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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 幕間休息5 陳宇呈醫生5

有些事,他似乎可以想起來瞭。最後那天的柏油路面流動著,歪歪斜斜地復延,把他卷瞭進去,他想我又不是煎餅裡面的火腿,但是這個念頭還沒來得及在腦子裡結束,他的身體又被輕而易舉地翻瞭個面,天空遠遠地通闖瞭過來——好吧,他嘆息著,總之有某種強大的力量打定主意要把他變成燒紅瞭的鍋裡的菜,不管是什麼,那種烹飪的力量卻是確鑿無疑的。身體遲鈍勉強地飛起來的時候,腦袋重重地撞在車蓋上之前,他看到擋風玻璃後面那張罪犯的臉。慘白,堅定,平日裡那種循循善誘的和平假象終於一掃而空。這才是你。這是意識消失之前最後的念頭。

他們說,他已經醒來瞭,可他仍然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夢;他們說,挺會活下來,但是他覺得自己依然漂浮在一箱密封的液體裡,呼吸是機器完成的,所以他尚未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和氧氣之間的那種唇齒相依。臻臻漆黑而專註的眼睛更讓他覺得,這孩子旁若無人地佇立在水族館裡,註視著寂靜的水母。

起初他隻是能聽得見周圍有人在說話,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能夠聽懂他們的意思瞭。他的大腦似平在一瞬間有瞭足夠的溫度,讓“信息”像培養成功的細菌那樣,蠢蠢欲動地存活下來。不過他無法開口——不,這跟嘴巴裡堵著的那根管子沒有直接關系,他好像是不相信自己能夠做到把那些信息變成正確的聲音,跟他打鬥瞭一輩子的自卑終於不動聲色地占領瞭他,投降的滋味,原來不過如此。早知道是這樣,活著的時候,沒必要那麼孜孜以求,那麼驕傲的。—他習慣瞭把“往昔”稱為“活著的時候”,也許從物理上講這個表達不是一種準確的分類方式,但是夠直接,就好比公路盡頭的指示牌:“龍城500公裡”。“活著”就像一個沒有瞭具體臉孔的目的地,通向它,還有一段需要跋涉的,單調的距離。

他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的盼望,心懷善意地俯視自己的葬禮。也許真的要實現瞭。有力氣睜眼睛的時候,他能看著臻臻,臻臻大半的時間都會待在他的床前,有時候,臻臻會笑的,臉上紋絲不動,隻用眼睛來笑,那是這孩子最擅長的表情。可惜他沒有足夠的力氣讓眼睛總是保持睜開的狀態,精疲力竭的時候,隻能任由眼皮沉重地闔上,他在心裡滿足地嘆息一聲,他覺得親手為自己蓋上瞭棺材。

他認得天楊的手指的溫度和氣味。那手指有時候會不小心拂過他的臉。可是他有力氣睜著眼睛的時候,卻很少能等到她。他已經沒有力氣任由自己長久地期待下去,所以隻好算瞭。清早還是總能聽見她說話的。盡管他也不清楚閉著眼睛的自己是不是真的處於睡眠中。他突然想起她還沒有回復他的邀請。一縷辛酸湧過來,跟呼吸機的聲音一起纏繞著,這辛酸與上輩子的辛酸的質地奇跡般雷同,他這才想起來,那就是活著的味道。

但是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呢?他覺得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那個煩人的,《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的故事瞭。他不知為何有點懷念那個聲音,若那真的是從沒在現實中發生過的事情,他做的夢會不會太完整瞭些,怎麼可能夢到一個那麼完整並且缺心眼的故事呢,他沒有意識到“懷念”也在幫助他繼續活著。他隻聽得到迎南。迎南似乎是站在窗口那裡,迦南明亮的聲音擋住瞭本來應該照射在他眼前那片黑暗表層的光線。“我隻是想看見你。”“我想你,你滿意瞭吧,”—這傢夥在跟誰講話,他在心裡幾乎要微笑起來,不過總之,不知這次,又是哪個女人這麼倒黴。

他還記得那是他大學時代的某個暑假,一陣瘋狂的敲門聲把他從午睡中驚醒。他不相信在傢鄉那條熟悉得像身體某一部分的小街上,會有這麼狂攀的東西存在。漆皮剝落的鐵門外面站著一個眼眶紅紅的女孩子,那女孩灼熱但是沙啞著聲音說:“叫陳邇南給我出來。”當時他隻是錯愕地想:這女孩應該比迎南還要大兩三歲。

他逐漸可以感知到晝夜交替。黎明就像一個剛剛清場沒多久的電影院,還遺留著黑夜的熱氣。他自己就是半桶吃剩的爆米花,靜靜待在座椅之間。他身體的熱度早就被跟黑夜瞞和的睡眠帶去瞭,已經冷卻到嚼不動,等待被清潔工發現並倒掉,就剩下慘淡的黎明才不會嫌棄他。清醒時,哪怕是被噩夢驚醒時,他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夠睜開雙眼,不過即便是閉著眼睛,他也學會瞭分辨那些真實世界裡的聲音和夢裡的區別。他在一點一點地,重新學習,如何運用僅剩的活著的技能來活著。

講故事的女孩子來瞭。他確定。她說:“臻臻,我好久沒來,對不起。”在接下來的片刻寂靜中,他以為那個故事又要開始瞭,像是一出可怕的連續劇,但是他的手指連按遙控器都做不到。他隻能在脆弱的黑暗裡感知自己的心臟在微微膨脹,他驚駭地嘲笑自己:是植物人的生活無聊到把你變成瞭一個白癡麼,居然讓你期待這樣的節目?但是他隻聽見瞭一聲門晌。然後摻雜著隱約呼吸聲的寂靜仍然持續著,臺詞依舊欠奉。

“你出去。”這是迎南的聲音。——憑這三個字他已經可以斷定瞭,講故事的女孩子就是電話那頭那個倒黴的女人。

“我來看臻臻的,我等一下就走不會待很久,你要是看我不順眼,你先出去。等我走瞭,你再進來。”不錯,雖然講述的故事愚蠢,但是對付陳迦南,就是需要這樣的方式。

“哪兒那麼多廢話。”然後迎南似乎是笑著說,“好吧,滾出去,行麼,別打擾病人。”

完全沒有關系。陳宇呈醫生覺得自己在暗自微笑—病人非常喜歡這樣的場景,並不覺得自己被打擾。

“你神經病啊。”女孩子的陣地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昨晚是你打電話問我方不方便講話的。我說瞭我們今天見。”

“還沒有過癮,”迎南冷笑,“你現在回過頭去看看那張床?看看那個躺在床上的人。你自己也看過電視看過報紙吧?那麼多人都在說你哥哥偉大,替天行道,值得同情;這個躺在這兒的人就算不是罪有應得也至少是活該——就因為他的病人死瞭?就因為那個病人的死不全是他的錯,甚至根本就算不上他的錯?”

“但是那些人怎麼說,怎麼想,也同樣不是我的錯。”

“我沒說是你的錯,我隻是要你離我們遠一點。你可以放心瞭,你哥哥的人基本上算是得救瞭,你們全傢人都得感謝這個被害人,他像個蟑螂一樣被撞被碾還就是沒死,是他這條爛命讓你哥哥能像個英雄那樣去坐牢。你現在不需要覺得對不起任何人,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到這個時候你還想再利用一個小孩子去平衡你那點不值錢的良心,也太不擇手段瞭。”

“你半夜打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跟你說話,就是為瞭羞辱我麼,”

“原來說幾句實話就是在羞辱你,你還真是聖潔。”

“我今天來,本來是想跟你說,我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無論什麼時候都會因為我哥哥做過的事跟你道歉,可是那些旁觀的人,我控制不瞭。還有,”那女孩子的聲音似乎是恢復瞭講故事時候的平靜,“你沒資格說,我不需要覺得對不起任何人。誰都可以這麼說,就是你不行。你明明知道的,我現在已經對不起所有人瞭,可以說我對不起我們傢的每一個人,包括我哥哥—你自己心裡明白我在說什麼。

然後又是一聲很輕的關門聲。之後,周遭寂靜得隻聽得見臻臻嬌嫩的呼吸聲。

他似乎明白瞭,這個聲音像花朵一樣的,講故事的女孩子是誰。他想他一定在昭昭的病房裡見過她,可是他無論怎樣也想不起來她的臉。但是他想起來,那個夏末的黃昏,昭昭傢門外瘋狂地砸門的聲音。是她。他清晰地記得,邇南剛剛說過的一句話:“我隻是要你離我們遠一點。”他說“我們”。他的確說瞭。好吧,陳宇呈醫生靜靜地想:陳迎南,為瞭這個“我們”,我想告訴你一件你自己目前還看不清的事情。我之前以為這個女孩子很倒黴,但是現在我知道瞭,我還是高估瞭你,倒黴的不隻是她一個人。

你是逃不過她的。雖然你這個人一向沒什麼靈魂,但是這個女孩子有本事把你變成一個更低級的動物。她已經激起來你心裡那種—你自己都會覺得羞恥的熱情。你眼下還不願意承認吧,你這沒出息的貨色。

爸爸?

他聽見臻臻在說話。他回答:陳至臻小姐,我在這兒。有種恐懼的喜悅充滿瞭他。他知道自己沒睡著,隻不過是閉著眼睛;但是他也知道他並不是清醒的,似乎有一扇門把塵世間的聲響都隱約關在瞭外面。臻臻說話的聲音跟平時的聽起來不一樣。雖然他已經太久沒有聽過她說話瞭,但是那區別依舊明顯。——辨別一種聲音是否來自真實的塵世間,其實有個很簡單的辦法,真實的聲音裡面,總有種灰塵在空氣裡遊動制造出來的背景

音。說不定,這就是“塵世”這個詞最初存在的依據。

爸爸,我一直在這兒等你。我的棒棒糖都變小瞭。媽媽把它們扔瞭說那個已經不能吃瞭。

我知道。臻臻。你做得對。我告訴過你,買完棒棒糖,就站在馬路邊上等,不能走出人行道。臻臻是好孩子。你看見爸爸不小心飛起來的時候,也還是站在人行道上等我。

你到哪裡去瞭?

爸爸從很遠的地方過來,我已經盡力走得快一點。我現在已經不能開車,我也沒有辦法。

你騙人。你才沒有走得很快,你中間睡著瞭。我看見的,你睡著瞭很久,你一直不醒來。所以你才會遲到的。

他知道自己對臻臻笑瞭。他毫不費力地回想起來應該如何笑。他說:因為——雖然這不大好,但他還是決定對她撒一個小謊——爸爸遇上瞭一個病人。

又是病人。—陳至臻小姐突然間長大瞭很多,甚至輕輕嘆瞭口氣。

是。那個病人死瞭。所以爸爸跟她多聊瞭一會兒。也耽誤瞭些時間。—這倒不全是撒謊,因為,他的確看見過昭昭。當時他在“窒息”和“有空氣”之間毫無尊嚴地掙紮。他感覺到瞭,昭昭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看著,還是那副見慣瞭的表情,看瞭半晌似乎是她自己開始覺得不自在,兩隻手也沒地方放瞭,於是就隻好坐下來,像個男孩子那樣盤起穿著牛仔褲的腿,兩手搭在膝蓋上,五個指頭分得很遠。其實,他很懷念她那條白色的,不怎麼合適的裙子。隻是他永遠不會讓她知道的。他沒有和昭昭的靈魂交談。因為她自始至終隻是在旁邊凝視著。到瞭最後,昭昭站起身,輕輕地長嘆一聲。不知為何,那聲嘆息永遠地留在瞭他身體裡的某個地方。讓那些曾經屬於他的,最為鮮活的掙紮和驕傲從此蒙上一層霜。昭昭還是給他留下瞭一句話,昭昭說:“好吧,算我輸瞭。”但他不

懂那是什麼意思。他早已忘記在她小的時候,她曾那麼恐懼和倔輩地說:“看誰先死,先死的那個人請吃飯。”

爸爸,你的每一個病人,如果死瞭,你都會記得嗎,臻臻似乎是眨瞭眨眼睛。他能感覺到這個。

不是。他回答,我記得每一個活下來的。因為我跟活下來的人相處得更久。

他們為什麼會死呢?

因為他們的血是壞的。

那我的血,是不是好的?

這個。他想瞭想,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問題上必須誠實:爸爸現在還不知道,我能說的隻是,你的血現在是好的。可是誰也不知道它們會不會變壞。爸爸願意付出所有的代價,來保證,你的血永遠都是好的。

是誰把那些人的血變壞的呢,——她突如其來地嫣然一笑。

我也一直都想知道。

會不會有一個“血神”?——她很得意,知道自己這麼說很聰明。

可能有。

那……外星小孩,小熊,還有小仙女,他們三個會遇上血神嗎?他們的血會不會被血神變壞呢?

他仔細思考瞭一下,才開始回答這個問題:我不知道,這個你要去問給你講故事的人。

為什麼啊?你說瞭血神是有的,那外星小孩他們不就一定能遇上嗎?

因為,血神對於你是真的,可是對於那個講故事的人來說,不是。每一個講故事的人都隻能把他相信的東西放進故事裡。他不可能把聽故事的人相信的東西全部放進去,如果那樣的話,這個故事就不是他的故事瞭。

你在說什麼呀?

算瞭,不說這個。臻臻,這麼久沒見,你想爸爸瞭麼?

她沉默瞭片刻,然後慢慢地說:有一點。

爸爸拜托你一件事情,行麼?臻臻很聰明,很勇敢,你做得到。

好。

以後,爸爸和你可能隻有在這裡見面瞭。隻有在這片很黑的地方,你才能聽見爸爸說話,爸爸也才能看見你。你知道怎麼來這兒,對不對,你找得到。所以,你想爸爸的時候,就到這兒來。但是跟爸爸說過瞭話,你就得回去。回去開口跟別人講話,像以前那樣去幼兒園,然後去上小學,別讓媽媽以為你是個再也不會說話的小孩兒,好嗎?

好。

隻要你記得,你一直都能跟我講話,就沒什麼可怕的,對不對?所以,陳至臻小姐,現在你走到床旁邊,那個機器那裡。屏幕上閃著很多彩色的線。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把手繞到那個機器的後面,對,就這樣,臻臻你摸到有一個方的按鈕瞭麼,現在按下去。用力,很容易的,按下去,非常好,臻臻是好樣的——

他們的對話被一聲尖銳的嗡鳴打破瞭。陳宇呈醫生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用力地推到瞭黑暗中的更黑暗處。通往塵世的門被粗暴地撞開,人們的聲音像下水道裡的垃圾那樣翻瞭上來。

“呼吸器出故障瞭麼?”這聲音來自工CU的某位主治醫生。

“是電源的問題,怎麼可能啊……”

“脈搏沒有瞭。”這個聲音是天楊的,他驚訝自己依然記得。

“合肺復蘇,馬上。”

“把這孩子帶出去,為什麼沒有大人看著她呢?”

“測不到血壓孔心跳也——不可能,早上一切生命體征都是穩定的。”

“二百伏,開始……”

有一道閃電擊中瞭他。恍惚間,他以為白晝降臨瞭。

閃電過境之後的寂靜裡,他看見瞭那個罪人。

像是在看電影一樣,他眼睜睜地看著最後那天的自己,白大褂都沒有脫,邁開大步朝著那罪人的方向走過去。昭昭的血已經在他的襯衣上凝固瞭,呈現一種黯淡的棕紅色,然後他的眼神又如此地平靜,陳宇呈醫生覺得一切都不再猙獰。

“你原諒自己瞭嗎,鄭老師?”他率先發問。

罪人平和地說:“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陳醫生,因為你永遠都覺得你是無辜的。”

他笑瞭:“你還真是死性不改。你就那麼恨我?”

罪人也笑瞭:“現在不恨瞭。那個時候,是真的恨。”

“那個時候,指的是你殺我的時候吧?”他語調輕松,“鄭老師,現在我替你把沒做幹凈的事情做到瞭。當然瞭,你可以認為,我這麼做是想拖著你和我一起死。不過,我還真的不是為瞭這個。”

“我當然不會那麼想。’,罪人的表情有種輕蔑,他現在跟過去畢竟有些不同,他不再刻意控制自己臉上的表情,他允許自己刻薄瞭,“你報復我也是合理的。不過,你為什麼要報復我呢?你從一開始,就瞧不起我,你才不屑於做報復我的事情。”

“我給你這種印象麼?”他愕然,“那真是抱歉瞭。”

“陳醫生,你為什麼那麼藐視人和人之間的珍惜呢,”罪人說。

“鄭老師,因為我藐視自己。我不像你,總是能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他摸摸衣袋,欣喜地摸到瞭方正的煙盒,打開來看,裡面卻是空的。

“我明白瞭。”罪人也摸出瞭一個煙盒,隨意地伸出食指推開窄窄的盒蓋,還剩下最後一支煙,罪人盯著煙盒看瞭一會兒,然後把那支煙拿出來丟給對面的陳醫生。

“已經到瞭這種時候,”他難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氣,“還要這麼虛偽麼?真有你的,鄭老師,你為瞭成全你的虛偽,不惜殺人償命,然後死到臨頭瞭也丟不下它。說實話我其實挺佩服你的。”

“這不是虛偽。”罪人微笑,“我早就養成習慣瞭。”

“好。”他把那支煙接瞭過來,“這不是虛偽。你謀殺一個人,然後黃泉路上遇到他還要講究禮數。你真偉大。看著你,我就明白一件事,那些人們嘴裡流傳著的偉大的人—第一個把他們塑成銅像的才不是無知盲從的觀眾,是他們自己。不肯陪著你塑像的人,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不然還怎麼清理這個世界,不然這個世界豈不是不可救藥瞭,你們的邏輯都是這樣的吧。”

罪人安靜地說:‘舊召昭死瞭。我知道那孩子在臨死前幾天找過你。我知道她想做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做。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知道你什麼都沒做。”罪人搖搖頭,“她一直都把你當成是最後的願望,但是,你不在乎。到瞭最後你不願意竭盡全力地救她,隻不過是因為如果你那麼做瞭,就壞瞭你給自己的規矩,所以她還是死瞭吧。可能你不知道,其實她心裡很高興,她到最後都覺得能結束在你手裡是件好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他啞然失笑,“隻要有一個人把我當成瞭神,我就必須得去滿足她假扮神麼?對不起,我沒這個愛好。”

“你知道有人把你當成神的時候,你至少應該努力再往前走幾步,試著離神更近一點。”

“殺人能讓你離神更近一點麼?”他反問。

罪人悲哀地笑笑:“不能。我想到這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瞭。”

他緩慢地說:“鄭老師,我們倆都走到瞭這個活人來不瞭的地方,就剩下瞭最後一支煙。你可以把它讓給我,我也可以接著。但是有件事我們都忘瞭。打火機在哪兒呢?”

,我也可以接著。但是有件事我們都忘瞭。打火機在哪兒呢?”

罪人說:“火都在神那裡。”

人間的聲音又湧過來瞭。“有瞭,有心跳瞭。”還是天楊的聲音。

“把管子放回去。”

“等一下。”這個聲音無比欣喜,“等一下再插管。”

深重的寂靜之後,有個人平靜地笑瞭一下,然後說:“不用呼吸機瞭,他可以自己呼吸。”

身邊的黑暗像個真空包裝的塑料袋那樣被用力撕開瞭。他的身體就像憤怒的膨化食品那樣,幾乎是飛濺瞭出來。陽光吞沒瞭他,他看見瞭一些熟悉的臉在他四周旋轉,直到漸漸停頓。他凝固在瞭這些人的視線中。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變成瞭石頭。魂魄就在清醒的一瞬間被捉拿歸案,從此再也沒有逃亡的可能。

他忘記問那罪人的刑期是多久瞭,總之,一定不會有他的長。

臻臻一直都在這裡。站在他身旁。但是完全清醒瞭之後,他再也沒辦去弄懂她想告訴他什麼。他隻能確信,這孩子一直在保守他們之間的秘密。

講故事的女孩在呼吸機撤掉的次日清早回來瞭。隻是,沒見到迦南。他也完全不知道逛南去瞭什麼地方,若他知道,會告訴她。——好吧,他已經不能“告訴”任何人什麼事瞭,除瞭全身癱瘓,他的語言能力嚴重受損,隻會發出一些沒什麼意義的音節。

女孩坐在墻角的椅子上,靜靜地註視著陳至臻小姐的背影:“臻臻後來他們三個人沒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們一共問過多少人,你還記得嗎?總之,沒人能告訴他們正確的答案。事實上,因為已經找瞭太久。小熊自己也有點糊塗瞭,到底那個姐姐,是不是他做過的夢。可是小仙女一點都沒有放棄,小仙女總是快樂地說:‘會找到的。’小仙女還說,‘等我們找到瞭姐姐,你就想起來那不是夢瞭。’一這句話其實有點問題,可是他們三個都沒聽出來。這個時候外星小孩突然跟夥伴們說:‘咱們回去吧。回去出發的地方。我們出來這麼久瞭,說不定你姐姐已經回去找你瞭。’大傢都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實他們已經走瞭太遠瞭。他們又必須沿途問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確的回去的路。但是他們都很開心,因為突然之間,大傢都相信,隻要按照原路返回去瞭,小熊的姐姐

一定會在那裡等著的……”

門開瞭。女孩的聲音驟然停止,她轉過臉熱切地看著門口,眼睛裡掩飾不瞭的波浪侵襲瞭整張臉龐。可惜走進來的,是個量血壓的護士。女孩看著護士的身影遮擋在自己和臻臻之間,手指緊緊地摳著凳子的邊緣。他知道她就和陳迦南一樣,整個人都在恐懼著煥然一新的熱情。就像一隻嶄新的玻璃杯,第一杯滾燙的沸水倒瞭進來,原本晶瑩冰涼的她完全不知道這個幾秒內變得滾燙的自己也是自己。隻能驚慌地環顧著熱水蒸騰在上方的水蒸氣,似乎為這一小片冉冉升起的雲霧覺得羞愧。

護士走出去的時候,重新關上瞭門。

女孩的眼睛垂瞭下來,視線落在對面的鐵制床欄桿上。她似乎是淡淡地對自己笑瞭笑。那個笑容牽動瞭他心裡一個柔軟的地方。他很想對她說:你回傢吧,那個人不值得被你盼望。——可是,他說不出來。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靜靜地看瞭一會兒屏幕。完全沒有按鍵,隻是看著。這時候臻臻突然轉過身,猶疑著靠近她。柔軟的小手輕輕碰瞭一下她的膝蓋,又乖巧地縮瞭回去。

他和女孩都聽見.臻臻清晰地說:“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