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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憶往昔步步驚心

午後,咸安宮中四下裡靜靜的,淑惠太妃獨自一人從頭殿出來,穿過遊廊直接往後面來到東珠所居的福宜齋。

才進院子,正看到東珠躺在藤蘿架下的躺椅上午歇,臉上還蓋著一柄團扇。淑惠太妃撲哧一笑,走上前把扇子移開,又從自己襟前摘下一枚玉絡子,用纓穗在東珠臉上輕輕滑過。

睡夢中的東珠似乎覺得有些癢,便拿手來抓,一邊抓一邊嘟囔著:“蚊子兄弟,你昨夜已在我腳上咬瞭四個包瞭,還沒撐死?今兒我才睡瞭一會兒,怎麼又來煩我!”

淑惠太妃忍不住拿手在東珠臉上輕輕拍瞭一下:“誰傢好好的女孩子會睡在外面,也活該蚊蟲叮你!”

東珠騰地醒瞭,睜開眼睛看到淑惠太妃不由咦瞭一聲。“不是都去飲宴瞭嗎?這會兒子淑惠太妃怎麼有空到我這兒來瞭!”

淑惠太妃自顧坐下,手裡拿起剛剛東珠用來遮臉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瞭起來:“宮裡的宴席,不過都是一個樣子,有什麼稀罕!再說瞭,看人傢母慈子樂一派歡愉,我在那裡又有什麼意思?”

東珠坐起身來,從小竹幾上的茶壺中倒瞭一杯黃澄澄極為清亮的湯水遞給淑惠太妃:“新得的金銀花飲,快喝一口降降火氣吧。這大晌午日頭底下,你既提前回來瞭,怎不到屋裡歇息,反倒來煩我!”

淑惠太妃喝瞭一口,看著東珠,目光似嗔似怨:“還不是你昨晚給我講的那個故事,真真可惡,才講瞭一半便撂下瞭,害我白惦記瞭一晚上。你快說說看,那個歌女衛子夫進宮以後又如何,果真順順利利當上皇後瞭嗎?那個漢朝皇帝為瞭她,還真把阿嬌皇後給廢瞭?”

東珠白瞭她一眼:“是啊。劉徹為瞭她背棄瞭與陳阿嬌‘金屋藏嬌,永結同心’的誓言,讓衛子夫當上瞭皇後。不僅如此,還立瞭衛子夫的兒子為太子。衛子夫的哥哥衛青也當上瞭大將軍,兩個姐姐都嫁給開國功臣,衛氏傢族自此開始顯赫。”

淑惠太妃聽瞭面上便有些憤憤然:“這是什麼皇帝,為瞭一個低賤的歌女,竟然把對他有情有義還有恩的皇後給廢瞭。那個衛子夫,也真不是個東西。可是偏又好命得很,還生瞭兒子,當瞭天子。唉,真真可嘆,你快說說,後來呢,她的兒子還真的承繼瞭漢傢天下,當瞭皇上不成?”

“那倒是沒有!”東珠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懶散,“你可見過歷朝歷代哪位皇上能對一個女人是天長地久的?衛子夫獲寵之後,皇上又得瞭李夫人、尹婕妤、邢夫人、王夫人,對瞭,還有那個鉤弋夫人。”

“李夫人是誰?鉤弋夫人又是誰?”淑惠太妃聽得極是認真,“你說仔細點。”

東珠便將漢武帝後宮中的那些紅塵往事,仔仔細細講給淑惠太妃聽瞭。淑惠太妃聽後極為震驚:“天呢!這也太可怕瞭!看來這個漢武帝當真是狠心之人。陳阿嬌是他自小便選中的,可是為瞭衛子夫,便說廢就廢瞭,縱然是陳阿嬌花費千金求來的《長門賦》也沒能讓他回心轉意。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待衛子夫也就是瞭,又去寵什麼李夫人、鉤弋夫人!既是寵瞭,也該有個始終,怎麼還立子殺母?還有那衛氏一族。衛太子……衛子夫,死得真冤。”

“這便是後宮中的帝王之愛吧!”東珠若有若無地輕嘆一聲,隨即也給自己杯中續滿茶水,似是口渴極瞭,竟一口氣喝去大半兒。

“那麼,你說這漢武帝,終他一生,最愛的到底是哪個?”淑惠太妃入戲太深,仍然刨根問底。

“這個問題,恐怕隻有漢武帝自己才清楚。”東珠想瞭想,“或者,他最愛的仍是陳阿嬌,隻是因為阿嬌的存在,時刻提醒他,少年天子皇權被他人制約的窘迫,而阿嬌及她身後的力量又讓天子不能不忌憚,於是由疑生怨,由怨生嫌。”

淑惠太妃搖瞭搖頭:“我覺得是衛子夫。她的身份那麼低賤,若不是愛,怎會立她為後,還立她的兒子為太子?就好像當初的董鄂妃烏雲珠。”

東珠美目微閃:“烏雲珠?”

淑惠太妃癡癡地笑瞭:“隻可惜,烏雲珠有衛子夫的運,卻沒有衛子夫的命。她也幾乎威脅瞭皇後的位置,也生瞭兒子要被立為太子。可是,她和她兒子都短命,死得太早瞭。不然,保不齊的事。”

東珠當下心思百轉,面上卻依舊如常:“聽說當年四阿哥一降生,就金貴得不得瞭。太皇太後在慈寧宮中專門騰出一排偏殿,幾十個保姆嬤嬤,隻侍候他一個,怎麼就生病死瞭。”

淑惠太妃面上立時露出鄙夷之色,哼道:“那要感謝靜妃,終究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傢的公主,比不得陳阿嬌那般沒用。”

“難道還有隱情?”東珠顯得十分好奇。

淑惠太妃竟露出得意之色:“康妃佟佳氏是三阿哥的生母,三阿哥先得瞭痘疹,皇上絲毫不念情誼,下旨將三阿哥遷出宮去。此舉不僅傷瞭康妃的心,也讓咱們都明白過來,皇上必定是要將皇位傳給烏雲珠生的那個四阿哥。所以,靜妃便與瑾貴人商議,讓瑾貴人趁著康妃去西華門外探視三阿哥之機,改扮隨行宮女,騙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貼身小肚兜。回宮後又買通瞭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給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邊。四阿哥果然也得瞭天花……”

東珠心中一沉,這靜妃就是當年順治皇帝的第一位皇後,孝莊太後的親外甥女,因為與順治帝感情不睦而被廢,對於得寵的烏雲珠自然心懷嫉恨。而瑾貴人與靜妃也聯著親,同是科爾沁蒙古博爾濟吉特氏,又因為一向與靜妃同聲同氣,也被皇上冷待,所以對於烏雲珠的恨並不比靜妃少。這兩個人湊到一起,毒害四阿哥,以此報復烏雲珠,是說得通的。

隻是……東珠略一思索,對上淑惠太妃的眸子,似是有些不信:“太妃說得也太玄瞭?就這樣,四阿哥就得瞭痘疹?即便如此,皇上自會命太醫全力救治,當時三阿哥都被太醫救好瞭,怎麼四阿哥反而沒得救?”

淑惠太妃見東珠如此問,便哈哈大笑:“這就是命。同樣的病癥,三阿哥好瞭,那個小四阿哥卻死瞭,這不是報應是什麼?不過這也沒甚可疑的,那小四阿哥統共才三個月大的光景,得瞭這病,藥湯子根本喂不下去,聽說都是一碗一碗硬灌給乳母,再由乳母將化瞭藥湯的乳汁喂給他。這藥效自然是打瞭折扣的。況且到瞭後來就連這個乳汁也喂不下去瞭,那麼小的孩子可不就死瞭。這樣一折騰,就是這乳母沒多久也染病死瞭。”

東珠細細思忖著淑惠太妃的話,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妥,隻是一時間又想不明白。正愣著神兒,隻聽淑惠太妃撫著藤蘿架垂下的綠葉嘖嘖嘆道:“你這個人,倒是懂得隨遇而安,原本光禿禿的院裡,搭瞭架子,佈滿這藤蘿,自比別的地方舒適涼爽許多。”

東珠淡淡應瞭:“那是自然,總要想法子讓自己活得自在舒服些。”

“你這個人,真不知你到底是精還是傻。”淑惠太妃瞪大眼睛瞧著東珠,“你若真想讓自己過得舒服些,何必弄這些花花草草,正經想想法子,怎麼重新獲瞭皇寵,出瞭這咸安宮,再回你的承乾宮當你的昭妃娘娘才是!如今皇上連大阿哥都有瞭,你也不知道著急!”

東珠拿眼瞅著那一片密密的綠色,神色越發淡然起來:“承乾宮或是咸安宮,並沒有什麼分別。”

“切,傻話!”淑惠太妃看她淡淡的樣子,似乎有些怒其不爭的憤憤,於是說道,“今兒在宴席上,我可瞧明白瞭,那個秋榮,也不是什麼安分的主兒,原本就是乾清宮裡一個給皇上暖床的長宮女,竟然一下子連升兩級當上瞭常在,也算是有臉面的小主兒瞭。原本就該知足,沒承想這個不知深淺的東西,竟然攛掇著皇上在太皇太後面前為她請封,還想晉位分,真是癡人做夢!”

“生瞭皇子,晉一晉位分,也是當得!”東珠不以為然。

“錯瞭,大錯特錯。咱們大清後宮的規矩,那可不是母憑子貴。”淑惠太妃面上露出目空一切的驕橫,“而是子憑母貴。這‘位分’是根據出身一早就定在那裡的,尊就是尊、賤就是賤。不會因為你生個皇子、公主,就輕易改變得瞭的。這榮常在,甭管她往後再生多少,這位分已然是到瞭頭瞭!”

淑惠太妃見東珠神情中似是不信,又說道:“我的話你還甭不信,就說順治朝,董鄂氏生瞭福全、楊氏生瞭翠花、陳氏生瞭常寧、唐氏生瞭奇綬、鈕氏生瞭隆禧,可見有晉封?沒有,不過都是沒名沒分的侍妾。就連佟妃生瞭三阿哥,也隻不過是賞瞭一個封號,由佟妃變成康妃。”

淑惠太妃說的,東珠自然知道,大清後宮中唯一因為生子而破例晉封的便是皇貴妃烏雲珠,可她最終是在一片算計中不得善終。縱觀順治爺一朝,後宮中其他女人都沒有因為生兒育女而上位。福全的額娘也是一直熬到瞭今年,因著福全為瞭皇上親政而加封親王要出宮分府立戶單過,這才被晉位為寧太妃。那麼石氏呢?

東珠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問出一直盤旋在心底的那個謎題。“淑惠太妃說的也是,隻是東珠一直奇怪,大清後宮最講出身,那恪妃石氏呢?論血統,她是地道的漢人,甚至比不得烏雲珠,還有一半滿人的血統;論母傢地位,她父親初時不過是個知府,後來才提瞭吏部侍郎,那她怎麼能一入後宮便是皇妃,居永壽宮主位。”

“她?”見東珠提到石氏,淑惠太妃面上露出莫名的情緒,說不清是喜是悲,是憎是憐,“她的確是有些不同。你可知這石氏是如何進的宮?”

東珠搖瞭搖頭。

“她父親雖是區區一個知府,但是偏辦瞭一樁天大的官司,事關當初八大鐵帽子王,因為明斷,為王府福晉洗清瞭冤情,福晉保住瞭性命還保住瞭鐵帽子王府的臉面。況且這涉案的福晉正是咱們博爾濟吉特氏,跟太皇太後的母傢聯著親。所以,石氏的傢族便得瞭許多的封賞。那日,她娘趙淑人得瞭封誥,帶著她入宮謝恩時正被咱們先帝爺瞧上,這才結下瞭姻緣。”

原來如此,東珠追問:“所以,她入宮便與旁人不同,因為鐵帽子王福晉的關系,你們總要厚待一些。”

“不僅如此,若說這石筱柔命也實在太好,她和她娘趙淑人,都是信洋教的,她傢與那湯若望有著數十年的交情,她還跟湯若望學瞭洋話和洋醫。那一年,太皇太後和我姐姐先後染瞭風寒,就是她將湯若望推薦給太皇太後的。”

歷歷往事自淑惠太妃口中講來,她是帶著三分追憶、七分悵然。但在東珠聽來,卻如同響雷一樣,猛然驚醒並漸漸解開瞭她深藏心底的種種疑惑。

太皇太後因為湯若望治愈瞭自己的傷寒,由此對洋人的天主教、西洋歷法及西醫有瞭認識,不僅信奉瞭天主教,還認湯若望為瑪法,讓他入主欽天監,在很多大事上都聽取他的意見。由此想來,因為這層關系,太皇太後對於石氏自然更是青睞與信任。

這也就解釋瞭為什麼石氏有病,身為皇貴妃的烏雲珠會前去侍候,並且連著三天不眠不休地看護。

然而就在此後不久,烏雲珠也病倒瞭,病勢洶洶讓她原本健康的身體迅速垮掉最終不治。

這石氏,她是懂藥理的。

這石氏,更是得太皇太後信任的,她可以自由出入慈寧宮,她也與烏雲珠相交。

那麼……

東珠腦子裡瞬間回想起咸安宮大火那個晚上,自己在恪太妃石氏窗外看到的一幕:石氏對著一個黑影子不停地磕著頭,額頭上已然有瞭血色。

她的聲音裡充滿恐懼與悔恨:“你來瞭?你終於來瞭?自從當年做下那件事以後,我每天晚上都是睜著眼睛不敢睡,因為我怕我一睡,你就會來找我索命。如今你來瞭,我倒安心瞭。”

石氏一個勁兒地哭泣,不停地磕頭。“你對我是那樣好。實心實意待我,心裡話隻跟我一人說。我病瞭,你不眠不休地照看我,把我從鬼門關裡拉回來,可是你哪裡知道,我心裡正憋著壞,要害你兒子呢?四阿哥生得那樣好,我原是下不瞭手的。可是……偏偏我在懷素那裡聽瞭那樣一句話,就鬼迷瞭心竅……雖然後來皇上查出是靜妃和瑾貴人,是她們將三阿哥出天花的肚兜兒給四阿哥穿瞭,才害四阿哥也得瞭天花。可是最終害死四阿哥的,卻是……”

那個時候,火起來瞭,東珠因惦記楊氏便沒來得及聽完,如果那時自己沒走,石氏要說的話,會不會是:

“最終害死四阿哥的,卻是我……石筱柔!”

若真是石氏害死瞭四阿哥,又進而害死烏雲珠,那麼為什麼當年宮正司沒有仔細查清楚,卻讓靜妃和瑾貴人白白擔瞭罪名?

難道是誰刻意在保護她?

可又為什麼要保護她?

若隻是為瞭當年這一件事,現如今又何必要殺人滅口?

難道?這幕後的主旨,正是慈寧宮?

東珠被自己的想法驚瞭一跳,是孝莊利用後妃對烏雲珠的嫉恨,引導她們最終以連環計毒殺瞭四阿哥和烏雲珠。理由應當隻是清君側,保皇室血統正宗。可是這又和瑪嬤之死有什麼關聯?

這事就算東窗事發,孝莊也可推得幹幹凈凈,而瑪嬤也沒必要拿這件事來威脅孝莊換自己的自由。

“你怎麼瞭,整個人都呆掉瞭!”淑惠太妃拿扇子拍瞭一下東珠的手,眼中神色盡是探究。

東珠這才回過神來:“我是覺得可惜瞭,四阿哥,還那麼小。”

“有什麼可惜的。”淑惠太妃冷冷笑著,“在宮裡,不能光有本事生,還得有本事養大才行。”

正說著話,後面殿閣又傳來一陣哭鬧聲,自是貴太妃午睡醒瞭,又發作起來:“博果爾,你怎麼這麼不中用,這麼早就死瞭!如今人傢的兒子都得瞭兒子,你卻連個根苗都沒留下。博果爾,早知這樣,你倒還不如像八阿哥一樣,早早地去瞭,倒省瞭額娘為你操碎瞭心!”

“八阿哥!”東珠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次省親回傢,額娘曾提起瑪嬤臨死前與太皇太後密談的話。額娘不是說瞭嗎,她聽到太皇太後和瑪嬤在說什麼當年八阿哥、九阿哥如何,現如今三阿哥、四阿哥又如何的話嗎?

“八阿哥,就是當年宸妃海蘭珠生的那個兒子,要說他們娘倆兒跟烏雲珠和四阿哥的境遇也當真相像。海蘭珠也是以再嫁之身侍奉太宗皇帝,可是卻寵冠後宮,讓當年的哲哲皇後、端貴妃和咱們現在的太皇太後,都失瞭寵。那個八阿哥也是才一出生就大赦天下要立為太子的人,也是到瞭一半歲左右便突染急病死瞭,跟著沒多久,那宸妃也死瞭。再後來,太宗皇帝悲傷過度也崩瞭。這皇位便被一向備受冷遇的九阿哥撿去瞭,就是咱們的先帝順治爺。”淑惠太妃站起身,用扇子撣瞭撣衣袍,“罷瞭,今兒就聊到這兒吧,你這兒蚊子太多,後面貴太妃吵得又厲害,實在不是說話的地界兒。往後還是你勤到前邊,在我殿裡咱們說體己話要舒坦些。”

“那是自然。”東珠起身相送,看著淑惠妃姍姍走出院門,倚在綠蘿架前,東珠面上凝重肅然。

她努力讓自己將這些日子搜羅來的各種信息捋清楚些,但是思路越見清晰,就越覺得心底發冷,若是一切皆如推想的那樣,這個執掌大清後宮數十年的人,真的太可怕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