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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八章 人間事 祭魂酒(二)

片刻的恍惚當中,無數嘈雜的聲音還在耳邊嗡嗡作響,黑暗裡的畫面,會變成一片血海,血海上的浪花此起彼伏。

浪花化為此起彼伏的人群,瘋狂的廝殺裡,有完顏希尹“啊……”的大叫聲,然後,飛起血柱與人頭。

視野那邊,那道身影從人群裡沖起來,那是妻子的身影,她的性情一向堅毅果決,在半空中觸到瞭那顆人頭,猛地朝他這邊擲瞭過來。

那一瞬間,他似乎能夠看到妻子眼中那決然的眼神,乃至於眼底最深處的一絲依戀,也能夠看到。而後妻子落下去,沖向那些女真的大將,終於被淹沒在人群與血浪裡……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已經年屆五旬瞭,隻在那一瞬間,感覺到瞭眼淚的滋味。

夜林驚響,福祿從樹上醒過來,身上的傷勢已趨於麻木,也開始讓他的精神變得疲累與恍惚。他伸手碰瞭碰胸前包袱裡的人頭,咬瞭咬牙,躍下樹枝,朝著更遠的地方艱難地奔跑而去。

後方,女真的騎兵還在緊追過來……

……

屍體在空氣中漾出臭氣,龍的文身,蠕動在廢墟裡。

身軀之上,無數的傷痕將那些原本看得出形狀的文身,斬得支離碎破瞭。

他蠕動往稍微高一點的地方,艱難地翻過身來,天空中降下來的,是皂白色的月華。

對於為什麼還活著,他自己已經無力去想象,但在這一刻,在他身體周圍,這座已成廢墟的城市裡數萬屍體都在開始發出臭氣的時間裡,他望著天空,第一次覺得,這月光好漂亮啊。

不久之後,天空下起雨來,點點的雨滴,進入他幹涸的嘴唇。

黑暗中,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瞭……

……

將要落下的夕陽帶著雨的濕氣,將最後的光芒灑在瞭天空裡。祝彪看見寧毅在看的那張紙條,站瞭一會兒。

“那個周前輩,怕是不想被推到什麼神壇之類的地方的……”他說瞭一句。

“他不會介意的。”寧毅低頭,簡單地回答。

風從這原野上吹過來,顯得秋天就更冷瞭。

回頭細想起來,他與周侗的接觸,不過隻有區區兩次而已,而且每一次的見面,似乎都有些不歡而散。

第一次是在山東時他受太尉府的請托過來殺自己,雖然最後沒有下手,但與紅提之間的三拳之約,也令得紅提因而受傷吐血。再加上他後來多管閑事地跟紅提說什麼師徒之份,暗示紅提最好離開自己,令得寧毅頂不喜歡這個一臉嚴肅的老頭的。

第二次見面,是去年的年初,桃亭縣抓捕那幫武林人的時候,周侗忽如其來的出現。乍然看來是為瞭那幫武林人士求情,後來才知道,他是為瞭阻止那幫武林人士向自己動手,連夜趕奔瞭上千裡去到桃亭。即便是這樣,寧毅仍舊不喜歡這個老人。

畢竟彼此都是人生觀極度堅硬之人,各有一套自洽又成熟的做事方法,各自在自己的領域,又都是最頂尖的人。能夠看透彼此的行事後,那些不認同的地方,也都很難做出掩飾來。但即便如此,那個老人一身正氣地在他的領域做著那些事情,寧毅終究還是佩服的。

戰爭才剛剛開始,所有的消息都堆在一起,一股腦地對著每個人塞過來。那個老人一直都生龍活虎的,天下無人能敵的樣子,即便林宗吾那樣的高手整天嚷著要找他單挑,真讓人想起來,也不過就是笑笑過去瞭,對這位一身正氣的老人,真沒人覺得他會出點什麼事情,卻想不到,這戰事才開始,他就在這樣的事情裡去世瞭。

可轉過頭想想,這樣的歸宿,似乎又正是最適合那位老人的。盡管成功失敗都可能是死,但刺殺侵略者主帥這種事情,那位老人,又怎會落於人後?又怎會有所遲疑呢?

這樣想來,反倒變得理當如此瞭……

無論如何,老人的死訊,總讓人心中覺得有些空蕩蕩的。

“殺瞭八個將領,沒幹掉粘罕。而且,湊瞭幾十個綠林人,還沒有來殺我的人多,真是……”寧毅望著不遠處路邊的稻田,搖瞭搖頭,喃喃低語。

他這樣開口,祝彪便不好搭話瞭,目光之中也有些悵然,倒是過得片刻,想起一件事:“不過,這樣說起來……嫂子是不是就天下第一瞭?”

“紅提啊……”寧毅想起來,隨後看瞭祝彪一眼,露出一個古怪又邪惡的笑,“對啊,哈哈,你說的……好像對啊。”

“哈哈。”

“哈哈哈哈。”

“……”

“……”

“你知道嗎,有一些人啊,他活著的時候,你看他不順眼,不爽他。但是有一天忽然聽到他死瞭,你又覺得他不該這麼去死的。這種人啊,是真正活瞭一輩子的……”

……

同樣的消息,紛紛繁繁地傳過半個天下,在不同的人耳中,有著不同的意義。有人傷心,有人喜悅,有人惆悵,有人漠然,當然,更多的,則是不明白周侗是誰的普通百姓,在金兵南下的大局中,一群武者並未帶來力挽狂瀾效果的拼死一搏,如同毫不起眼的小小浪花,轉眼間,就被卷入滔滔的大潮裡去瞭。

相州,忽然聽說周侗死訊的時候,嶽飛正在籌集銀子為麾下三百多廂軍士兵補全武器和甲胄,他籌集瞭一百五十兩銀子,預備將銀子交給負責軍械的官員前,聽人傳來周侗死去的消息。

他也已經好久未曾見過師父的面瞭。

在周侗的教導下學藝,師成之後,嶽飛前去參軍。周侗輾轉天下,行俠仗義,有三次經過湯陰,給他傢裡送瞭點銀子,嶽飛與周侗的見面,則僅僅隻有一次。作為周侗最後的親傳弟子,兩人的性情,有著同樣嚴肅的一面。嶽飛能夠明白師父的想法,一旦出瞭師,他不會對弟子的事情幹涉太多瞭,但他對於弟子的寄望,卻是不言而喻的。

“要走正道。”

出師的時候,老人隻是這樣簡簡單單地說瞭一句話。或許也是因為老師的精神與身體太好,噩耗傳來時,他也同樣的有些恍惚。在大街上站瞭片刻,他紅著眼睛走進約定的酒樓,將裝瞭銀錢的袋子交給發放軍需的官員。

對方留他下來喝酒時,他找瞭個借口離開瞭。留下來的官員打開袋子看瞭看,銀錠之上,有清晰的,被手捏出來的指印。

“兵痞子……”官員撇撇嘴,低聲罵瞭一句,喝完一杯酒,便也唱著小曲兒離開瞭。

不久之後,嶽飛手下的士兵們,拿到瞭他們的配備。

許許多多的綠林人士逐漸從竹記的宣傳裡得知周侗之死,卻是後話瞭。而與此相關的,一位曾經名叫林沖,後來改名穆易的男子,得知這個消息時,則是在更久以後的亂局裡,其時,老人犧牲的消息,已經滿天下的傳播開來。

……

秋天,臨近苗疆的客棧裡,轟然一聲響起來,樓板塌瞭。

大光明教的幾個重要首領跑下樓去,在混亂當中,他們看到瞭那位教主最狼狽的一面。

身軀龐大的林宗吾從樓上直接踩踏樓板,掉瞭下來,正好踩碎瞭下方的一桌酒席,打翻的湯湯水水掛在他的身上,也嚇壞瞭周圍正在吃飯的幾個人。

林宗吾的左手上,攥著傳來消息的紙條,右手緊緊地握著拳頭。他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圓桌的破爛裡,渾然未覺菜湯等物正從身上滑下,過得片刻,牙關才森然地動瞭動。

“啊啊啊啊……啊……”

吼聲從他的喉間發出來,隨著他的抬頭,開始持續不斷地轉高,陽光照射進來,他的寬大錦袍都在舞動,那聲音朝著四面八方擴張出去,如莽牛、如洪鐘,漸至如海潮、如雷霆,在強大的內力推動下,令得整個客棧似乎都在顫抖,聲音數裡可聞,久久不息。

“是誰說……他可以就這樣死瞭的……”

當那聲音終於停下時,他們看見目光赤紅的林宗吾晃瞭晃手中的紙條,然後終於神情恍惚地開始往外走,經過客棧外的柱子時,他順手一拳打在瞭那根木柱上。過得片刻,原本就修得馬虎的半間客棧都在後方倒塌。

灰塵升起來,行人在跑,林宗吾望向那片日光,一切都變得蒼白瞭。

曾經有過該屬於他的時代,但由於力量不夠,他們終究是被方臘等人逼得離開瞭時代的中心。待到這次出來,他希望這是他的時代,也知道這該是他的時代瞭。他想要與那位老人一決高下,如果是那位鐵臂膀,他願意付出巨大的代價,去尋求一次勝利。

唯一可惜的是,周侗已經老瞭,即便真的面對他,自己也會有些勝之不武。

可是到得現在,他連這一個機會,也已經徹底失去。

在拿到消息的那一刻,林宗吾忽然明白,從今往後,不管他打敗瞭誰,在天下人的眼中,他再也不能勝過那位老人。

……

世間若有豪傑在,何惜此頭見英雄……

……

收到周侗死訊的第二天下午,車隊接近瞭武瑞營的臨時營地,營地門口隊列往來,騎兵來去,也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一臉大胡子的秦紹謙帶著親兵從裡面迎出來,原本鎮守山東左近地方,寧毅伐梁山時還出過力的這支五萬人的軍隊,如今已由他來任都指揮使瞭。

“來瞭。”秦紹謙向寧毅拱瞭拱手。

“來瞭。”寧毅便也拱瞭拱手。

完顏宗望的兵鋒威懾濟南,完顏宗翰圍向太原。有關周侗的死訊宣傳夾雜在諸多命令裡發往周圍的同時,規模龐大的堅壁清野已經開始。還有更多的事情,正在等待著他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