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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四章 蒼雷(二)

夜色之中,齊眉棍在地上的一頓,發出瞭巨大的聲響,驚人的威勢。同時被震懾到的,不僅有竹記的眾人,還有跟著過來的幾名綠林小弟。

“九紋龍”史進,作為梁山之上武藝最高強的一批人之一,他的槍棒功夫,僅僅在火候上稍遜於盧俊義,比之林沖,也不相上下。隻是林沖科班出身,功底紮實,風格極正,史進則是少年任俠,從小風風火火的性格,一手槍棒,也使得極為率性,天馬行空,比起林沖來,就多瞭幾分縱橫無忌的氣勢。

隻是梁山破滅,在斷崖前目睹瞭林沖被逼落崖的一幕之後,史進勃然大怒,殺瞭一幫想拿林沖頭顱領賞的梁山叛徒後,也隻能流落江湖,回到草莽之間。

寧毅滅梁山,掀起的聲勢委實不小,他原本想著要不要南下京城,為一眾兄弟報仇。然而任俠率直之人,心中的想法也是相對耿直的,自己這邊殺瞭對方傢中一半的人,對方殺過來,蕩平瞭梁山。綠林嘛,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你殺我我殺你的,因此他心中雖有復仇之念,反倒並不執著,而在他想來,對方連整個梁山都滅掉瞭,南方肯定是各種搜捕梁山餘孽的通緝令,於是在尋覓林沖未果後,幹脆掉頭往北,一路上憑著自己的功夫,混些吃喝。

北面世道不好,但對於他這種高手來說,反倒像是如魚得水。一路上認識瞭一些人,打瞭幾架,也就在小范圍內混出瞭名氣。以他重義氣的性格,對待身邊兄弟,向來是極好的,隨後在這小鎮上定居下來,就跟鎮上的一些商戶,收些保護費什麼的,算是成瞭一個小幫派的地痞頭子。

黃河以北,尤其在太原附近這一帶,向來龍蛇混雜、黑白難辨,這種小幫派許多時候還與官府有隱性的合作關系,民眾也樂於接受,因此算不得什麼見不得人的活計。隻是梁山那麼大的場面都已經過去瞭,那麼多的兄弟死在眼前,史進多少有些心灰意冷,從此不再過多的爭強鬥狠。

以他的功夫,江湖上已是一流往上,就算在太原那樣的大城市,都是可以打出名堂的。在這類小地方,遇上幾個流氓地痞,往往舒展一下筋骨,架便打完瞭。跟在他身邊的小弟知道這個大哥很有些來歷,但對他的功夫,還是沒有確切認知的。但在此時,陡然爆發而出的殺氣,連他們都幾乎被嚇瞭一跳,那一瞬間,棒出無影,卻呼嘯凌厲,人影飛出之後,齊眉棍砸在地上,道路都像是在動,幾名小弟也知道,大哥這是遇上大仇人瞭。

竹記那邊,跟車的護衛通常隻有兩名,其中一人飛出去後,另一名稍微年輕的男子陡然拔刀就沖瞭上來,眉目青澀卻狠厲,但他在沖過去時,便被地上的那名護衛伸手拉住瞭。

“咳咳……不要打。”

“但是……師父你……”

“史頭領……已經留手瞭。來,這便是我曾跟你說過的,梁山上槍棒功夫最厲害的頭領之一,九紋龍史進……你見過史頭領。”

被打在地上那人口中吐出鮮血與被打落的牙齒,然後便掙紮著從地上爬瞭起來。他臉上挨瞭一棍,是被打落牙齒的主因,之所以吐血,卻是因為被一棍推在瞭心口上,震出的內傷,但此時看來,他竟也是毫不在意,還讓身邊的年輕人向史進見禮。史進便冷哼一聲,抬瞭抬手。

“你我是敵非友,不必有禮。哼,你別以為你不擋不避,我便不會殺你。方才隻是打個招呼,我史進殺人,總得把話講清楚!”

史進棍法厲害,性子也是直率,他方才盛怒下出手,第一棍取的便是對方面門。這種開局的凌厲殺招通常是要讓對方躲的,誰知道對方看起來並非毫無武功的普通百姓,卻也根本不避,他便撤瞭七分力氣,第二棒將人打飛,滿腔怒意更多的卻是轟在瞭地下。

此時聽得他的說話,那臉上帶血的竹記護衛拱瞭拱手:“史頭領的任俠義氣,在梁山上素來是有名的,在下一直也仰慕得緊……”

旁邊那年輕的護衛卻道:“什麼任俠義氣,使勁殺人……我看也稀松平常。”

臉上帶血那護衛瞪瞭身邊的徒弟一眼,隨後又道:“……今日下午見到史頭領安好,委實欣喜。哦,在下名叫田克山,本是劉唐劉頭領麾下親衛,史頭領應該是不曾聽過在下名字的。”

“好啊。”史進怒極反笑,“自報姓名之後,後事你也想好瞭嗎?你可知劉唐大哥是死在何人手下!”

那田克山一臉平靜:“劉頭領死於燕青之手,燕青如今隨著盧俊義盧員外為朝廷做事。至於在下,若說後事。田某在汴梁城東養瞭幾個孩子,皆是去年糧荒之時,沒瞭傢人的乞兒。史頭領殺我之後,若真有可能,不妨代為照顧,若不行,田某也是明白的。”

史進的神色微微滯瞭滯,片刻後,咬著牙關:“……你吃錯藥瞭?被打壞瞭頭?以為說這種事史某便不殺你!還是說你覺得往日裡做錯瞭,就想以此贖去罪責!?你們……怎麼回事?”

“若說贖罪之心,確實是有的。”田克山神色淡然地說著,“田某這一生,從小就做瞭許多錯事,上瞭梁山,做的錯事更多,劉唐頭領死瞭以後,我最終投瞭竹記,這在史頭領看來,當然也是不講義氣,是一樁錯事。官兵打進梁山時,為求活命,我還將身邊的兄弟殺瞭,砍瞭他們的頭以求自保,這也是大大的錯事。我自覺罪孽深重,如今做些這種事情,能讓我心中安寧,也確是無可辯駁之事。”

“好。”史進點頭冷笑,“你自知罪孽深重,做些這種事情,便覺得可以一筆勾銷?”

“絕不可能一筆勾銷。”田克山道,“過去的錯事,做瞭就是做瞭,再怎樣後悔,贖罪,死瞭的人還是活不過來。我上梁山之前,便是劫道的山匪,上瞭梁山,仍然是劫道殺人,我以往以為隻要有兄弟義氣,其餘的事情便可不再計較,因此心中安寧,如今心中不再安寧,所以做些好事,皆是自私之念。”

夜風之中,火光烈烈。史進身上氣勢凜然,名叫田克山的男子站在那兒,臉上帶血,半邊臉頰也要腫起來。他說著這迂腐之言,看起來竟像是絲毫不落下風。史進拿起棍子,緩緩走向側面。年輕的護衛便始終拿刀對著他。

“這樣便是好人瞭?”史進道,“世道凋敝,朝廷貪官當道,你想要當面面俱到的好人,惡人便要欺壓過來。我那林沖兄弟是如何上山的,他被自己人追殺,掉落懸崖屍骨無存!我輩武人,原本就顧及不得太多,我史進自習武以來,一直謹守義氣,對身邊兄弟誠心以待,便是會死,也絕不更改!你一個殺瞭自己兄弟的混賬,今日竟敢在我面前裝得大義凜然?”

“也是因此,史頭領守瞭兄弟之義,便可以問心無愧地揮刀去殺其他無辜之人。田某曾經也是如此,若非如此,大概也活不到現在,因此史頭領的義氣,我是明白的。也因此……史頭領今日要殺我,我明白是為什麼,心中也就毫無怨尤瞭。”

那年輕護衛道:“我卻不是毫無怨尤,我們竹記上下一心,想殺誰,先過我這關!”他話音落下,陡然便被田克山伸手推開:“不要添亂,你我加起來也不是史頭領對手!”

“殺瞭我們,自然有其他人來!”年輕護衛犟著脖子道,隨後,鋼刀又對準瞭史進。

史進繞著兩人而走,此時步伐也停瞭下來,他皺著眉頭,瞇瞭瞇眼睛,對眼前的事情,既有嘲弄,也有困惑,隻是一開始的嘲弄,逐漸被更多的困惑取代瞭。

“最後問你。”他說道,“不能一筆勾銷,也不是好人。你做這些,又有何意義?不過是個偽君子罷瞭。”

田克山搖瞭搖頭:“偽君子比真小人好,好一點點,比壞一點點好。我等不想說做瞭惡隻要悔過一下,就能成好人,隻是想通這一點,心中多少能安寧些許。史頭領,你心無羈絆,要殺我,我是沒辦法的,隻是竹記不會從這裡走。我們到處走,到處去說那些好事,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你打跑我們,接下來不光我們竹記的人會到,還會有官府和軍隊的人過來介入。我們東傢很有權勢和人脈,史頭領也是知道的。”

史進偏瞭偏頭,吸瞭一口氣,看著田克山那眼睛,竟被那股死一般的平靜震懾住瞭。習武之人講究念頭豁然、通達,也就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完整的解釋,能夠令三觀暢通,然而在這之前,一生行得正坐得直的大俠他曾經聽說過,卻從未曾見過眼前這樣的“偽君子”。但他畢竟是個性格耿直的人,心中有困惑,過得片刻,竟將棍子收瞭起來。

“我會想過你說的事,再來殺你。”他一字一頓地這樣說完,然後轉身。舉步要走之時,卻想起瞭一件事,偏瞭偏頭,“喂。”

這一下,他的聲音已經低瞭許多:“我那林沖兄弟……你們後來有查到他的狀況嗎?”

“梁山之人,逃瞭的,後來官府追究瞭一部分,皆是查清有大奸大惡行徑的,可能是東傢那邊的意思。”田克山道,“但對於林沖林頭領,還有史頭領這樣的,後來並未再有追索。我曾聽說,周侗周宗師曾為林頭領說情,林頭領武藝那麼高,田某心想,他或許還在哪裡活著吧。”

你可知他已掉下懸崖去瞭……

史進心中想著這句話,但終於沒有說出口。當時試圖圍殺林沖的那些人,後來被他一路追殺,一個都沒有留下,因此除他之外,也就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瞭。林兄弟……可能在哪裡活著,也可能已經掉落懸崖,屍骨無存瞭。

他雙手握拳,舉步離開。一幫小弟也跟著過來。走瞭一陣,聽得後方腳步聲響,竟是那田克山從那邊追瞭過來:“史頭領,在下還有一句話說。”

史進陡然轉身:“放你一次,你倒真以為我是婆婆媽媽的娘們瞭。再囉裡囉唆,我真殺瞭你!”

田克山停瞭下來,抱瞭抱拳,語速極快:“離京之時東傢那邊曾有人傳,金人真可能興兵南下。”

“往日不都在這樣說嗎!”想起以往總在說的金人威脅,還有去年的招安詔,史進猛地一揮手,隨後又覺得這事太過遙遠,“何況就算真有此事,告訴我又有何用!”

“呃……”田克山愣瞭愣,“隻是史頭領如今在這邊,近雁門關,呃……還請保重。”

田克山說完,往後退開,史進也陡然轉身,罵瞭一句:“操!”舉步前行。想著田克山說的話,確實在往日有很多人這樣說,但若真的把它當成事實來想,確實太過遙遠,若真打起仗來,能不能打到這裡算是兩說,若真到這裡,自己無非死戰,或者離開就是。

而一旦這樣認真的想法興起來,總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忽然梗在瞭心中,他搖搖頭,將事情從腦子裡甩出去。

……

寧毅領著錦兒的出門,隻是短期南下去處理些事情,沒幾日便回到瞭汴梁。此時小嬋的身孕已近九個月,原本在自己初到武朝時圍在身邊轉的小丫鬟,忽然間變成瞭帶球跑的孕婦,委實給人以時光流逝的觀感。

當然,更多的觀感還是來自於夏日的沉悶,此時已是炎夏,陽光明媚,知瞭們每天在樹上沒完沒瞭地叫,寧毅組織傢裡人抓走和趕跑瞭許多。上午在傢處理各種瑣事,又或是過去相府,與形形色色的人見上一面,說些細碎言語。中午回傢,午飯過後,與傢人喝上一碗冰鎮的甜品,扇著扇子在一塊兒聚集,在涼床上小憩。

有關於金人會南下的言論,最近這段時間神奇地減少瞭許多,有可能是夏天的沉悶讓人的話也少瞭——當然,兜售危機論的書生始終還是有的,但更多的人開始收斂起來,更喜歡與人分析金人不可能南下的原因,又像是害怕觸動瞭什麼讖言,驚動瞭壞心眼的神明。

詩會的請柬常常還會送到傢裡來,寧毅偶爾參與,會帶著檀兒、雲竹、錦兒等人一道去,等到詩會結束或者沒瞭興致,便又踏著汴梁城的夜色一道回傢。

與師師的來往倒是不少,雖然已經隱隱過瞭花魁的年紀,但師師在京城裡的行情還沒有完全減退,想娶她、見他的人還有許多,但都是屬於私人性質瞭。至於什麼大型的詩會、宴會,主人傢則更傾向於一些更年輕的花魁。隻是雖然行情未減,私下裡的應酬不少,師師對這事反倒更加隨性起來,沒事便推掉邀約,在京城裡晃蕩遊玩,也常來找寧毅聊天,大抵是寧毅的言語常常能給她以啟發。她做瞭這麼些年,還沒個歸宿,李媽媽便也不阻攔她瞭。

六月裡,回到汴梁後沒幾天,去年中瞭舉人又補瞭個實缺的宋永平因為一些政務上的事情,又回到京城裡來,寧毅左右無事,便領著他到礬樓上去坐瞭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