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贅婿 > 第四九六章 流轉(一) >

第四九六章 流轉(一)

天空之中雲團金黃,七月的汴梁城,逐漸從夏日的熱浪裡安靜下來,第一片梧桐葉子落下時,秋天來瞭。

鱗次櫛比的房舍以禦街為中軸,朝著四面八方延展出去,行人商客來來往往,走過來往穿插的大街小巷,商戶們的吆喝往往夾雜著騾馬的鳴叫,轆轆的車輪驚動在街口玩耍的孩子們的笑聲。簷下築巢的燕子飛過街邊的樹木,飛過附近一傢一戶的院子,大小的船兒劃過城內的河流,岸邊是走過行人的道路,或是附近人傢的院墻。

下午時分,梧桐樹的空隙在院子裡投下瞭金黃的剪影,在風裡微微搖晃著。打開窗戶的書房裡,寧毅正在桌邊寫寫畫畫,遠遠的,傳來傢中護院們訓練時的動靜。

此時,即便富庶如汴梁附近,也並不太平。城外周圍陸陸續續過來的饑民開始增多瞭,開封府增加瞭各處道路上的設卡,進城時的盤查。但至少,此時城內的院子裡,還是顯得安靜祥和的,隻是過得片刻,便聽得墻角處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響起,寧毅皺瞭皺眉,不久,旁邊的門口處,便有兩顆腦袋陡然冒瞭出來,雖然擺出瞭要嚇他一跳的架勢,但隻有一張臉是兇神惡煞的。

“哈~!”

陡然躍出的元錦兒雙手成雞爪狀舉在頭頂,擠眉瞪眼,面目扭曲。寧毅毛筆舉在空中,呆呆地看著她,過瞭片刻,語氣平緩地開口說道:“啊……好可怕啊……”錦兒便失瞭興致,撇一撇嘴。

跟隨她過來的另一人男裝打扮,頭上戴瞭頂書生帽,面上笑容明媚清澈,卻是雲竹。

她的笑容,與年關那段時間相比,已然大不相同瞭。

剛剛探出來時,她的臉上甚至也做瞭個類似於“鬼臉”的表情,隨後倒是自己忍不住,笑瞭出來。

“立恒今天沒出去呢。”

“上午剛從相府回來,下午事情不多,所以我在練字,你們剛到?”

“方才在外面見瞭檀兒,才過來的,檀兒見我穿著男裝,要我待會兒陪她出門呢。她要去作坊裡看新袍子的樣子。”

“喔,你們最近的關系比跟我好……”

寧毅笑瞭笑,那邊錦兒卻是輕輕一哼:“我不去,我去找小嬋。”大概是因為往日裡的一些成見,錦兒與蘇檀兒之間的關系算不得好,反倒與小嬋還一直保持著很好的交情。

自年關以來,時間已經過去半年。這半年以來的時日裡,許許多多的東西,其實都有所變化,其中,有關雲竹的變化,這一傢人的關系,大概是最能令寧毅感到輕松的。

從去年開始,寧毅對於身邊人之間關系的處理,多少有些束手束腳。他在外面時固然是霸道至極的人,對於檀兒、雲竹等人,也下定瞭決心不肯放開,但決心是一回事,如何處理,又是另一回事。他心中多少懷著內疚,到得年關時,才令得一切終於都爆發開來。雲竹的心病與離開,說起來是她自己的心障,但與寧毅下意識的內疚,其實不無聯系。

寧毅在木原與檀兒多少取得瞭共識,雲竹領著錦兒回去瞭一趟原本的老傢,一路之上或許也原原本本地想過瞭彼此的關系,回來之後,方才放下心障。這一過程說簡單倒簡單,說復雜卻也復雜。總之,蘊含在其中的並非一時的聰明,或者說見到某個象征之後的頓悟,隻能說是生活給予的智慧瞭。

雲竹的心性原本就聰慧,她十歲前是官傢小姐,受到的也是良好的教育,隻是後來命途坎坷,贖身之後的幽居狀態,在心理上來說,多少還是有些壓抑和自閉的。她與寧毅相戀之後,一顆心系在對方身上,也是因為其中的關切和敏感,或許才會讓她在稍許的失落之後,逐漸變得抑鬱。

這些事情對於一般的女子,或許很難解開。於她而言當然也不能說輕松,但離開寧毅之後的那段旅程裡,心靈剔透的她總算能夠看清楚自己與寧毅身上的癥結,也就不再因此自怨自艾。待到再回來汴梁,面對寧毅時,給予他的,已經是與相識之初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清澈純凈的笑容瞭。

“我回來瞭,夫君。”

那一天,當寧毅再度踏足那小院二樓時,迎接他的便是女子跪坐在床上的盈盈行禮,笑容之中,有思念,有溫暖,有歉意,也有著些許的俏皮,倒是令得寧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當然,一個人十年來積累的生活習慣,並非是一時的領悟可以徹底改變的,雲竹倒仍舊是那個雲竹,喜歡清靜、獨居、看書、撫琴,但在這其中,卻也不再排斥小范圍的往來,她去拜訪瞭檀兒,隨後檀兒也過來拜訪她。

事實上,兩人在之前多少就是有些互相欣賞的,哪怕雲竹算是第三者第四者,在那場雷雨中救下寧曦之後,檀兒對她就有著接納的意思瞭。隻是來到京城後的一系列事情,寧毅不知該如何調節、自處,她們倆也就不太知道該如何來往。待到五月裡雲竹回到京城,這樣的接觸反倒變得自然起來。

如果說之前的雲竹是在知性溫婉中帶著水的柔弱,此時的雲竹,大概更像是知性溫婉間透著水的清澈。她本就是官傢的小姐,假如說沒有後來的變故,一路平穩的長大,或許有一小部分特質,便是這樣的。

雖然自詡是厲害的男人,但是在檀兒與雲竹這邊,寧毅倒是什麼作用都沒有起到。有時候他自己想想,反倒是自己成瞭對方的心結,如此一來,頓覺鬱悶。

如今檀兒與雲竹偶有碰面,檀兒知道雲竹的性格,不會約她到什麼麻煩的大場面上去,隻是偶爾聊聊八卦,又或是說說竹記的生意,帶她去蘇傢的衣服作坊裡看看,偶爾還讓雲竹畫朵花做衣服上的點綴。雲竹偶爾則會與檀兒講講如今流行的詩文,如今汴梁的才子故事什麼的,她本身就有不錯的詩文造詣——其實比寧毅還厲害——又有青樓的經驗,隨口說起,也能講得頭頭是道,有時候加些黑幕進去,讓檀兒聽得津津有味,其實在這方面,檀兒對她,也是不無欽佩的。

彼此的相處間,看起來順理成章,其實也有著各自的小心翼翼,維持著這個或許在這個時代該名為傢庭的小小圈子。六月中旬的一天,檀兒去找雲竹時,順口說起:“找個時間,聶姑娘就嫁到寧傢來吧……嗯,我沒有開玩笑哦。”雲竹在微微臉紅之後,點瞭頭。其後檀兒還跑去跟錦兒說瞭一樣的話,倒是令得錦兒滿臉漲得彤紅,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心中或多或少的有所準備,隻是想不到會是蘇檀兒來跟她說這個。

總之,在這個傢裡,一切也就如此的確定下來瞭。隻是六月裡寧毅事務繁忙,看起來也沒有太過順理成章的時間點,關於過門之類的事情,暫時也就得延後——其實她們多少也在等著寧毅的主動表態。

寧毅則在知道這件事後苦惱著過門後應不應該讓雲竹與錦兒住過來的事情,一來相見好同住難,他作為現代人的看法,大傢全擠在一塊兒瞭,或許反而沒有現在這麼和諧。二來京城的這個“寧傢”眼下發展很快,去年買下的這個有四個院子的宅子該換瞭,或者該擴大一圈,到時候再做這事,他覺得是比較理想的。

而在檀兒或者雲竹那邊,其實也明白,在某一天——寧毅、檀兒、雲竹、錦兒、小嬋,這樣一傢人聚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情景,多半是會有的,但在眼下,又或多或少的,還顯得有些奇怪。

也是因此,雲竹偶爾過來走走,檀兒偶爾過去那邊拜訪,寧毅則四處跑跑,反倒成瞭眼下看來最為理想的相處。

至於京城“寧傢”眼下的發展狀況,則是一個更大的命題瞭……

……

寧府側院,穿著一身書生服的雲竹上瞭馬車之後,笑著回過身來,伸出雙手,拉瞭檀兒上車。雲竹穿著男裝,檀兒則照例是一身婦人裝扮,但盡管如此,兩人的年紀卻都是二十出頭,雲竹雖做男裝,看起來卻是知性而清澈,檀兒身上則流露這一股安靜與沉穩的自信,看起來倒像是厲害的主母新選瞭一個書生氣的入贅夫婿。上車之後,寧毅走到車邊來,與她們說話。

“城內的作坊走走,城外的就不要去瞭,最近雖然管得嚴,但外面不太平。”

“嗯。”檀兒回過身來,搭住寧毅抓在馬車窗沿上的那隻手,下巴也擱在瞭手背上,“要不要帶點什麼回來……呃,立恒待會兒還去相府嗎?”

“不知道,看北面有沒有消息。”

雲竹也靠在那車窗邊:“嗯,若是那郭將軍打贏瞭,立恒也早些告訴我們一聲。”

最近這段時間,寧毅多少參與瞭武朝境內救災的籌劃,但最為緊張的狀況,還是北面蕭幹的南下,與郭藥師的對峙。檀兒與雲竹等人雖然隻是聽聽,但事關武朝國運,還是會有些上心。寧毅笑著點瞭點頭。

馬車駛離院門之後,後方隱隱地傳來瞭小嬋與錦兒逗弄寧曦的笑聲,梧桐葉在院子裡落下一地的金黃,寧毅想著一些事情,笑笑往隔壁的院子去瞭。

同樣的時刻,汴梁東門,有一行主仆四人的隊伍正過瞭城門的檢查,踏入京城范圍內。四人當中,為首的是個年紀二三十歲左右,下巴留著胡子,眉目沉穩的年輕男子,跟瞭一個更年輕的仆人,其餘兩人一位看來是三十多歲的師爺,另外一位身材高大,帶著兵器,像是負責安全的綠林人士。城門的守衛看瞭那張寫有“李頻”名字的文牒,放他們過去瞭,隨後與旁邊的守衛低聲說:“是個縣令,看來是升官瞭……”

此時進入汴梁的,正是李頻李德新,他從景翰九年年初開始任南和縣令,此時還不到三年。由於政績而被召喚進京,算是要破格提拔瞭。不過,此時他回頭看瞭看汴梁城門外的情景,看看城門處的兵丁,嘆瞭口氣,面上卻不見太多的喜色。

自從南北災情肆虐開始,開封府所負責的京畿一地就已經加強瞭管制,此時出現在城門外的流民是並不多的。不過,當官、讀書到他這個程度的人,早已學會自蛛絲馬跡中尋找事物端倪的本領,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南和縣富庶,李頻在這兩年裡的經營也很不錯,因此災情擴散之時,他所處理的地方還沒有出現太嚴重的情況,李頻也已經做好瞭應對的準備,隻不過,此時被召上京城升職,一路之上所見的情況,才越來越多地讓他感到憂慮。

在城門處的小廣場邊稍作休息,跟隨著李頻的隨從谷雨問道:“老爺,我們現在去哪?”李頻皺眉看著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隨後伸手指瞭指不遠處一輛正在出城的大車:“去那吧。”

谷雨探頭望去,那輛馬車正從城門出去,車壁上蓋著厚佈,但看來頗為整潔,其中一面車壁上卻寫著“竹記”二字。谷雨便笑瞭起來:“知道瞭,老爺是要去訪寧公子,小人這就去問。”

四人之中,隻有隨從谷雨是自江寧起就跟隨著李頻的,對於李頻在江寧的許多事情,與寧毅的交情等等,都頗為清楚,甚至也知道自傢老爺能補實缺或多或少都得托賴對方。

李頻為官之後,天南地北的,與寧毅之間的來往便少瞭。谷雨偶爾會聽李頻說起寧毅,他多少跟李頻念過些書,知道在自傢老爺心中,兩人是“君子之交”的情分。不過,有關於那位寧公子的另一份消息,卻是最近幾個月內才從某個渠道聽到的。

那是有關京城“竹記”的傳聞。南和富庶,旅人也不少,“竹記”一樓一詩的消息,在這幾個月裡傳到南和,最近兩個月,還有“竹記”兜售貨物的那種大車去到瞭縣城裡,多少造成瞭些話題,李頻才從其中打聽到瞭寧毅的事情。

這次上京,按照谷雨的想法,自傢老爺有兩個地方是要去的,一是右相府,二是生意在京城已經做得很大的寧公子。此時聽李頻點頭,當即便去詢問瞭油壁車——大城市中公交馬車——的路線,隨後他騎上唯一的那匹馱著貨物的馬,李頻等三人上瞭油壁車,一路往竹記雨燕樓的地址過去。

油壁車在名叫三官坊的站邊停下瞭,李頻等人下來時,谷雨也下瞭馬,望著不遠處的那棟樓,微微地張開瞭嘴。

“哇,好熱鬧啊……老爺,寧公子做生意,真是有一套……”

李頻“嗯”地點瞭點頭。

谷雨的聲音中,頗多欣喜與驚嘆之情,卻沒有註意到,自傢老爺望著那邊的目光裡,倒是沒有欣喜,而是在些微訝異之中,包含著復雜的憂慮……

“走吧。”過得片刻,他說道,“我們先去問問……他的住處。”

下午的陽光明媚地照在汴梁的城市當中,前方,名為雨燕樓的竹記分店與其開業時的裝潢並沒有太多改變,隻是其中展現出來的熱鬧景象,卻與半年之前,有著天壤之別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