手拔出腰間的鋼刀來。

“陸管事,我承您救命,也尊重您,我斷瞭手,隻想著,哪怕是死之前,我要把這條命還給您。我給您帶回瞭小蒼河的消息。小蒼河堂堂正正,沒有什麼不能跟人說的!但消息我說完瞭,陸先生,我要把這條命送回華夏軍,您要擋我,今天可以留下我的命。但有件事,我跟大傢說清楚,三年戰陣搏殺,隻有一隻手瞭,我還能殺人,你們當心。”

他身形微微低下來,橫刀而立,目光瞇瞭起來。這樣的距離,他隻有一人,如果沖出恐怕會被當場射殺,但即便如此,這一刻他給人的壓迫感也沒有絲毫的降低,這是從西北的地獄中歸來的猛虎。

陸阿貴沉默瞭片刻:“若是……寧立恒真的死瞭,你回去,又有何益?”

“寧先生跟我們說過那些話……”林光烈道,“他若真的死瞭,華夏軍都會將他傳下來。陸管事,靠你們,救不瞭這天下。”

秋葉黃透瞭,在風中往樹下落,天空中,南飛的大雁排成瞭行。山道上雙方的對峙中,陸阿貴抬起瞭頭,無聲地嘆瞭口氣。

這裡曾經也是那位書生的故鄉。

如今鴻雁已歸來,許許多多的人,已不會回來瞭。或人不在,或心不在……

……

西南大理,佛教興盛,這是片安靜祥和的國度。

廉義侯段寶升的女兒段曉晴今年十三歲,雖未至及笄之年,但段曉晴自幼熟讀詩書、習女紅、通音律,小小年紀,便已成為瞭大理城內有名的才女,這兩年來,上門提親之人更是踏破瞭侯府的門檻,令得侯府極有面子。

有這樣一個好女兒,段寶升素來十分自豪,但他當然也知道,之所以女兒能夠這般引人註目,主要的原因不僅是女兒自幼長得漂亮,還是數年前給她找的那位女先生,這位名叫王靜梅的女居士不僅學識淵博,精通女紅、音律,最重要的是她頗通佛法,經天龍寺靜信大師引薦,最終才入侯府教書。對於此事,段寶升一直心懷感激。

對於這位樣貌、氣質、學識都非常出眾的女居士,段寶升心中常懷傾慕之意,曾經他也想過納對方為侯府側室,且著人開口提親,然而對方予以婉拒,那便沒辦法瞭。大理佛教興盛,段寶升雖然喜歡對方,但也不至於非要強娶。為瞭予對方以好感,他也一直都保持著分寸,幾年以來,除瞭偶爾對方在教導女兒時過去碰個面,其餘時候,段寶升與這王居士的見面,也不多。

這幾年來,外界局勢風起雲湧,武朝從原本的天朝上國陡然被打落谷底,中原、西北廝殺不斷,大理也逐漸緊張起來。這天,段寶升從會客的院落送走一名賓客,途中便遇上瞭帶著女兒在花園走動的王靜梅。

他眼中註意著伊人,腳步慢下來,口中還在說話。那王居士未曾望向這邊,段寶升隻是看著她的側臉,某一刻,她扭頭朝這邊望來,段寶升才看到,對方的臉上,已是煞白一片。

出什麼事瞭……

段寶升並不明白。

這一天,曾經名叫李師師,如今化名王靜梅的女子,於西南一隅聽到瞭寧毅的死訊。

在這之前,那座她曾經住過的小小山谷中的軍隊,直面兇殘的女真人,拖住它們,打瞭一場整整三年的大仗……

她曾經以為,這戰鬥會無休無止地打下去,即便是那樣,那痛苦也不會如此刻一般的排山倒海地湧上來。

好多好多的事情,忽然又湧起來瞭,那道身影,曾經兒時簡單的片段,在江寧的那場重逢,她總是對他充滿瞭誤會,那個人在梁山殺瞭幾萬人,賑災時的追逐利益、對人性的操控,女真人來瞭,他在城外抵抗,右相府倒下時,他不斷奔走,他殺瞭皇帝,將她擄去西北的山裡,讓她整理那些文字。

某一刻她想起他,記得自己曾經喜歡他,然而殺瞭皇帝之後,她已經無法再喜歡他瞭,他們的爭論,他並不會刻意相讓。然後,她去瞭天南,他擋在天北……

一個那樣堅硬、執拗、不屈的人,她幾乎……就要忘記他瞭……

這一天,段曉晴看見她那位知性美麗的女先生不知道為何失瞭態,她躲在她閨房側面的小房間裡,哭瞭好久、好久……

第二天,王靜梅向段寶升請辭瞭。

……

南歸的鴻雁飛過瞭武朝的天空。

中原,劉豫的政權開始準備向汴梁遷都。

嶽飛率領著他的軍隊,朝著北線的戰場挺近,在擊潰兩支軍隊,收復一處州縣之後,又遭到瞭京城的訓斥。黑旗軍已去,女真再無南下的障礙,不能再啟邊釁瞭。

太子君武回到江寧,聽陸阿貴說完瞭林光烈的事情,微微地嘆瞭口氣,外間,作坊之中又運出瞭一片鐵炮和火藥,有關於各種火器的改良,正緊鑼密鼓的進行。

南面,李師師剪去頭發,離開大理,開始瞭北上的旅程。

林光烈走在西去的路上,一如他南下的旅程,經過瞭崢嶸險峻的漫道雄關。

西夏,在小蒼河戰敗,華夏軍覆亡後,李乾順開始重整商路,預備到瞭開春之時,便開始大展拳腳。然後開春瞭……

黑色的鐵騎呼嘯如風,在狂飆一般的強大攻勢裡,踏碎西夏黑水的廣大平原,在不久之後,踏入賀蘭山沿線。烽煙燃燒而來,這是誰也未曾知曉的開端。

——蒙古,成吉思汗鐵木真,踏上瞭巨大的舞臺。

吐蕃南端,一個並不強大的名為達央的部落聚居區,此時已經逐漸發展起來,開始有瞭些許漢人聚居地的樣子。一支曾經震驚天下的部隊,正在這裡聚集、等待。等待時機到來、等待某個人的歸來……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逐鹿的時節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