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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八章 冬

方七佛想要見他的事情,雖然得瞭陳凡的友情通知,但由於當天下午朝廷大軍再度開始攻城,事情也就沒有瞭進一步的後續。

童貫攻杭州,對付方臘的起事,對於初立的永樂朝來說,是眼下最大的一個挑戰。若能過去,此後什麼事情就都有瞭著落,若是過不瞭這道坎,那就一切皆是虛幻。方七佛等人正為此殫精竭慮,會忽然間提到自己,寧毅覺得有幾分意外,但自然不會是什麼大事。這種關鍵的時間點上,如果他會覺得自己這種小蝦米有問題,那自己眼下或許就沒瞭活路,必然是說起劉西瓜時,才順口提到,隨後被陳凡記下來而已。

十月上旬過後,天氣已經愈發冷瞭起來。寧毅的看法與陳凡、方七佛也是類似,城或許暫時是攻不下,但童貫肯定是不能死心的,趁著下雪之前組織的幾次攻擊都是猛烈非常。有兩次據說是城內奸細接應,令得朝廷兵士驟然間突入城內,但隨後城墻還是被反奪瞭回來。

這兩次戰鬥中,突入城內的兩支先鋒反倒被切斷瞭聯系,苦戰之後死傷殆盡,也有少數士兵打散後混入城內各處的,但隨後絕大部分還是被揪瞭出來。此時的杭州城不比四個月前,當時杭州城內各種居民、商戶、豪紳、官員,律法還在,當方臘的精銳入瞭城,想要揪出來反倒是束手束腳,此時諸多的義軍混雜城內,就真成瞭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士兵肆無忌憚地搜,居民怕事,進入城內的士兵一旦被揪出來,就沒什麼好下場瞭。

寧毅不知道這些事情中聞人不二有否參與。從霸刀營與包道乙正式反目開始,他與聞人不二就沒有太多聯系瞭,當時那段時間雙方的小規模沖突甚至仇殺已經趨於白熱化,寧毅就算要出細柳街,也得有一群人跟著才能保證安全。後來進入戰時狀態,他就更加少出細柳街。

此時聞人不二要做的事情,他已經參與不進去,也不好再繼續參與,方七佛、王寅這些人都已經回來,他如今不過是霸刀營的一個師爺身份,搞風搞雨搞過瞭,就真成取死之道瞭。這時的杭州又不是什麼法治社會,別人真開始忌憚你,殺人那是不需要證據的。

文烈書院此時已經不再正式上課,但老師和學生都還在,除瞭組織那幫文人探討他所說的資本運作、社會運作細節,寫出一篇篇道理牽強但又要求華麗文采的文章來,對於一幫願意來上課的學生,他也在組織著各種事情。最基本的是讓這些學生去城墻附近幫助治療傷員,讓他們學習各種基本的救治手法,另外也開始探討各種野外行軍、生存、設陷阱機關乃至於播種、建造的技巧。

這些學生以往都是農傢出身,放在野外,也多有生存甚至殺人的能力,他們的傢中長輩畢竟是軍中將領,一些戰場上或是野外可以用的手段技巧,也都有私下傳授。寧毅所做的便是讓他們將這些技巧集合起來,互通有無,他一一作瞭記錄,在越來越冷的天氣裡,也組織瞭學生們作瞭一次次的模擬演練,對於這些少年來說,這些還是頗為有趣的事情。

陳凡跟安惜福時常會過來,兩人在當初對包道乙動手的時候雖然有一定的分歧,但私下裡的交情仍舊是很好。對寧毅訓練這些學生的事情,陳凡在某些方面有幾分不爽:“你這個樣子,就是覺得我們守不住杭州啦。”

“不是沒有守住的可能,但總得做最壞的打算才行,何況就算真守住瞭,往後也才是個開始呢。”

“這還差不多,放心吧,有我在,城破不瞭。”陳凡每每這樣說,隻是有一次過得一陣又道:“喂,要是城真破瞭,你打算怎麼辦?”

“娘子總得想辦法送回去,我的話再說吧……”

“……在情在理。”

陳凡笑著拍拍寧毅的肩膀。

於是他每次過來,便教這幫少年使刀打拳,倒不是擺擺花架子,而是直接讓他們或赤手或用鈍器對打,有他看著,倒也不至於出什麼事情,隻是每次都將書院弄得亂七八糟如同野戰戰場,一幫孩子打得鼻青臉腫,又互相成瞭包紮練手的工具。

開戰之後,城內的治安已經不需要安惜福來管瞭,黑翎衛在城墻上又成瞭軍法官。相對於陳凡的親和,安惜福則有著他一貫的冷漠,這或許是常常殺自己人養成的情緒,配上出瞭名的帥氣面孔,在一幫未婚女子或是已婚婦人間一直都極受歡迎。他已經從陳凡那邊隱約知道瞭霸刀營要做的事情,據說兩人曾經辯論爭吵數次。

對於霸刀營要弄什麼選舉建大同社會的理想,安惜福持著悲觀態度,但常常還是會過來看看,對一幫孩子教授野外求生、包紮保命的小手段,也會講一些農耕方面的事。據陳凡說這傢夥在務農上是一把好手,插秧或者收稻子的時候很拼命。

“小的時候,傢境很不錯,我爹是殺豬的,我娘長得很漂亮,十裡八鄉都知道的大美人,知書達理。”有一次大傢坐在一塊兒吃火鍋的時候,安惜福大概地說過自己的身世,“外公傢裡原本是秀才,身體差死得早,算是傢道中落瞭,我爹有錢,就娶到我娘瞭。大傢都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不過我爹算是很不錯的,脾氣好性子好,以前傢裡也窮,後來慢慢好瞭,有瞭我之後,給我取瞭這個名,意思是,要惜福。”

“後來我娘被縣令看上瞭,爹吃瞭個官司,在縣衙吃瞭板子,娘幾乎把全副傢當都送瞭,又典當田產四處找大夫。我爹死的時候說,人要本分,如今傢雖然敗瞭,但慢慢來還是會起來的,做人要惜福,不要亂來……不過我娘死瞭以後,也就沒什麼福可惜的瞭,然後……那縣官當然就死瞭,呵呵……”

或許是時間過得久瞭,說起這類事情,他倒也沒什麼太多的修飾渲染,隻是平鋪直敘地說瞭,表情中有些無所謂,倒是最後笑起來的時候,有幾分溫暖的感覺,形成難言的反差。眾人便也隻好跟著笑笑,事實上,若不是悲苦到極點,誰願意拿命出來拼,如今的杭州城,有這類過往的人並不少見。

冬天降臨,大夥兒最好的消遣之一自然還是聚在一塊兒吃吃火鍋聊聊天,有時候主宅的書房裡也會開上一桌,劉西瓜也參與其中,寧毅啊、劉天南啊、杜殺等人作陪,一邊吃一邊說幾句話。跟陳凡等人聚在一起便熱鬧得多瞭,方書常這些人也都會過來參與。更多的時間自然還是在傢中陪著妻子、小嬋,陸紅提如今也算是他們的一員,坐在一起下五子棋,說話閑聊。

蘇檀兒的身孕已經四個月有多,雖然沒到妨礙走路的地步,但平素便隻在小院附近行動一下瞭。寧毅怕她無聊,便讓她偶爾幫忙裝訂一下各種文章、或是在孩子們之中整理收集起來的野外生存、醫療資料。蘇檀兒畢竟也是商人出身,對於夾雜在文章中的生產關系、資本運作原理是頗為敏感的,偶爾就跟寧毅討論幾句。

不過在她而言,恐怕更多的是覺得這些道理是很簡單的東西,自傢相公……想用聖人之言解釋商道,莫非是想成為陶朱范蠡這類大商,還想將經商之道流傳於世?雖然以前沒什麼人做過這類事情,但總讓人覺得有些古怪。

商傢之道畢竟不登大雅之堂,雖然可以用這些道理解釋一些人與人相處的關系,但……就像是收集一萬個青樓姑娘的裹腳佈,雖然很難做到,可如果有人去做,也隻會讓人覺得無聊甚或是變態而已。反倒是那些野外生存的手段,讓她覺得很有價值。

蘇檀兒畢竟是對於經商過於熟悉瞭,她對於人心頗有認知,反倒並不清楚這類分析人性的東西有多大用,畢竟“事情不是明擺在那裡的麼”。反倒是陸紅提,同樣作為一個山寨的領導人,她對於霸刀營中的諸多事情就更加敏感一些,特別是先前那幾場看似無聊的選舉。

“你想在這裡幹什麼?”

“推行民主制。”

她問瞭,寧毅也就無所謂地坦白招待,並且拿各種現代詞匯來忽悠她。當然,許多深層的東西她是聽不懂的,但簡單的運作方式,她自然可以理解,寧毅說得也很淺:“放在山寨裡,其實看不出什麼用處來,不過假如這個國傢是這樣子運作的……你們還用上山嗎?不過也別多想瞭,暫時在呂梁那邊,不要考慮這個。”

相對於秋天裡的顛沛流離,無數事情紮堆似的趕到瞭一起,這個冬天,時間就仿佛被驟降的天氣凝固瞭起來一般。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城外戰聲隆隆,蘇檀兒與小嬋暗中其實也做好瞭可能城破的準備,但城畢竟沒有被攻破。戰爭時節,霸刀營中的各種關系相處,都是異常單純的,沒有什麼不必要的迎來送往、虛偽應酬。

白日裡教教孩子,與一些相熟之人打打招呼,夜裡的院落燃起馨黃的燈燭,與妻子、與小嬋、與娟兒等人說笑聊天,聽遠遠的、城外傳來的聲音。月光在天空中亮瞭又滅,掉光瞭葉子的梧桐樹靜靜地立在窗外,風吹雨打也巋然不動,有時候,恍然間覺得這樣的日子比在江寧時更像是世外桃源瞭。

一天一天的做著務虛性質的工作,十一月初,初雪降下,城外童貫停止瞭攻城的嘗試,整個杭州城愈發顯得安靜起來。可能要等到明年開春之後,才會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瞭,寧毅已經做好瞭這樣心理準備並且在這樣的預測之中做瞭一些之後的規劃,然而到得十一月初八這天,或許算得上是這趟杭州之行的最後一趟意外,還是在不經意間找上門來。

就像是在冥冥中的有頭有尾的安排,這一天裡,他終於還是殺死瞭包道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