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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暗夜驚雷添新怨

康熙六年的秋天,氣候與往年相比有較大的不同。原本應當萬裡無雲的晴空仿佛被罩上瞭一塊厚實的黑佈,陰沉沉的,悶熱難擋。

咸安宮裡的太妃們都守著自己的屋子,幾乎足不出戶,宮人們不停地為主子扇著扇子,而自己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濕。這樣悶熱潮濕的天氣讓人很是難挨,有些體弱的宮人從屋子裡走出來被外面的熱浪一襲,竟然會突然暈倒,而有些彪悍的便舀瞭涼水往額頭和手臂上淋濕,甚至索性把冰帕子頂在頭頂,這樣的天氣仿佛隻有泡在水中,才能得到片刻的舒坦。

福宜齋,小小的院子裡借著一面院墻,紮瞭幾根木樁,支起兩掛草席子,席子下面是一張小小的桌子,寧香正在這裡臨字。

而不遠處的小廚房裡,揮汗如雨一手叉著腰、一手攪著湯羹的正是東珠。在她的面前是一口大鍋,黑漆漆的湯水,裡面漂著些山楂、烏梅、陳皮之類的碎果幹。東珠從案上一個打開的罐子裡,用勺子舀瞭一勺甜甜膩膩的液汁,便往碗裡灑去。然後便要伸手去端那口鍋,手卻不經意地被燙瞭,吃痛地叫瞭起來。

“二哥,你看咱們每次來這兒,都能看到稀罕事兒。”身後響起常寧的聲音。

東珠轉身,果不其然,是常寧和福全。

“裕親王祥瑞,五爺祥瑞!”寧香趕緊行禮。

常寧仔細打量著寧香,倒把寧香看得有些發慌。

“爺得好好看看你這個小丫頭有什麼能耐,讓主子幫你幹活,你倒知道躲清閑!”常寧說道。

寧香傻瞭眼,立即跪瞭下去。

東珠:“是我的主意,你又何必嚇她!”

常寧笑瞭,把寧香拽瞭起來:“我逗她玩呢!”

福全則不聲不響將火上那口鍋端瞭下來,放在邊上的青石板上涼著。

常寧湊瞭過來,聞瞭又聞:“今兒又鼓弄的什麼啊?”

東珠看著寧香:“還不快去給兩位爺把井裡冰鎮的酸梅湯端來。”

“是。”寧香麻利地下去。

“請吧。”東珠在小桌前席地而坐,福全與常寧也坐瞭下來,寧香很快端來三隻粗瓷碗,紅漆漆的湯汁看著很是與眾不同,卻讓人難有食欲。

常寧皺著眉聞瞭聞:“什麼東西?怪模怪樣的!”

東珠端起來一口氣喝瞭大半碗:“我獨創的冰鎮酸梅湯,最是去暑,如今這天氣,若沒有它,我是活不下去的。”

福全看著她,面上露出不易察覺的一絲笑容:“額娘也說這湯消暑甚好,多謝你日日送去。”

東珠仰著臉,很是得意:“不必客氣。若沒有你額娘的照顧,我又上哪裡淘這些做吃食的材料呢?正是飲水思源,我孝敬她也是應該的。”

常寧聽瞭,自是撇瞭撇嘴:“我對你也很好,也常給你送東西來,怎不見你念我的好,也孝敬孝敬我!”

東珠忍不住給瞭他一個大大的白眼:“你哪次來,沒占瞭便宜走,連吃帶拿,還好意思說,還讓我孝敬你?知不知道我是你嫂子,長嫂如母,該你孝敬我才是!”

常寧也回瞭一個白眼給東珠:“還長嫂如母?哪裡來的混話!你又不是我正經嫂子。好意思占我便宜!”

東珠聽瞭,也惱瞭,隨手便把常寧面前的那碗湯一潑,倒到瞭地上。

常寧很是意外,騰地站起身跺著腳:“你這人,怎麼說急就急!這湯我才喝瞭一口,味道怪好的,你怎麼就給倒瞭!”

福全拉瞭常寧坐下,又把自己面前的那碗給瞭常寧,這才消瞭他的火。

三人不語,天色卻越發陰沉起來。

遠方仿佛有雷聲傳來。

東珠不禁嘆瞭口氣。

常寧:“好端端的,又嘆什麼氣?”

東珠道:“這樣的天氣,怕是非要幾場大雨才能緩開。本來今年黃河、長江應該固堤,可是這銀子沒批,自是沒開工。這若再趕上大雨,萬一決瞭口子,怕是兩岸百姓又要受苦瞭。”

福全聽瞭不語,隻是默默看著天色。

常寧卻是不信:“咱們這兒陰咱們的,管那百裡、千裡之外的黃河、長江做什麼?再說瞭,人傢指不定現在正艷陽高照呢,你也太杞人憂天瞭!”

東珠看著他,一臉憂慮:“五阿哥,聽你這話,東珠還真為你擔心,難不成這一生你真就做個富貴閑人罷瞭?怎能說出如此無知之語呢?你還真以為一片雲便是一陣雨,這天氣隻是一城一池的?”

常寧看瞭看福全,福全略一愣神:“今日在殿上,河道總督再次奏請撥銀兩築堤,但輔臣們認為如今已經入秋,雨季已過,築堤之事不急在一時,又給駁瞭。”

“那皇上怎麼說?”東珠一臉急切。

福全道:“皇上問瞭欽天監,欽天監監副吳明烜說近日京城西北將有雨情,但黃河、長江汛期已過,不會再有大的雨事,所以隻需京城永定河再做固防即可。”

東珠搖瞭搖頭:“吳明烜嗎?若是南懷仁如此說,倒可放心。偏是吳明烜,倒也罷瞭。”

常寧納悶:“南懷仁?你癡瞭嗎?那些洋夷自‘天算案’起,受湯瑪法連累,現在不是死瞭就是避瞭,哪裡還能禦前當差?就算能當差,他們說的話,更是沒人聽。”

仰望著天色,東珠很是失望,沉默良久之後才一臉漠然說道:“罷瞭,這天下,不過是皇上的天下,我又操的什麼心?”

福全神情冷鬱,聽瞭東珠的話,也不答言,偏常寧笑瞭:“就是,你多省心啊。你可知道坤寧宮裡,我那位正牌皇嫂,如今忙得什麼似的,又是削減月例銀子,又是儉省宮中用度,真正勞心勞力為皇上分憂。”

東珠聽瞭,冷冷一笑:“好一位賢後。”

常寧端起碗來,將湯水一飲而盡:“是吧,連你也這樣說,宮中上下如今都這樣說呢!”

東珠搖瞭搖頭:“沒用的!”

“啊?”常寧仿佛沒聽清。

東珠提起筆,在紙上寫著:“陳皮三兩、烏梅半斤、甘草一兩、板藍根二兩、金銀花……”

寫過之後,將紙遞給福全。

福全微微一愣。

東珠笑瞭笑:“你先收著,遲早有用。”

正說著,天邊忽地騰起一道電閃,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驚天響雷,隨即罩在天空中的黑幕像是硬生生被撕扯開一個大口子,大雨仿佛傾瀉一般突然便倒瞭下來。

福全立即起身用自己的衣袖為東珠擋雨,護著她進瞭屋,又隨即沖進雨中拉起常寧向前院跑去。看著福全與常寧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東珠突然覺得,這深宮之中多少還是有些溫情的。

入夜,已經連著下瞭十來日的大雨竟然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整個紫禁城內靜悄悄的,除瞭嘩嘩的雨聲,聽不到半點其他的聲音。宮徑、甬道上除瞭偶爾經過一隊、兩隊穿雨衣戴雨冠的侍衛換防,再沒有半個人影。

慈寧宮的佛堂內仍然燈火通明,太皇太後孝莊虔誠地佛前敬香。蘇麻喇咕從外面急匆匆地入內,素言與素問趕緊上前扶起孝莊。

太皇太後的規矩,佛堂內,隻禮佛,不問他事。

看蘇麻神色,自然又有要事回奏,於是近身宮女素言與素問自然是立即扶著孝莊出瞭佛堂來到寢宮,侍候太皇太後坐在炕上,又倒瞭熱茶,素言與素問這才退下。

“什麼事,慌慌張張的。”孝莊掃瞭一眼蘇麻,面露不悅。

蘇麻壓低瞭聲音:“乾清宮那邊,皇上和螯拜又起瞭爭執。”

孝莊眉頭微皺:“這一次,為的又是什麼?”

蘇麻嘆瞭口氣:“為著戶部的事,依著皇上的意思,戶部這批銀子要先緊著治水,鰲拜與議政王會議卻是要先撥給三藩和八旗做軍費,原本兩下裡僵著,皇上說擇日再議。可是戶部卻依著鰲拜的意思已經先撥瞭出去。皇上自然惱怒,隻得將皇後捐的內孥銀子給瞭工部築堤。也不知工部這差事是怎麼辦的,如今京城連日大雨,永定河決瞭口子,西邊淹瞭好大一片。他們不急著搶修卻隻一味瞞著。皇上今日和裕親王微服,原本要去京南大營巡視,正好在路上看到逃難的災民,這下可不急瞭。當下就要拿瞭工部尚書問罪。可是……這工部尚書瑪邇賽,原是鰲拜舉薦的,所以這不是又扛上瞭嗎?”

孝莊目光冷漠:“這瑪邇賽,不僅僅是鰲拜舉薦的,還是他傢的親戚,自是動不得的。”

蘇麻心底有些難過,不知是為瞭太皇太後,還是年輕的皇上,隻覺得這朝中的事情就像近日的天氣一樣,陰鬱、沉悶,又無邊無盡,理不清個頭緒。

正思忖著,又見素言入內。

素言為人行事果真應瞭她的名字,平日裡是最少說話的,進前也隻回瞭一句:“太皇太後,坤寧宮高嬤嬤來瞭。”

高嬤嬤?聽著很是陌生,孝莊看瞭一眼蘇麻喇姑,蘇麻便代為解釋:“自桂嬤嬤走瞭以後,坤寧宮的管事嬤嬤便出瞭缺。太皇太後恩典,讓皇後自己定人,也可從娘傢選送。可皇後說瞭,以後各宮妃嬪不論品階,隻要入瞭宮,這奶姆、嬤嬤、貼身侍女都按宮裡的規矩,不得從本傢派人。所以便依著規矩,由奴才和宮正司一起為坤寧宮選人。這高佳氏,以前服侍過靜主子,是個妥帖的。”

“高佳氏嗎?聽你這樣說,倒有些個印象。”孝莊點瞭點頭,“叫她進來吧。”

素言默默退下,不多時,進來一位身形健碩的中年婦人,看起來很是精明麻利。此人正是坤寧宮管事,高嬤嬤。高嬤嬤一進前,便鄭重行禮:“奴才高佳氏,請太皇太後金安。給太皇太後報喜。”

孝莊心頭一動,隨即明瞭:“可是榮常在生瞭?”

高嬤嬤回話:“回太皇太後的話,榮常在晚膳之後便有瞭動靜,如今已安置在產房,宮正司、太醫院都在跟前侍候著。皇後娘娘特命奴才前來向太皇太後報喜,並說更深瞭,雨夜滑,還請太皇太後留在慈寧宮安心靜等消息便是。”

孝莊聽瞭雙手合十:“菩薩保佑,這是皇上的頭胎,順順利利的才好。”

蘇麻則喜滋滋立即命人收拾東西,看意思像是要去坤寧宮探視,孝莊冷不丁瞧瞭她一眼,蘇麻像是被雷劈瞭,怔在當場。

孝莊又瞧著高嬤嬤:“你去回皇後的話,就說有她在,哀傢自是極放心的,如今天晚瞭,哀傢就不過去瞭。”

高嬤嬤立即應道:“是。奴才這就去回話。”

孝莊像是想起瞭什麼,又問:“皇上可得瞭信兒瞭?”

高嬤嬤道:“是,皇後也一並派人去乾清宮和慈仁宮報喜瞭。”

孝莊瞅瞭一眼蘇麻:“去把那柄金玉如意拿來,給高嬤嬤帶回去,就說哀傢知道榮常在生產辛苦,隻是這雨夜濕氣重,怕生產更添艱難,拿這柄如意擱在產房裡頭,給她保平安。”

蘇麻聽瞭,立即下去照辦,行動間心思已然轉瞭千次。太皇太後果然心思縝密,雖說榮常在所生的是皇上頭胎,可是畢竟榮常在身份低微,以太皇太後之尊,是斷斷沒有親自去探望的規矩的。不僅如此,就是自己這個慈寧宮管事,由於在很多場合一言一行就代表著太皇太後,所以也是去不得的。

然而若不去,又怕皇後因此輕視榮常在,太醫院和宮正司的人再因此看人下菜碟。趕上今夜雨大風急,時令不好,若是就此弄出岔子,這生產不順利事小,出瞭人命事大。所以拿這一柄玉如意,便提醒瞭所有人,這個孩子,太皇太後還是在意的。

隻一個物件,一個行為,卻藏瞭多少念頭在裡面。這樣的心思,自己怕是永遠學不來的。

蘇麻喇姑心底嘆息,外人都道太皇太後高高在上,是大清後宮說一不二真正的主宰,就是朝堂上的多少大事也是她運籌帷幄暗中把控的,可是誰又知道這耗費瞭她多少精力多少青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半點不由人。

心裡胡亂想著,手上卻依舊麻利得很。蘇麻喇姑給高嬤嬤打點好,又親自送她出去,再回到近前時,太皇太後已經歇下瞭。蘇麻小心翼翼想要熄瞭燈,卻聽太皇太後懶懶地說道:“這燈,留下兩盞,你當我今夜真能睡著?”

“太皇太後。”蘇麻有些失神兒。

“蘇麻,你說這孩子來得,是不是個時候?”太皇太後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在夢語。

蘇麻有些不敢答,但又不能不答,所以隻好仔細自己的言辭:“今年皇上才剛親政,若能得個大阿哥,自然是好的。”

“可是趕上這麼個時節,又是風又是雨,永定河才剛決瞭口子。怎麼想,這都不是祥瑞之兆。”太皇太後的聲音越來越輕,但在蘇麻耳中聽瞭,卻如同雷鳴。

她竟然失神兒地跪在瞭地上,太皇太後的意思,讓她心驚肉跳,她猛然才想起,榮常在能懷上這個孩子,原本就是逆瞭太皇太後的心思。在這宮裡,逆瞭太皇太後心思的孩子,這結果,有幾個是好的?

她不禁看瞭看自己的手,依舊白皙,可是分明沾染著鮮血,眼前不知怎的,就浮現起一個粉妝玉琢的瓷娃娃的臉,四阿哥,那是四阿哥啊。

她緊咬著牙:蘇麻喇姑,你還要再作孽嗎?

於是,她挺直腰背,很輕地說瞭一句:“奴才記得,那一年在奉天的永福宮裡,也是這樣一個黑漆漆的雨夜,咱們的福臨降生瞭。”

果然,倚在炕上仿佛睡熟的孝莊猛地坐瞭起來,她直愣愣地瞪著蘇麻,目光如箭。是啊,福臨當時也是生在這樣一個雨夜,那時自己的夫君、大清朝皇帝——皇太極正寵著姐姐海蘭珠,哪裡顧自己的死活,整個永福宮像冷宮一樣,就是那樣一個淒風苦雨的深夜,自己拼瞭命才誕下福臨,可當時不也被人譏笑說是兆頭不好嗎?

孝莊怔愣著,往事一幕幕自眼前滑過,心痛極瞭。

蘇麻喇姑的頭幾乎緊緊貼在地上,大氣兒也不敢喘,她一向嘴笨,但並不表示她不知道該怎樣來提點主子,這一句話的分量,她比誰都清楚。這句話讓主子想起往事而難過,但此時為瞭這個孩子,蘇麻喇姑鐵瞭心,豁出去瞭。

這時,天際邊一道閃亮劃過,明晃晃地讓人心驚,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響雷,仿佛要將這人世間一切的污垢吞噬幹凈。

外面風急,雨急。

雨水拍打在新糊的窗紙上,啪啪的,讓人膽寒。

孝莊的神情,仿佛因為這一個響雷有些改變,她縮瞭縮身子,蘇麻喇姑趕緊站起身拿起錦被為孝莊蓋好。冷不丁,手卻被孝莊緊緊抓住。“承瑞,如果是個阿哥,就叫承瑞吧。”

蘇麻喇姑很是意外,淚水不經意間淌瞭出來,她呢喃著:“承瑞,承瑞,真是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