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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 第12章 方靖暉

我有點緊張地把他關在門外,然後去到廚房裡告訴雪碧,我得走瞭,有同學來找我,我必須馬上回去學校註冊—別人都已經在上課瞭。不出我所料,她覺得這個說法非常合理。

於是我和陌生人李淵一起去瞭離市區很遠的火葬場。

大伯去世的時候,我來過這裡的,我是不是來得太頻繁瞭些?龍城的九月,萬裡無雲。我看著面前的那個大煙囪,以及它身後的藍色天空,突然覺得,我好像是離開瞭這個世界一段時間。現在回夾瞭。—盡管我在今天早上才去過醫院。

手機的振動聲突然沒有征兆地消失瞭。我不得不承認,現在也許隻有靜謐的死亡才能撫慰我。跟殺戮無關,跟仇恨無關,也不需要去想關於“復仇”或“懲罰”或“審判”或“償還”的任何事—那都是人類的事情,隻有“死亡”的本質,這個幹凈的句號才和大自然有關。它應該就像九月的陽光一樣,燦爛,但是絕不耀眼,也改變不瞭周圍那股涼意。

那個振動聲消失以後的世界真好啊,我看見那兩個曾經在昭昭病房裡出現過的人走出來,手裡捧著一個盒子,臉上帶著一種復雜的神情—就是沉痛裡面含混著說不出的輕松。我走過去問他們:“昭昭的骨灰能讓我帶回去嗎?”他們發愣的瞬間我就補充瞭一句,“我是鄭老師的妹妹。”他們對視瞭一下,就把盒子交給瞭我。

“隻能讓她繼續住我的房間瞭。”我自言自語。該樣也挺好的,我們曾經分享過一個房間,她不會不習慣。

李淵突然說:“鄭老師是個好人。”

我仰起臉,第一次有勇氣直視他的眼睛,現在我們誰也不欠誰的瞭,他是曾經滿懷殺意的跟蹤者,我是兇手的親人。我覺得這樣的平衡很妙—我現在得學會欣賞人生裡一切暗藏規律的對稱和美感,忽略它們有多麼殘忍,隻有這樣才能生存下去。

我說:“是不是好人,又有什麼要緊。法官才不在乎兇手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說:“也不能這麼說。至少我身邊的人,我的同事們,看瞭報紙以後,都同情鄭老師。”

“如果當時你真的殺瞭昭昭,他們也都會同情你的,你是不是好人,我還真的不知道;現在他們都去同情一個為昭昭報仇的人瞭。”我輕輕地笑瞭一下,驚訝自己居然還能這樣暢快自如地微笑,因為我第一次發現,這些所謂的“同情”還真是賤,包括我自己,我曾經緊握住昭昭冰冷的手的時候,其實也暗自同情著李淵;就在我看著李淵用一種復雜的怨憤的神情註視著單薄的昭昭的時候,我心裡也在同情昭昭—是,這沒什麼不對,但是這很賤。

“那時候我一直跟著她。”李淵似乎是在眺望地平線,“所以我知道你們傢在哪兒,我也知道她去瞭好幾次醫院,我知道她有病,在我們那裡她的病很多人都有。”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些。也許他也在回憶當初的自己。停頓瞭一會兒,他說:“我聽說,昭昭的爸爸在看守所裡知道瞭消息—他試著撞墻,但是自然是被救瞭。”

“你開心瞭對不對?”我抱緊瞭那個裝著昭昭的盒子,“他得到懲罰瞭。”

“是。”他幹脆地回答,“我就是恨他。他也該嘗嘗這種滋味。”

“但是你知道昭昭死瞭的時候,是不是很高興?”

沉默瞭一會兒,他終於說:“沒有。一點也沒有。”他不知道,在那個安靜的瞬間裡,我心裡在拼命地哀求著:求求你,別告訴我你真的很高興,別那麼說,就算是念著她溫熱的灰燼正在暖我的手,你撒個謊——就像小時候,一點一點展開明知考砸瞭的試卷,恨不得在分數露出來的瞬間閉上眼睛——或者我已經不自覺地在等待回答的時候把眼睛閉上瞭,天上的神,你都看到瞭吧,所有這些卑微和脆弱。

但是我聽清瞭,他說的是:“沒有。”

我說:“謝謝。”盡管不知道在謝什麼。

龍城的郊外,真荒涼呀。昭昭,我們回傢吧。

李淵在我的身後靜靜地問:“我不明白,鄭老師……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該怎麼說?有種溫熱在眼眶中擴散,但我想它沒能力凝結成淚水的,因為我的眼睛太冷瞭。我說哥哥他不過是一時沖動嗎—話是沒錯,但是太假瞭,我現在不需要應酬任何人;我說他是為瞭履行跟昭昭的承諾嗎——不,昭昭當然沒有希望哥哥去殺掉陳醫生,所謂承諾,指的是那種彼此交換靈魂的信任,盡管如此我也知道哥哥其實不隻是為瞭昭昭;我說他隻是做瞭一件他認為必須要做的事嗎——怎麼可能,我難道不知道任何人都沒有權力去拿別人的性命,不管手裡握著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因為我知道那是錯的,所以此刻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地承認我從一開始就原諒

瞭哥哥。那麼,我該怎麼說呢?

打死我,我都不會跟任何人表達這個意思:哥哥和昭昭是作出瞭莊嚴約定的夥伴,他們相約一起去世界的盡頭殺龍。他們一路披荊斬棘,互相取暖,千辛萬苦中,昭昭死在瞭半路上。隻剩下哥哥一個人面對沒有盡頭的荒涼曠野。窒息的孤獨中,突然有那麼一個人路過,冷冷地嘲弄地說:“其實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龍。”——這人並不是第一個告訴他們這件事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是他偏偏就出現在此刻,於是哥哥拔出那把和同伴一起鍛造的劍.刺講瞭該討路人的胸口。

過路人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的時候,哥哥的耳邊回蕩起瞭龍臨死前悠長淒厲的哀鳴—其實他還是搞錯瞭,那隻不過是風。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但是如果真的這麼說瞭,誰會懂?這個世界不會再原諒哥哥,那就讓世人用他們習慣的方式,把時間用在“同情”和“不同情”上吧。所以我隻是轉過臉,很認真地說:“李淵,再見。”

到傢的時候,我把所有從外面帶回來的東西都放進瞭房間。沒有關房門,因此外婆和雪碧的電視劇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上來。應該是片尾曲的歌聲中,外婆義憤填膺地說:“她怎麼打人?”雪碧說:“啊呀外婆,她打人是不對,但是那是因為她知道她女兒跟仇人傢的兒子談戀愛瞭,所以很生氣啊,她不是壞人,她是好人一還有,這個應該是過幾天才會演的內容,我們今天是看不到的……”

我想笑。也許已經笑瞭。然後我看見昭昭坐在我的書桌上,像過去那樣,兩隻男孩子一樣的手臂支撐著桌面,全身上下滿溢著異樣的力量。她有些羞澀地沖我一笑,她說:“南音姐,九月天氣真好。”在發生瞭這麼多的事情以後,也許除瞭天氣,我們也沒有別的話題好說。我隻好跟她說:“喂,你那麼重,別把我的桌子壓塌瞭。”

當我睜開眼睛時,外面黑夜已經降臨。我才知道,原來我睡著瞭。

沒想到睡眠也會變成一種陌生的體驗。我陷在黑暗裡,陷在枕頭和床鋪的柔軟裡,覺得自己像是被埋葬瞭。撐著坐起來,骨頭疼,身上不知被誰蓋上瞭一件衣服,借著門外透進來的燈光看,是外婆的。

客廳裡居然是很安詳的氣氛。爸爸和小叔坐在棋盤的兩端,卻是在交流對今天一起見過的那個律師的觀感—似乎律師表示願意接哥哥的案子,小叔說:“我怎麼有種感覺,這個律師想借西決的案子掀起一點什麼話題來,他想出名。”爸爸說:“管他想要什麼,能幫到西決就是好的。”說著,按滅瞭手裡的煙蒂,現在,沒有人禁止爸爸在傢裡抽煙瞭。

廚房裡有香味。陳嫣還在陸續地把盤子端出來,我難以置信地探頭看瞭一眼,驚喜地說:“大媽——”大媽不緊不慢地拿著鍋鏟回頭道:“南南,醒來瞭?好久沒吃過大媽燒的雞翅瞭吧?你小時候有一次吃瞭整整一盤,還記得麼……”接著她又轉過臉去跟冰箱旁邊的媽媽說,“你去歇著吧,馬上就好瞭,不用你幫忙……你們明天一定要把那些水餃吃完——那可不是超市裡速凍的東西,都是店裡的人今天上午才包好的—餡裡面打進去瞭雞湯凍,煮出來就是灌湯的,很鮮,我索性讓他們多弄幾百個給你們帶來,這幾天你們肯定都沒怎麼好好吃東西。”

看來大媽已經很適應飯館老板娘的角色瞭。我忘記瞭,她有個本領,就是把小事看得特別大,又把大事看得特別小。滿桌子的菜,一看就不是媽媽做的——媽媽不怎麼喜歡勾芡,所以媽媽手底下的飯桌,看上去沒這麼緊湊和飽滿。並且顏色也更清淡些。大媽實在太喜歡放油瞭,說不定是熱愛菜倒進油鍋那一剎那的爆裂聲。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大伯因為菜裡放瞭太多油,筷子一摔就進廚房去揍她,然後他們就熟練地廝打到瞭一起,姐姐把廚房門關上,在門外抵瞭一張椅子,然後招呼我和哥哥說:“趁熱吃。”我覺得大媽做的菜很好吃啊,味道比我媽媽燒出來的要更復雜些——我不知該怎麼解釋這句話,總之就是好吃。所以我就認為,大伯一定隻是單純地想揍她。後來他們打完瞭,出來的時候,我們三個把菜全都吃光瞭,忘記瞭留下他們倆的份——也有一點故意的吧。仔細想想,如果回憶裡那桌菜真的全是我們三個人吃完的,那這件事一定發生在哥哥拼命長個子的那幾年——一種恍惚的酸楚就這樣強烈地揪住瞭我的胸口。有什麼東西在柔軟並且猶疑地碰觸我的膝蓋,低頭一看,竟是北北的小手。

大媽把圍裙解下來,走出來徑直坐到爸爸和小叔身邊去。撿出面前煙盒裡一支煙,小叔非常自然地湊過去替她點上。她篤定地看著爸爸,說:“傢裡需要我做什麼,你盡管告訴我,出瞭這麼大的事情,你們現在缺人手吧,總得有人照看南南的外婆。”她用瞭“人手”這個詞,自然地就把我們傢形容成瞭一個店鋪。爸爸隻是嘆氣。大媽接著說:“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去跑西決的官司,這些事情我也不大懂,幫不上忙。不過說到幫忙幹活兒,照顧老人的人手,我們店裡有的是,還有傢裡其他的事情,你也盡管使喚東霓就好。”她磕煙灰的樣子真像個男人。

爸爸說:“行,都聽你的。”

大媽笑笑:“都去吃飯嘛,該涼瞭。你們千萬得記得,明天一定把我今天拿來的那些水餃煮出來,真的很新鮮……”

就在此時,我們都被我房間傳出來的喊聲嚇瞭一跳。“鄭——南——音!”是媽媽的聲音,因為淒厲,聽著都不像瞭,我清楚地看見小叔的肩膀都跟著顫抖瞭一下。媽媽抱著昭昭的骨灰盒沖下來,直直地看著我,’憤怒地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都往傢裡帶?你把傢當成什麼地方瞭?你現在就給我拿出去扔瞭。”

“媽媽——”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這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個是昭昭呀。”

“說的就是她!我們被她害得還不夠麼?西決腦子壞掉瞭,你也跟著壞是不是?我告訴你鄭南音,你要是就是不肯把它丟出去,我就把你丟出去,我說得夠清楚瞭吧?”她把手臂伸出來,骨灰盒就那樣尷尬地懸空,我知道她想用力地丟在地上,但是,還是有什麼東西攔住瞭她。爸爸從她手裡把盒子拿下來,把它放在窗臺上的花盆旁邊,低聲地說:“先吃飯,好不好?明天讓南音把這個拿去交給那個孩子傢裡的人,不就行瞭?”

“就是南音。”小叔說,對我用力地眨眨眼睛,“聽話,明天把這個給昭昭他們傢人送去。”

“什麼明天!”媽媽打斷瞭小叔,“現在。鄭南音,你現在就讓它從咱們的傢裡消失——我不想再看見關於這個人的任何東西,我也不想再想起來這件事……”

“媽媽你知道的,昭昭傢裡已經沒有人瞭,她要是還有哪怕一個親人,哥哥當初也不會把她帶到咱們傢來。哥哥也一定願意把她放在我們傢的,我是在替哥哥做他想做的事情呀。”——昭昭,我心裡回旋著一大片空蕩蕩的,寂靜的涼意。我居然在保護你。我必須要保護你。

“我從現在起,當他死瞭。”媽媽使用著最普通的音量和語氣,把這句話講出來,“我說的是你哥哥,我當他死瞭。行不行?”她用力地深深吸一口氣,整間屋子在她這句話之後,變得異常安靜,似乎成瞭一片雪後初霏的原野,她必須傾聽著自己馬上就要結成霜的呼吸聲。

“你這麼說可就過分瞭。”小叔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到瞭餐桌邊,和外婆兩個人對著,似乎完全和戰場無關,“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小叔在著急的時候一向不擅長說理,隻會翻來覆去地重復同一句話。

“我怎麼就不能這麼說?”媽媽的神情像是在嘲笑小叔,“快要二十

年瞭,我把他當成是我的孩子,可是他把我當成什麼?他要是真的把我當成他媽媽,他怎麼做得出這種事?他心裡但凡存著點顧及,怎麼能就為瞭一個學生去做那麼傷天害理的事?”她匆忙地笑瞭笑,“所以我現在懂瞭,我當他死瞭,可以吧?他被槍斃也好,你們替他把官司打下來保住他也好,都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他每件事都讓你順心滿意的時候,才是你的孩子;他犯瞭錯你就一筆勾銷不承認他,你好自私呢!”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把臉偏瞭一點點,準備好瞭迎接她扇過來的耳光。

但是她隻是盯著我,眼裡有水光在黑暗深處閃動。她說:“你也滾。”北北就在這個時候大哭瞭起來,不知是誰把她的絨佈小海豚塞在她胸前的口袋裡,小海豚的腦袋沖著她的臉仰起來,一顆一顆地,接著她的眼淚。

“媽媽,別當著北北大吼大叫的,你一定要讓北北像我小時候那樣,在大伯傢裡尿褲子嗎?”

她轉過身去,走到房間裡,重新關上瞭門。

大媽把自己的包從沙發上拖過來,拿出來手機,一邊跟我說:“這樣,南南,今晚你把那個……那孩子叫什麼來著,先放到你姐姐那裡,我來打電話給她,這就跟她說……”

昭昭,咱們走瞭。我從花盆的旁邊把骨灰盒抱瞭起來。昭昭,沒什麼大不瞭,對吧?會有地方去的。

是蝦老板來接我和大媽的,大媽說先把我送到姐姐那裡,然後他們倆再一起回傢。蝦老板拘謹地沖我笑瞭笑,就像得瞭大赦那樣把頭轉到方向盤那裡,留給我他頭發稀疏的後腦勺。我總覺得,這輛小貨車裡有股新鮮蔬菜的味道。應該是錯覺。

大媽和我並排坐在後座上,她搖下來一點車窗,我有點神經質地抱緊瞭盒子——畢竟那裡面盛放的是風一吹,就跟著灰飛煙滅的東西。然後我又覺得自己這種舉動挺丟臉的,不過大媽一直神情篤定地看著窗外,完全沒註意到我在那裡手忙腳亂的。

過瞭很久,大媽說:“我看報紙上說,這個孩子——”她的眼光掃瞭一眼盒蓋上的雕花,“是因為醫生耽誤瞭給她輸血?”

我點點頭,又有點想搖頭——聽上去這句話沒錯的,但為什麼我覺得這麼說是不合適的呢?也許,“真相”這個東西是禁不起人們把它的骨架提出來的,一旦這麼做瞭,你不能說那個骨架是錯的,可是又的確不對。

“造孽。”大媽輕輕地嘆瞭一聲,“不過西決為什麼就肯為瞭這個孩子拼命呢?難不成被鬼跟上瞭麼……”

一天裡,我已經是第二次碰上這個間題瞭。李淵問的時候,我不會回答;現在,我還是不會。我隻能期盼這幾秒鐘快點過去,讓她用無數新的問題來掩蓋掉這個最基本的—也許,她就可以忘瞭。

果然,她很快轉移瞭話題:“南南,你別怪你媽媽,她是心裡難過。這幾天,你順著她就是瞭,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別跟她硬頂,你又不是不清楚,她隻是說說。”

其實我不確定媽媽是不是真的隻是說氣話而已。不過,我回答:“我知道瞭。”

大媽看著我,笑瞭笑:“委屈你瞭。西決那個孩子啊,從小,我也算是在旁邊看著他長大。他們都說他最老實,最善良,最懂事,我懶得跟他們爭——但是吧,我就一直覺得,他才是那種會幹真正的糊塗事的孩子。你看,還是我說中瞭。你是不是有點冷,幹嗎縮著脖子?”

她轉頭把車窗關上。她不知道我不是縮著脖子,我是在打冷戰。窗玻璃隔絕瞭所有的聲音,似乎就連汽車自己也聽不見它的身體行駛在路面上的聲音,似乎“安靜”這個東西像瘟疫一樣一瞬間就蔓延瞭。

“他不計較自己是吃虧還是占便宜。”大媽繼續緩緩地說,“大傢都這麼說。可我想他也不是真的不計較。他是不計較我們眼裡的吃虧和占便宜,他計較另外的。這就麻煩瞭。一個人,計較的都是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看在旁人眼裡,就是不知好歹。他自己活得也太苦瞭。”

“大媽,你真的這麼想?你真的覺得……”車窗裡,一棵又一棵的楊樹在我眼前後退著,路燈的光線也跟著奮力地往我看不見的地方遊。

“當然啦。”她似乎是笑瞭笑,“一個人要是心裡不夠苦,怎麼舍得把命都豁出去?”

姐姐的傢到瞭。我站在小區的大門口,沖著小貨車的窗子用力地揮手。它完全掉轉頭從我的影子上碾過去,我也還在揮手。因為我知道,大媽會在那輛車裡,費力地轉過身,借著路燈的光,看著我一點一點地變小,直到消失。

猜猜我看到瞭誰?姐姐傢的客廳沙發旁邊,安然停著一輛小小的手推車,那個熟悉的染成西瓜顏色的皮球也停在那裡,就在手推車的輪子旁邊,似乎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不會吧?”我真高興我此時還是可以用驚喜的聲音說話,鄭成功小朋友從沙發的後面爬瞭出來,袖口上自然帶著灰塵。

“外星人,你這麼快就回來瞭?”我蹲下去,輕輕地拍瞭拍他的後腦勺,他的小腦袋還是覆蓋著一層顏色不那麼深的絨毛,完全看不出來就是人類的頭發,“是你爸爸把你打包快遞過來的吧?你有沒有超重?”他友好地看著我,他和北北不同,沒有那麼豐富的表情,不怎麼笑,可是我還是能看出他什麼時候有點戒備,什麼時候在困惑,什麼時候完全信任。他認識我,至少他看到我會覺得開心愉快,並且他不知道這就代表瞭“認識”——突然間,悲從中來,我把昭昭放在沙發上,順勢在地板上坐下來,把鄭成功抱在懷裡,用我的手輕輕揮舞著他的兩隻小胳膊。

“地球上最近發生瞭一件很壞的事情,親愛的。”我在他耳邊告訴他,他神情依然鎮定,似乎在嘲笑我少見多怪。

“是真的,很壞的事情。”我的下巴輕輕蹭瞭蹭他碩大的腦門,“壞到——我覺得我就快要沒有傢瞭。但是鄭成功,你放心,是沒有人會不喜歡你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也回望瞭我幾秒鐘,然後就覺得無聊瞭,。他不大懂得在這個臺詞裡面這樣的對視是有意義的。他非常自然地把他的小腦袋抵在我的胸口,像是害羞一樣地揉著眼睛。他的手不似正常人,像是一棵小小的白蘿卜,白蘿卜上凸起瞭幾個小小的顆粒,就是他的手指。他用這棵小蘿卜揉眼睛,他以為所有人的手都是這樣的。

“乖乖你是不是困瞭?”我站起身的時候差點絆倒,因為多瞭他的重量,維持平衡困難瞭些。起來就看到屋角那個立起來放著的行李箱。姐姐終於走出來瞭,懶洋洋地看著我:“他剛才不是還在房間裡的麼?是你把他拿出來的?”“不是我拿出來的。”我不知不覺隨著她使用瞭這個奇怪的動詞,“我進來的時候,他自己就在這兒,沙發後面。”“你長本事瞭哦!”姐姐沖著懷裡的外星人故作兇惡地瞪眼睛,就好像鄭成功從來沒有離開過。

“咖啡在哪兒?”廚房門口的聲音很容易就嚇到瞭我,“櫃子裡全是速溶的。”方靖暉從門框那裡往外探著身子,一邊愉快地對我笑著:"Hi,南音。”

“隻有櫃子裡那些,願意喝就喝,不願意我也沒辦法。”姐姐的目光落在骨灰盒上面,然後對我翻瞭個白眼,“你還嫌不夠喪氣,是不是?”

“不管,就存在你這裡。等她爸爸出來以後,是要給人傢還回去的。”我往廚房那裡看瞭一眼,問姐姐,“他來做什麼啊?”

“我來驗收我的物業。”他拿著咖啡杯微笑著走出來,“鄭東霓,你別告訴我你把我給你的那些咖啡豆全都拿去你們店裡瞭,不過也對,你根本就喝不出來咖啡豆和速溶的區別……”

“你想得美。”姐姐完全不理會他後半句的椰榆,“你出的價錢比我買進來的時候還低,你當我是白癡麼?你這叫落井下石。”

“明明是雪中送炭。”他坐瞭下來,一腳踢到瞭鄭成功的西瓜皮球,

“雖然你沒有腦子,但是拜托你用眼睛看看,你這裡整棟樓到瞭晚上有幾個窗子在亮燈?如果不賣給我,你真以為你賣得出去?”

“要不要臉啊你!”姐姐對著方靖暉的臉喊回去,“你以為我現在真的在乎賺多少?你明知道我現在需要錢去救西決的命。”

“你隻知道開出來那種不合理的價錢,找不到人來買,怎麼救西決的命?”他嘆瞭口氣,仰靠在沙發裡面,“話說回來,原來你們傢的人是遺傳的——行為都不受大腦支配。”他也許是看到我的神色有點改變,非常不自在地補充瞭一句,“南音恐怕是唯一的正常人。”

我聽見類似一本書掉落在地上的聲音,然後鄭成功就笑瞭。姐姐咬牙切齒地低聲罵:“我叫你胡說八道,你以為誰都是我啊,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得不承認,他們倆直到現在,都還是很像夫妻。

我打開雪碧的房門,她坐在書桌前面,臺燈的光幽幽地籠著她。“今晚我分你的床。”我不由分說地躺瞭下來,“你白天不是還跟外婆在一起麼?我以為你會在傢吃晚飯的。”

“老師去姑姑的店裡瞭。”她聽上去心情很糟糕,“要我明天去上學。姑姑就要我回來,說如果明天不去上學就打斷我的腿。可是,要真打斷瞭,不還是沒法上學嗎?”

“同情你。”我嘆瞭口氣,“其實我也該去學校瞭。”我用力地用被子蒙住腦袋,被子似乎變得兇猛起來。我不想走出傢門去面對外面的人群,我寧願讓被子把我像堆面粉那樣憋死在這片黑暗裡。

“你手機裡有好多的短信。”雪碧的聲音遲疑地傳送進來。

我不理會她。我知道這個傢夥一定趁我睡著的時候去我抽屜裡拿走手機,並且把電池裝瞭回去。隨便吧,我倒是很開心現在有個人接管那個躁鬱的玩意兒。這樣我就不必總想著它,它也不必總在我腦袋裡振動瞭。

“也不用非得關機,我都替你調成靜音瞭。”她自作聰明地說,隨即她像是被燙瞭一下,語氣變得驚悚,“你老公的電話又打進來瞭,你就接一下嘛。”

我深呼吸瞭一下,坐起來,從雪碧晃動的手裡把電話拿瞭過來有她在旁邊,我不至於那麼怯場。“你終於肯接電話瞭。”他的聲音裡有那麼一點埋怨,不過,還好。

“我怎麼都找不到你,前天我媽媽打電話到你們傢去,是你爸爸接的,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鄭老師為什麼……”求求你瞭,別再問為什麼,“我們傢的人都是看報紙才知道的,是真的都像報紙上說的麼?”

我沉默瞭好一會兒,什麼也講不出來。雪碧無辜地盯著我看,然後深感無聊地把臉轉瞭回去。“你說話。”他靜靜地笑一下,“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害怕瞭吧,南音?我明天就去買車票,我回去龍城幾天,不告訴我傢裡,你等著我。”

“別,你不是也在實習麼?”我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彌漫著沙子,怎麼都清亮不起來。

“哪兒還顧得上那麼多。”他像是在說一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但是你得答應我,明天回學校去一趟,可以少上點課,但是你不能不畢業吧?”

“蘇遠智。”我叫他。

“聽著呢。”

“我不想考研瞭。等畢業以後,不管你去哪兒,我都跟著,好不好?”我突然很想哭。

“當然好。我也可以回龍城去,隻要你願意。”

“不要。”我猛烈地搖搖頭,忘記瞭他其實是看不見的,“我不要你爸爸總說我會拖累你。”

“南音?”雪碧也在此時回頭看著我,做出一臉驚恐的神情,然後沖著我比瞭一個大拇指朝下的手勢。

“告訴我一件事好不好,別騙我。”既然不小心開瞭頭,我決定繼續下去瞭,“你爸爸媽媽知道瞭我傢發生的事情以後,是不是要你離開我?”

“你在亂說什麼呀。”—聽著他的語氣,我知道我是對的。

“我,也是隨便說說的。”其實此刻我還真的有點開心,因為眼淚靜靜地淌下來瞭,我還擔心過我以後再也哭不出來瞭呢。

“我愛你,南音。”他自己不知道,他聲音裡充滿瞭部J的昧道。

“我也愛你。不過你還是別回來瞭,現在我傢裡很亂,你就算來瞭,也幫不瞭什麼忙的。等過段時間,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再說,好不好?”

“不準不接我電話瞭。”他想裝作一切如常,我知道的,辛苦他瞭。

“好。明天我打給你。”

收線以後我火速地關瞭燈,把雪碧丟在瞭光的外面。她輕微地抗議瞭一下,但是很快就安靜瞭,我聽到瞭她摸索著挪開椅子的聲音。這些天我不想聯絡他,就是因為這個少我至少應該給他一點時間,讓他跟他爸爸媽媽鬥爭一下。至於最後結局怎樣,我沒有力氣再想瞭。他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我,他眼下會認為他的父母自私跟荒謬,他會一直堅強勇敢地認為自己是我的騎士,直到結局來臨。我允許我自己軟弱一點可以麼?允許自己在他來說“再見”之前,相信他永遠都不會走。

黑暗中我抱緊瞭自己,眼淚滑到瞭膝蓋上。哥哥,你別誤會,我沒有怪你,完全役有。

雪碧像是隻貓那樣利落地鉆到瞭被子裡面。不過我沒理會她,靜瞭一會兒,她突然說:“其實吧,我一直不覺得你老公長得帥,”然後她吃力地補充道,“他鼻子有點大。”

我一邊流淚,一邊笑瞭笑。

“我問你個問題嘛,你幫我想想好不好?”她翻瞭個身,言語間充滿瞭興奮。

“不好。”我用手背在臉上用力地蹭瞭一下,覺得沒有必要刻意地控制聲音的顫抖瞭。

“你說,小弟弟的爸爸來瞭,他睡在哪裡?”她無比嚴肅和認真。

“當然是睡在客廳的沙發。”我慢慢地打開瞭蜷曲的身體,挪回到瞭枕頭上面。

“我們倆明天早晨起得早點,偷偷開門看看怎麼樣?”她興奮瞭,“看看他究竟有沒有睡客廳……”

“小姐,你真的剛剛上初一而已嗎?”我徹底投降。

“初二瞭!這個學期以後就是初二瞭。”雪碧驕傲地宣佈,然後,她安靜瞭下來,憂傷地說,“上初二以後,就要學物理瞭。姑姑一直跟我說,不用怕的,我們傢裡就有人可以教我—可是現在,真的該怕瞭,沒有人教我瞭。”

哥哥,你還真是無處不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