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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卻見故人如初見

慈寧宮中,太皇太後與皇上又一次發生瞭激烈的爭論。

“是皇上下旨要為恪太妃輟朝三日,還命大內及宗室人等素服三日,不祭神。親王以下,公主福晉以下,奉恩將軍恭人以上,民公侯伯都統尚書騎都尉等皆要前去哭靈致喪?”太皇太後的聲音裡不可抑制地顫抖著,那是憤怒到瞭極致才會有的失態。

“皇瑪嬤以為不妥?”皇上仿佛有些納悶,“孫兒隻是依從太祖朝壽康太妃博爾濟吉特氏之例,並未有逾越之處啊?”

“並未有逾越之處?”太皇太後越發憤怒,“壽康太妃那會子是什麼情況?現在又是什麼情況?這是可以相提並論的嗎?再說,區區石氏能同博爾濟吉特氏相比嗎?”

皇上愣在當場,他有些疑惑地看著太皇太後,仿佛不認識她一般,這還是那個曾經教導他要滿蒙漢一體的開明太後嗎?

“是有人攛掇著你這麼辦的吧?”太皇太後盯著皇上,“是昭妃的意思?”

皇上微微皺眉:“昭妃?她隻是說恪太妃是漢人,是當年父皇滿漢一體政策的標志,所以她死瞭,不宜草草入葬。但喪儀規格是朕與內務府和禮部一起定下的,不關昭妃的事。”

“不宜草草入葬?”太皇太後重重拍瞭一下炕桌,勃然大怒道,“果然不出哀傢所料,果然是這個昭妃。哀傢就知道,內宮不安,何以安朝堂,何以安天下!若沒有她這句話,皇上怎麼會去管恪妃的喪事,還弄得這樣驚天動地。她隻說瞭這一句不宜草率,你就讓咱們滿朝文武公侯伯爵去給她哭靈?皇上,你太讓瑪嬤失望瞭!”

皇上不知太皇太後為何突然動怒,他甚至沒想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但是有一點他是聽明白瞭,就是太皇太後以為自己受瞭昭妃的影響。

“瑪嬤?”皇上剛要開口,太皇太後打斷瞭他:“這些日子,皇上同昭妃的那些個行徑,早就傳到哀傢的慈寧宮來瞭,可是哀傢沒去找皇上問詢,因為哀傢相信皇上是有分寸識大體的。內宮中有些越格的事情,哀傢是睜隻眼閉隻眼,隻當你們年紀輕,如今又像粘瞭蜜似的,便不去幹涉。可是卻容不得你在朝堂之上,在國傢大事上,有任何的疏忽閃失。”

皇上有些不服:“孫兒還在納悶,皇瑪嬤怎麼今日劈頭蓋臉對孫兒就是一通兒訓斥,原來是有人向皇瑪嬤這兒來告刁狀瞭。是皇後嗎?朕怎麼在國傢大事上疏忽瞭?就算對恪太妃的喪儀規格高一些,那也是為瞭滿漢一體,也是為瞭維護父皇的顏面。”

“你父皇的顏面?你父皇哪裡還有顏面?”太皇太後又氣又急,“自從他沾上瞭那個烏雲珠,他就把咱們大清的顏面、祖宗的顏面、他自己個的顏面統統丟凈瞭。”

“皇瑪嬤。”少年天子怒從心起,不管是誰都不能這樣侮辱他的父皇,他面紅耳赤,“朕不想任何人在朕面前這樣說父皇。”

“你不想聽,但是卻不能封住天下悠悠眾口,或者咱們可以掩耳盜鈴,可是天下人還是會一樣想,一樣說。”太皇太後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洪亮,仿佛要響徹長空,“你忘瞭你小時候是怎麼一路哭著跑到瑪嬤跟前的,你說你父皇隻疼小四弟,根本無視你的存在,那個時候,你是怎麼說的?”

皇上心裡突然被刺痛瞭:“瑪嬤何必提那些舊事。”

“舊事?”太皇太後仰天長笑,“馬上就是眼前事瞭。瑪嬤看著,你同那個昭妃,眼看就要走你父皇和烏雲珠的老路。”

“皇瑪嬤。”皇上漲紅瞭臉,直視著太皇太後,仿佛十分驚怒,“昭妃是朕的弟媳嗎?昭妃是漢人嗎?昭妃是先與朕暗通款曲之後才入的宮嗎?如果朕沒記錯的話,昭妃甚至不是朕在秀女大挑中自己選的,昭妃恰恰是老祖宗您,指給孫兒的吧!朕寵她也好,愛她也罷,不正是應瞭您的意嗎?可您為什麼現在又反而這樣逼朕?”

“你?”面對皇上一連串的反問,太皇太後怔在當場,她一句也不能相駁,看到皇上緊繃的面容與氣憤的神情,還有那份同他父皇一樣倔強的神情,太皇太後突然意識到自己犯瞭一個錯誤,是太過緊張瞭嗎?是心裡太怕孫兒重蹈兒子的老路而精神過敏瞭嗎?

今天對著孫兒說上這些話,或許真的是反應過度瞭。

激烈的爭執過後,大殿裡靜得有些嚇人。

慈寧宮的人都避得遠遠的,有誰敢留在近前聽太皇太後與皇上的爭吵。

但是,事不等人,蘇麻斟酌再三,還是在這個爭吵停止的間隙走瞭進來。

“太皇太後,剛剛噶佈喇來瞭,看他面色萬分焦急,說是索大人病危,想來向太皇太後討個恩旨,請皇後回府。”

“索尼病危?”太皇太後手捻佛珠,目光瞅著皇上,想看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也是人之天倫,就讓車馬監準備鑾儀,準皇後回府探視。”皇上說道。

索尼病危,太皇太後的心裡掀起驚濤駭浪,這個時候索尼可千萬不能有事,登基大典等著他領頭籌劃,還有許多的大事懸而未決,他要是在這個時候撒手人寰,皇上登基之事就又會生變故,恐怕是行百裡者半九十,最終能不能實現心願都是未知。

“這樣,許皇後回府,不僅如此,皇上要與皇後一同去索尼府探病。”太皇太後說道。

“朕也要去?”皇上微微一愣。

“當然。”太皇太後面色肅然,“於私,他才是你正兒八經的阿佈哈,是大清朝的國丈;於公,他是首輔,是平衡朝堂上各種力量的中流砥柱。你當然應該親自去探視,不僅如此,還要格外親近撫慰。”

皇上沒有說話,太皇太後的意思他明白,可是當他聽到太皇太後說“阿佈哈”三個字的時候,心裡是那樣的別扭。那是他在東珠傢裡對遏必隆的稱呼,太皇太後話裡的意思明顯有所指向,認為自己不該這樣去稱呼遏必隆。但是令皇上不舒服的是,自己的一舉一動,不管在宮內還是在宮外,都沒有逃脫太皇太後的耳目。

這樣整日都處於嚴密包圍與密切監視中的生活,又有何滋味呢?

“皇上,你必須要知道,作為皇上,有些事情你想做,可是偏偏得克制自己不能去做;同樣,有些事情你不想做,卻必須要做。”太皇太後盯著皇上的眼睛,她那澄明的眼神說明她已經洞察一切,“皇上是這樣,哀傢也是這樣,皇後與皇妃,甚至每一個皇上的女人、臣子,都必須要如此。如果某個人,違背瞭這樣的法則,隻是為瞭自己而為所欲為地生活,那麼到頭來,一定是害人害己。”

皇上自然明白太皇太後話裡的意思,他沒有多作解釋,隻是說瞭一句:“孫兒遵命。”

話是如此,可是萬分的不情願。

太皇太後心中暗嘆,又吩咐蘇麻,“你去庫裡多拿些補品,撿貴重的、稀罕的拿,萬不要吝惜。”

“是。”蘇麻立即遵命。

午後,皇上與皇後輕車簡從來到索尼府中。

索尼於病榻之上,萬分虛弱。

他原本氣若遊絲,仿佛已經人之將盡,但見到皇上,依舊顫顫巍巍地要強撐著身子起來行禮。

皇上自然是傳免,可是索尼依舊讓長子噶佈喇與次子索額圖將他扶瞭起來:“為人臣子,禮不可廢。”

跪下的那一刻,他的神情異常鄭重:“奴才索尼,恭請皇上聖安。”

雖然氣喘籲籲,雖然身形顫抖,雖然仿佛一跪便再也起不來瞭,可是他依舊恪守著臣子的規矩,一招一式雖然老邁艱難,但仍沒有半分省略。

“快快請起!”皇上緊走幾步上前親自扶住瞭他。當皇上的手觸及索尼的身體時,皇上不禁一驚,索尼的身體可用瘦骨嶙峋來形容,也可用枯木逢冬來比擬,那樣高挑的身材分量卻輕得可怕。

原來還在推測他的病危是否當真,現在看來,果然是病入膏肓瞭。

“怎麼一下子就病成這樣瞭?”皇上面露不忍之色,隻向索額圖問道,“你整日在朕的身邊,為什麼沒聽你提過?”

索額圖看瞭看皇上,又看瞭看自己的父親,不由面露哀色:“是阿瑪不讓奴才跟皇上說。”

“這又是為什麼?”皇上不解,“早點說瞭,好讓太醫過來仔細診治,或者早就好瞭。”

索額圖恭敬回答:“近一年來,阿瑪的身子就不大好,這些日子忙著親政大典的事情,從龍袍、冠戴到典儀裝飾,所有種種,阿瑪都親力親為,樣樣操心、處處督察。前幾日為瞭修繕天壇的圜丘,親自跑到京郊西南的房山去看石料,先是中瞭暑氣後又淋瞭雨,回來以後這一下子就病倒瞭。”

“咳咳……”索尼一陣猛咳,險些背過氣兒去,“聖上面前,不要說這些,老夫隻是做瞭該做的,你這樣說,難不成還是在表功嗎?”

索額圖立即緘默,並且靜靜地跪瞭下去:“兒子知錯,阿瑪息怒。”

皇上心中暗嘆,他感慨索尼的忠心與正直,更感慨索額圖的孝順與恭敬,眼前所看到的打消瞭他長期以來對索尼一傢的誤會。他原以為四輔臣中,遏必隆憨厚、蘇克薩哈奸猾、鰲拜跋扈,但是他們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直白。他們的優點與缺點同樣突出,並沒有刻意藏拙。相形之下,索尼很是老謀深算,任何時候都要掂量再三,他不屬於任何利益集團,也不屬於任何派系,但是他卻可以與任何派系結盟並且獲利。

皇上,原是不喜歡他的。

但是現在,他的一板一眼,他有些刻板的堅守的規矩,讓皇上十分感動。

“事情總是做不完的。”皇上扶著索尼的手,就坐在他的病床邊上,“以後這些事情可以多讓索額圖去做。朕回去就同太皇太後商量,以後內務府的差事就交給索額圖來打理,這樣您就可以卸下些擔子。”

“他哪裡有這樣的資歷和才幹,皇上千萬不要太過恩寵他們。”索尼眼中露出深深的憂慮,“奴才一傢都是皇上的奴才,這奴才要有奴才的本分,這第一條,也是最最重要的,就是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瞭。隻有腳踏實地,任勞任怨,才是正道。”

“是首輔太過自謙瞭!”皇上環顧室內,從一進大門他就發現瞭,索尼的府上十分簡樸,裝飾與擺設簡單、古樸,卻透著一股子莊重與沉穩,這應當與主人的喜好是一致的。

再看懸在床前的帳子,也洗得有些發白,那枕頭與被褥都是一色的,上面並無繁復的刺繡。大凡節儉的官員都是勤政清廉的好官,皇上更加感慨。

“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都在外面候著,一會兒給首輔看診。太皇太後也托朕帶瞭好多補品,首輔一定要安心靜養。”皇上說道。

“奴才也希望自己的賤體早些好起來,好給皇上操辦登基大典,當年先皇的大典,因為咱們剛剛入主中原,所以甚是從儉,這一次一定要好好給皇上操辦。”索尼說著,仿佛觸及心底的傷痛,老淚縱橫,“要死也得等到親眼看著皇上親政以後,不然,怎麼有臉去見先皇?”

“首輔!”皇上也倍加感動。

室內的氛圍一度壓抑悲痛起來,索額圖此時上前勸慰:“阿瑪,皇後娘娘也在外面呢。”

“皇後?”索尼睜大眼睛,“當真是皇後?”

“是。”索額圖回道。

皇上這才想起自打進入府門,皇後就回避瞭,於是吩咐:“顧問行,快去請皇後!”

顧問行看瞭看皇上,又看瞭看索額圖與噶佈喇:“皇後娘娘說,還請兩位索大人回避之後才可入內。”

“都是自己的阿瑪和皇叔,哪裡還用回避?”皇上心中暗怪皇後迂腐。

隻是索尼點瞭點頭:“皇後說得是,正是這個道理。”他又看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你們先下去吧。”

“是!”噶佈喇與索額圖這才退下。

不多時,皇後步入室內。

皇上覺得眼前一驚,他頭一次看到身著素服不著首飾的皇後,平日裡在服飾與妝容上總是萬分得體一絲不茍的皇後今日是那樣與眾不同。在她的身上,那些刻板、莊重、尊貴都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從未在她身上呈現過的天真、淒涼、誠摯、無助,特別是眼眶中含著的晶瑩淚水。

她不發一語,她不動聲色,但是全身上下透露出的悲憫氣氛卻給人以雷霆萬鈞的震撼。

索尼從床上探起身子,他仍想向皇後行禮,可是離開瞭索額圖與噶佈喇的幫扶,他難以動彈。

就在此時,皇後走到床前,盈盈地跪瞭下去。

“瑪法。”隻此一句,淚下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