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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疾風驟雨頃刻至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晚膳時分,今晚太皇太後在慈寧宮佛堂齋戒,不用後妃們請安,也不用在跟前侍候。

嬪妃們各自在自己宮中用膳,當然,這一日宮中皆是菇素。

正吃著,隻聽外面有人回奏,說是仁妃來瞭。

啟秀挑簾,如霞迎上前去接過仁妃身上的大氅,春茵則扶著仁妃走入內室。

“咦,這大冷的天,你不是身上不爽嗎,怎麼還巴巴地趕過來瞭?”仁妃來得常瞭,東珠也不客套,並未下地起身相迎,隻是伸手拉錦珍上炕。

“還是你這兒暖和。”仁妃挨著東珠坐下,看瞭看桌上的菜品,悠悠笑瞭,“不僅暖和,菜品也精致。”

看她話裡有話,仿佛在打趣自己,東珠索性坦白說道:“是啦,我好歹也在膳房當過幾個月的差,那些人自然要巴結我,省得我將她們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告訴給人。”說著,便親手舀瞭一碗山珍什菌湯遞給仁妃。

仁妃也不推卻,端起來拿著小勺子嘗瞭一口:“果然味美。”

喝瞭湯,對上東珠的眼睛,仁妃仿佛有話要說,但又有些猶豫。

“幹嗎?做出這副樣子,又想找我借什麼首飾、還是衣裳去討好你那表弟。”東珠看她有些心思不定,想是這幾日未見到皇上,所以找自己來探口風。

“瞧你,不過是上次看你那支菊花簪漂亮贊瞭一句,是你死乞白賴要送給我的。現在又拿來說嘴!”仁妃裝著假慍,“你呀,從小鬼機靈,原沒那般好心,皇上聽說我從你這兒討來一支簪子還怪瞭我。”

“是嗎?”東珠咯咯地笑瞭起來,“要說咱們這位萬歲爺對你是最好的瞭,你從我這兒拿走簪子,他沒說來補償我,反倒讓顧總管給你送去瞭一整盒釵環,惹得六宮眼熱。他若怪你,自然是怪你想要什麼,為何沒跟他討去?”

仁妃羞紅瞭臉,也不答話。

東珠打量著仁妃:“也難怪皇上心疼你,我是連你一半兒也比不上的。你把那些釵環孝敬瞭皇後不說,還分贈瞭福貴人、賢貴人,就連皇上身邊的春禧、秋榮也得瞭禮。皇上的心意你得瞭,又給皇上掙瞭面子,沒有因此讓人羨慕嫉恨,反得瞭賢惠知禮的美名,好事都讓你占盡瞭。”

仁妃紅著臉,低聲說道:“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皇上給我的東西,哪怕一針一線,一張紙,我都舍不得分贈別人。可是皇上頭天夜裡賞我一盒首飾,第二天一早在宮裡就傳遍瞭,就連皇後娘娘都差人來問我,說是若缺瞭什麼少瞭什麼,自可向她回稟。你是知道我的,凡事並不想出頭,也從不想有功於人前,隻求啊千萬別惹半分是非。”

東珠看著錦珍,她是那樣的溫順,甚至有些懦弱。心底突然對她生出些許的憐憫,這樣的她能在深宮之中撐多久呢。隻是東珠還未來得及替仁妃擔心,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騷亂。

“皇後娘娘駕到!”

好突然,這應該還是皇後第一次駕臨承乾宮,然而在這個時候,她來做什麼?

來不及細想,東珠被仁妃拉著趕緊出瞭內殿,皇後已經在桂嬤嬤等人的簇擁下來到外殿。

一番行禮請安之後,在外殿待客的暖閣按位次坐好。

赫舍裡•蕓芳仔細凝視著東珠,半晌無語。

“想是皇後娘娘有事要與昭妃詳議,錦珍先行告退瞭。”仁妃想要回避,赫舍裡卻攔瞭下來,“你二人一向交好,此時你在,正是最好不過瞭。”

今夜,她的神態與口氣都不同往日,在一向的冷肅中很難得透著少許的憐惜與不忍,這讓東珠有些意外。因為三人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同蕓芳算不得親厚,但是也彼此瞭解,東珠還是第一次看到蕓芳面對自己時會有這樣一副神色。

然而,這是為什麼呢?

沉默瞭良久。

直到看到如霞上茶的時候一直哆嗦的手,以及站立在不遠處一臉蒼白而又有些失神的春茵,東珠才意識到,一定是出瞭什麼大事。

果然,皇後一開口,東珠就感覺如五雷轟頂。

“昭妃,本宮知道你一向是最要強的。這大長公主年事已高,早一天晚一天故去,都是……”

她說瞭很多,但是東珠全然不信。

一向健朗的祖母怎麼會好端端地突然辭世?

赫舍裡口裡說的是“驚馬”。

馬驚瞭。

車翻瞭。

祖母在重傷之下不治而亡?

東珠不信。

她不敢信,也不能信。

甚至,她在想也許這也是祖母的計策之一,可能祖母要先假死來為自己將來的逃亡做個鋪墊,也許是先去異鄉為自己將來出宮尋個穩妥的隱身之所。

所以……

一定是這樣。

“昭妃!”

“東珠!”

“娘娘!”

就在所有人以為她驚迷瞭心智暫時失去意識的時候,在聲聲呼喚中,她騰的一下站瞭起來,全然不顧皇後在場,也不顧什麼禮數規矩。

隻一味向外走去。

“快,快攔住她。”

皇後突然大聲命令。

所有人上前阻攔,又怎能阻攔得住呢?

承乾宮中的人從未見過這個陣勢,更沒有見過如此雷靂之色的東珠,她的目光隻是微微一掃,便嚇住瞭所有人。

於是,東珠如同無人阻攔一般,僅穿著一身單薄的宮裝便像個幽靈一樣沖出瞭承乾宮。

“攔住她,快攔住她!”皇後及桂嬤嬤在她身後驚呼。

“皇後娘娘,昭妃主子怕是要回去奔喪吧!”有人小聲提醒。

“這可不行。也不想想這是在哪裡?這可是在宮裡,沒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旨意,誰敢深夜出宮?況且她是皇妃,是主子娘娘,哪能回府奔喪!”桂嬤嬤陰森森地喊著。

那話語,像鬼一樣。

東珠厭惡這種聲音。

她索性甩掉腳上的花盆鞋,向前跑去。她跑得很快,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身後那些人被她的舉動嚇呆瞭,滿族人對腳的看重甚至超過瞭漢人,堂堂一個皇妃怎麼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脫掉鞋子?

所以她們愣瞭半晌之後才在桂嬤嬤的催促下氣喘籲籲地追趕過去。

“那……那是誰?”

宮徑之上,正好遇到聖駕,但是東珠沒有行禮,甚至連停頓都沒有,像風一樣從他身邊飛過。

所有人呆住瞭。

顧問行使勁擦瞭擦眼睛,他原以為自己撞見瞭鬼。

曹寅制止瞭正準備拔刀的侍衛,小聲回稟:“皇上,是昭妃娘娘。”

其實不用曹寅提醒,康熙已然看清。即使沒有看清,他也知道是她。他正是得到瞭消息所以才往承乾宮裡來的,原本他還在想,那樣堅強的東珠在得到親人逝世的消息時會是怎樣一副神色。

現在,他看到瞭。

這,正該是她應有的反應。

“要攔住她嗎?”問話的是一向在當差時保持緘默的費揚古。看著東珠的背影,他的心很疼,失去親人的感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更知道東珠雖然外表堅強,但實際上她從來沒有經受過真正意義的生離死別的痛苦。他很想在這個時候為她做些什麼。

隻是,很意外。

非常意外。

少年天子靜靜地註視著東珠遠去的背影,好半天才說道:“曹寅,你跟著,護她回府。”

“皇.……皇上。”

顧問行以為自己聽錯瞭。

而皇上不僅如此,還將自己身上的氅衣脫下,交給曹寅:“記得給她披上。”

顧問行還想出言相勸,而曹寅則一如既往地不問原由隻聽命令行事,他當下便應聲而去。

這時,皇後帶著浩浩蕩蕩的人趕到,一眾人等跪在地上請安。

“皇上,昭妃……”皇後還未來得及說明詳由,康熙已然制止,“是朕的意思,是朕派人送昭妃回府的。”

“皇上,這於禮不符。”皇後還待再說。

康熙冷冷看瞭她一眼,一語不發地走瞭。

“起駕”顧問行顫顫地唱念。

費揚古跟在康熙身後,這一刻,心中五味雜陳。

當東珠跑到西角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很傻,沒有聖諭,沒有懿旨,自己怎麼能出得瞭宮門。況且就算出瞭宮,自己又如何能這樣一路跑回去?

想到這裡,眼淚便止不住地流瞭下來。

這個時候,曹寅追瞭過來。

“娘娘,臣奉皇上之命,護送您回府。”曹寅將康熙的氅衣披在東珠身上,又去跟守門侍衛交代瞭幾句,不多時,便有人牽來兩匹馬。

“時間緊,恕臣來不急為娘娘準備車駕瞭。”曹寅話剛出口,東珠已然從守衛手中接過韁繩,飛身上馬,她來不及對曹寅說什麼感激之語,隻是看瞭他一眼。

那眼中的神情自是深切的感恩。

隨即,用力打馬,飛馳而去。

曹寅也立即上馬追趕。

黑夜籠罩著街巷極為安靜,除瞭馬蹄有節奏的聲響以外就是呼呼的風聲。

遠遠地就看到府門口車馬不絕,管傢正指揮著人往門楣上懸掛白帳,前幾日省親時一直掛著的大紅燈籠也被降下,取而代之的是如雪的白燈。

四下裡亂糟糟的一如東珠的心,她覺得自己心亂如麻,而頭也疼得快要炸瞭起來。

曹寅還未來得及下馬通傳,隻見東珠一揮馬鞭已然直接縱馬入府。

“大格格回來瞭!”

管傢在倉皇中忘記瞭規矩,依如當年的稱呼,隻是鼻子發酸,不由老淚縱橫。

直到曹寅下馬:“管傢,昭妃娘娘得瞭信,請瞭皇命回府探望,還請妥為安置。”

“是……是……”管傢一面抹著眼淚,一面立即命人為曹寅牽馬,又親自將他請入府中。

東珠無暇顧此,她隻是一路騎馬入瞭內苑穿過花園直接奔往後院,這一行也顧不得回避瞭男客,仿佛在廳裡見到瞭阿瑪和幾位兄長幼弟,沒有半分的寒暄囉唆,便直接來到瑪嬤所住的上房。

至此,東珠才大夢初醒。

額娘頭上纏著白紗,面上有青腫淤血,目光呆滯地癱在炕邊看著幾位嫂嫂和老嬤嬤們正在給瑪嬤換衣裳。

跟瞭瑪嬤一生的查嬤嬤早已哭得不省人事。

瑪嬤屋裡內堂外廳皆跪滿瞭人,本傢的嬸娘、伯母和一眾堂姐妹,就連瑪嬤一向不待見的阿瑪的側福晉也領著她的女兒跪在外間。

“東珠。”額娘看到她像看到救星,立即抱著她哭瞭起來。

“額娘,您別在這裡哭,瑪嬤不喜歡。”東珠的聲音很輕,她用力抱瞭抱額娘,又拍瞭拍她的臉袋,這才松開手,向那張大榻走去。

那裡安安靜靜地躺著的,正是最疼愛她的瑪嬤。

東珠永遠也忘不瞭這一幕,雖然她隻看瞭一眼,但卻永久地釘在她的心上。

雖然嫂嫂們已經為瑪嬤清理過遺容,重新梳瞭頭,換瞭衣裳,但是東珠仍然可以看到在巨大的沖撞中瑪嬤所受到的傷害。

瑪嬤的遺像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然而她看到瞭在瑪嬤懷裡的一個小罐子,居然是完好的。

“你瑪嬤摔出去的時候是後腦著地……”額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仰面躺在那裡,眼睛睜得大大的,可是你知道嗎?她嘴角還含著一點兒笑意,我看到她手裡像抱著嬰兒一樣抱著這個罐子,我想,她之所以會笑,就是因為她覺得她沒讓這個罐子摔破。”

東珠以前不知道一個人突然昏厥是怎樣的感覺,但是現在她知道瞭,她的頭像是懸瞭千斤巨石一樣沉,沉得站不穩腳跟,眼前也全是亂舞的金星,突然間渾身都不聽使喚,身子便直挺挺地厥瞭過去。

東珠不能相信,自她記事起就一直呵護她的親祖母就這樣離去瞭。

起初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太多傷感,因為她以為祖母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鋪路,也是假死離開人們的視線,然後悄悄安排她出宮以後的事情。

可是,當她親眼看到祖母的遺體,她愕然瞭。

接下來的幾天,她失去瞭語言和思考的能力,很多人說她是太過傷神所以導致心迷,也有人說她被魘到瞭。

其實,她是清醒的,她隻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直到那一天,看到悲痛神傷的阿瑪與額娘,看到在火葬中一點點被吞噬的有關老祖母的一切。

她才知道,這世上最愛她、最寶貝她的一個人就這樣離她而去。

康熙六年二月中和節,這是民間稱為“龍抬頭”的日子,自此之後萬物復蘇,春暖花開。中和節最早是由唐德宗提倡的,如今在清宮中還是第一次過。

一大早,皇上就率宗室子弟及輔臣前往先農壇祭祀,這是與往年相同的“春祈”,程序一般無二。

隻是午膳安排的極有意思,內務府安排聖駕一行在京郊找瞭一處普通的農田,在田間地頭吃瞭一頓“春禧飯”,裡面是百果五谷煮成的糙米粥,寓意自然是天子與一班大臣及皇傢子弟都要體恤耕者之辛。

皇上還親自幫農傢犁瞭會兒地。

於是,周邊百姓聞風而動,將這裡圍得水泄不通,人頭攢動中有人觀望,有人感慨,有人落淚。

經歷瞭去年一整年的圈地換地風波,土地蕭條,再沒有人願意種地,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辛苦耕種的地是不是在收獲時又被換給別人。

天子的行為,讓所有人不安的心都定瞭下來。

農事為天。

眾人稱頌。

百姓感恩。

而看到跪在田間地頭那黑壓壓的人群與滿耳“聖明”的稱頌聲,少年天子更是感動不已,他當即下令命所有隨行大臣自選一戶農傢,幫其犁地,並救助疾困。

所有的大臣們當即傻瞭眼。

先不說那些文官,就是武官也頗有為難,隻是礙於皇命與百姓矚目,勉強為之。

光著膀子犁瞭一趟地的鰲拜捅瞭捅坐在地頭喝水的遏必隆,“皇上背後又有高人指點”。

遏必隆看瞭他一眼:“不管是誰,這局面好就是瞭。”

“錯。大錯!”鰲拜不以為然,“我們要的是一位有真才偉略的天子,而不是後宮的牽線木偶。”

“鰲公!”遏必隆臉色突變,立即警告鰲拜慎言。

鰲拜壓低聲音:“我細細查瞭長公主出事當天的全部經過,那匹馬也找到瞭,在左腦處有一個小洞。”

“你說什麼?”遏必隆圓潤的眼眸突然瞪瞭起來,額上筋骨盡露。

“行事萬分隱藏,手法卻極為精準,應是有人預先隱藏在馬車必經的路上,以飛弩之物將鋼針打入馬腦。這馬才會突然驚瘋,拼瞭命地橫沖直撞。好狠毒的計策,對待一個古稀老人……”

“當真?”遏必隆難以置信。

“自然。我已命人將鋼針取出。”鰲拜從懷裡掏出一個小佈包,“接下來的事,你自己去查吧。我聽宮裡的眼線說,當日慈寧宮請老公主入宮仿佛提及瞭幾件陳年舊事……而老公主一出宮就遇難,你自己去想想這裡面的事吧。”

鰲拜說完,咬瞭幾口餅子,又拿起鎬頭繼續刨地。

坐在埂邊的遏必隆面如黑幕,一個字也未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