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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八章 相聚之秋(二)

秋風卷起葉子在汴梁城內的街道上跑,有些葉子落在路旁的河道裡,不斷點出微微的漣漪來。於和中與偶遇的陳思豐一面在酒樓上閑聊,一面將目光望向瞭下方道路上的夫妻倆。

一襲青袍的年輕書生,與一襲白衣的清麗女子,一面並肩而行,一面輕聲交談,看起來也是一對感情甚篤的年輕夫婦。不過,於和中是認識那書生的,因而也知道,他身邊的女子,實際上倒也隻是小妾身份。

秋意漸濃,但溫度還沒有轉涼,汴梁城的街頭行人不少。驚鴻一瞥之中看到這對夫妻,於和中心中的想法很難說清楚,他正在與陳思豐閑聊,思緒稍稍斷瞭斷,閃過“他回來瞭”的念頭,但隨即,又將與陳思豐在說的話題接上瞭。

陳思豐也是認識街上的書生的,但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於和中並未提醒他。兩人算是兒時友人,不過來到汴梁之後,發生的聯系,大多因為師師。此時兩人都已成傢立業,也都在京中有一份小官小吏的職務,來往卻並不頻繁,今日算是偶遇,但兩人的話題,也都是在傢長裡短瑣瑣碎碎裡轉,直到聊得差不多,才會有人看似隨意地提提。

“……她夏天裡拒絕周邦彥,就已有些奇怪。”

“……師師的心思,本也不太好猜。”

“……最近跟她提親的倒有許多,但她也都拒絕瞭,莫非想要出傢不成。”

“……倒也不是毫無可能。”

兩人說著搖頭低嘆,又將話題轉開一陣,陳思豐道:“她與立恒,倒是關系不太一樣。”

“立恒太厲害,做的事情,你我都參與不瞭,師師有事會找他商量,也是有道理的。”

“你覺得,師師是否想嫁他?”

陳思豐的問題隨意,於和中也是隨意地笑著:“立恒雖然厲害,但他們之間,看來又不像。”

“嗯,立恒傢中那位娘子很厲害。”陳思豐點頭。

“嗯?”

“就是那位叫做蘇檀兒的,立恒最近不在京中,她幫忙打理竹記的生意,我聽人說,她與左厚文正面交瞭一次手,最後有人出面,兩邊打瞭個平局。具體的過程我不清楚,但後來又挖出很多亂七八糟的事來。”

陳思豐在京中的官員品級比於和中這個戶部小吏要高,有些內幕,知道得也比較多,這時候搖瞭搖頭:“聽說當初立恒夫妻過來京城,左厚文就曾打壓她傢中的佈行,如今才區區的一年時間,兩邊已經可以直接交手瞭,而且還是立恒不在京的時候。那女人,看起來年紀不大,也才是一個兩歲孩子的娘,實際上可真不好惹。”

“這麼說來,師師若真要嫁去寧傢,可有好戲看瞭。”

“如於兄所說,事情不像,我想師師也不至於如此不智。”

兩人此時說起這事,都是平靜淡然,隻是說話之後的心情如何,就隻有自己清楚瞭。不多時,偶然相聚的兩人約好瞭日後見面,接著分道揚鑣。陳思豐先走,待到他離開瞭,於和中才下樓。

他嘆瞭口氣,一路散著步,去往礬樓的方向。道路邊是各色各樣的行人,先前看到的寧毅與他的小妾雲竹,此時已經不知回瞭哪裡,陳思豐也不知去瞭哪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去瞭礬樓那邊能幹嗎。

早些天的時候,找瞭個機會,他也跟師師求親瞭。開口的初衷基於一時腦熱,也是常年以來心中的一個執念,但開口之後,他就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肯定的答復。師師的拒絕很委婉,也很照顧他的情緒,談不上很丟人,然而……一切都隨著秋天一去不返瞭……

這麼些年來,從曾經的意氣風發,到如今的成傢立室,娶瞭妻子、生瞭孩子,生活談不上十分有趣,但好在還有師師。他、陳思豐等人一塊兒伴著她,一塊兒長大,一塊兒聚會,一塊兒慶祝,即便成親瞭,隻要還有這類事情,生活就算不得完全沒有色彩。然而,一切都有盡頭。

在乏味的妻兒身邊,他是找不到在礬樓的感覺的,最重要的是,不可能找到在師師身邊的感覺。然而最近兩年來,越來越明晰的感覺是,師師終究得嫁人瞭。一旦她離開,所有的東西,恐怕都會像鏡花水月一般,蕩然無存。

到那個時候,能證明之前的自己曾經存在過的東西,在哪裡呢?

他在礬樓外站瞭一陣,微微抬起頭時,有冰涼的雨滴落在他的臉上瞭。

真是天涼好個秋……

……

秋雨忽如其來,降在汴梁城裡,綿綿密密地下瞭一整晚。第二天上午,雨雲仍舊遮蔽天際,使得城裡的光芒都暗瞭幾分。師師來到寧府之中時,院落之中的一些房間仍舊亮著燈,在雨幕之中,燈火顯得濕潤而溫暖。

接待她的是蘇檀兒,作為傢中大婦,此時乍看之下,她並沒有給人太多的壓迫感。論身形,她比雲竹稍稍矮一點點,頭上是素凈的婦人髻,一身秋日的青裙,其上綴瞭花朵。雙手微微握起,放在兩邊腿上。一般來說,雙手如果放在一起,會比較有拒人千裡的感覺,但分開來放,就顯得並不設防,有些柔和,甚至於顯得有些青稚瞭。

但師師還記得,前幾次見她的時候,她並非是這樣的。她能夠在寧毅不在的時候去礬樓跟李媽媽談生意,從容之中絲毫不落下風,能夠在運籌之中控制著竹記的勢力跟左厚文打瞭個對臺,師師有一次出城祈福時曾在大興寺外的階梯邊見到她,女子蹲在地上,伸出一隻手讓名叫寧曦的孩子跑過來,她身形並不富態,有些地方看來還有與少女無異的單薄,笑容也溫暖柔和,但師師知道,這女子的身上有力量。

但在此時,她將一切都收斂起來瞭。或許是寧毅已經回傢瞭吧……想來也知道發生瞭什麼……

“……立恒一大早就趕去相府瞭,不過今天應該沒有很多事,會很快回來。現在又是大雨,師師姑娘留在這裡等一等他吧。”

溫暖的燈光與籠罩一切的秋雨裡,檀兒是這樣說的,隨後,讓人奉瞭茶點上來……

相府,書房之中,寧毅與秦嗣源、堯祖年、紀坤等人碰瞭頭,打過瞭招呼。

“……那個叫做羅謹言的,入獄之後,便畏罪自殺瞭。說起來,立恒對秦會之,還真是有先見之明……”

話題算是先從閑聊開始,說過之後,眾人的情緒不見得高亢,臉上各自露出復雜的神色,或沉默、或微微冷笑。過瞭一陣子,秦嗣源才笑瞭起來。

“不管怎麼樣,立恒總算回來瞭。坐、都坐,事情可是積累一大堆瞭,都來商量一下吧……”

卷積的雨雲一直延綿,越過千百裡的土地,到這片大地的南面,一個叫秦口的小鎮旁,雨在落,滿地黃葉堆積。

鮮血流淌在水裡,旋即被沖淡瞭。上午,雨中的長街,一個背著包袱的身影立在那兒,面對著街道那頭由四名漢子抬著的綠呢小轎。

被單手拉在背後的包袱長長的,刀槍劍戟,各種兵器在其中露出鋒芒來,不遠處街邊的墻壁上,有背負鴛鴦雙刀的女子,緩緩地在土墻上走過來。

這裡是大光明教的一處據點。

“陳凡。”綠呢小轎之中,老嫗的聲音緩緩念出這個名字,“你真的活膩瞭。”

“司空南。”雨中,名為陳凡的男子面對著這位在江湖上成名數十年的女宗師,笑著開瞭口,“你說過的,人在江湖,總是一代新人葬舊人。你也許搞錯瞭,我們夫妻不是被你截住的,這次我們專為你來……為我師父報仇。”

“方七佛……”司空南說瞭這個名字,“為他報仇,你覺得你武藝夠瞭?”

“我不知道。”陳凡背著那包袱開始往前走,“但是你已經老瞭,我還年輕……我不會給你老死的機會。”

腳步踏過流水,肅殺的氣氛,已經在周圍凝固。陳凡身上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打濕,然而其下的身形勻稱剛猛,每跨過一步,都顯得更加沉穩和堅定。片刻,他偏瞭偏頭。

“哦,對瞭,有件事我覺得應該跟你說。師父有時候會跟我提起接掌摩尼教的事情,他一般不說你,但如果有時候非得提起,我覺得他對你的心情很奇怪。我覺得他喜歡你。這是你們老一輩的事情,聖公已經走瞭,師父走瞭,你也要走瞭,但是在入土之前,我還是覺得有必要告訴你這件事。”

綠呢小轎那邊沉默瞭片刻。

“不過我現在覺得,師父的品味真是不怎麼樣。因為我上次見到你就想說……老太婆,你真是醜極瞭……”

怒吼聲發出,身後的包袱朝著前方用力擲出的瞬間,那綠呢小轎之中,有身影撲出來:“放肆……”

佈匹展開,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撾(zhuā,打,敲打。古同“抓”)……各種武器飛上天空,司空南的身影斬裂瞭雨幕,沖開兵器,半空中,猶如遠古妖魔兇戾至極的一道揮爪痕跡,呼嘯而下!

陳凡也已經直沖上來,接住撲向他面前的第一樣兵器,下一刻,攻勢猶如狂怒的龍卷颶風,與司空南碰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