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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悲淒殺戮 漫長血河(一)

大雪之中,馬車駛過喧鬧的街頭。

奔跑聲、呼喊聲、哭泣聲都在傳來。這條街道通往北面的城墻,又一隊志願守城的居民在小撥軍隊的帶領下往那邊去瞭。雪裡的街道邊,有女人孩子正在哭,是傢裡人早兩天便死在瞭城墻上的。這類人現在還並不多,混在喧鬧的聲響裡,引人惻隱,但除瞭安慰,終究無法說些什麼。

因為更多的居民正被發動起來,往城墻那邊去,偌大的汴梁城,便都被這樣的氛圍籠罩瞭。

早些天李綱、秦嗣源等人發動民眾幫忙守城時,有此意願者甚眾,然而當這樣大規模地運作起來時,自然就要面臨各種各樣的問題。消失的、稱病的、不願意去的,每每令負責者歇斯底裡,狂躁不堪。事情真逼到眼前時,各傢各戶的妻兒,也未必真願意傢中的男人往城墻那邊去瞭,由此爆發的種種情況,不勝枚舉。

但好在此次面臨的,真是汴梁居民的切身利益,就算有部分人員不能幫忙,真被發動起來的居民,數目也是夠多的。

此次女真大舉攻城,兵力共計五萬餘,而城內負責守城的兵將,則在八萬左右。發動起來,已到城墻下幫忙,又或是在各處待命的民眾,整個數目已達十萬之眾,還有數萬甚至十數萬處於隨時可以動員起來的狀態。

這樣龐大的組織力,令得舉城上下都處於狂熱與沸騰當中,無形中,其實也激發瞭眾人守城的熱血。至少在眼下的短短數日裡,汴梁城中掀起的愛國情緒,已是空前絕後的。如果單從政績來說,任何組織起這種情況的官員,都值得一輩子誇耀瞭。

那無名的馬車穿過還在飄雪的城市,進入童貫王府的後門。在這邊,早有一些馬車、官員在院子裡等待瞭。馬車上的年輕武將下來,走進內院,童貫正在待客,年輕武將通報一聲,隨後過去報告城頭的情況。實際上新的戰況也大同小異,戰事激烈,城頭危急。

“……女真人兩度登上城頭,又被打退,但乙六段城頭有大的破損,恐將成為女真人的全力突破口……”

此時房間裡的五六人,都稱得上是朝廷大員,或為武將,或是掌軍權的文官。童貫看著城墻的圖紙推演一番,眉頭緊蹙,又問及城內的狀況。其中一名官員詢問:“……天下精通兵事者,無過於王爺,王爺認為,這戰事如何。汴梁城,咱們還守得住麼?”

另一人道:“女真人這次,看來是鐵瞭心,非要將城池攻破不可啦。”

“既然發兵攻城,又有哪一次是不想破城的!”童貫看著城墻圖紙,皺瞭皺眉,他身材魁梧,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勢,“而城池攻守,瞬息萬變。女真人鐵瞭心,我等難道不是鐵瞭心要將城守住麼!當此危局,隻能勠力同心,再不要有愚蠢念頭,汝等回去,速速將傢將派出,勿要再有拖延!”

女真人開始動真格,為瞭守城,短短幾日內,李綱連守禦皇城的兵力都進行瞭幾番調動,下方發動居民幫忙,但在其中自然也有差別。普通民眾隻能幫忙搬磚燒水、遞送物資,一些鏢局武師,大戶人傢的護衛,又或是舞刀弄槍的任俠之輩,組織起來卻可以真的上城頭拼殺。城內的眾多官員自然也被動員起來,要求他們將傢中親衛、護院派上城頭。對這類事情,有人欣然答應,有人則找到自己的背景靠山,尋求他們的意見。

不過,至少在這個時候,城中的大員無論是先前與左右二相和睦的還是不和的,都不敢在這件事上隨便反對瞭。童貫、蔡京、高俅等人甚至是首先將傢將親衛們派出的——雖然隻是派出一部分,但無論如何,代表著他們也希望城墻能守住。

當然,除瞭派出傢將幫忙守城之外,還有許多事情,為預防著城墻真的被破,是他們在私底下悄悄運作的。

待到這批官員暫時被打發後,童貫皺著眉頭,再去看那圖紙,手中點瞭幾點,問旁邊那傢將親信:“守城戰況,你覺得如何?”

那親信沉默片刻,望著童貫:“女真戰意堅決,城池……隨時可能被破。但誠如王爺所說,兩位相爺亦同樣堅決,所以……”

“城池攻守,若論細部,很多時候無定論可言,考的交戰雙方犯錯和補上錯誤的速度。”童貫摸著地圖,一字一句地說著,“眼前一戰,自三日前,便一直處於危局。女真是要在強攻中找我方錯處,他們每次登城,皆是找到瞭錯處。二十二那日下午,最為危急,然則李綱、種師道都極為堅決,在女真將錯誤擴大前,以人命填回去瞭。此後數次登城,皆是如此,若非我方戰意堅決,不論哪一次,都可能城破人亡。女真人當初半日陷上京,便是因為一個這樣的錯,往往隻是幾十人登上城頭,守方意志弱瞭點,補得慢瞭點,那就是舉城俱亡。”

童貫眼下是武朝軍方地位最高之人,在許多人眼中,也是最會打仗之人。他的教導在外界不知道多少錢都要不來,那親信認真地聽著。

童貫頓瞭頓:“隻是,能被頻頻逼出這樣的錯誤,也說明我方守城狀況,已經踩在瞭隨時可破的線上。李、種二人可以補上一百次,隻需一次動作慢瞭,汴梁便再無幸理。這樣的狀況,細部上已無從推測,因此,方才他們問城池是否能守住,我也答不出來。”

他說到這裡,坐在椅子上,沉默瞭半晌:“右相厲害啊……秦嗣源此人,若非黑水之盟,壓瞭他數年,如今我朝戰事,恐怕不至於如此窘迫瞭。這三日時間,他源源不斷地調動人上城,令城池北段,隨時隨地都有充足的物資,才是這些錯處能及時補上的真正原因。若非有他在背後掌舵,這些人就算發動起來瞭,也不知該去哪裡,人死瞭、重傷瞭,也不能及時撤回,反而在城頭上占瞭位置,如此,怕是城池早破瞭。李綱、種師道就算要動起來,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右相……”那親信道,“他在民間,聲望卻並無李相、種帥等人隆重……”

“他是務實之人,有才名,卻難有清名。”童貫看瞭他一眼,“何況黑水之盟後,他空置數年,背負罵名。復起之後,又遇上北伐種種事情,他為此所累,欲做實事,有時候不得不劍走偏鋒。官員視其為酷吏,民眾皆是愚昧鄉願之輩,又懂些什麼。唉,早數年間,他若專心經營官身,不去碰黑水之盟的爛攤子,如今朝堂上,能與蔡太師分庭抗禮的,便是他瞭。”

他的手在圖紙上揮瞭揮,有些感嘆:“若真是如此,我揮師北伐,要順利得多。也不至如今這般窘迫……”

這樣的感慨自然有馬後炮的嫌疑,也不是那親信可以插嘴的范疇。過得片刻,童貫吩咐一番,又將其派去城頭,隨時盯著戰況瞭。

城墻上的戰事會怎樣,如童貫所說,在細部上無從判斷,但從大局上來說,女真人的戰績名滿天下,守得瞭一時,未必守得住一世。這是城中絕大部分知內情的官員都有的認知,而在皇城之中,略有些後知後覺的周喆,此時也已經動起來瞭。

他的後知後覺,並非是因為遲鈍,純粹是給李綱、秦嗣源、唐恪——甚至還加上童貫、蔡京等人——給氣的。先前皇後提前跑出宮,他在背後追過去,結果遭到滿朝文武逼宮留下。回來之後,便賭氣不再管事瞭:眼前的爛攤子,你們要就拿去,我倒看你們能怎樣!

抱著這樣的心態,他龜縮在宮裡自暴自棄,每天至少翻兩個妃子的牌子,做完以後又將她們罵走,待到女真強勢攻來,他心中甚至還有想法:“看你們擋得住!”

當然,這隻是賭氣,他是成年人瞭,心中還是希望打敗女真人的,隻不過帶著這樣的想法,他便可以不理會那些俗人的煩心事而已。然而當戰事進行瞭兩三天,他也忍不住開始關註一下,而後就終於知道瞭狀況。

周喆並非武將,對於戰事一知半解,他無法像童貫一樣,憑著城墻上傳來的消息,就知道戰事已經踩在瞭繃緊的鋼絲繩上。但無論如何,以周喆的聰慧,身邊還有些智囊的情況下,三天之後,他也就清楚瞭,那三個老東西已經傾盡全力,而城一破,他就真得考慮南巡瞭。

於是他手頭上也就動作起來:城墻他反正不管瞭,就算想管,這個時候他也沒轍——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他在悄然間伸出觸手,將重心放在瞭出城的道路上,最終小規模地點兵遣將,將從皇城到南面城門的道路上全都安排上可如臂使指的將領。這期間,京城中的好些力量都知情知趣,做瞭幫忙。例如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高俅等等等等,而李綱、秦嗣源,再包括秦檜、唐恪、耿南仲等各種能插上手的官員,也都盡力開綠燈,做好瞭這幾條後路——周喆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想到自己作為皇帝,竟然弄到如此境地,身邊的各種奸佞橫行,令自己這皇帝當得束手束腳。如今憋屈地將權力扔出去這麼多,又憋屈地考慮後路,這些人看似乖巧,實際上心中怕是在嘲笑自己這個皇帝吧。每每思及此處,他的心中就愈發的氣悶,如此這般,又順手砸掉瞭幾樣價值連城的珍玩。

離開皇宮的范圍,漫天風雪裡,要推動十餘萬人的運作,負責組織的右相府及下屬幾部,工作量驚人的龐大。從秦嗣源,到下屬的戶部、工部、刑部、兵部,互相之間的協調、運作、串聯,自一品的高官到最低層的裡正、衙役,一層一層的命令下達,安排調配。每時每刻,成百上千的官員在城市裡來往奔走,基層的官員將人員調配起來,中層官員負責篩選,工部、戶部,準備大量後勤物資,兵部反饋每一條有關於城墻上戰事的消息,幕僚團還要針對這些信息作出推算,此後將一撥撥的人調到合適的地方,等待運用。

真正的戰事,是從這樣成千上萬瑣碎事情的運作裡支撐起來的。當那城墻上慘烈的戰鬥裡出現缺口,李綱、種師道等人帶著人命迅速填上去的時候,真正決定大局的,除瞭城中的戰意,還包括瞭他們的手邊,有沒有足夠的適合拿上去填的人命。

從良莠不齊的群眾裡篩選出可以作戰的人來,篩選出可以作為匠人、運輸者的人來,將他們迅速安排在出現空缺的地方。當城頭的每一撥部隊出現大量戰損的時候,敏銳地做出反應,投入可用的生力軍。再回頭在城裡進行大量的宣傳,給所有人打氣,保證所有人的吃喝,等等等等,都是後勤中樞的難題。

坐鎮兵部中樞的秦嗣源已經兩日兩夜沒有合眼瞭。

整個大堂之中——包括大堂外的院子,都已經被棚子遮瞭起來,成為一體——無數的聲音都在響,官員、斥候奔走進出,有些事情下方的官員便能當場作出判斷,有許多事情則迅速地傳到秦嗣源這邊。而後,高層幕僚通過巨大的沙盤推演,還原不遠處戰場上的情況,接著再作出調配的決斷。

秦嗣源麾下,所有組織運作的能力,都已經發揮到極致,這其中也有寧毅的作用——在相府中樞裡呆瞭這麼些年,他的那種極重效率的處理事情的方法和理解,也被相府幕僚中的其他人學到不少。都是這個時代最為出色的人,潛移默化的,便能在不少事情上運用起來,在許多的行事細節上,相府的運作,都有著寧毅的現代化優化。

原本這樣出色的能力都是為北伐準備,卻想不到最緊急的時候,是為瞭守住京城。在針對一條條消息做出應對的忙碌裡,偶爾堯祖年等人也會過來勸他稍作休息,但他皆是揮手拒絕瞭,猶如燃燒生命一般,老人此時,並不覺得累。

這倒也並非是什麼不祥的征兆,雖然長期以來處理著大量事情,但秦嗣源在養生、修心等方面,也有著極高的造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學問、精神上的強大,促進瞭身體的圓融。這幾年來,對他沖擊最大的一次,恐怕是張覺被殺的那次反轉,但在眼下,有瞭心理準備之後,這樣的透支他還可以熬得住。

並且,每一個命令,都表現得極其清醒。

眼下的狀況,攻守的雙方都像是在透支自己的每一分力量,透支彼此的生命,隻是女真人猶如一個潛力無限的年輕人,武朝一方,卻已經垂垂老矣。縱然秦嗣源在竭盡自己的全力處理每一件事情,他所感受到的,也是幾乎無窮無盡的壓力。走錯一步都要萬劫不復的情況下,唯一的選擇,卻隻能是走下去,而且,還看不到太多的希望。

在那不斷傳來的各種消息中,終於有一項,是性質不太一樣,像是打氣一般,不需要他去操心的。那消息的機密程度極高,是由堯祖年拿過來的,通篇由密文寫就的信函。

這篇密文的譯解方法和資格,隻有秦嗣源本人擁有,但消息的來源堯祖年倒是知道,是由城外寧毅等人傳進來的。

秦嗣源迅速完成瞭解讀,他在沉默片刻後,將消息告知瞭堯祖年。

“……四千多人……主動出擊?”堯祖年以眼神詢問,旁邊已經有好幾份要緊的信息傳上來。

“封瞭吧。”秦嗣源點瞭點那封密信,然後開始看其他的消息。

堯祖年收起那封信,片刻後,低聲道:“就算兵兇戰危,這也形同送死,是否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調集其餘軍隊,再圖出擊。”

城外兩個多月以來的戰鬥中,女真人到底有多強大,已經表露無遺,此時他們強攻汴梁,確實已經很危急,但是四千多人此時出手,不管怎樣,都像是破釜沉舟的無奈之舉。而其中加上秦紹謙,就更像是舍生取義,以死殉國瞭。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雖然城外有三十多萬人先後被打散,四處逃遁,但如果能夠全部收攏起來,進攻宗望的攻城軍隊,汴梁之圍還是可解的。隻不過,說起來簡單,卻實在做不到瞭而已。

新的信息停留在秦嗣源的手上,老人緊抿著雙唇。隨後搖瞭搖頭:“破釜沉舟,哀兵必勝……若然不勝,這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和天意如此瞭……我等如今,隻能拼死守住汴梁,不必去想其他的事情。”

他的目光決然,隨後將心思放在瞭城內的事情上。從目光之中,難以知道老人此時的想法,但想來可知,此時此刻,他的大兒子被困於太原孤城,生死未知,而他的二兒子,也在城外不知道什麼地方,冒著這漫天風雪,踏上送死的道路瞭……

離開這兵部大堂,白色的城池間,傳訊、報訊的騎士一直延綿向北面的那堵巨墻,無數的人群、士兵,都在朝著那堵城墻奔行而去。而在城墻上方,持續地戰鬥廝殺,幾乎已經令鮮血染紅瞭城墻的每一處。

在飽受戰火的新酸棗門附近城墻的西面,被標記為乙六段的那處城頭,一段女墻已經被飛來的巨石砸得坍圮。女真的將士正在往這片缺口上沖,下方的雪原上,女真騎兵的奔射箭矢覆蓋瞭缺口兩端。城墻兩側,大量的武朝士兵手持刀盾、長矛冒著箭雨的威脅往破口處沖鋒推進,最前方的士兵推著一輛刀車,歇斯底裡地吶喊前行,箭雨偶爾將人射翻在地,後方的人群便跟上來。在那頭,女真人已經組成槍林,最前方的戰士推著兩面大鐵盾往這邊沖來。

更遠一點的城墻後方,神弓營的士兵正在奮力往下方的女真騎兵射箭,試圖壓制住女真人的奔射。然而即使不時有戰士從馬上掉落,女真的騎隊仍舊不離開那片地方,仍舊對墻頭保持高強度的箭矢覆蓋。

城墻後方,唐耀已經朝城墻下射瞭許久,騎隊裡被他確定射中的女真人已有三人,他是神弓營中最出色的射手之一,然而當他大喝著對準城下再射出一箭之後,一根箭矢刷地插在瞭他的肩膀上。

他咬著牙關,蹲回城墻後方,滿頭都是因為虛弱和疼痛而來的大汗,他的手在沒命地發抖,這一切幾乎都不是因為此時插在他肩上的那根箭矢——他的手上,尤其是五根手指之上,已經皮開肉綻,全都是鮮血瞭。其中四根包裹瞭佈片,仍然被鮮血浸出來,未包裹的中指血流如註,幾可見骨。

“啊……”他叫瞭一聲,然後又“啊……”地大吼一聲,牙關還是忍不住打戰,手指顫抖不停。

對於射手來說,弓弦是傷手指的,縱然有著許多種防護方法,但當他經歷過在城頭上奔走數日,不斷射箭的戰鬥後,他的每一根手指上,就都已經是觸目驚心的傷口。然而他不能戴上厚厚的手套,因為那樣一來,他就感受不到弓弦。

作為神弓營的士兵,在這種極限距離上的對射,他不止是將箭矢射出去就行瞭,如果是那樣,他與普通士兵的價值,又有什麼兩樣。

旁邊,更多的士兵正從內側的樓梯沖上來支援,其中一個顯然是組織起來的普通民兵,那是個胖子,拿著桿長槍不知道為什麼混進瞭這個隊伍。此時躬著身子,手持槍桿滿頭大汗,以幾乎要哭的神情看著他——看著他肩膀上的那根箭矢。

兩人就這樣對望瞭一眼,唐耀身上極其狼狽,不光手上是血,肩上是血,身上也斑斑點點都是血跡,頭發披散,嘴巴張開時牙關之中都是通紅的血漿。而在周圍的城墻邊,更為觸目驚心的應該是一具具還未有收斂的屍體,那胖子看瞭之後,面上哭喪的神色更甚瞭。唐耀吸瞭兩口氣,陡然又是“啊”地一聲喊,他反手一下,用力拔出瞭肩膀上的箭矢,站起來、轉身,“嘩”地拉開瞭長弓,箭矢嗖地射瞭出去。

他瞪著眼睛站在那裡,待到確認箭矢射中瞭人,才又回身蹲下,看著那胖子,露出一個恐怖猙獰的笑容,晃瞭晃血肉模糊的手指:“一個。”他沙啞地說道。

那胖子臉上仍舊是哭喪的神情,但隨後,握著那槍,“啊……”地一聲吼著,往眾人奔行支援的城墻缺口處沖過去瞭。

“哈哈……”

箭矢是帶著倒鉤的,他的那一下用力拔出來,令得肩膀上血管斷裂,血流如註,唐耀捂瞭捂肩膀,看著胖子沖過去的身影,口中笑瞭起來。他隨後癱坐在女墻邊,看著那胖子愈沖愈遠,笑得詭異異常,停不下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當那胖子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前方的人群裡,他的眼淚都在笑聲中流出來瞭。

風雪呼嘯,城墻內側,無數的身影都如螞蟻般地往城墻上洶湧而去……

墻外,女真大營,對於完顏宗望來說,在如此慘烈的攻城景狀下,懦弱的武朝人竟然還能守得住,頗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已經發過好幾次脾氣瞭,此時他站在營地內的高臺上,遠遠地望著城墻上那一小段的豁口,看著那激烈的戰鬥。不斷地下達命令,隨後,不斷不斷地下達更多的命令……

……

翻山越嶺,騎兵與步兵,都一道在雪地裡走,風雪維持著它的強度,不小,也一直不算很烈,要打仗還是沒問題。

這支四千人出頭的部隊,目標頗為明確,甚至所有人都做好瞭戰鬥的準備。朝著牟駝崗的方向,迅速逼近,不過選擇的方向上,再進行延長,便是汴梁城。

“哪裡的部隊?”牟駝崗大營之中,眼下負責駐守的,乃是負責後勤的完顏阇母和將領術列速,聽說此時竟有軍隊出現,主動來襲,頗為意外。

“不清楚,與先前的那些武朝軍隊,似有些不同,看起來……有些散,但來勢不慢。”

“四千人,步騎各半?”

“是。”

“看來是哪裡大戶湊出來的義軍……異想天開……”

在汴梁城外的這幾個月裡,過來與女真人作戰的,除瞭武朝正規軍,義軍也是有幾支的。通常來說,規模較小,但多是滿懷熱血的愣頭青——彼此在女真人打過來的此時,武朝各地義軍紛起,都說與女真人不共戴天,若論數量,六七十萬人都有,若在後世,說不定要給人滿朝忠烈的錯覺。但實際上,真正敢不怕死打過來的,畢竟不多。

而且,如果是武朝正規軍,兩千騎兵,要麼不配步兵,要配至少得配兩萬人才對,此時殺過來的四千人,不倫不類,隻能說是這些愣頭青的一部分瞭。

對於術列速來說,從牟駝崗到汴梁城這條後勤線,是必須保持完整的,他不是自大魯莽之人,但對於眼前這四千多人,也不至於看得太重。

“命呼宗秀率兩千騎兵出擊,仆魯,領兩千步兵,隨後接應。斥候擴大搜索,若確定隻有四千人,並無後援,便給我盡全力打散他們,馬搶回來。另外,加強營地防禦,周圍巡視的,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莫被武朝人鉆瞭空子!”術列速吩咐一番,隨後又道,“另外,打散他們以後,不留活口,把他們的頭,插在木頭上!”

此時牟駝崗營地裡一共還有一萬二千人,其中兩千五百騎兵,步兵則有六千餘人,其餘的都是負責後勤的匠人。當然,還有數千人,是被俘虜的漢人,都是被關起來取樂的女子,也有作為奴隸的男人。

對方四千人前來,自己這方出同樣的四千人,已經算是獅子搏兔的姿態。一方面,他要將這些人全力打散在這,狠狠震懾有其他想法的武朝軍隊,另一方面,宗望大軍盡出,留給自己的除瞭兩千多騎兵算是精銳,其餘的戰力要差很多,如果能搶來兩千匹馬,自己這邊,就又要厲害很多瞭。

騎兵挾風雪而出,不久之後,他們看到瞭前方的敵人。女真將領呼宗秀是一名猛將,率領身後的弟兄,便朝著前方同樣的騎兵陣猛撲而下。

鐵蹄如雷,風雪卷起!女真人的沖鋒,在眼下的時代裡,是連群山都要避讓的。呼宗秀沒有使用拐子馬騎射戰術的原因,是因為怕對方被射崩潰瞭逃走,那樣一來,對方步兵固然能全殲,雪地上騎兵相追的話,自己恐怕就沒辦法俘獲對方的戰馬瞭。

他希望對方是愣頭青,不要被自己這邊的沖鋒給嚇到。

對方果然沒被嚇到,竟同樣殺過來瞭。

這又讓沖鋒中的呼宗秀很不爽。

他娘的,竟然敢反抗!

“諸位,不用想跑,不用想打不過會怎樣,若眼前的女真人都打不過,此後任何事情,皆成泡影。所以這一次,要麼勝,要麼我等都死在這!”

麾下的騎兵以秦紹謙領頭,步兵的將領則是寧毅力排眾議,交給瞭小將嶽飛,出擊的宣言也沒有多少慷慨激昂。風雪之中一次簡單的射擊後,就這樣沖出去瞭。

大雪裡,射擊準頭不高,進入一箭之地的距離,沖鋒轉瞬即至。

轟隆隆的巨響,沖鋒的騎兵猶如海浪般地拍在瞭一起,打頭的,不過百餘騎,帶著的卻是最為巨大的沖力。長兵器交擊在一起,風雪之中,都揚起火花來。

“哇啊……”呼宗秀一馬當先,手中長刀斬向前方這些大都穿著破佈鬥篷、跑得也不是頂快的騎士。

兇戾的刀光帶著“霹嘩……”的巨大聲響,反震的力量襲來,那騎士雖有阻擋,卻也被他一刀劈中,鬥篷張開瞭,鐵制頭盔後的眼睛盯著他,沉重的關刀揚起在風雪中,“啊”地劈瞭出去——

戰場上的第一輪交鋒中,兇戾的劈砍聲瘋狂地響瞭起來,戰馬倒下、人影倒下,在巨大的沖力下,也有披著鐵甲的戰馬踉蹌倒地,無數粘稠的、溫熱的血漿,在雪地上奔湧肆流。

更多的人、馬,在風雪中沖撞上來瞭……

……

汴梁,傷兵營裡。

師師的頭有些暈。

觸目驚心的傷員正一撥撥地被送進來,屍體則被拉出去——因為躺的地方已經沒有瞭。

她在驚人的血腥氣裡已經熬瞭很久,傷兵營距離城墻不遠,她偶爾也能看到城墻上那慘烈的景狀,對於她來說,那是難以形容的場景。她覺得自己多少已經有些適應這血腥瞭,甚至適應瞭那些斷掉手腳的傷口,但仍舊有些想吐——吐不出來而已。

她已經一天沒有吃過東西瞭,沒有時間停下來,即便停下來,她其實也吃不下去。有一個時間,那個名叫侯敬的小將官跑過來——他的一隻耳朵被劈掉瞭,李師師不知道那有多痛,但對方來找她包紮,臉上還帶著笑,似乎興奮得不得瞭:終於受傷瞭。

但師師知道,對方也是強顏歡笑。

他的姐夫——也就是賀蕾兒的那位相好——薛長功已經升官瞭,他也隨著升瞭官,倒是不錯的事情。不過,在包紮瞭不久之後,侯敬就又上去城墻瞭。在這期間,蘇傢的蘇文方來找到過她一次,蘇文方如今在城內為相府到處奔走,主要是找竹記以往相熟的那些大戶人傢,央求他們派出傢丁幫忙守城,到瞭礬樓的時候,李媽媽托他來找找自己。

師師問起瞭寧毅。

她之前無數次的猜測寧毅到底怎麼樣瞭,這次蘇文方倒是給她帶來一個好消息,寧毅沒事,但對於寧毅眼下在幹什麼,蘇文方卻不肯說,隻是在最後給她透露瞭些許事情。

“姐夫在城外殺敵,前段時間受瞭重傷,此時已痊愈瞭,你不必擔心他……姐夫在城外戰場上做的事情,不會比你我小。”

“我就知道的……”

當時師師如此說瞭一句,然而當看到城墻上下的慘烈景象後,她又很難想象瞭:他在城外,加入的這樣慘烈的大戰嗎?

城墻內外,那幾乎可以撕裂人心的鏖戰聲,這幾天裡一直在持續,傷兵營裡也一直聽得到。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那聲音竟像是變小瞭一些,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因為傷兵營裡,被抬進來的人卻是越來越多瞭。她正在熬制傷藥,端著一碗湯藥給人送過去時,有人在喊她:“李姑娘、李姑娘。”她抬頭一看,卻是侯敬,他跑過來:“女真人暫時退下去瞭,女真人被打退瞭。”

師師還在往前走,此時聽聽周圍人說的,似乎都是這個內容。她正想笑,腳下一軟,陡然摔倒瞭,藥碗被打碎,燙人的湯藥倒在她的手上,也濺到旁邊一名傷者,對方避瞭避:“小心些啊!”

“對不起,對不起……”師師連聲說著,侯敬已經跑瞭過去:“李姑娘你……”他想要扶,但有些不敢動手,師師掙紮片刻才爬起來,口中還在道歉。侯敬有些焦急地說:“李姑娘,你多久沒睡瞭,你沒吃過東西吧?我、我這裡有饅頭,隻是冷瞭,你歇一歇,我給你去拿熱的……”

“我不累,我不累。”師師搖著頭,“你剛剛說,女真人退瞭?真的嗎?我還要做事……”

“女真人退瞭,真的,暫時退瞭,你該休息一下瞭。”侯敬眼看著師師轉身要走,陡然伸手拉住瞭她的衣袖,然後回頭大聲地說道:“諸位!諸位!這位照顧你們的,是礬樓的師師姑娘!李師師李姑娘,她這幾日都在傷兵營幫忙,眼下已經一兩日未有休息瞭,連東西都沒吃!諸位,你們說!是不是該讓她休息一下啊!”

他聲音頗大,說得眾人都愣瞭愣,隨後才有人道:“李、李師師李姑娘?是礬樓的師師姑娘?”

“是啊,就是啊。”侯敬道。旁邊的師師卻有些慌張起來。

“我……我說有些眼熟呢。”

“對、對啊,我見過的,好像就是……師師姑娘……”

“師師姑娘竟也來照顧我瞭?”

“我看到的,她在這裡,已經一整天未曾休息瞭。她是師師姑娘?”

周圍的各種議論聲瞬間沸騰起來。這年月裡,能夠見到李師師的人畢竟不多,但大多數人還是知道她名字的。盡管這幾日她一直操勞,身上帶著血,頭發也有些亂,但若仔細看過去,那一臉漂亮清秀的樣貌,還是令人神往。甚至一些斷瞭手腳的士兵,此時都下意識地對著這邊在看,在問。

過得片刻,便有人喊起來:“師師姑娘,你該去休息啊。”

“師師姑娘你怎能來這種地方……”

“快去休息。您來這種地方看我們,我們便高興瞭,不用做這些事情的。你看,女真人都被打退瞭,我覺得我還能再殺幾個啊……”

眾人情緒熱烈起來,有些人卻是在開玩笑,有些人覺得感動。師師對著這些人,或是殘肢斷體,或是流血虛弱到幾乎快要死去的軍人,眼淚已經流出來瞭,止都止不住。她伸手擦著眼淚,嗚嗚地哭瞭片刻,方才點瞭點頭:“我、我先去吃些東西,謝謝大傢瞭,真正辛苦的是大傢,我、我不會拿刀,也上不瞭戰場……”

“拿刀是我們的事!”

“……師師姑娘你看著吧,等老子能起來瞭,立刻上去,給你殺幾個金狗回來。”

“……就算在師師姑娘頭上!”

侯敬拼命點頭,護著師師離開,他說道:“我去幫你拿熱饅頭,眼下肯定有瞭。”

師師搖頭:“冷的也可以,你給我。”

於是侯敬從懷裡拿出一顆絹佈包裹的饅頭來。這饅頭做得就粗糙,此時畢竟冷瞭,看起來石頭也似,侯敬有些不好意思,師師倒是拿過去,小口小口地啃起來。他們走出傷兵營,漫天的風雪未停,巍峨的城墻依舊高聳,喊殺聲卻已然停下來瞭。周圍的空地上,一撥一撥的,成百上千、甚至可能有成千上萬的人都在休息,周圍擺著各種物資。人們的身上帶著傷勢,帶著鮮血,屍體正被抬下來,運出去,那些抬屍體的人一排一排的。

在這之前,師師從未覺得周圍如此安寧,也從未覺得過,這片安寧是如此的可貴。

……

血線朝著前方蔓延,隨著傍晚的將至,天光開始變得黯淡瞭,戰鬥的慘烈痕跡,一直往牟駝崗延伸,推進過去。

在牟駝崗的後方,隔著冰封的湖泊,一支百餘人的隊伍穿過山嶺,在樹林與湖泊的邊緣停下來,隱匿身形。

遠遠的,海東青飛翔在風雪中的天空上。

這一百多人,渾身上下皆是白衣,貼身的白衣看起來還有些像是漁人的水靠,盡量密封,一則保暖,二則起防水之效。

領頭的女子,便是呂梁山的“血菩薩”,陸紅提。

此時此刻,一百多人還隻是在樹林邊,靜靜地等待著。

風雪之中,傍晚將至瞭,稀薄的天光,正要開始黯淡下去……

……

汴梁。

在傷兵營附近的小房子裡,師師沉沉地睡著瞭。

她是被可怖的喧鬧聲驚醒的。

推開門出去,最後的天光正在風雪中收斂,城內已經燃起瞭篝火,前方,無數奔走的身影。

她還有些迷糊,這樣的奔走,她在之前也見過,然而,直到那廝殺的身影蔓延而來,她有些僵直的情緒裡,才能隱約明白,發生瞭什麼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兩撥人就在她前方不遠的地方拼殺在一起,一名手持雙刀、高大粗獷的異族人瘋狂大吼,領著幾名同伴與沖過來的士兵殺在一起。

血光飛濺。

武朝的幾名士兵被斬殺在地,火光明滅中,對方看到瞭這邊有人,往這邊過來瞭……

遠處的城墻之上,廝殺聲沸騰一片,就像是整個城池都在翻滾。

女真人……破城瞭……

師師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隻有這個念頭,閃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