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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月下聽音心已亂

承乾宮中緊挨著書房是一間小小的棋室,雖然空間不大,但是佈置得極為雅致舒適,巨幅的山水畫營造出寧靜幽遠的意境,墻上的樹片掛飾也很有韻味,紅紅的龍鳳結點綴其間,又帶來無限的生趣與靈動。

小巧的棋桌兩側正是昭妃與翠花公主,兩人盤腿坐在柔軟的坐墊上,在黑白兩色的世界中感受棋局的變化多端。

每一次落子都是心與心無聲的交流,在這一刻任何浮躁的心都會沉靜下來。東珠素衣淡容靜謐溫和,不管每一次落子之後要等對方多久,她都極為耐心極為淡定。

相比之下,翠花公主便忙亂多瞭,她一手拿著棋譜,一手拿著棋子,看看棋局,再看看棋譜,秀眉微蹙,面色焦急,仿佛對眼下的情形有些一籌莫展。

“罷瞭,又輸瞭。”不好意思一直讓東珠等下去,於是翠花公主主動認輸。

東珠端起茶淺淺抿瞭一口,微微嘆瞭口氣:“公主總是這樣,棋技如何能更上層樓呢?”

“都已無路可走瞭,除瞭投降認輸,還能怎樣?要怪就怪你棋藝太高、招數太狠,害我毫無招架之力。”翠花公主把手上的棋譜輕輕一丟,“可見這些棋譜也是騙人的,竟毫無益處。”

東珠看著翠花公主笑而不語。

這樣一位明艷可人的公主為何會有這樣市井的名字呢。依稀想起宮人說過,她之所以被人稱為翠花,那是因為她從小沒有名字。她的父皇早早過世,沒來得及為她命名。她的母親又沒有資格給她起名,有資格的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又顧不上來。所以帶著她的蘇嬤嬤就一直管她叫二格格。因為她是先皇第二個女兒,也是唯一成活的。

她從小喜歡穿綠色的衣服,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在太皇太後面前經過,那碧綠碧綠的身軀在花海中一閃,如同翠綠枝蔓襯托著的美麗花朵,太皇太後原本一句戲言說這二格格像朵“翠花”,蘇嬤嬤機警,立即拉著她叩謝太皇太後命名。

於是這才有瞭“翠花”之名。

東珠入宮這些日子,以往每每見到她的時候,也總見她身著或淺或深的綠色旗裝,正應瞭她的名字。然而自從大婚之後,翠花公主的著裝風格發生瞭極大的變化。正如今日初見的時候她穿瞭一身大紅色的福晉禮服,端莊華貴又與新福晉的身份極為相配,而在太皇太後、皇太後面前請過安之後,此時又換瞭一件橘紅色旗裝,橘紅色雖然富麗華貴令人炫目,但是因為那上面隻是小花繞襟,沒有誇張繁復、又鑲又滾的花樣圖案,所以越發顯得明媚可人、生動活潑。

翠花公主見東珠一直靜靜地註視著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你讓人傢這樣穿的,如今又賊眼兮兮地看人,真真討厭!”

東珠笑瞭,打趣道:“你這樣穿,可不是把那府裡的女人都比下去瞭?可不是讓訥爾杜的眼珠子都貼到你身上來瞭?”

翠花公主面色通紅:“是啊是啊,都是聽瞭你的話,所以這功勞都是你的。”

東珠越發笑瞭起來:“我可不要什麼功勞,我隻是希望能有人早些管我叫一聲姑姑。”

翠花公主伸手去打東珠,兩個人嬉戲瞭一會兒,翠花公主忽然說道:“可是如今,我在那府裡的日子也不好過呢,你趕緊給我支支招,看看我該怎麼辦?”

東珠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說呢,上次回宮到今天也僅隔瞭幾日,楊格格的病也大好瞭用不著你掛牽,不年不節的你怎麼又回宮來瞭?原來是討主意來瞭!”

“是是是,是你這個女諸葛之前給我使過的三個錦囊妙計都奏效瞭,所以我越發佩服你,從此以後要把你纏得死死的,我們府裡的大事小情都要來跟你討主意。”翠花公主給人的感覺原本是很單純的,那種單純甚至在很多人眼中有些木訥,因為從小長在深宮,又禁足在慈寧宮的後院當中,每日眼見的不過是蘇麻等幾個老嬤嬤,所以她雖有動若脫兔的心願卻始終靜若處子。

是東珠改變瞭她,讓她一點點變得開朗明媚起來。

雖然一開始,東珠接近她的目的並不單純,但是漸漸地東珠從心底真正喜歡起她來。

東珠很是喜歡翠花公主給人的感覺。起初覺得她很漂亮,接著是一種親切感,就仿佛綿綿柳絮又吹起在風中,明媚而溫和。

更因為她是單純的,是無害的。

所以,東珠願意親近她,也願意真心幫她。

“因為當初在洞房裡,我對訥爾杜說瞭你教我的那些話,所以,他對我很好。”翠花公主的臉越發紅潤起來,仿佛十分羞澀,而那羞澀中又蘊含著滿滿的甜蜜,“可是,他越對我好,那府裡原來的庶妻、侍妾們就越是遠著我。你是知道的,她們比我大些,也比我有見識、有主意,如今訥爾杜讓我理傢,公主府自有嬤嬤們打理,可是卻不能幫我管著這邊府裡的事情。我如今才知道,管這些事情,光有主意是沒有用的。往往一件事情我交代瞭,她們雖當面不駁,可是一到下面,總是有這種那種的由頭扛著不做。我是怕這時間一長,訥爾杜會覺得我太過沒用。”

東珠聽瞭,目不轉睛地看著翠花公主:“好公主,你想一想,當初我為何讓你在新婚之夜同訥爾杜說那樣的話?”

公主想瞭想:“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你總是為我好的,況且我說瞭那番話以後,訥爾杜真的很高興。”

東珠嘆瞭口氣,她拉住翠花公主的手:“公主,這就如同你下棋一樣,你雖然仔細研讀棋譜,甚至將它們熟記於心,可是與你對弈的人未必會按照棋譜上的一招一式與你相對。所以,你必須要先觀他人的路數風格,甚至是在他落子之前就已算出他的招式,這樣才能防范,才能與之相對。我讓你說那些話,是因為我對訥爾杜有瞭解,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他怕的又是什麼。所以讓你說那些話,將他想要的給瞭他,又打消瞭他的顧慮。你句句說在他的心坎上,他怎麼會不覺得貼心呢?”

“那些?是他想的?他真的一早就希望我不以公主的身份和規矩來對他?那他為什麼又要娶公主?”翠花公主仿佛很是疑惑。

“天下沒有一個男人想娶公主。也不是公主瞭,其實天下沒有一個男人想娶身份高於自己的女人,或者說是他們不喜歡因為身份而成的婚事。”東珠極為耐心地解釋,“婚姻原來就是兩個人因為相互喜歡而願意朝夕相對、執手到老的。特別是男人,他們更希望他們的女人仰視他,尊敬他,依靠他。女人越是弱小、越是卑微,越容易得到男人的保護與愛憐。反之,他們會覺得有負擔。”

“是這樣啊?”翠花公主細細琢磨著東珠的話。

東珠拉著翠花公主站在自己這一側,換瞭一個角度重新審視這盤棋。“你仔細看看,這棋真的走投無路瞭嗎?”

翠花公主看瞭又看,忽然豁然開朗,她用手指瞭指,東珠微微點頭,親手遞給她一粒棋子。翠花公主將那棋子放在那看似十分不起眼的地方。

“如此,這盤棋不是就活瞭嗎?”東珠面露頑皮的微笑,“當你覺得走不通的時候,你要換一個角度,站在你對手的位置上,想想下一步他會怎麼走,他是不是把所有的漏洞都補上瞭,他是不是每一個機會都抓住瞭。這樣,你才能從中發現你的機會。”

翠花公主連連點頭:“我懂瞭。”

“你府裡的事情,也可以按照這個思路去想一想,那些庶妻侍妾對公主管傢不滿,暗地裡使絆兒不支持,這隻是表面上的。公主要仔細想想,她們真正在乎的是什麼?”東珠慢慢啟發著翠花公主。

“她們。”翠花公主的臉又紅瞭起來,這一次紅到瞭脖子根兒。

東珠笑瞭:“公主不必害羞。自是那些女人看訥爾杜如今隻寵著公主一人,心裡犯酸罷瞭。可是她們那些人在乎的真是訥爾杜多跟她們睡一晚嗎?她們面上爭寵,其實不過是爭地位、爭錢財罷瞭。所以,‘夫寵’公主可以牢牢抓在手裡,但是地位與錢財不必吝惜,這樣各得其所,傢裡便太平瞭。”

“你是說?”公主愣瞭又愣,“原來這侍寢之事府裡都是排著日子的,輪到哪一日是哪個人,訥爾杜就會到誰的房裡去,第二日那人的飯菜就會與主子一樣,當然也會免不瞭有些賞賜。”

“現在訥爾杜自然是不去她們那裡瞭,每天都會去陪公主,那麼公主可以按照原來排的日子,占瞭誰的就補給誰,依然給她賞賜,給她與主子一樣的衣食,不僅按照常例還要更豐厚……”東珠細細給公主支著招。

“這樣自然是好,她們應當會滿意。可是……”公主有些疑慮,“訥爾杜會不會覺得我太自私瞭,為瞭霸著他,到處散財。”

東珠笑瞭:“這樣才好。這樣他才會覺得公主是全心全意愛著他。為瞭他不惜千金散盡。他隻會更加珍惜公主。而那些女人如果真的收瞭財物就安心不鬧瞭,訥爾杜也就明白瞭,誰對他才是真心的。”

“那他會不會覺得我沒用,管傢管不好,隻會拿錢收買人。”翠花公主還有些不放心。

“會啊,不過這樣更好。”東珠似笑非笑,“訥爾杜我最瞭解,他自己就是莽夫一個,他才不喜歡心思細密的女人,公主不會管傢又不是公主的錯,但是公主為瞭幫他管好這個傢,不惜拿出私房錢來處處平衡,這說明公主又單純又心善,而且還是一心為瞭他好。我猜用不瞭多久,他就會拿出銀子來給公主貼補。他應當一面吹著胡子責怪公主太放縱那些人,一面又把公主捧在手心裡寶貝著。”

“你這人真是討厭,總這樣捉弄我。”翠花公主羞極瞭,在東珠身上使勁捶瞭一下,“唉,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皇上那樣寵你。你這腦子裡想的就是十個大男人都比不上。怪不得皇上現在一日都離不開你。”

提到皇上,東珠便啞言瞭。

她默默地將棋子一粒一粒撿回到紫檀木棋盒裡,面上的笑容也一點一點收瞭起來。

“皇上……說來皇上是我的親弟弟,可是一年也見不到兩面,雖然如此,我也常惦著他,說到底,我們都是從小沒瞭親人的苦孩子。你……對他究竟是真心的,還是也像我現在對著訥爾杜一樣,算一步走一步呢?”翠花公主按住東珠的手,讓她停下來專心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

隻是這個問題,東珠無從回答。

“我不想你這樣。”翠花公主突然鼻子一酸,“好東珠,我是真心喜歡你,我也瞧著你好。求你真心對皇上,對皇上好些。他不是訥爾杜,你對他不要用這些好不好?”

東珠見翠花公主動容,心裡也有些難過,她伸手為翠花公主拭去眼淚。“公主,當初你我二人在一起琢磨訥爾杜,計劃你婚後生活如何能太平安樂的時候,你可想到今日你會真正的在意他嗎?而此時此刻,你能辨得清你是因為在意他才想盡辦法讓你的婚姻更和美還是說這一切都是要完成你大清公主的使命?”

翠花公主怔住瞭,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

一開始,她是為瞭要達成以公主下嫁的榮寵來攏住訥爾杜和瓜爾佳氏進而影響鰲拜為皇室分憂;那麼時至今日,她究竟是把訥爾杜當成丈夫還是當成招降的對象?把婚姻當成是愛情的歸所還是溫柔的陷阱?把自己付出的一切當成是情愛還是誘餌?

“你也說不清瞭?”東珠微笑著。

東珠的笑容讓人感覺到很舒服,她的衣服從來都很素凈,如今一襲銀白色的旗袍,隻套瞭一件嫩肉色小碎花的比甲,靜靜地坐在那裡,姿態嫻雅得如同水中之蓮。

特別是平心靜氣中越發襯托著雙眸清澈明亮,此時眼尾輕輕一掃,明艷不可方物。

偏是這淡淡的一掃,卻在不經意間看到瞭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那背影逝去得太快,如果不是那抹耀眼的黃色,也許東珠隻是覺得自己眼花瞭,剛剛並沒有人進來,也沒有人離開。

可是那抹印入眼角又很快消失的黃色,讓她意識到,的確是有人來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