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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一章 天南地北 此去畏途(二)

檀兒忽如其來的一聲叫喊,令得院子裡的眾人悉數被驚動瞭,雲竹與錦兒從側面的樓裡跑下來,旁邊的房間裡,還在坐月子的小嬋也隨著杏兒走瞭出來。寧曦啪嗒啪嗒地往這邊跑,在院子裡摔瞭一跤,而後又爬起來,一臉迷惑。

“怎麼瞭……”雲竹跑過來抱起寧曦,拍打著他身上的灰塵。

“去戰場……”

“別添亂,回去!小嬋,叫你不要下床……”

寧毅的呼喝聲中,房間裡,新生下的孩子哇哇地哭瞭起來,而更多的騷動還在外面,蘇文定等人也跑到瞭院門口,朝這邊看來。檀兒被寧毅按在門上,隻是說:“相公要北上,他要去戰場。”聽得雲竹等人臉色上血色頓時褪去,隻有錦兒遲疑著說道:“這次……能不去嗎……”她終究知道自己是妾室,檀兒在的時候,卻不好多說,隻是直勾勾地望著寧毅。

“我這是去辦事,不是去戰場……”

寧毅的辯解聲中,院門那邊傳來一個聲音:“二姐,我也去的。我們這是為國為民,你不該阻攔姐夫。”說話的卻是蘇文方。他話音未落,蘇檀兒猛地扭頭:“你閉嘴,你傢中也要有孩子瞭,弟妹三個月身孕!”

蘇文方抬著頭:“有大傢小傢。男兒保傢衛國,原就是本分,我隨姐夫北上是好事!”他在往日裡,哪敢這樣跟蘇檀兒說話。

寧毅揮手喝道:“你給我閉嘴。”

蘇文方有些委屈:“姐夫……”而在他的身邊,最近才診斷出有身孕的女子拉著他的衣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看看寧毅,再看看丈夫蘇文方,一時間目光復雜,沒有出聲,待到院子裡寧毅再辯解瞭幾句,院門這邊,哭聲才陡然響瞭起來,然後也有蘇文定的妻子哽咽詢問的聲音:“你、你也去嗎?”

“男兒保傢衛國!這些事卻不是你們這些女人可以說話的,給我把這哭哭啼啼的小女兒嘴臉收起來,否則看我不收拾你……”

而後哭聲猶如有感染力一般,更大范圍地響瞭起來。

寧毅眼角狂跳,陡然沖向那邊院門處:“統統給我閉嘴!現在怎麼瞭!隻是往北走一下而已,哭什麼哭!盼著你們丈夫死啊!”

他在這個傢裡,有著絕對的威嚴,這嚴厲的話語一出,周圍的傢人都嚇得收斂瞭一些,文定文方得意地仰頭:“沒錯,誰說會死瞭,你們這些娘們……”

“文定文方你們也給我閉嘴!”寧毅指瞭指他們,“讓她們哭!怎麼能不讓人哭!替你們哭是擔心你們,是心裡有你!能看到這一點就給我記在心裡面……什麼收拾她,看你二姐不收拾你們!”

寧毅這番不分青紅皂白的訓斥,絕對是前後矛盾且兩面三刀的行徑,隻是眾人又都不好說什麼。他罵完一通,才吸瞭一口,環顧四周,語氣才真的嚴肅下來。

“傢裡人要出去做事,擔心是應有之義,但是你們二姐想多瞭,沒那麼危險!往日裡我幾十個人不也一樣幹掉瞭梁山?我們隻是在戰場外圍做後勤,不會真的去戰場上。這是為瞭讓你們寬心才告訴你們實情,女真人是厲害,我又不跟他們面對面,你們怕什麼!”

他說完這段,略停瞭停:“但不管我們是去幹什麼!女真人打過來瞭,我們都是要去迎敵的!你們的丈夫、兄弟,以前在江寧城,是一幫隻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公子哥!文方那傢夥現在還有點娘娘腔……但他們現在是男人瞭!頂天立地堂堂正正!你們有孩子,以後就可以跟孩子說,他們的爹爹是什麼人,經過瞭什麼事情!你們可以負責自豪,我會負責把他們安全帶回來!到時候他們隨便一個分傢出去,都可以當一根頂梁柱,撐起一個大傢子!”

“好瞭!”寧毅抬瞭抬手,“時間不多,這兩天就得走,要在一起就好好在一起,有什麼話好好說,想要哭給他們看的,也回去好好哭吧。不要在這裡一堆人鬧來鬧去,跟以前一樣的,哪有那麼誇張!都回去!我這邊還有自己的人要哄呢……”

他嘆瞭口氣,回過頭來,望著院子裡的幾個人:“好瞭,你們要哭給我看的話,我們自己到屋裡去哭好不好?”

錦兒擦瞭擦眼睛,吸瞭吸鼻子:“你又不會有事,我才不會哭呢。”她臉上露出笑容來,隻是眼淚還在不停掉,寧毅無奈地走過去,攬住她的身子,然後將幾個人全都拉回房間去……

……

代縣北門街道。城市中戰鬥喧鬧的聲音四面八方地傳來。完顏希尹騎著戰馬,手臂按在劍柄上。

刺殺忽如其來。

陡然凝聚的殺氣仿佛稀薄瞭天光,阻隔瞭聲響,無聲的鋒芒夾著淒厲的殺意從路邊一座坍塌大半的小樓裡遽然射出,當眾人反應過來的瞬間,已經爆射至完顏希尹的戰馬前方,鋒芒當空斬下。

完顏希尹的親衛之中,已經有一人從側後方陡然射出箭矢,另一人刷地擲出長槍,然而那一瞬間,眾人的反應似乎並不能趕上刺殺到來的速度,空中那人隨著鋒芒的劈下,尖銳地叫喊出聲:“哇呀……”淒厲而詭異的聲音竟猶如夜鴉啼鳴。

完顏希尹身上的大氅呼嘯著展開在空中,下午的街道上,戰馬人立而起,半空中猶如爆起瞭一團日光。完顏希尹“哈”的一聲,拔劍揮斬,轅王金劍帶起金色光芒,與那淒厲喪死的氣息碰撞在空中。

來襲的那名刺客被揮斬得飛退出去,卻是一名身材矮小的醜陋侏儒,手中一把兵器似刀似鐮,鋒銳無比。他在地上滾瞭幾圈,才剛剛站起來,槍林已至。

“啊……”

他開口大叫,身形飛退,箭矢射穿他的肩膀,長槍跟隨而來,他揮刀猛砍,隻在片刻之後,便被逼入路邊廢墟的死角中,幾柄長槍刺穿他的身體,幾乎將他整個挑瞭起來,他握著手中的鐮刀,目光望著完顏希尹,口中鮮血出來,猶在“啊……”的大叫,但隨後,那詭異的叫聲也消失瞭。

這侏儒的身形矮小,力量也不夠,然而他一直練武,將刺殺之道練到巔峰,隻希望能以一擊之力斬殺大將。隻是一擊不中,也就死瞭。

完顏希尹騎在馬上,望著這具屍體:“是武朝的綠林人,身手不錯,破城之後,將他掛在城門上。”

他收起手中重劍,便有衛士領命而去。

八月初三,無論如何,在這個下午,武朝綠林人刺殺的刀鋒,第一次遞至金國高層將領的身前。隻是這名刺殺者的身份,一時間並沒有多少人知曉。

不久之後,代縣南門,也就完全被女真人攻下,滿城不封刀的屠殺開始瞭。而在北面發生的這一切,也還隻是金人南侵的,小小序曲而已。不久之後,他們便席卷而下,進逼古城忻州……

……

雖然對寧毅的北上下意識地表現出瞭抗拒,但真的事到臨頭,女人能夠做的,除瞭哭泣與擔憂,並沒有更多的選擇。

而對寧毅來說,雖然也曾經有過哪怕國破傢亡,隻要偏安一隅就好的想法,此時卻已經被推翻瞭,當事情真的壓過來,他也沒有更多的選擇可以去挑。到得最後,也隻能以最大的耐心安撫身邊最重要的幾個傢人。

無論如何,過去一年以來的輕松與太平,從檀兒哭出來的那一刻起,確確實實的被某種東西所割裂瞭。此時回頭看,才頓時能夠感受到那種輕松悠閑中伴隨的珍貴與幸福。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給自己與小嬋的孩子選好名字……

夕陽西下,府中還沒有開飯,寧毅與檀兒到附近的街上走瞭走。院子附近有穿過城市的小河,小河上有石橋,周圍的行人不多,秋天的陽光照著葉子落在河裡,看著烏篷的小船從石橋下過去,檀兒便牽著他的手。周圍不遠處,則多有跟隨的護衛與傢丁。

“我原本……是想要更簡單一點的日子的。”檀兒笑瞭笑,“像江寧那樣就好,不用出門總是帶上很多人,怕別人打過來。可以悠閑地走,悠閑地看風景,相公你還記得吧,江寧那邊,傢的附近也有這樣的橋,有時候你回來,我會在那兒遇上你……我第一次搬進這邊的時候就看到瞭,在心裡想,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到橋這裡散步,然後看到你從橋的那頭走過來……”

竹記的事情、寧毅身上的事情越背越大之後,傢裡人出門也得帶上護衛保鏢,回傢則大都坐著馬車,會在外面散步的機會,已經幾近於無。寧毅低瞭低頭,檀兒則搖瞭搖頭。

“我也知道相公你要做的事情,我什麼都支持你。可隻有一點,我心裡不明白,天下事,是天下人做的,為何……相公你的心裡就有那麼多的緊迫感,就像這次,你呆在京城,明明也是可以做的,效率肯定會差,但差一點就差一點啊。在傢裡的時候,雲竹她們的面前,我不敢這樣問你,可我不明白啊……”

寧毅握住她的手緊瞭緊,沉默片刻之後,嘆瞭口氣,低喃道:“我想去看看戰場……”

“嗯?”檀兒扭頭望著他。

寧毅笑著會望,目光清澈:“你知道燕京城破之前,郭藥師抵擋瞭多久嗎?”

檀兒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說這個。

“他抵擋瞭五個時辰,與完顏宗望勢均力敵地打瞭五個時辰,如果沒有變化,沒有人背後捅刀子,他甚至有可能打敗完顏宗望。”寧毅說瞭下去,“我們在郭藥師的身邊安排有人,沒有到可以左右他或者殺瞭他的程度,但可以知道整個事情的原貌。張令徽、劉舜仁在戰場上抽身,想要投降,但郭藥師是真的想打勝的,這一敗之後,他回到燕京,如果據城以守,也是可以守上一段時間的,但他立刻就投降瞭,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什麼?”檀兒問瞭一句,不過她心裡可能根本不在乎。

“從張覺死後,投降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瞭。如果沒有進一步的糟心事發生,他可以打,但因為兩個兄弟決定降,無法改變,他立刻就知道,打下去沒有意義。從……可能是張覺死後,他心裡就明明白白的,不看好武朝。”

寧毅笑瞭笑:“另外,戰事一開始,宮裡的那位,就準備封郭藥師為燕王,你能想到這又是什麼意思?”

檀兒目光疑惑,寧毅頓瞭頓,接著說下去:“朝堂中所有人都大概看出來瞭,宮裡的那位……害怕瞭,被嚇破膽瞭。當然他自己可能發現不瞭,但病急亂投醫,郭藥師還沒打勝,就直接封燕王,他說是千金買骨,但其他人怎麼辦?沒有這個先例,世鎮西夏的西軍又怎麼辦,跟種師道他們怎麼交代。他害怕瞭,手上的籌碼,一股腦就要放上去……而在宮裡那位之後,童貫直接扔掉太原回京,他準備回來的時候,估計雁門關、燕京城都還沒破呢……”

檀兒沉默片刻:“他們……”

“宮裡的皇上、掌軍隊的大臣、邊關第一線的將領……”寧毅笑瞭笑,“他們全都不相信武朝能贏。呵,至少這個時候,他們都變成最稱職的預言傢瞭。好嘛,嘴巴裡可以說歌舞升平,各種混賬事情,大傢心裡,多少還是有數的……”

察覺到寧毅口中透露出來的意思,檀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瞭。寧毅握著她的手。

“當然,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一個國傢,再怎麼垮,也有一段時間可以拖延,但在最小的概率裡,他們確實有可能一路殺過來,打破京城,甚至幾年十幾年的時間,滅掉整個武朝。到時候,所有人可能都逃不過去瞭。”他頓瞭頓,“這個可能性,畢竟是有的。”

“我在乎的隻有你們,說到底,就是傢裡的這些人。”寧毅牽著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笑瞭笑,“這世上的人幾千萬上億,我希望他們能過好。但說句實在的,如果事情無法挽回,就算幾千萬人全死在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回來好好地過日子。可如果金兵真的破瞭汴梁,或者破瞭江寧,追得我們無處可逃的時候,真落到你們頭上的時候,我怎麼辦?”

“做不到什麼事情也就罷瞭,但我現在是能做到的,我怎麼能把你們的安危,完全寄托在這麼一群不靠譜的人身上?”他將檀兒的手指一根根地彎曲起來,握起拳頭,然後包裹在自己的手掌裡,女子的手不大,這個時候,眼前妻子的身形,似乎也顯得小小的,他笑起來,“所以我要去戰場看看……”

從頭到尾,寧毅是堅信人的努力與能力的人,人有擅長之事,也有不擅長之事,但如果肯付出艱苦卓絕的努力,擅長之事就能將不擅長之事容納下去,因此他也要去到戰場的第一線,去看去聽去感受。隻因不想將珍視之物寄托於他人之手,人總得付出自己的努力。

女子摟住男子的身體,夕陽照射過秋葉的剪影,將兩道身形融為一體。夏日的雷聲已經過去瞭,這是初秋之中的,最後的溫暖。接下來,便是冰冷的殺戮,與沸騰的血河。

他在八月初四對傢中的事物做瞭一整天的安排,同時已經對北面的竹記發出命令。下午,他也見瞭師師一面,當天的傍晚,寧毅辭別相府與傢中眾人,離開仍舊安詳的、閃耀萬傢燈火的汴梁城,偕同聞人不二。啟程北上……

……

北面,史進等人越過忻州城,屬於戰爭那混亂、殘酷、血腥而又荒蕪的景象,在他們的眼前呈現開來,而後,便是無數的、敵人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