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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良策失算意難平

乾清宮中雖然燈火通明,卻越發映襯得外面的夜色黑得嚇人。這夜,漆黑濃重,仿佛一口黑色的大鍋罩在頭頂,嚴嚴實實的,讓人憋在其中又悶又煩實在難受極瞭。

大殿裡寂靜極瞭,皇上一個人面對空寂的大殿,靜靜地獨坐在龍椅上,一語不發,仿佛失去瞭言語與行動的能力。

很多人,很多事,依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今夜對他而言註定是痛苦的。在這一夜中,他經歷瞭此生最艱難的歷練與煎熬,他終於發現得到皇權主宰一切,並沒有他期待和想象的那般美妙、那般讓人覺得喜悅與幸福。

當他可以主宰沉浮、讓人生或是讓人死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比沒有這種權力時更加難以抉擇。就像一個劍客好不容易得到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卻發現自己的手上縛著千斤,他根本沒有力量去舞動與支配那柄寶劍。

這樣的感覺,對於一位天子來說,簡直太滑稽,也太糟糕瞭。

別人是怎麼做到的?

他捫心自問:我的祖父、我的父親,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是否要用最硬的鐵衣將自己的心厚厚包上一層?也許這樣,才不會輕易傷痛。

大殿之外,眾親王向宮門走去。

眾人皆沉默無言。

忽聽安親王嶽樂說道:“有關今夜禦前殿審之事,本王還有一兩句話要說。”

諸臣皆停下步子,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安親王。

“諸位,若為瞭朝廷和自身的安危著想,對今日之事,應當知道如何對外說辭才是。”安親王一如往昔的言簡意賅,但他的話卻是正中所有人的要害。

“的確,如果讓鰲拜知道咱們這些人今晚在這裡審他,這還能得瞭好?”顯親王第一個附和。

“咱們這樣,就說是因為昭妃違反宮規,所以皇上才請咱們這些叔伯兄弟、近支親眷勛臣連同內務府的人過來議一議。因為遏必隆、鰲拜與昭妃有親,所以才讓他們回避瞭,這樣似乎也說得過去。”都察院左都禦使說道。

“就是就是。”眾人紛紛稱是,跟著附和起來。

“如此,大傢就保持一致吧,這是眼下咱們為人臣子唯一能為皇上、為社稷做的。”安親王說道。

嶽樂深深地嘆瞭口氣,回望著乾清門心事無限。他不禁想到,當年若是自己真的在先皇的病榻前接受瞭那份真正的遺詔,那麼現在,皇上和東珠會不會幸福一些?也許是自己太過膽小。先皇順治帝都能夠力排眾議,做出古往今來任何一位皇上都不能做到的英明決斷,在他留有多名子嗣的情況下,要將大位傳給自己這個堂兄,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英明,何等的遠見。

順治帝自是深知國傢神器如果交給幼帝老婦,對於臣民,對於經濟、政治,將會是怎樣的考驗?這對於他們未必是福。因為沒有人比先皇更清楚,他自己正是這樣一步一步蹣跚著走過來,正因為這條路太過艱難,所以不足二十四歲,便已經累得精疲力竭,瞭無生趣。

隻可惜,先皇雖有遠見、有胸襟,而自己卻還是愧對瞭他的這番心思……

“先皇,事實證明你比任何人都清醒,所以想必你也比任何人都痛苦。”嶽樂的眼角濕潤瞭,“終是嶽樂負瞭你,也負瞭國。”

半個時辰以後,遏必隆與鰲拜在探視太皇太後之後也跪安出宮,兩人並肩而行,神色皆有些肅穆沉重。

“老夥計,你嗅出些味道沒有?”鰲拜問遏必隆。

遏必隆深深嘆瞭口氣:“你我剛剛是在鬼門關前走瞭一遭,如今能平安脫身,真不知要去感謝誰。”

“你說什麼?”鰲拜大為震驚。

慈寧宮中。

重重帳簾之內,太皇太後半躺在炕上,顯得萬分頹廢。伸手接過蘇麻喇姑遞過的茶盞喝瞭一口,又長長嘆瞭口氣,緩緩說道:“果然是教的曲唱不得,看來咱們皇上還得再歷練歷練,也許是哀傢太過心急瞭。”

蘇麻喇姑不敢言語。她跟在太皇太後身邊數十年,經歷多少變故與大事,這還是第一次面對太皇太後失算的情形。

是的,是真真正正的失算。

“隻是那個其其格,想來實在可惡!一局好棋,哀傢籌劃瞭多少時日,真可惜,就毀在她身上瞭!”太皇太後面上神情是萬分不甘心,突然間便發瞭狠,“這個人,無論如何不能留瞭!”

“太皇太後,其其格剛剛出宮的時候,不慎跌入金水池溺斃瞭。”蘇麻喇姑此時方才接語。

“什麼?”太皇太後直起身子,“是你的人安排的?還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並不是奴婢安排的,她身前兒也沒有旁人。”蘇麻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厲害,緩瞭又緩方繼續回話,“剛剛經嬤嬤們查驗,她身上已經有瞭三兩個月的身孕。”

原以為太皇太後會勃然大怒,沒想到她聽瞭之後面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過瞭好久,太皇太後才重新躺下,隻低聲說瞭句:“原來如此。”

是的,佈木佈泰想明白瞭。

任何人都是可以利用、可以左右的。唯獨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那是最無法用理智來約束的。

此前因為其其格一直沒有孩子,所以佈木佈泰才會以為其其格並沒有真正愛上鰲拜,也正因為如此,才是可以放心加以利用的。可是現在,她居然為鰲拜懷瞭孩子,那麼她就是真真正正愛上瞭鰲拜,如果這樣,對這個女人,自然一切也都無從把握瞭。

而眼下,這其其格倒也著實聰明,經歷今晚,不管鰲拜是生是死,她和孩子都不能存活。

如果沒有按太皇太後的命令去做,即使保全瞭鰲拜,鰲拜也不會再信任她,而同時她又失信於慈寧宮,自然也沒瞭活路。

若是遵從太皇太後的命令,那樣不僅鰲拜要死,就是鰲府上下,包括她肚裡的孩子也不能活。

怎樣都是死。便是兩害相較取其輕。這是其其格跟太皇太後學到的。所以,她才選擇帶著孩子體面地死去,既保全瞭鰲拜,也給瞭慈寧宮一個交代。

好,又是一個“情”字惹下的罪孽。

“太皇太後。”蘇麻喇姑面色中滿是憂慮。

“怎麼?”太皇太後看瞭她一眼,“說。”

“這樁事難道就這麼過去瞭?奴才擔心,若是一會兒鰲拜回到府中,知道瞭今夜發生的事情,會不會狗急跳墻?”蘇麻喇姑很是有些緊張。

“一個小賊從一戶人傢偷瞭東西得手之後跑出去,偏被路人瞧見,路人以為他與這傢的寡婦有私,便罵他下作無恥。你說這個時候,這小賊是與人辯駁清白,還是暗自忍下?”太皇太後反問蘇麻。

“您是說,這一次咱們雖是借題發揮,可是鰲拜未必清白,所以這一次他必然會忍下?”蘇麻仿佛難以置信,“私自調查的事情,他們或許會忍,可是那其其格,原是他心尖上的人物,如今又已然懷瞭他的骨肉,就這樣平白死在宮裡,他能忍?”

“哼。”太皇太後冷冷一哼,“其其格是個聰明人,如果經過今夜,咱們不動她,她又不自尋死路,那鰲拜也是斷斷不能饒瞭她的。鰲拜可不是傻子,咱們也沒明白顯然地去查抄他的府邸,不過是派瞭宮正司的兩個人悄悄地去,單就請瞭他的庶福晉其其格來。這再顯然不過瞭,其其格原本就是咱們的人。他也必定知道,他的那些個事,咱們如今也是清楚的,若要真撕破臉,不過兩敗俱傷,他未必能占到上風。”

蘇麻喇姑還待揣測,太皇太後面上卻已然變瞭顏色:“那個龍袍確有些古怪,去查查。”

“是!”蘇麻喇姑不敢再多言。

“還有,那丸藥又是怎麼回事?太醫院孫景是怎麼說的?”太皇太後仿佛有幾分不確定。

“他說瞭那藥確是安神用的,平日掰開一些用水和瞭服下,可以安然入眠。”蘇麻喇姑答道。

“是安神用的?”太皇太後重復瞭一句,仿佛不信,“她小小年紀,正是偷懶戀床之際,難不成還會睡不安穩,需要藥石助眠?”

聽太皇太後的口氣,似乎是不信。其實蘇麻喇姑自己也心存懷疑,雖不信那兩丸藥是什麼春藥、毒藥,但是她更加不信是助睡安神用的。“就是說呢,如果這藥僅是安神用的,那她自不必將那兩丸藥如此小心隱藏著,也不必看到那藥之後便神色有異,更加不會急著吞下去。”

“去,把齊佳•裕德給哀傢找來。”太皇太後挺直瞭身子,眼睛亮閃閃的,威嚴中透著一股子凌厲。

“這會子?”蘇麻看瞭一眼主子的神色,便咽下瞭後面的話,立即出去差人去辦。

不多時,齊佳•裕德便站在瞭太皇太後面前。

“許多年不見,你竟一點兒也沒變。”太皇太後盯著齊佳•裕德說道。

“太皇太後,也是一點兒沒變。”齊佳•裕德不卑不亢,淡然回道。

“還是當年那個老樣子。”太皇太後突然面色一緊,“隻是見瞭哀傢,為何不行禮,不請安?”

齊佳•裕德無喜無悲,更無半分懼色:“太皇太後難道忘記瞭,太宗皇帝曾經有過口諭,在這宮裡除瞭當朝天子以外,後宮之中,奴才隻可向先孝端文皇後行禮、請安。餘的,不管是哪宮的主子娘娘,奴才皆可自便。”

蘇麻喇姑聞聲色變,她的腿抑制不住地微微輕顫,終於還是跪瞭下去。她自知這樣的對話,這樣的場面,太皇太後定會不快。

然而,出人意料,太皇太後繃著的臉緩開瞭,她笑瞭笑:“不愧是姑姑親自調教出來的人,這個氣度、膽量真真是沒人可比的。”說著又拿眼睛掃瞭一眼蘇麻,“好好的,倒讓人傢給比瞭下去,旁日我隻當你是個沒挑的,沒承想,這人比人,真是比不得的。”

“是。”蘇麻顫抖著應瞭一聲。

“起來吧。她難得來我這慈寧宮,去,弄些好茶點來。”太皇太後吩咐著。

“是。”蘇麻輕手輕腳退瞭出去。

殿外廊下侍候的宮女素問立即上前:“姑姑這是怎麼瞭,如今雖說還在伏中,可正深更半夜原本已經有瞭涼意,怎麼這汗倒把衣服浸濕瞭?”

蘇麻看瞭她一眼,又看到不遠處候著的兩名宮正司的女史,隻說道:“去請她們到偏殿喝茶。”

素問雖覺得奇怪,但還是依言而行。

蘇麻又親自帶瞭慈寧宮大宮女素言、木錦兩人去茶室烹茶。

寢殿外面遠遠地隻留下兩個老實本分的小太監在守門,整座慈寧宮寂靜極瞭。

殿內,太皇太後與齊佳•裕德在良久註視之後,終於還是太皇太後先開口打破瞭僵局。

“你讓哀傢很失望。”太皇太後說。

“奴才也正想對太皇太後說同樣的話呢!”齊佳•裕德面色沉靜,一句不讓。

“哈。”太皇太後冷笑著,“行瞭,坐下吧。”

“謝座。”齊佳•裕德坐瞭下來,隔著炕桌,就那樣坦然地坐在孝莊的對面。

孝莊有些啞然。

這樣孤傲的齊佳•裕德,居然是姑姑調教出來的。真不敢相信,那樣柔順、寬和的姑姑——太宗的孝端文皇後哲哲,竟然能調教出這樣厲害的人物來。

“你可知今夜哀傢召你過來,所為何事?”孝莊問。

“不過是為瞭這樁‘莫須有’的官司。”齊佳•裕德懶懶答道。

“什麼?莫須有?”孝莊蹙眉。

“奴才自然知道這個燙手的山芋如何會跑到奴才手上。奴才心中明白。所以這樁官司雖然接得糊塗,但是卻不能做得糊塗。明知道您老人傢是想給昭妃找個罪名,再攀扯上鰲拜與遏必隆,如此一來便可以兵不血刃地為皇上奪回皇權。這一招算得上是個好計策,雖然不甚光明磊落,但卻是為瞭皇權一統。所以奴才雖然不屑與之相謀,卻也勉強配合瞭。”齊佳•裕德對上孝莊的眼睛,“如果奴才看不透大局,沒有這分擔當和把握,也就太辜負太皇太後的器重瞭。”

“你既然心如明鏡,又為何會是這樣的結果?”孝莊眉頭皺得越發緊瞭。

“恐怕時機未到吧。是天命如此,我又奈何?”齊佳•裕德說著說著便突然笑瞭,對著門口喊道,“蘇麻,愣在外面做什麼,這茶點可是端來瞭?”

孝莊一怔,隻聽外面傳來蘇麻胡亂應瞭一聲。

這齊佳•裕德果然敏銳。

“還不快進來。”孝莊吩咐著。

蘇麻應聲入內,出於謹慎,並未讓素問等宮人一同進來服侍,省得見到殿內情形不定又生出許多閑言閑語,引發胡亂的猜想。

蘇麻將點心與熱茶呈上,隨即便束手而立。

“這太醫院左院正孫景孫大人不僅醫術沒得說,又一直受太皇太後青睞,自是信得過的。”齊佳•裕德捏起一塊桂花棗泥酥放在嘴裡輕咬瞭一口,“既然他都說那隻是助眠的藥,自然是沒錯的,如今這昭妃娘娘還在宮正司的西小房裡睡著呢,呼呼的,就是拿錐子紮一下,也醒不過來。”

太皇太後盯著她,實在有些氣悶:“你倒精明,全知哀傢心中所想。沒等哀傢問,便巴巴地回瞭。”

齊佳•裕德放下吃瞭兩口的棗泥酥,又端起茶盞喝瞭一口茶,對上孝莊的眼睛:“你我同在孝端文皇後身邊,算得上一起長大,雖然對彼此並不喜歡,但是各自的心思那卻是最明白不過的。”

“這事,你是怎麼看?”面對齊佳•裕德篤定的神色,孝莊反倒有些忐忑瞭。

“剛剛我說,我對太皇太後也相當的失望,你以為僅是一句戲言?”齊佳•裕德看著孝莊,“你是安逸的日子過得太久瞭吧?此番雖算是個不錯的計謀,卻是操之太急,如今反倒把飯做夾生瞭。

蘇麻喇姑此時此刻站在殿中,第一次有瞭想逃開的感覺。

因為在她的印象當中,還沒有人敢這樣對太皇太後說過話,就算當年的孝端文皇後,或者是寵冠六宮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宸妃海蘭珠,她們也沒有敢這樣冷言冷語地奚落評說主子的言行,偏這個齊佳•裕德卻敢。

蘇麻在心底嘆瞭口氣,這世上任你是再厲害的一個人,恐怕老天也會再派另一個人來挾制你,這就是生生相克吧。

“那麼依你看,眼下之事可還有挽救之策?”孝莊竟然放下身段去問她。

齊佳•裕德笑瞭:“太皇太後莫是忘記瞭,奴才當日接掌宮正司時已立下重誓,奴才隻管宮闈中違矩越禮之事,處事不偏不倚,不為任何一方謀利鉆營。”

“那此案,你會如何瞭結?”孝莊又問。

“等那昭妃醒瞭,宮正司自有判斷。無論如何,毆傷聖駕,致龍體有損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就是昭妃本人也供認不諱,此一罪。再者,宮妃與外臣私相授受也是屬實,此二罪,但這一樁,她雖是主犯,長公主也是從犯。除此之外,私藏龍袍或者蠱惑叛亂查無實證。而單憑這前兩項罪名,昭妃便可死可廢。”齊佳•裕德拍瞭拍手,輕輕撣瞭撣落在前襟上的點心皮,站起身仿佛要起身離去。

“就這樣走瞭?”孝莊有些失神兒。

“你也不必再沮喪,雖然眼下沒能如你的願,一鼓作氣辦瞭那兩位,但也算敲山震虎瞭。如果他們沒有僭越之心,自當就此謹慎、知道進退,那歸政皇上便是自然而然的事;反之如果他們真有不臣之心,則必會加緊部署、變本加厲,如此一來,你也好抓著把柄再做文章。”齊佳•裕德說完,便向外走去,也不跪安。

她在經過蘇麻喇姑身邊的時候,面上微微一笑,還拍瞭拍蘇麻的手臂,雖然沒有再說什麼,算是安慰。

接著,面色又恢復瞭往昔的冷淡肅穆。

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形,不管是孝莊還是蘇麻,都陷入瞭一種無可奈何的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