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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願為君腮一滴淚

絳雪軒中,出現在皇上面前的賢貴人納蘭明惠十分狼狽。她面色微紅,低垂著頭靜靜地跪在那裡,雨水自她的衣角發絲滴滴答答地滴落下來。

“似乎每一次見到你,你都會留給朕極為深刻的印象!”皇上如此說道。自從今夜聽到東珠與翠花公主的談話之後,他的內心正在悄悄發生變化。他不再單純地去看任何人,每一個人在這宮裡都不單純,不管是東珠還是翠花,曾經那樣單純真摯的女子都有著不為人知的算計與謀劃,是否還有人能讓他真正相信呢?

賢貴人聽瞭這話,突然抬起瞭頭,瞪著好看的眼睛對上皇上的龍目:“難不成皇上以為明惠是刻意的?”

“不是嗎?”皇上看著她,雖然此時的她如梨花帶雨嬌艷動人,但是奈何他的心已如死灰,“慈寧宮宴為瞭替昭妃出頭挑戰皇後,讓眾人以為你很直率;太液池畔雙手同繪丹青,那是為瞭展才;今夜,你自己倒說說看,若沒有理由,為什麼深更半夜一個人跑到園中淋雨?”

納蘭明惠先是一怔,隨即面色通紅。

“皇上說對瞭,在慈寧宮宴中為瞭一道菜正名,並非是為任何人出頭,的確是想引起皇上的註意;在太液池畔手繪丹青,也的確是為瞭在眾人面前展才。明惠是耍瞭小聰明,因為明惠知道如果不這樣做,可能終此一生,皇上都不會意識到明惠的存在。”她老老實實原原本本地將自己的心裡話傾訴給皇上聽,因為她知道,也許這是上天賜給她的機會。

皇上輕哼一聲,果然所料不錯,宮裡的女人都是一樣。

“然而明惠已經知道錯瞭,太液池畔原想展才,卻在眾人面前把臉丟盡。所以從那次開始,明惠便收起自己所有的小聰明、小伎倆。正如今晚,明惠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知皇上今晚也會出現在禦花園?”她面上淒楚,很是可憐,顫顫的手悄悄從袖中掏出一個紙卷雙手舉過頭頂。

皇上微微示意,李進朝立即接瞭過來展開請皇上禦覽。

那是一張畫紙,上面畫的應當是花兒,隻是此時已被雨水浸濕,烏突突的一片,再也看不清真容。

“這是什麼?”皇上問。

納蘭明惠抬頭一看,才發現那畫兒任她如何小心保護終究是被雨水打污瞭不由面色大驚。她緊咬著嘴唇才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啪嗒啪嗒掉瞭下來,萬分委屈地說著:“明惠之所以會在夜裡出現在禦花園都是因為它。這花好種好養,四季常青,卻隻有在夏季的夜晚才會開花,臣妾從小就愛這種潔白晶瑩、纖塵不染的小花兒。”

“那也不必大夜裡的不睡覺跑出來畫它啊,你喜歡,白天不能畫嗎?或是摘些放在你房裡,對著它慢慢畫也就是瞭。”皇上仿佛半信半疑。

“明惠喜歡畫畫兒,喜歡畫花鳥魚蟲、山水景致,原是喜歡它們的自然生長之態,若是為瞭自己一時興起就讓它們斷瞭生,死死擺在那裡為瞭畫而畫,還有什麼意思呢?”納蘭明惠面色緋紅,“再就是白天不方便出來畫,那是因為……是因為那日太液池的事情,明惠在宮中已成瞭眾人笑柄,雖然明惠可以不懼人言,但是卻不想被人打攪,也不願給人機會去造口業。”

原來如此。

“什麼花,值得你如此?”皇上仔細看著那畫紙上的殘圖,卻看不分明。

“是茉莉。”提起所繪之花,納蘭明惠的面色稍稍平靜起來,“明惠打小就喜歡茉莉,這花不嬌不媚,露華洗出通身白,沈水熏成換骨香,又常在夜晚悄悄綻放絲毫也不張揚,正是花開長夏,點點珠凝清月夜。”

“茉莉?”皇上自然從未註意到這園中隱在萬紫千紅和蒼翠碧綠中的白色小卉,他仿佛記得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這花來自佛國。

那麼,喜歡它的人也應具備佛傢悲憫良善之心吧。

“進朝,拿手巾來。”皇上看到濕漉漉的納蘭明惠依然跪在那裡,不禁有些自責,“你,先擦擦身子吧。”

賢貴人謝瞭恩,接過李進朝遞來的手巾背轉過身去,小心翼翼地擦拭著自己的秀發,順勢將原已凌亂的發髻拆開,三千青絲如黑緞般柔軟,在雪白的手巾中被輕輕揉捏,擦得半幹之後分作兩邊垂在胸前,雙手將那用過的手巾疊好送還給李進朝,口裡輕輕說著:“有勞瞭。”

“素肌不污天真,曉來玉立瑤池裡。亭亭翠蓋,盈盈素靨,時妝凈洗。太液波翻,霓裳舞罷,斷魂流水。”

皇上不知不覺誦出這樣的句子,納蘭明惠細細地聽瞭,她知道這是水龍吟,雖然她不知皇上為何如此神傷,但是這對於自己來說,的確是個機會。

“月影淒迷,露華零落,小闌誰倚。共芳盟,猶有雙棲雪鷺,夜寒驚起。”她的聲音很甜美,如同在驕陽照射下,吃瞭一粒酸酸甜甜的冰果子。皇上隻覺得一股幽雅清香透入胸臆之間。

正如李進朝剛剛獻上的熱茶,水色碧綠黃瑩,透亮清澈,嫩嫩的芽兒如花朵般緩緩展開。

“有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像別人嗎?”皇上的神情懶懶的,靠在榻上,仿佛已十分困倦。

“以往沒人說,進宮以後倒有不少人說明惠長得像柔嘉公主。”納蘭明惠好聽的聲音再次響起,她的語調依然動聽,依然甜絲絲的沒有任何的不悅。

皇上有些納悶:“你知道?你既然知道,就該明白自己入宮不過是為她人做瞭替身,如此你也不介意?”

“為何介意?”納蘭明惠純凈的眸子越發清亮起來,“這皮囊是上天所賜、父母所給的,明惠無從選擇。”

“雖然像,但是你不是她。在朕的心中,任何人也替代不瞭她。”皇上靜靜地註視著納蘭明惠。

她能入宮,應當是太皇太後對於拆散自己和妍姝的補償,可是太皇太後不知道,越是如此,每當看到這個酷似妍姝的賢貴人,他就隻會感覺到難過和自責。

“明惠知道,明惠永遠不可能替代任何人。明惠隻想做自己。但是明惠依然要感謝上天、感謝額娘阿瑪給瞭我這樣一副酷似柔嘉公主的容貌。”

皇上的目光帶著深切的不解。

“夜雨息萬籟,心扉悄然開,願作一滴淚,飄飄落君腮。”納蘭明惠緩緩誦道。

就是這四句詩,便將她的心願與向往輕描淡寫出來,還帶著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浪漫與誘惑。

皇上突然發現,以往自己真是忽略這位小貴人瞭。

站在那裡盈盈淺笑的她,有著一種絕塵脫俗的美,與皇後的尊貴智慧不同,與仁妃的善良體貼不同,與福貴人的端麗矜貴不同,她也沒有妍姝的乖巧嬌媚,更比不上東珠的靈韻驚鴻。

她,仿佛是最平常的,平常地匯集瞭後宮女子應該具備以及很少具備的一切優點,但是她勝在不露痕跡。

特別是在今夜,看著她,皇上的心裡會自然而然地安寧平和。

今夜,在這裡遇到她,不知對她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但是對於皇上來說,註定是一種安慰。

雨淅淅瀝瀝地下瞭一夜,當皇上準備離開絳雪軒的時候,雨還在下著。

皇上從紅紗帳中起身,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從來沒有一個清晨是這樣不願意醒來,因為醒來以後,才會發現自己依舊是寂寞的。

寂寞與孤獨不同。

孤獨是因為身邊沒有人,而寂寞是因為心中的人不在身邊。

回首看一眼還在夢中的明惠,這是第一次在雲雨之後這樣仔仔細細地看著身邊的女人。在那一刻皇上暗暗告誡自己,不管將來怎樣,都要善待她。

因為不同於皇後,也不同於秋榮,與明惠的歡好是自己可以選擇也可以把握的。

這中間沒有背負任何的責任,也沒有人為此施壓。既然是自己的選擇,就要對她好一些。

於是,他幫她悄悄向上拉瞭拉錦被,將她裸露在外面的柔肩與玉臂小心地蓋好。

然後,輕輕掩好帳子。

隨即,他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他不想去驚醒她。

走出房門,李進朝迎瞭上來:“皇上,昨夜……是否要如實記在《幸宮簿》裡?”

皇上對上李進朝的眼睛:“自然要記。”

李進朝立即稱是:“那麼,是留還是不留?”

皇上怔愣瞭,他才想起那所謂的規矩,那曾經在秋榮每一次侍寢過後都要飲下的猩紅色的藥湯。

眼前又浮起明惠那不勝嬌羞的精致容顏,於是他說:“留。”

如果可能,以後都留吧。

讓這寂寞的深宮變得熱鬧些,變得更有人情味吧。

皇上意興闌珊地走瞭。

不管昨夜如何,不管他心底是快樂還是悲傷,隻要太陽升起,他就必須要如常履行他的責任,大清帝國的責任,從父皇手中承接的責任,萬千百姓期盼的責任。

一定,要對得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