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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深宮密議前朝事

坤寧宮內。

端坐在寶座床上的赫舍裡坦然受瞭自己的瑪嬤、索尼夫人的國禮,而在她起身欲行傢禮之時卻被索尼夫人攔下來瞭。

“皇後娘娘,一向可好?”索尼夫人一開口,赫舍裡蕓芳便覺得鼻子發酸,她強忍著心中的委屈笑瞭笑。

“瑪嬤還是像在傢裡時那樣叫著芳兒才好。”拉著索尼夫人從見客的正殿穿過隔扇來到西暖閣,兩人坐在炕上,摒退宮女嬤嬤,赫舍裡像一個孩子一樣縮在索尼夫人的懷裡。

“瑪嬤的芳兒成瞭咱們大清朝的皇後瞭,傢裡人都以你為榮,也都惦著你。”索尼夫人輕撫著赫舍裡的柔肩,“又長高瞭,這氣度也越來越莊重,隻是見瞭瑪嬤怎麼還撒起嬌來。”

“瑪嬤。”赫舍裡依在祖母的懷裡,享受著片刻的放縱,是,是放縱。從入宮到如今,她白天黑夜、人前人後都要端出一副國母的樣子,在太皇太後、皇太後面前、在諸妃及宮女太監面前,不敢有半分的閃失,皇後的位子像一塊大石頭重重壓在她的頭頂,讓她喘不過氣來。

“皇上待皇後還好嗎?”索尼夫人知道這話不是自己一個下臣之妻該問的,可是面前的皇後不是別人,是她親手帶大的嫡親孫女,她怎麼能不問呢。

“好。”赫舍裡從唇邊擠出一個字。

“真的好?”索尼夫人面露憂慮,“皇後不必擔心,這也沒外人,隻管告訴瑪嬤實情。”

赫舍裡沒有應答。

“剛剛都聽桂嬤嬤說瞭,皇上不怎麼來坤寧宮,大婚半年多瞭,要不是太皇太後逼著,他都不想與皇後圓房。可是從正月十五圓房到現在三個月瞭,都沒進這坤寧宮,他到底想怎麼樣?”索尼夫人眉頭緊鎖,面上一派肅然。

滿族親貴入關之後,多少人納小妾娶如夫人,雖然他們面上瞧不起漢人,可是卻貪戀漢傢女子的美貌,一個一個將新人迎娶進傢門。

在這些親貴當中,唯有索尼數十年來不納妾,傢中隻有一位原配夫人。

這自然跟索尼的處世風格有關,但也不得不讓人佩服索尼夫人的手腕與霸氣。因為在索尼府裡,不僅索尼不納妾,索尼的兒孫們也都不得納妾。

索尼夫人在傢裡是說一不二的女主人。

赫舍裡見祖母面露慍色,顧不得心中多少委屈,面上還隻得勸道:“瑪嬤別動怒,也別對皇上心生猜忌。皇上年紀還小,對於這閨房之事沒怎麼上心,並不是故意冷著芳兒。您別聽桂嬤嬤瞎說。皇上雖然不常留宿,但這坤寧宮他還是來的,我們時常在一起下棋、聊天。”

“下棋、聊天能聊出小阿哥嗎?”索尼夫人壓低聲音,“皇後一定得加把勁,聽說皇上往景仁宮走得多,最近佟國維的兩個兒子都調到皇上身邊瞭,皇後得小心,千萬別讓大阿哥從景仁宮裡生出來。”

赫舍裡面色微紅,祖母說的話她早已在心中盤桓過千百次瞭,這個道理她如何能不明白。可是作為皇後,她不能計較皇上寵側妃,也不能幹涉皇上去側宮。

她是皇後,她要做的是其他妃嬪永遠也做不到的。

想起一直壓在心底的大事,她便湊在索尼夫人耳邊說道:“皇上跟她恐怕也是姐弟之情,顧念著當初慈和皇太後的親情罷瞭。芳兒不擔心。隻是冷眼瞧著皇上總是心事重重的,芳兒揣測還是因為親政之事。瑪嬤回去跟瑪法說說,若是時機到瞭,就請瑪法以首輔之名請皇上親政。”

“這個……”索尼夫人搖瞭搖頭,“我來的時候聽你阿瑪、二叔跟你瑪法也商量過,這歸政皇上不是一件小事。雖然咱們一挑頭,皇上會記著咱傢的好。可是,一方面另外三輔能否呼應還未可知。另一方面,若真的歸瞭政,咱傢便不是首輔瞭。皇後娘娘在宮中還未立穩腳跟,那個時候咱傢比佟傢比博爾濟吉特、比鈕祜祿傢,就沒什麼籌碼瞭。這裡面的關系,皇後可得想仔細瞭。”

赫舍裡凝眸而視,她有些疑惑,仿佛並不明白祖母話裡的深意。

見孫女一時未明,索尼夫人不得不將話點透。

“說白瞭,眼下這皇後的位子跟首輔的位子是聯著的,若咱們失瞭朝堂上的位子,那這後宮之中誰也不能保證皇後能永遠是皇後,除非……太子……”索尼夫人壓低聲音在赫舍裡耳邊耳語片刻。

這一次,赫舍裡恍然大悟,還是祖母看得深,想得遠。

“那麼,還請瑪嬤回去轉告瑪法,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既然首輔的位子還在咱傢,就要好好利用。是否能歸政皇上,不取決於首輔一人之請,但是這心意還是要讓皇上知道的。”赫舍裡冰雪聰明,一下子便想到瞭這裡面的關鍵,“否則,人傢會覺得咱們在這個位置上便是雞肋。”

索尼夫人看她面上陰晴不定,一時未參透她在想什麼,隻覺得孫女蹙緊的眉心一點一點舒展開來,面上又是一副端莊嫻靜的神態。索尼夫人忽地笑瞭,是啊,孫女是老爺從小當男孩子調養的,這智慧又哪裡是尋常女子可比的。皇傢顧忌在意的事情,索府必然要做否則便會被認為是無用,可是這做有做的謀略,一步做到位,很快便會成為棄子。還是孫女有韜略啊。

索尼夫人還在暗自感慨,隻聽這位皇後娘娘又開金口瞭。

“還有,二叔的位子也該換一換瞭。既然她們那邊的人一個、一個調到皇上身邊來當侍衛,那麼,這統領侍衛的內大臣便該由我二叔來做,這才是最合適不過的瞭。”赫舍裡眼角微微一掃,眼神便犀利如劍,有如華貴的女主,冷浸浸的讓人莫敢不從。

當晚,赫舍裡的話自索尼夫人之口轉給索尼,索尼手撫胡須沉吟片刻之後,便命人呈上筆墨紙硯。

“老爺要做什麼?”索尼夫人不明白。

“給皇上遞折子!”索尼奮筆疾書,揮毫而就。

康熙五年三月,首輔索尼上奏折請皇上親政。

如石破驚天,瞬時打破瞭朝堂上的平靜。

慈寧宮中,康熙拿著折子興沖沖地走瞭進來。全然不顧宮女嬤嬤們的下跪請安,隻揮瞭揮手便讓她們全都退瞭出去,自己一個人直接來到孝莊跟前。

“皇瑪嬤。索尼上折瞭!”

孝莊正在給一個藍底金繪掐絲琺瑯花瓶裡插花,見康熙進來手上並未絲毫停頓,依然自顧自地剪枝弄花。

“皇瑪嬤,索尼上折瞭!”康熙的聲音裡透著興奮,眼中閃爍著喜悅的光束。

孝莊這才掃瞭他一眼,隻此一眼便如給他兜頭澆瞭一桶涼水。

“怎麼?皇瑪嬤不高興?孫兒要親政瞭!皇瑪嬤怎的不高興?”康熙有些納悶。

“皇上真的以為拿著這個折子就可以親政瞭嗎?”孝莊的話冷冷的,讓人聽瞭有些瑟瑟寒意。

“索尼是首輔,他上瞭折子,自然是……”康熙忽地停瞭下來,他覺察到瞭什麼。

蘇麻喇姑從殿外入內,親手捧著一壺茶放在炕桌上,緩緩註入白玉碗裡,隨即一股幽雅的清香便在殿內飄散開來。

那白玉碗中的水色碧綠黃瑩,透亮清澈,嫩嫩的芽兒正如花朵般緩緩展開。

“皇上,這是才剛吐芽的龍井,是曹璽孝敬的,往年咱們喝的不過是雨前的龍井,沒有這麼新鮮的,快嘗嘗味道如何?”

康熙見孝莊默而不語,便隻得依瞭蘇麻帶喇姑的話,端起白玉碗喝瞭一大口。

“聞著怪香的,喝起來卻沒什麼滋味。”他隨口說瞭一句。

“正是,就像今兒這道折子。”孝莊接瞭他的話,凝視著康熙,面露憂色,“皇上看瞭這道折子,可是一路從乾清宮跑過來的?”

“皇瑪嬤!”孝莊如此一問,康熙立即意識到自己犯瞭錯,他面上的興奮與喜悅在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滿是無助又有些心慌意亂,一雙黑漆漆的龍目帶著憂慮與愧疚徑直對上孝莊的眼睛,“孫兒知錯瞭!”

孝莊點瞭點頭:“正像這茶一樣,茶是喝的,不是用來熏屋子的,光香是沒用的。皇上看這臣子們的心,就得像品茶一樣,不僅要看顏色,聞氣味,還要嘗一嘗,不能隻看表面。”

“可是,他上這折子,不就表示他想歸政於朕?這難道不是忠心?”康熙依舊不甚明白。

“皇上看這折子,落款可是首輔索尼?”孝莊問。

“是。”

“索尼若不是首輔,做此之舉才是真正的忠心。可他偏是首輔,這樣做卻是太過唐突瞭。”孝莊喝瞭口茶,緩瞭又緩,方才說道,“首輔該做的,是統領輔臣四人一心,若今兒這折子是四人聯名上的,那還罷瞭。”

康熙這才明白。

“如今一來,倒把飯做夾生瞭。”孝莊嘆瞭口氣,“這索尼,皇上要想一想,四輔臣中赫舍裡傢族在朝堂上根基最淺,沒有遏必隆的顯赫出身,也沒有鰲拜的戰功,更沒有蘇克薩哈跟你父皇的交情,沒有武略與功名,隻是文官出身,他便能領首輔之職,皇上可不能小視!”

“那麼,他為何要如此呢?”康熙此時已然明白,光憑這一道奏折,自己是斷斷不能親政的,剛剛的喜悅已蕩然無存,隻是心有不甘,他不明白索尼為何有此一舉。

“皇上應該好好問問自己。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孝莊面色沉靜,目光中盡是憂慮,“早跟你說過,這後宮連著朝堂,不能有一丁點的閃失,皇上就是不聽。很顯然,索尼這一招,是想告訴咱們,咱們想要的,他明白。不就是親政嗎?可是,若想讓他說服輔臣,帶領全體官員聯名上奏,他現在,還不樂意。”

“他不樂意?他愛樂意不樂意!”康熙一拳砸在炕幾上,白玉碗中嫩黃色的茶水便在搖晃中溢瞭出來,他索性拿起碗往地上一潑,那好看的顏色在深紅色的地毯上隻留上一汪小小的印跡,而香氣卻更加馥鬱。

“早跟你說,對皇後好點兒。那孩子挺穩重,也挺明事理的,大婚這麼長時間瞭,你總冷著人傢,可她也沒埋怨過,天天晨昏定醒,不管是慈寧宮,還是你嫡母的慈仁宮,禮數上挑不出一丁點的錯處。管理後宮事務,也一板一眼的。是個周全的孩子!”孝莊緊盯著康熙的眼睛,她想從他的眸子中探究出他內心深處的想法,難道他和妍姝真的承襲瞭上一代的孽緣嗎?

“孫兒知道。”他有些心灰意冷。

“當然,這事情也沒你想的那麼壞。朝堂之事,向來裡裡外外有好幾重意思。咱們不過是謹慎些,所以想得深瞭。旁人不會想那麼多的。不管怎麼說,首輔挑瞭頭,這事便上瞭議程,皇上可以先將折子留中不發,看看那三位的意思和朝廷中的反應,再做打算。”孝莊見康熙此時的情緒比剛入殿時如冰火兩重,也有些不忍,便出言寬慰。

“都聽皇瑪嬤的。”康熙點瞭點頭便起身行禮,“孫兒告退。”

“你就這副神情出慈寧宮?”孝莊的目光中微微有些閃爍,心情極為復雜,她將手中的插瓶往康熙面前一推,“去,高高興興的,把這個給皇後送過去。”

康熙一愣,對上祖母的目光,隨即便明白瞭。

於是,他拿起插瓶不聲不響地退瞭出來。

“去瞭以後,什麼都不必多說。”孝莊終是有些不放心,叮囑瞭一句。

“是。”康熙走瞭,當他走出慈寧宮大門的時候,面上已然漸漸恢復如常。

“格格,對皇上是不是太嚴苛瞭?”蘇麻看著康熙向外走去的身影,免不瞭心疼。

“是嗎?倒覺得還不夠呢!想想當年福臨……歸政的時候不也是九九八十一難?好在當初隻有一個多爾袞,可是如今呢?四個輔臣,還有那幾位王爺,個個都藏著心思,可面上又風平浪靜的,連個出頭鳥都沒有,咱們即便是想籌劃籌劃,都沒個由頭。”

“先別想瞭,若想多瞭,又該頭疼瞭!”蘇麻喇姑將那壺龍井嫩芽換下,又端上瞭熱騰騰的奶茶。

奶茶的濃香壓過瞭龍井的淡香,這種香氣最能讓孝莊凝神靜氣。

“玄燁比起他父皇,無論是登基還是大婚,都太平靜瞭,越是如此,他越難得到歷練。可是今天的局勢卻比當初更加混沌,有時候,連我也看不清瞭。”孝莊唯有面對蘇麻喇姑的時候,才會卸下警惕,說些發自肺腑的話。

“格格。”蘇麻站在孝莊身邊,攬過她的肩,一下一下力度適中的按捏著,“等皇上親政瞭,咱們回一趟科爾沁吧!”

“科爾沁?”孝莊從唇邊擠出一絲笑容,“還回得去嗎?”

“回得去,一定回得去。”蘇麻面上是溫暖如春的和煦笑容,眼中全是對故鄉那遼闊草原的向往與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