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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兩處相思盡淒涼

慈寧宮中,康熙與孝莊對面而坐。

兩人的談話不像是祖孫,倒像是天子與謀士。

“已經查明瞭,當日李氏與傢中所有女眷都被押往寧古塔給披甲人為奴,她色誘佐領哈達並為他懷瞭孩子,以此為由送回關內待產。不料,那女子竟打下孩子偷溜出府,於去年混跡於為宮人制衣的繡匠之中,因此與宮中采辦相識。前幾日因為內監準備秋圍之衣所以得瞭消息,便故技重演色誘南苑海戶百夫長,由此才得以隱匿在獵場伺機而動。”康熙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不都說南方漢傢女子視貞操如性命嗎?可是這女子為瞭報仇,竟然數易其夫,為妓為奴吃盡苦頭,這份孝義倒也感天動地瞭。

看出康熙所想,孝莊面色憂慮:“歷來成事者不拘小節,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逼到那個分上,自然是能豁得出去的。皇上不必憐惜。隻是這明史案、天算案還有當年的嘉定三屠、揚州十日,背負血債的人何止一個李氏?這些事不是皇上所為,卻要讓皇上來承擔。瑪嬤擔心……李氏還隻是個開始。”

“老祖宗不必擔心。朕會讓安親王去核查,發往寧古塔的人還少瞭誰,這樣便可心中有數瞭。”康熙看孝莊的神色便知道祖母心中所憂慮的遠不止這些,隻是一時之間難以參透。

“皇上,歷來這承襲而來的帝位都不是一個清清白白的擔子,它是碾過萬千白骨浸滿血污的,你得想想這擔子到瞭你的手裡,如何才能變得幹凈。”孝莊神情幽遠凝靜。

如此一番話說明眼下這名刺客以及她的來龍去脈並不重要。皇祖母擔心的是自己怎樣能收服天下萬民的民心。不管他們心中是否有怨、有恨,要將這一切化解,建一個祥和的太平盛世,自己行嗎?

“昨兒,去過坤寧宮瞭?”孝莊話題一轉,突然關心起後宮之事瞭。

“是。皇後在獵場招瞭風,孫兒去看過已無大礙,老祖宗請放心。”康熙知道孝莊關心什麼,隻是盡量搪塞。

“又去瞭昭妃那裡?”盯著康熙的眼睛,孝莊盡是探究之意。

康熙點瞭點頭,絲毫不感覺意外,他知道宮裡宮外自己一舉一動盡在皇祖母視線之中。

“做得好。”想不到孝莊是這樣的評價。

“這樣,瑪嬤便可放心瞭。”孝莊平靜的面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妍姝要走瞭,這一次皇上大婚,她回來住瞭些日子。這孩子乖巧貼心,隻可惜嫁出去瞭終究是留不住的,這一次走不知何時再回來,皇上替瑪嬤送送。”

“是,孫兒告退!”康熙退瞭出來。又見蘇麻喇姑跟瞭過來,手裡抱著一個小匣子:“皇上,這是太皇太後請皇上轉交給柔嘉郡主的。”

康熙接瞭過來,以為不過是皇瑪嬤賞賜的首飾頭面。

出瞭慈寧宮行不多遠更是瑞芳齋,門口的太監立即通報,被康熙狠狠瞪瞭一眼。

於是,所有人都留在外面,他一個人放慢步子,悄悄走瞭進去。

原本想給她一個驚喜,不料正房大門敞開,她就那樣坐在門口,面前是一張書案,那上面是剛畫好的一幅畫。

畫的正是這瑞芳齋的景致,畫上應是深秋,那株銀杏樹上的樹葉迎風而動,地上鋪著毫無佈局卻並不零亂的扇形樹葉,畫中的她正倚門而望。

“這是剛剛畫的?”他問。

“嗯。”她不同往日,沒有一看到他就喜笑顏開,反常的低落情緒浸著無邊的哀怨,因為別離在即?

“要把它帶走?”他問。

她搖瞭搖頭:“這裡一草一木,一片落葉,一縷斜陽,都在妍姝心中。”

“那又為何要在冷風裡畫這個?”她還未走,離愁已在他心裡蔓延開來。

“留給皇上。”她惜字如金,提筆又在紙上寫下兩個字“守望”。

“守望?”他註意到面前那包裹在白狐毛圍杏色旗裝裡的身子微微輕顫。她微微抖動的不止是身體,還有彼此的心。

擁住她的肩,將她拉入懷中,隻想抑制這份心悸與顫抖。

“這是什麼?”懷裡抱著的小匣子硌疼瞭她。

“老祖宗賞的,不知是什麼稀罕物件還讓朕親自送過來給你!”他想這裡面應該都是些女孩子喜歡的釵環首飾,想來太皇太後對於妍姝總歸是好的。

隻是他沒料到,打開之後,妍姝的面色一下子變的煞白如紙,身子抖動得更加厲害,眼中蘊滿淚水,隨即癱軟在他懷裡。

於是,他便朝匣內望去,隻看瞭一眼,便面色大變,那匣子當即被扔瞭出去。

他將妍姝抱起大步進入室內,穿過廳堂直入寢室。心裡憋著滿腔的淒苦與憤怒不知如何發泄,直到兩人倒在炕上,看到妍姝滿面的淚水。

妍姝在他的身下安靜極瞭,她雙眸微閉,淚水如斷線之珠不停地流瀉出來,長長的睫毛被淚水凝濕微微撲爍更加讓人心亂如麻。

夕陽的金光透過窗子斜灑進來,映在她姣好而慘白的面上暈染瞭些許的桃紅。

他的唇輕輕覆蓋在她蹙起的眉心深處,一點一點,將她臉上的淚水吞噬。

他不明白,皇祖母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這樣逼他們?難道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忍耐還不夠嗎?

今日竟換來那樣一份賞賜。

匣中所放的不是精美的釵環之物,而是一方雪帕。

那如雪一樣的白瞬間便將兩人同時擊倒。

那雪帕的用處,兩人心如明鏡。

妍姝下嫁一年多瞭,自己如今也冊後納妃瞭。可是她和他,不管名義上屬於誰,卻始終恪守著彼此的那份承諾。她以年紀小還未長成之由將額附擋在公主府外,下嫁一年多依然是完璧之身。而他,雖然在坤寧宮與皇後洞房,雖然會召妃嬪伴駕,但都是秉燭夜談、下棋品茗。他也在堅守。

原本以為皇祖母管天管地,卻終不會管這閨房之中的隱私。

想不到,今日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將兩人小心翼翼珍藏的心事無情地戳破瞭。

“老祖宗要的,我們給她便是。”他狠瞭心,一面吻上妍姝的唇,一面伸手去解她的衣襟。

“不要。”她哭瞭,從剛剛無聲的流淚到放聲悲啼,“不能。老祖宗自有老祖宗的道理。妍姝不能害瞭皇上。這是妍姝的命。”

“妍姝。”他無語而終。

老祖宗自有老祖宗的道理。

是,父皇有六個女兒,隻有二姐還在,餘者全部早夭。三名養在宮中的格格都是親王之後,承澤親王碩塞的二女兒,順治十七年封和碩公主,時年十三歲,嫁給平南王尚可喜之七子尚之隆。敏格格,簡親王濟度的二女兒,雖然還未出閣,但早已定瞭太皇太後母傢科爾泌的郡王,待年長就會下嫁。而妍姝,原是安親王嶽樂的小女兒,父皇在時就許給瞭靖南王孫耿聚忠,也於前年下嫁。

“妍姝是你的堂妹,同族不婚,否則是為亂倫。她和耿傢是你父皇在世時就定下的,所以她早已是耿傢的媳婦。不管是否下嫁,你與她有染,便是君奪臣妻,會被視為無道昏君的。”

“況且,皇傢的格格生來就是為皇傢效力的,婚嫁半點不由自己。就連你的幾個親姑姑,也都是這樣。”

是,孝莊自己親生的三個女兒不也是為瞭鞏固與漠北蒙古黃金傢族的關系而遠嫁的嗎?

於公於私,道理都在皇祖母那兒。

這些,他都明白。

可是,從小在這深宮之中,他和妍姝如同兩個深處荒漠的孤兒,不僅相知相惜,更生出一份最純真的情意。

情之何物?

一旦有情,又豈是理可以止的?

“皇上。”妍姝輕輕推開康熙,面上淚跡未幹心卻已然鎖定,“既然命運如此,你我又何必癡纏?”

“妍姝?”他仿佛難以置信。

“皇上不是從小就想當個好皇上嗎?而妍姝也許就是上天派來考驗皇上的。忘記妍姝,還有好多大事等著皇上。任何人都不能絆住皇上。”妍姝瑩潤的臉上泛著晶瑩的光暈,眼中少瞭情愫,多瞭義無反顧的堅定與絕決。

就這樣?就這樣放手?他不能。

“早知如此絆人心,當初何必曾相逢。”她低聲吟出,“我不想像皇額娘那樣,也許這樣,對我們都好!”

心裡隱藏的那道傷口又被突然撕開,他使勁搖瞭搖頭,雙手按在妍姝的肩膀:“這不是你的心裡話,妍姝,你不要這樣。朕知道,我們一起長大,你一個眼神,一個蹙眉,哪怕睫毛微微動一下,朕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要這樣故作絕情,自苦自艾。你放心,放心。與她們不同,咱們有的是時間。”

“皇上?”她突然緊緊依在他的懷裡,好不容易壘起的防線突然垮瞭下來。

“信朕。”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