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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八章 從死局,到死局

人生之中,有太多的東西,都是不可預見的。

握緊手中的刀柄,寧毅吸瞭一口氣,讓變得有些亢奮的心跳稍稍平復些許,維持在能夠把握的區域上。

對於接下來的事情,並沒有太多可以使用的籌碼,要說謀略與算計,也已經是太過遙遠的東西。人數、武力的不對稱,在這片刻之間,幾乎是無法逾越的障礙,厲天佑留在樓下的兵將,也杜絕瞭破樓逃生的可能。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夠支撐著他在這時仍舊能冷靜下來,或許也隻是因為,類似的情況,他遭遇得太多瞭。

有的境況關乎生命,有的境況,則隻能說是遇上的一個個難題。那些當初看來已經無路可退無法可想的困境被解決掉之後,能夠存留在身上,或許並不能稱之為樂觀,至多也隻是作為應對的恰當的態度而已。

從來就沒有什麼人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從一開始就能乘風破浪、披荊斬棘地將一切困難都壓在最小的區域裡。至少在寧毅來說,所見過的成功者真正擁有的,不是與人爭鋒的武力或是環繞自身的勢力,差異或許隻在於摒棄外物之後,擁有的是獅子或是兔子的人生態度而已。

安靜呼吸,平穩心跳,安撫恐懼,放下期待,做適當的選擇……握緊手中的刀。

剩下的,便交給命運瞭。

不過,如果可能的話,一開始他是不介意做隻兔子的,揮刀的時候,他心中如此的想瞭想……他可不算是真正的年輕人瞭啊,唉……

“誰來!”

……

寧毅的心情姑且按下,至少在圍觀眾人的心裡,此時是有著頗為奇特的心情的。

朱炎林也好、婁靜之也好,人群中的劉希揚也好,甚至於厲天佑,認識的不認識的,此時都免不瞭在心中生出異樣的情緒來。

朱炎林與周圍的眾人差不多,算是第一次認識寧毅,就算在先前,也不過聽說瞭他的詩詞而已,在這時甚至聽說他入贅的身份,心中訝異更甚。婁靜之則皺起瞭眉頭,在這之前……他其實是聽說過這個人的,隻不過眼下是第一次見到而已。而作為先前就認識寧毅的劉希揚等人,這時候恐怕就真有點感到完全認不出眼前的書生來,雖然寧毅在文烈書院的過程中,眾人對他的印象曾一再顛覆修正,但恐怕唯有這一次,才是顛覆得最厲害的。

書生意氣、文人氣節,這些東西,許多人其實都能夠理解。雖然自己或許做不到,但自方臘軍隊入城以來,真正不畏刀兵,與這些人正面對上的人不是沒有。但氣節是氣節,站在敵人面前硬著脖子讓人砍瞭也不說一句話的硬氣或是雙眼通紅操刀迎上的氣概,與眼前的這一幕,卻是完全不同的。

眼前名叫寧立恒的書生,從開始到現在所表現出來的,竟不止是那種咬緊牙關不畏生死的氣勢而已。從一開始,他竟就像是在與厲天佑等人平等地對峙著,到此時拔出刀來,所表露出來的,就隻是那種武人迎敵時的悍勇,看起來,仿佛在這種情況下,他是真心實意的,想要朝對方做出反撲。

就連隱於一旁的聞人不二,見到這種情況,也有些錯愕。對於這位名叫寧立恒的書生,他自接到任務之後,有過許多的瞭解。老實說,對寧毅,他此時頗有幾分敬佩,但無論當初太平巷的那場戰鬥,還是在後來的逃亡中聚集三千潰兵大舉翻盤,都不能證明他是一名高強的武者,即便是自己,若是被厲天佑帶著這十幾名高手盯上,眼下也隻能不帶任何希望的亡命一搏而已,但在他身上,此時卻看不出這樣的情緒來,聞人不二也無法想象,接下來的希望在哪裡。

隨後發生的一幕,更是將事態迅速地推入深淵之中。

變故的因由,來自於那位名叫劉進的刀手,但歸根結底,還是寧毅這樣的姿態感染到瞭他。當寧毅揮刀,周圍的十幾名宣威營精銳都已經站瞭起來,隱隱間便要出手。劉進也因為寧毅的那番說話,幾乎放下瞭刀,但就在厲天佑也陡然起身的一刻,這位年輕人望著寧毅,雙眼一紅,表情在霎時間又變得兇戾起來,手中霸刀一橫,退後瞭兩步,仍是擋在瞭寧毅身側。

“我操你們十八代祖宗……你們這幫孬種,誰敢上來!”

砰的一聲,才站起來的厲天佑一掌拍在瞭身前的桌子上,那桌子轟然間朝兩旁斷裂,木屑飛揚。一側兵將中有人暴喝:“你說什麼!?”一桿鑌鐵大槍脫開瞭綁縛的佈條,隨著可怖的破風聲轟的揮砸過來!甚至連上方的一盞油燈燈火都被卷起來,光芒霎然一亮!

劉進朝著側面一躍,那桿大槍前端轟然落地,這酒樓樓板原本結實,但在這一揮之下,也幾乎砸穿瞭上最上面的一層,寧毅斜退瞭一步,劉進已經揮起長刀朝那使槍之人斬過去,那大槍在砸下的瞬間就已經在使槍人的控制下往回拉,砸破表層樓板的瞬間,這鑌鐵鑄成的長槍槍身彎曲得就像是一把弓箭,下一刻,槍頭蛟龍般的朝上方躍瞭出去,槍身與斬過來的霸刀狠狠撞在一起,樓上聲響如雷鳴,火光四濺。轉眼間,大槍揮轉如龍,霸刀撲斬如虎,已經隨著火光連續轟鳴瞭三下。

若是不懂武藝,在那邊旁觀的書生,或許隻會被這剎那間碰撞的激烈所驚動。但在聞人不二這邊,卻已然看出瞭雙方的高下,名叫劉進的年輕人霸刀剛猛,顯然是名師所授,但不過是憑借拼命的狠勁與年輕的用力才與對方拼瞭個看起來的不相上下。那持槍人方才出槍是單手揮砸,這鐵槍原本沉重,槍身又長,他卻不過是單手持住槍身這端,那大槍在慣性之下被他反方向拉起來,也不過是單手用力,這幾下間,手臂上肌肉虯結,幾乎裂出衣袖,足見其臂力之強,對這大槍的控制,放在外面,已是使槍名傢瞭。

那劉進畢竟是年輕瞭,陡然發狠,口中竟然還喊出操人十八代祖宗的話來,已經令得愛面子的武人不得不出手,就算厲天佑對霸刀營有幾分忌憚,此時恐怕也下不瞭臺來。

聞人不二轉念之間,那邊三下碰撞,火光迸射,那持槍人鐵槍揮舞如鋼鞭,與霸刀硬擊瞭三記之後,槍身猛地折回手中。劉進如猛虎般直撲過來,一刀由上直劈而下。霸刀營的兵器本就比一般兵器沉重,多數時候幾乎不是劈,而是砸,用力爆發剛猛無匹,但那使大槍的漢子站在原地,雙手托搶一擋,便將劉進推得往後退瞭一步。

下一刻,劉進定住身形,身子一矮,揮刀橫斬那人雙腿,對方大槍往下一杵,轟地柱進樓板裡,這一槍再度無果。此時劉進的身子已經被這反擊的力道滯瞭一滯,那漢子卻是從容狠辣,雙手將大槍一拔,由上方猛地一揮,便朝劉進躬身的脊背上砸瞭下去。

以他的力量與大槍的沉重,這槍一旦砸實,便要將對方的脊背直接砸斷!

而幾乎在這漢子揮槍的同時,一旁有人喝瞭出來:“將死之人,你還敢動!”巨大的破風聲呼嘯而來,頂上的油燈幾乎是一齊暗滅下去。此時動手的卻正是方才一直在劉進後方的寧毅,他在此時用力抓住瞭身側的一角桌佈,朝著這大槍的方向揮瞭過來。這旁邊的桌子上原本還有一桌菜肴,這時大半的菜肴、湯水都朝著厲天佑那邊的眾人飛過去,還有小半被裹在桌佈裡,增加瞭那桌佈的速度與凌厲。

呼、砰地一下,桌佈稍稍裹上瞭大槍,將那大槍揮砸的路徑打偏,同時還有些菜湯汁水朝著使槍的漢子撲過去,旁邊一時間更是混亂成一片。

“找死!”

“你媽的!”

“殺你啊……”

隨著這暴喝之聲,是眾人各施手段將菜汁湯水揮開的情景。他們本就是綠林豪強,雖然當瞭兵,但這並非戰場,與人尋求,講求個面子,對方將死之人,如果自己這邊還人人被淋瞭個落湯雞,那說出去隻能被人笑話瞭。一時間,旁邊的桌子、椅子都被人挑瞭起來,也有人拉起桌佈將湯水嘩的反擋回去,有人如同那使槍之人一般以佈匹裹住兵器的,便揮出佈匹,擋開汁水。使刀使劍令水潑不進雖然極難,但類似的本事,大傢總是有的。

也就在桌佈纏上大槍的瞬間,寧毅猛地揮手成圓,將那桌佈刷刷地與大槍裹得更緊。視野那頭,使槍的漢子揚起左手擋住瞭面門,右手之上,大槍刷刷刷地幾下轉折,試圖將桌佈撕裂或是揮開,但他單手的力量隻是令得寧毅身體晃瞭幾下,那桌佈一部分還是展開的,將寧毅身影晃得時隱時現,寧毅在那邊,看著這漢子的眼睛。

下一刻,桌佈那頭傳來的力道松瞭一下,此時劉進已經趁機滾到瞭旁邊,那漢子鐵槍一晃,砸開劉進,心中卻猛地一緊,因為方才還顯得沉默冷靜的寧毅,此時已經如猛虎般地撲瞭過來。

那桌佈仍舊裹在他的槍身上,大大減緩瞭他使力的速度,他卻也已是老江湖瞭,這時候不再進攻,將槍身猛地回撤,但寧毅直接揮出瞭手中的軍刀,如同飛刀般地從他面門上扔過來,在他偏頭避開的瞬間,直接抱上瞭槍身。但那漢子猛地一喝,回奪的力量何其之大,槍身嘩嘩疾動,像是蛟龍一般的瘋狂掙紮,下一刻,寧毅嘣地一下,拉住瞭桌佈兩端桌佈繃緊,這一次,是仿佛勒住七寸一般死死纏住瞭蛟龍的喉嚨瞭。

這一刻,他手上使出來的力量,也是驚人的大。

“殺他。”

冷澈如冰的聲音,就在這一刻響起在嘈雜混亂的環境裡。

聲音便是從寧毅口中發出來的,他也是這混亂場面中的一員,很難讓人相信,他這時候為什麼會是這種安靜得近乎冷淡的語氣,仿佛不是在拼命,也仿佛不是在說著與他自己有關的事情。但一旁的劉進生性悍勇,見到這等情況,猛地仗刀欺身而上。

鐵槍疾旋,寧毅放開瞭桌佈,無數佈片、碎瓷片飛舞在天空中,他的身影,卻已經欺近瞭那使槍漢子的近前。一旁,劉進揮刀怒斬,那使槍的漢子卻隻是右腳後退瞭一步,還在試圖阻擋,但寧毅的右手已經直接朝他的面門上拍瞭下來,他隻是在疾步前行的姿態,一掌拍下而已,但那手掌之上勾起的破風聲已經足夠表明,這一掌若拍在頭上,恐怕就要將人的面門生生打扁。

而在同一時間,側面的數道身影、劍光,也已經欺近瞭過來。

難以形容的混亂一刻,在眾人的眼中轟然爆開,圍觀者中,沒有多少人能夠看清楚此時發生的一切。巨響聲、刀光碰撞聲、暴喝聲,火光與交錯的人影混在一起。當眾人定睛再看時,寧毅的身體已經朝後方飛瞭出去,血光飆射間,木屑飛舞在空中,一張被打得爆開的桌子隨著寧毅的身體朝側面飛出,撞到瞭幾張長椅,那使槍的漢子已經退出到瞭丈餘開外,劉進的霸刀被砸飛出去,他卻依舊逼近瞭那使槍的大漢,此時保持著站立的姿態,右臂之上被一柄劍刺瞭進去,劍柄握在旁邊的高瘦漢子手上,左臂卻是嵌入瞭一口刀鋒,前方一人將一隻鐵棍砸在瞭他的肩上,血肉模糊,在他的周身,還有三四人,一齊圍瞭上來。

他此時口中溢出鮮血,目光仍舊是直直地望著那使槍大漢,竟笑瞭笑:“你已經……咳……死瞭。”

旁人或許不清楚方才發生瞭什麼,就連當事的數人,或許都沒看清發生的一切。大概隻有聞人不二這類身負武藝的旁觀者,對那一刻,看瞭個究竟。

宣威營的這類精銳,都不是庸手,寧毅揮出桌佈的一刻,其實半數都已經反應瞭過來,當寧毅欺身上前,周圍的數人,未被那湯水波及的,一齊便沖瞭過來。

當寧毅揮手猛砸下去,手掌在空中,猛地捏成瞭拳頭,這一拳由上而下,以後來的威勢看來,足以將人的面門直接打爛。但周圍的眾人也都已經做出瞭反應,那漢子後方的一人原本就用一張木桌接住瞭寧毅扔過去的軍刀,朝著這邊就砸瞭過去,另外有人拖住瞭那使槍漢子的身體,將他迅速往後拉,旁邊更是各種兵器都已經逼瞭過來,這是為瞭救人,大傢便都顧不得太多瞭。

那使槍大漢在聞人不二看來也是高手,但能夠把他逼到這種程度,或許隻能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另一方面,對於寧毅這書生有幾分輕敵,或許也是原因之一。他們拉走瞭那大漢,寧毅的拳勢卻未曾稍減,飛過來的木桌桌面,隻在空中就被他轟然打爆。不過也是因為這木桌,側前方猛襲過來的攻擊也被擋住,他本人隻挨瞭一拳一腳,往後飛瞭出去。

劉進卻沒有瞭這等好運氣,他直接往前沖,打的恐怕是寧願同歸於盡也要取瞭對方性命的主意,連續挨瞭好幾記攻擊,終於手中的大刀也被磕飛。盡管大傢都還有些忌憚殺瞭他的後果,又是人多的情況下,並未真的出盡全力,取其要害,但連番中瞭這幾下,眼看也已經狀況不妙瞭。

“咳咳,你死瞭……沒有這麼多人,你已經死瞭……”

劉進吐出一口血,又這樣笑著說瞭一句,眾人一時間都被他此時的慘烈給震懾住。朱炎林、劉希揚等參與聚會的一眾文人,就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幾名女子避過臉去不敢看,也有看著看著,紅瞭眼圈的,眼看便要哭出來。

就連厲天佑也有些愣住瞭。場面一時間幾乎靜滯下來,厲天佑沒有說話,周圍的人畢竟不知道能不能殺掉這劉進。就在這樣的等待時間中,嘩的一聲,陡然響起在瞭稍顯昏暗的一側。

人影揮開瞭堆在身上的一塊破木板,從那裡緩緩坐瞭起來,搖瞭搖頭之後,撐瞭一下地面,在眾人的視野中,站直瞭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

那是寧毅。

方才雖然並未受到太致命的傷勢,但此時他的書生服上卻已經破瞭幾處,也有一處不深的刀傷,砸破桌面的右手手臂被木屑劃爛瞭,衣袖破爛,手上也被鮮血浸透,看來頗為嚴重,頭大概是破瞭,正在流血。但這些流血的傷勢他倒像是完全未曾看到一般,隻是拍打瞭幾下衣服上的灰,站直瞭身體,望向場中央。

然後,他走向一側。

那飛來的桌子被他打爆瞭桌面,但他扔出去的那把軍刀,仍舊釘在上面,他走到那裡,將刀拔瞭出來。

“還有我呢。”

他如此說道。隻是話語完瞭之後,那邊的劉進,也猛地動瞭幾下,往後一退,將身體脫出旁邊刀劍的鉗制。

“什麼、什麼叫還有……寧先生……”他說著,踉踉蹌蹌地往後退,眾人一時間不太好攔他,他的刀也並未掉落太遠,走出幾步,他走到那霸刀前,伸手去拿,摔倒在地,隨後,努力地撐著刀要起來。

“我、我還沒死,咱們……還有兩個人……哈哈,這幫……以多欺少的……哈、哈……”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如此說著。

不遠處,聞人不二看著這一切,心中有幾分悲壯與淒涼。他內心一直在思考對策,如果說此時在這酒樓上有誰能夠作為寧立恒這方的籌碼,或許隻能是自己瞭。但在此時的狀況下,自己即便豁瞭出去,其實也無法可想,更何況,還有更多後續的麻煩。

但無論如何,今天變成這個樣子,宣威營與霸刀莊的梁子,是真的結下,解都解不開瞭。

他想到這裡,猛然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還未曾細想,他聽見厲天佑沉著聲音,說瞭一句話。

“……倒是條漢子,好,我給你個……死得瞑目的機會,別說我宣威營……人多欺負你人少!”

稍顯昏暗的光芒裡,寧毅微微閉上瞭眼睛,旋又睜開。

狹路相逢勇者勝,原本渺無希望的死局中,此時終於被硬生生地撕出瞭一道裂口,露出渺茫的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