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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心如猛虎(四)

黑暗的、還在垮塌的船屋房間,隱約傳來的酒氣、燒焦焦氣、血腥氣,河水淙淙流淌,血化開在人影腳下的水面上,渲染開一片暗紅色的符號。

顧燕楨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好半晌,腦袋才陡然偏瞭偏,不知道看哪裡才好。

風刮過後方的樹林與山嶺,“嗚”的低吼聲。

門已經被打破瞭,瓦片與垮塌的屋頂不斷地掉下來,藉著微微的星光,能夠看清楚地面上已近幹涸的鮮血。三具屍體倒在房間裡,其中便有楊翼與楊橫兄弟,那兩名每一次見到都讓他覺得兇狠難言的巨漢,竟然就這樣死掉瞭,此時眼前景象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整個船屋,都已經死掉瞭!

原本該是一件非常簡單的小事才對,走過山嶺樹林,他的心中沒有絲毫的波瀾,隻是想著去到樂平之後的事情。他的身邊有老六跟著,去到那船屋,有那兇悍的兩兄弟,雖然是亡命之徒,但至少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有被抓的寧立恒,也會有那楊氏兄弟的傢人。

也就在那一瞬間,老六輕輕地推開瞭門,那木梁轟擊出來,房頂垮塌,下方的木板震動,灰塵簌簌而落。這一瞬間,他就發現原本該存在於想象中的眾人全都死瞭。

仿佛整片天地都壓瞭過來,下方鮮血漾開,四周黑暗,詭異,水、風、樹林,整片天地都在這一刻充滿瞭而已,隻剩下他一個人瞭。

“老、老六……”

他咽瞭一口口水,喃喃地叫瞭一聲,四周的死寂似乎令得他的聲音變得格外大,然而那些箭矢從後方毫無保留地刺穿瞭他的身體,水中的屍體除瞭血還在湧,其餘就再無動靜——那看起來甚至不像是屍體,這樣的徹底的屍體血怎麼會湧得這麼快,前一刻還生龍活虎,怎麼可能忽然死得這麼徹底。

仿佛在期待著那身體稍微動一下,他又訥訥地喊瞭一聲:“六叔。”

暗紅色已經在河面上拖出暗紅色的綢緞,不可能再有回答瞭。顧燕楨這才茫然地轉瞭兩圈,開始舉步朝岸邊緩緩走過去。

約摸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看見瞭樹林裡的那道人影。

因為那人影發出瞭聲音,“嘔”地一下,像是在嘔吐,遠遠地隻能隱約看見輪廓。那人坐在竹林當中的黑暗裡,微微躬著身子。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停住瞭腳步,想要往旁邊的河水裡跑,河水並不深,然而回頭看見老六身體被箭矢洞穿的樣子,他還是沒有跳下去,快步往前方走去。竹林中的人影提著什麼東西站瞭起來,朝著這邊走過來瞭,顧燕楨聽見夜風卷起那若隱若現的古怪歌聲,旋律古怪,唱得慢,聲音不大,似乎有些虛弱,那歌聲是這樣的: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我們來……做運動……”

那身影顯出端倪來。

星光下,寧毅,寧立恒。

那身影看起來有些虛弱,手上纏著繃帶,斑斑點點的血跡,然而其中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勢。顧燕楨隻遲疑瞭兩秒鐘,沿著江岸拔腿往另一側的樹林跑去。

……

那老六被木梁撞進河裡的一幕發生時,寧毅已經坐在黑暗中等瞭很久瞭。

左手與肩膀、胸口的疼痛還在翻湧而來,一次一次都更加清晰地牽動神經。他坐在那兒慢慢地咀嚼樹葉,苦味與澀味會持續地刺激味蕾與大腦,保持精神的敏銳,不過撐到子時用火把引瞭人過來,還是有些受不瞭,胃部痙攣,吐瞭一次。

到得此時,看著那不認識的書生,忍不住又吐瞭一次,然後摘幾片樹葉塞進嘴裡,拿起身旁的弩弓,哼著因暗號帶來的讓他覺得有些荒謬的歌,走出竹林。

那書生拔腿就跑,往另一邊的竹林奔行過去,寧毅提著弩弓不快不慢地跟著,歌詞的記憶有些亂瞭,但這時候也懶得用力去記,於是他這樣唱著:“抖抖腳啊……抖抖腳啊……勤做深呼吸……讓我們快快樂樂你也不會老……”

奔跑的身影在前方絆倒瞭一根繩子,刷地一下,一根小竹竿抽上來,力量不大。這是個失敗的陷阱,寧毅在心中想著,然而那書生還是惶恐地倒在瞭地下,寧毅看見他轉過身來,掙紮著又爬起來再要跑,竟然被同一根繩子絆瞭兩次,再度摔倒。

“怎麼搞成這樣?”寧毅舉起瞭弩弓,對準他,隨後縮短瞭幾米的距離,藉著星光仔細看著眼前這人的樣貌,終於確定,自己不認識:“你是誰?我最近……咳……我最近又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瞭?”

那聲音有些沙啞、憊懶而虛弱,風在這一刻仿佛吹得格外大,搖晃著後方的林子,摔倒的書生恐懼地看著他,過瞭好久:“顧、顧鴻……顧燕楨……”

風陡然停住,寧毅愣在瞭那兒,他微微張瞭張嘴,表情有些許錯愕。這名字他聽過,沒錯,他當然聽過!可是……有些荒謬地眨眨眼睛,片刻之後,嘴巴張大瞭一點,然後眉頭也皺瞭起來,似乎翻瞭個白眼。他舉起持弩弓的右手擦瞭擦鼻下因虛弱而產生的汗水,此時的目光已經不在顧燕楨的身上,轉身如踱步一般地走瞭一步。

地上的顧燕楨正將心情稍稍放松,那身影陡然回過頭來,舉起弩弓,兩步靠近,扣動瞭扳機。

弦響!

“他媽的神經病……”

顧燕楨根本沒能反應過來,寧毅那喃喃念叨的聲音中,他身體陡然震瞭一震,隨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洞穿瞭小腹的箭矢,那箭矢的桿子嵌在他身上,星光下長長地立起來,他牙關顫抖著,表情像是要哭出來,又像是完全無法理解這樣的概念,鮮血似乎在滲出來,熱辣辣的一片,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按。

“哈……啊……哈……”

沒有眼淚,但他看起來像是哭出來瞭,但聲音不大,他有些慌亂。寧毅扔開弩弓看著這一幕,然後深吸瞭一口氣,蹲瞭下去。

“用雙手按,來,那隻手也拿過來,雙手按住這裡,沒錯,沒錯,不要亂動,不要喊得太大聲,這樣都會讓你流血過多,那就救不回來瞭。”顧燕楨的兩隻手按在箭矢刺進去的小腹邊,阻止著出血,寧毅也將右手幫忙按瞭上去,話語平緩沉穩,如同哄孩子一般。顧燕楨像是在哭,一邊哭一邊看著他。

“沒錯,就是這樣,運氣好的話,這一箭應該沒有射斷你的腸子,不要激動,不要哭,我的聲音也不大,我也很累,我們應該冷靜下來交流……那麼,你對聶雲竹動手瞭?”

顧燕楨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寧毅看著他的眼睛,隨後點頭笑瞭笑,事實上他此時也是面色如紙,虛汗滿面。

“很好的開始,燕楨兄,謝謝你。那麼……除瞭已經死掉的,還有誰知道你來這裡?做這些事情?”

這一次顧燕楨遲疑瞭許久。

“我、我是朝廷命官……我是朝廷命官,我如果死瞭,你……”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這些話,寧毅目光漸冷,反手從背後抽出鋼刀,一刀就朝他大腿上揮瞭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慘呼聲撕裂夜空,附近的河邊樹林,宿鳥驚飛。顧燕楨滿臉淚水,尿瞭褲子,大腿上鮮血肆流。

如此過瞭一陣。

“來,拿一隻手過來,也按一下這裡,按住,沒錯。我也很難過,我們應該彼此體諒……你看,燕楨兄,命官兄,接下來,我們可以重復一次剛才的問題……或者,你也可以重復一次剛才的回答……”

……

火焰在那船屋間熊熊燃燒起來的時候,寧毅轉過瞭身走向那片樹林,已經是滿身的疲憊不堪,神經虛弱地抽痛著。

楊氏一傢、顧燕楨、老六這些人的屍體都被籠在瞭火焰中,到下遊被發現時,不知道會被燒成什麼樣子。

無妄之災!

他這輩子遇上過很多的事情,好事壞事都有,年輕時有過與人搏命的時候,重傷瀕死的經歷也有過。唯獨這次,最為莫名其妙,難怪發生之前,他會連一點端倪都感受不到。方才還為這事情絞盡腦汁,想不到會是如此荒謬的緣由。

那個顧燕楨。

他媽的神經病!

自己在這之前甚至都不認識他。

最討厭的就是這樣不知所謂的混混!

心中暗罵著,腦海裡還要強自打起精神來,必須要走出這段路才行,能走遠一點,盡量走遠一點。在顧燕楨說的那地方還有一兩個知情人,但這時候不可能去殺人滅口瞭,隻能待到以後,或者拜托陸紅提幫個忙,也算是把恩情扯平掉,畢竟不是小事。

如此想著,心中也是越來越累,眼前的路途時明時暗,時清晰時模糊,某一刻,似乎有鳥兒的鳴囀響起在耳邊,那聲音奇怪,隱約在哪裡聽過,不久之後,再努力聚起目光,前方的小路,一道人影呼嘯而來,轉眼就到瞭身邊,攙起瞭他。

“你怎麼瞭!”

這是陸紅提的聲音。

精神一松,暈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