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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七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一)

浩大的戰鬥是突如其來的。

景翰十三年,九月二十四這天夜裡爆發的戰鬥,對於寧毅來說,也是一個龐大的,無法弄清楚的亂局。當然,這也是因為他所負責的東西並未深入武朝軍隊的高層,縱然有密偵司的情報,秦紹謙的透風,對於整個戰爭大局,寧毅所知的信息仍舊粗糙。隻知道在這天晚上,由姚平仲率領自傢的三萬姚傢軍打頭陣襲營,而後由整個汴梁附近的二十餘萬軍隊合圍,完成一次大的戰役。

二十餘萬的軍隊,整個生態系統浩大而龐然。身處其中,寧毅也隻能通過數字來辨認許多事情,若推至眼前,夜幕降臨時開始拔營的數萬武瑞營士兵就如同一條浩蕩的江河,在夜色中、原野上,前後難見首尾。寧毅負責的二十多輛大車行於隊伍的後列,其中載著的是上百門處於可用狀態的榆木炮。但是對於這些炮運到哪裡開始擺,用於狙擊誰,仍舊需要看戰事的發展。

而事實上,百多門的榆木炮在這樣大的,涉及數十萬人的戰役裡,起到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而寧毅更看重的是這些大炮在實戰裡真正可以發揮的威力。

一樣武器的發展,總要經過這樣那樣的嘗試和磨合。榆木炮他弄出來已有兩年的時間,先後也用瞭一兩次,但那些都是小打小鬧,真正想要完善,終究還是要經過這樣的磨煉——這是初衷。

汴梁周圍,武瑞、武威這些軍隊所駐紮的鄉鎮,距離牟駝崗都有二三十裡的路程。大軍於夜幕降臨便開始拔營前進,由於汴梁附近多平原,也是自傢的地方,行軍的速度倒是並不慢。若是一切順利,午夜到凌晨,便能徹底掃蕩整個牟駝崗,就算姚平仲的西軍失利,整個軍陣,也能連起來瞭。

縱然女真人的東路軍長驅直進到汴梁,但在此時,大傢對於這場戰役,還是有信心和幻想的。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不得不有信心,另一方面,也是覺得就算再差,武朝的將士也不會淪落到完全不堪戰的程度。哪怕偷襲失敗,二十多萬的軍隊跟他們殺做一團,也並非毫無勝算。

敵人畢竟打到汴梁城下,也隻能破釜沉舟,期求必勝瞭。

然而,若有一個全知的視角,便能看到,就在這二十萬軍隊還在半途中的時候,牟駝崗附近,第一輪的殺戮已經開始瞭。黑暗的天幕之下,上萬的女真騎兵圍繞姚平仲的近三萬人展開瞭來回沖殺。在第一時間擊潰瞭姚傢軍的戰陣,火焰與鮮血在原野上盛開。女真人的騎隊在人群中耕出一道道血犁,瘋狂地撕裂著所有成建制的部隊。

同一時間,牟駝崗的其餘四萬女真騎兵分兵九路,呈輻射狀往東北、東南方向奔馳擴散。在這個方向上,武朝的二十萬軍隊懵然不知,強襲而來。

戰爭的第一線,姚平仲在第一時間選擇瞭逃亡,然而他選擇的方向並非汴梁城,而是汴梁以西的方向,從此退出瞭歷史舞臺。據野史傳,他在戰敗後一夜奔行七百餘裡,最終上華山當瞭道士,得瞭道,活瞭八十餘歲後出山,仍舊紅光滿面精神奕奕。正史並無記載。

被拋下的三萬姚傢軍在整個建制被擊潰後,遭到瞭隨後奔來的女真步兵的屠殺,而擊潰他的萬餘女真精騎,在將領術列速的帶領下,轉頭往東面追趕增援。

風與雲都在天空中變得不祥起來……

……

“我總覺得……有些問題。”數萬人的前行中,祝彪騎馬跟在大車旁,低聲說瞭一句。

火把的光芒稀疏,一點點地往遠處延伸,幾萬人的陣列,在這種行軍的氣氛之中,竟顯得詭秘而安靜,嗡嗡嗡的竊竊私語傳來時,便將這安靜塑造得更深瞭。

“別當烏鴉嘴啊。”寧毅從馬上上抬起頭來,“就算有問題,你能怎麼樣?”

……

武瑞營行軍陣型前方數裡,黑暗中,偵騎前行。

夜鳥從天空中飛過去。

一名騎士勒住瞭韁繩,側耳傾聽,另一名騎士望向天空,隨後躍下馬來,正要趴到地上,將耳朵附上地面,陡然間,響動襲來。

“小心!”低沉而短促的喝聲,對於這些斥候來說,即便是最為危急的時刻,也不能大聲呼叫。然而隨著這聲低喝,戰馬襲來,女真人的騎士沖殺過來,鋼刀揮斬。

“哇……”尖銳而兇戾的喝聲中,刀光乒地斬在一起,黑暗裡爆出火花,地上的那名斥候猛地拔刀、躍出,另一名女真騎兵揮刀沖過瞭他方才所在的位置。武瑞營的斥候是兩人,女真斥候是三人。

“殺!”

“走!”

黑暗中又是沖殺交手的低喝,戰馬在小范圍內飛快地奔走,彼此繞出圓圈。原本便在馬上的武瑞營斥候策馬飛奔,一名女真騎兵便要從側面殺過來。地上的武瑞營斥候沖過來,飛撲上去,女真人的鋼刀斬進他的身體裡,他也將那女真人拉得翻滾到地下來。

“走!”

受傷的斥候又是一聲低喝,從地上爬起來,便迎向沖來的女真戰馬。被他拉下馬來的女真騎兵翻滾起來又斬瞭他一刀,女真的戰馬將他撞飛出去,他在地上翻滾幾下又立即踉蹌站起,然後才又被劈翻在地。

斥候的馬蹄飛奔,那倒下的人影被迅速淹沒在後方的黑暗裡。

前一後三的追逐不多時迎上瞭這片原野上的其他偵騎,之後變幻為小規模的廝殺。

……

在幾萬人的軍陣之中,要意識到氣氛的忽然改變,其實並不困難。騷動也好,恐慌也好,隻要發生,不多時便會如同漣漪般地橫掃開去,但知道具體發生事情的人卻並不多。

這一類的氣氛變化,其實也有真有假,尤其是在夜間,稍有騷動,紀律不嚴的軍隊,便可能因為連鎖反應而炸營。在戰時,軍法隊對這類事情是極度敏感的。也是因此,縱然所有人都感受到瞭某些不協調的氣氛,大傢都還在往前走,安靜而緊張地觀望。

“出什麼事瞭?”寧毅翻上車頂,朝著遠方望去,延綿的軍陣邊緣,隱約有傳令的騎兵在飛奔,“祝彪,去問問。”

“好。”祝彪勒瞭勒韁繩,策馬往旁邊走。他才離開後不久,戰號聲響起來,有人在喊:“列陣。”延綿的隊伍前列迅速地集結。

“女真人來瞭。”有人在這樣說,然而事情發展到這裡,就算不說,眾人大概也能明白發生瞭什麼事情,旁邊的軍陣迅速地整理起來。復雜的、高亢地發號施令,數萬人的腳步,在黑夜中猶如潮水蔓延。不久,有人飛奔過來。

“寧公子。”那是秦紹謙身邊的一名親兵,與寧毅也認識的,寧毅一拱手:“怎麼樣瞭?”

“女真人來瞭,來得太快。秦將軍讓你伺機行事,若事不可為,帶著這些東西趕快回去,勿要全都折損在這裡。”

“什麼來得太快,有多快?”寧毅迅速地轉向旁邊的部下。“附近有什麼可以當狙擊點的地方,快點找出……”

這話還未說完,遠遠的,丘陵的那頭,黑影帶著點點的火光蔓延上來瞭。

那是女真的騎兵,夜色之中,不知道幾百幾千的騎兵往這裡沖過來,帶著點點的火光。但不多時,那光點就延綿開去瞭,是騎兵在奔馳之中點燃瞭包上火油佈的箭矢。武瑞營的陣列前方,數百人齊聲大喝:“結陣……”這整齊的響聲在一瞬間震動瞭整片夜空,成千上萬的步兵在原野上擠在瞭一起,盾牌舉起,長槍如林,弓手挽起長弓。緊接著,隊形中列又是第二陣的齊呼:“結陣……”然後是第三陣。

在對武瑞營的訓練中,要說兵丁的整體素質,武朝的士兵並不堪用,然而在秦紹謙的手下,也總會攢出數千可用的精兵。加上寧毅在獨龍崗為其訓練的一千多人,這些人的戰力未必能夠逆天,然而秦紹謙將他們分成瞭三個部分,以這種作戰時整齊的喝聲帶動整個戰陣的士氣,卻並非無用。畢竟說起來,幾千人的大喝,與幾萬人的大喝,差別到底有多少,若不實際感受,一般人也是很難知道的。

幾千人這樣齊聲喝出來,也足以帶給幾萬人一個“齊心”的象征瞭。

箭如飛蝗,掠過夜空。

不存在太多的心理準備,女真人的騎兵射出火箭後,面對著同樣飛來的箭雨,也沒有減速的意思。而在武瑞營隊伍的前列,步兵紮緊馬步,已經擠成密不透風的一大片,軍陣側面,武瑞營的兩千騎兵也在飛快地奔馳調動。

以往日裡武朝軍隊對上女真騎兵百分之七八十的勝率來說,面對著鐵桶一般的防禦,在第一輪的射箭之後,女真的馬隊便要往側面盤旋,保持距離。但在這個夜裡,一切都沒有像預期那樣的發生,站在車頂上的寧毅也沒有完全料到這些。他對於戰爭,就算有所瞭解,畢竟也並不熟悉。但作為秦紹謙,或許已經意識到瞭這些事情,因此才讓親衛過來傳出命令。

數萬人的軍陣朝著前方延綿開去,更遠方,女真騎兵沖過瞭所謂的“一箭之地”。這些穿著皮襖,戴著長尾氈帽的騎兵在飛奔之中,互相拋出瞭鉤索,他們將這些鉤索飛快地掛在瞭自己的鞍韉上,而少數中箭的騎兵,已經被拋在瞭大隊的後方。

雙方的距離已經如此之近,兩邊都不存在放箭的機會瞭。

所有人都拔出瞭鋼刀,口中暴喝,眼神因充血而通紅。數千的女真精騎,以數騎或十數騎為一個陣列,將互相之間連瞭起來,直沖向武瑞營的隊伍前列。

這一刻,無人可以後退。

在女真人的戰法當中,以側面環繞打擊為主,保存自身力量,尋求對方破綻的戰法,叫做拐子馬。象棋棋盤上,馬總是拐著走的設定,大抵是從此而來。而當他們真正下定決心正面沖陣的時候,戰馬之間互相勾連,將數騎十數騎的沖力完全展開的做法,便是連環馬。

這種局勢下,就算戰陣之中有貪生怕死之輩,甚或是貪生怕死之馬,也根本不可能有後退的可能。

戰陣之中,秦紹謙瞪大瞭眼睛,猛地揮手:“殺!”

前列,被擠在鋒線上的士兵全都紮著馬步,手持刀盾,望著那飛快碾來的騎兵隊伍,發出歇斯底裡的吼聲,目眥欲裂。

“殺……”

“殺……”

“殺……”

三聲整齊的大喝在軍陣的前、中、後列響起,一浪高過一浪。

戰爭的距離縮短為零。

馬隊在轟然間,沖進密集的步兵陣列,一隊又是一隊,像是瘋狂的打樁機,不斷地夯進武朝的軍隊裡。上千的刀光在鋒線上飛舞,鮮血爆裂、飛濺,戰馬、人都在這一片瘋狂的陣線上撞成肉泥,戰馬上的騎兵揮刀撲進那密集的人群裡。整個戰爭,在這交鋒的一瞬間,拔升到瞭最為慘烈的程度。

秦紹謙指揮著部隊飛快地湧上,馬隊也直撲瞭上去。他也想留下一些生力軍,但在這一刻,一切保留都沒有意義,保留任何一分力量,都是取死而已。

作為武朝的高級將領,他至少明白一件事情,平素武朝軍隊面對女真人的勝率,都是毫無意義的玩笑。隻有當女真人展開連環馬這樣沖過來的時候,才是真正接受考驗和拷問的時候。那就是:當女真人真的不計後果展開正面作戰,有誰能夠擋得住這支覆滅瞭整個遼國的兇殘大軍。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騎兵、步兵,全都沖殺在一起,秦紹謙先前安排的三聲齊喝也起到瞭不少振奮士氣的作用,像是給武瑞營套上瞭一層強硬的外殼,擋在瞭女真人的前方。

至少……擋住瞭一段時間。

不久之後,武瑞軍全線崩潰。

同樣的夜裡,汴梁城外這片原野的其他方向上,其餘幾支軍隊,遭遇瞭同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