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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 第3章 醫生

哥哥進來的時候,姐姐若無其事的垂下眼瞼,似乎是門敞開的那一瞬間,湧進來瞭太多她不喜歡的陽光。昭昭的臉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輕微地躍動瞭一下。她迎著光轉瞭一下身子,可能她是真的屬於那種比較遲鈍的人吧,一種暗暗的焦灼在她修長的手指尖掙紮著,似乎是他身下那把椅子在以一種我們都不瞭解的方式,蠻橫的不許她站起來。

“昭昭。”哥哥靜靜的看著她,“你爸爸從昨天到今天一直再給我打電話。”

她卻隻說瞭三個字,“鄭老師。”

“跟我走。”

“我不回傢。”她終於仰起臉。

“要是平時,你爸爸這個時候一定會到龍城來找你,你也知道你傢現在的情況,他們應付不來瞭,你要懂事一點兒、”

她隻是搖頭,非常用力的搖頭。

“站起來。現在,跟我出去。”那一瞬間我都有點兒驚訝,我從沒聽過哥哥用這種語氣命令別人。

那女孩站瞭起來,非常爽利的,一條腿輕松的一探,著瞭地,然後整個身子就很容易的跟地面尋到瞭一種輕盈的平衡。她站在那裡,還是紋絲不動。她的確不怎麼懂得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吧。我真有點兒同情她。她臉上雖然沒有表情,心裡還不知道怎麼窘迫呢。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有點失態的表情也是合理的,所以隻能像個沒來頭的飛鏢那樣,莫名其妙地被被準確地戳到瞭我們這群人之間,身上還帶著股純純的氣。

“走啊。”哥哥語氣無奈,終於變成瞭那個傢常的哥哥,“不是要把你壓回去,是帶你去吃飯。還沒吃飯吧?別在這裡影響人傢做生意。”

姐姐輕輕地挺起脊背,沖我們這邊看瞭一眼。我知道,她是因為那句“人傢”。

“我跟你們去。”我背起我的挎包,上面的鏈子和掛墜累贅的互相撞擊著,“我也還沒有吃飯。”然後不由分說地走到他們前頭去,推開瞭門。想到小雪碧在身後對著我的背影呲牙咧嘴的表情,心裡就快樂瞭。其實“賴賬”這件事原本就是我喝雪碧之間的遊戲。

“什麼熱鬧你都要湊。”在飯店裡坐下來的時候,哥哥趁昭昭去洗手間,狠狠地敲瞭一下我的腦袋。

“你告訴我,他是不是離傢出走的?肯定是瞭,不然他怎麼可能好好的要去打工啊?”因為還在等服務生上菜,所以我隻好幹望著空蕩蕩的桌面,用力的咬住瞭茶杯的邊緣,讓他懸掛在我的嘴邊 ——反正沒事做,就自己和自己玩。

“臟不臟?”哥哥又打我一下,“跟你說過一百次瞭,飯店裡的杯子不是傢裡的。”

“虛偽。”我瞪他,“你不要用它喝水的?能有什麼區別?”

“心裡的感覺不一樣把?”他今天可能心情不錯,居然跟我認真的辯論起來瞭。其實我懂他的意思。他認為這個杯子是臟的,所以勉為其難用他喝水也就算瞭,但是沒法容忍像我這樣輕松地拿它玩看上去很親近的遊戲——說到底,哥哥這個人,也就是活在一些隻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莫名其妙的原則裡。

他突然想起來什麼,“你去一下洗手間,快點兒,看看昭昭還在不在,別讓她再逃跑。”

“你確定她該去女廁所嗎?”在哥哥第三次做出手勢要打我腦袋的時候,我火速地逃離瞭餐桌。

昭昭站在污跡斑斑的水池面前,微微躬著身子,任憑水從哪個似乎生瞭銹的龍頭裡漫不經心地流。她凝神靜氣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專註的讓我覺得,我的形象突然出現在鏡子中,一定不會打擾她。她垂下頭,目光灼灼的對著面前那瓶不知被多少人用過,隻剩一點點的粉紅色洗手液,下死力道按著瓶子,另一隻手微微顫抖著接住那一點點粉紅色。然後兩手胡亂的搓瞭搓,把滿手的泡沫全體刷在面前那面骯臟的鏡子上面。有些污垢就像是浮在精子表面的青苔,所以她的手指必須要用力的搓,才能把它們弄掉。鏡像已經被肥皂水弄得模糊,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她的每一個姿勢裡面都充滿瞭專註的蠻力。接著他用雙手捧住水,一把一把地潑上去,衣袖偶讀濕瞭,肥皂泡破滅著滑行下來,她對著面前那面變成瞭一面抖動的湖泊的鏡子,輕輕地笑笑。

“你是在義務勞動哦。”我終於忍不住瞭。

她回過頭來,第一次對我笑,“我,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受不瞭看這麼臟的鏡子。”

“水池很臟是可以的。可是鏡子不行?”我問這句話的時候頓時覺得我們好像已經熟悉起來瞭。

“對。”她用力的點點頭,並且絲毫不覺得這邏輯有什麼不妥。

“我是鄭南音。”我覺得是時候正式互相認識瞭。

“我知道。”她淡淡地說,“鄭老師經常說起你。”

“上課的時候?”我驚訝瞭,並且有點不好意思。

“不是,在跟我們聊天的時候。”她垂下瞭睫毛,抽瞭幾張紙巾,把鏡子上的水跡一點點修正著自己的臉。後來的日子裡我終於確定瞭,昭昭最可愛的表情,就是垂下睫毛的那一瞬間。那個寂靜的瞬間裡,她即是男生又是女生,她是那麼安靜和淡然,所以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

“你為什麼要離傢出走啊?”我想瞭想,還是問瞭,“你跟傢人吵架瞭吧?是因為談戀愛嗎?”——我想起來自己高三的時候被媽媽打耳光的那天,不過我可下不瞭決心離開傢,現在的小孩子真是豁得出去,跟他們比我果然老瞭。”

“我沒有離傢出走。”他硬邦邦的回答我,“我隻是不想再拿傢裡的錢。我想自己養活自己。”

“真瞭不起。”我是真心的贊美他。可是她的嘴角卻浮起一抹微微的嘲諷。

他吃的東西很少,一直做得筆直,似乎隻有那隻拿筷子的手是需要動的。“你都不肯點菜,你喜歡吃什麼嘛?”我沒話找話。

“都行。”有哥哥在旁邊,他就不願意像在洗手間那樣跟我講話瞭。哥哥也一直都在沉默著,寂靜對於哥哥來說從來就不是問題,但是我可不習慣。

“昭昭你傢在哪啊?”我給他添上瞭果汁,他也不肯說句“謝謝”

“永川。”他說。

“你不是龍城人啊。”我有點意外。永川是個離龍城幾百公裡的一個小城。“那麼你是高中的時候考來龍城的吧?你住校?”

“我沒有。”他頓瞭一下,“我自己住,在學校旁邊的一個小區。”

“你才這麼小就一個人生活啦?好厲害呀,”我拖長瞭音調,“你爸爸媽媽也真舍得,放心你自己租房子,不怕房東欺負你嗎?”

“我......”她像是下定決心那樣看著我的眼睛,“我來龍城上學的時候我爸爸為瞭獎勵我考上高中,買瞭套房子送我。”然後她像是挑釁那樣沖我一笑,似乎是在等著我下面會問什麼。

“真是沒有辦法——”我誇張地嘆瞭口氣,“像你這種大小姐也好意思說要獨立,你們現在的小孩子就是過分。還是別鬧脾氣瞭,乖乖回傢去吧。”

“鄭南音。”哥哥忍無可忍的打斷瞭我,然後對昭昭說,“他從小就喜歡管閑事。”

“鄭老師。”這普通的三個字到瞭他嘴裡變得好聽起來瞭,擲地有聲,有種很單純的信賴在裡面,“你能不能,別逼我回傢?”

“可以。”哥哥簡短的說,“你現在回傢其實也不合適。我已經給你爸爸打過電話說我找到你瞭。開學之前,你就不要回那個你自己住的地方去瞭,不安全,你得跟我走。”

居然“不安全”瞭!我倒抽瞭一口冷氣,興奮地重新咬緊瞭茶杯的邊緣,哥哥就在此時恰到好處地瞪瞭我一眼,警告我不要再問問題。

身後,餐館的電視機被人打開瞭,地方新聞的聲音頓時響徹瞭四周,女主播裝腔作勢的聲音絲毫不帶感情的播報著“事故現場”。“老板娘。”哥哥仰起臉,“麻煩換個頻道行麼?”然後哥哥用筷子指指我,“小孩子想看偶像劇。”

那天夜裡我夢見瞭一片沒有盡頭的雪地。準確的說,橫洹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特別高的雪山。我,還有蘇遠智。做夢的最大好處就在於,你根本用不著那麼麻煩地追問前因後果,接受眼前的現實就可以瞭。陽光應該是可以照耀最頂端的那片雪地的吧,會有祥和到讓人忘卻生死的光線。但遺憾的是,我們倆被困在山腳下。點著一堆火,前面是山,身後更是一望無際令人生畏的雪原,我們沒有路走瞭。

“沒有東西吃,會餓死吧?”我問他,然後仰起臉看著他的表情。說真的,我心裡並不是真的那麼恐懼,也許是眼前這片鋪天蓋地的白色讓我有瞭一種溫柔的錯覺。

可是他居然跟我說:“南音,你能答應我,你要勇敢麼?”

他的語氣 裡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悲涼,就好像我們倆在一起看一本書,可是他趁我離開的時候偷偷地翻看瞭結局。

一種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強烈的怨恨像龍卷風一樣把我牢牢的捏在瞭手心裡,我恐懼的跟他發脾氣,我叫嚷著說,“你現在知道路瞭對不對?你一定是知道路瞭,可是你打算丟下我一個人出去!蘇遠智你不想活瞭吧你休想。不管你去哪裡你必須帶著我......”

可是在睡夢中,人是沒什麼力氣的,胸口被什麼東西壓著,怎麼也發不出嘹亮的聲音來——也許壓迫我的,正是睡眠的本身吧。周遭的雪原靜靜的回蕩著我微弱的喊聲。,微弱到讓我自己都覺得沒什麼意思瞭。

他對我笑。他眼睛似乎是有淚光悄悄的一閃。他說:“你沒有吃的東西,一個人是撐不下去的。”我難以置信的瞪著他,他拉開瞭滑雪衫的拉鏈,再拉開裡面毛衣的拉鏈,他胸膛的皮膚上面也有一道拉鏈。

他的最後一道拉鏈輕松地拉開,拿出來他的心。

“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把它吃掉。”他不由分說地盯著我,“可以在那堆火上烤一烤。吃完瞭如果還是撐不下去,就把自己的心也拿出來吃掉。會有人來救你的,我走瞭。”

他把他的心放在我凍僵的手上,是溫熱的。

然後我就醒瞭,在黑夜裡膽戰心驚,脖子裡全是汗。仔細確認瞭一下,胸口哪裡確實沒有拉鏈。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我打開瞭房間的門,想去廚房找水喝。客廳裡有光,還有隱約的聲音。站在那道窄窄的樓梯中央,我看見昭昭在客廳裡席地而坐,電視屏幕微弱的光打在他表情復雜的臉上。外婆居然也在他身後的沙發上坐著,也在看電視,臉上是一如既往的祥和。

哥哥把昭昭帶回瞭我們傢。他在廚房裡跟媽媽說瞭幾句話,然後媽媽滿面春風地出來招呼昭昭,“就安心在這裡住幾天吧,和自己傢一樣的。”說也奇怪,自從我們搬到這裡來,就不斷有人來住,先是外婆,再是昭昭,包括頻繁留宿的雪碧。似乎老天爺知道我們傢現在有多餘的房間瞭,不好意思讓他們空著。

“外婆,你不睡啊?”我說話的時候他們倆同時回瞭頭。

“人老瞭,睡得就少瞭。”外婆回答這句的時候看上去是無比正常的老人。

我端著水杯,也坐到瞭昭昭身邊的地板上。“你這麼喜歡看新聞啊?”我說。

電視裡正放著本省新聞,不過可能是夜間重播的專題吧。看著有點眼熟,仔細想想好像我們中午的時候在飯店裡見過瞭類似的畫面。給我留下印象的應該是那個女主播吧。屏幕上一群急匆匆的人在奔跑,救護車,紅十字,**的身影,然後鏡頭切到另外一個角落,那些人在用力的尖叫和嚎啕,似乎根本不知道攝像機的存在。

“是永川的爆炸案。”我自言自語。

昭昭沉默瞭一會兒,突然說,“那間工廠是我爸爸的。”

我側過臉去看瞭看她,他睫毛又垂瞭下來。“我知道的。”我裝作若無其事的說。

她灼熱的瞟瞭我一眼。我補充道:“哥哥跟我媽媽說的話,我全聽見瞭。”

他低聲說:“死瞭七八十個人,還有一些人被困在廢墟裡面。不過多半是就不出來瞭,那種氣體有毒的,他們在裡面堅持不瞭多久。”

“別看瞭。”我尋找著遙控器,“你看瞭不會難受嗎?”

她把遙控緊緊地攥在手裡,再把那隻手看似無意的放在身邊的靠墊下面,“發生瞭事情就是發生瞭,我看或者不看又能怎樣呢?”

電視裡傳出來已經確認的死亡人數。一直很安靜的外婆突然長長的嘆瞭口i氣,“真是糟糕啊。”

“對,外婆,是很糟糕。”我不得不回頭去鼓勵一下外婆。

“有被困在裡面的工人的傢屬打匿名電話給我爸爸,說要是不給個說法——”她居然笑瞭,“那個人說他知道我一個人在龍城上學,他能找到我。”

“我哥做得對,你應該在我傢呆幾天,他們不會想得到你在這兒的。”

“我寧願他找到我,把我綁走,殺掉也可以。”他輕描淡寫的說。

“你開什麼玩笑?”我輕輕在她肩膀上推瞭一把,“發生這種事是要有人來負責,可是那個該負責的人不是你啊。怎麼輪也輪不到你頭上。”我從他手裡搶過遙控器,不由分說的換瞭個頻道。

外婆對於節目突然的條換沒有任何異議,依舊心滿意足地靜默著。

“你這麼說,”他認真的地看著我的眼睛,還是不大懂得怎麼做恰當的表情,“是因為你認識我,可你不認識電視裡那些死掉的,和被困的人。”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在想,也許他說的是對的。我隻好伸出手,像個真正的姐姐那樣,揉揉她的頭發——這個動作對我來說還真有點兒生疏,我隻好盡力的、笨手笨腳的學**哥平時是怎麼做的。他沒有抗拒。她的脖頸似乎有點兒軟瞭下來,他抱緊瞭膝蓋,把腦袋順從的搭在瞭上面。於是我知道瞭,他此時需要我。

“那個,那個威脅我爸爸的人,”他像是在和我交談,也像是自言自語,“我覺得他也不是真心的吧。他隻不過是心裡很恨,可是有不知道該怎麼辦。自己的親人遇上這樣事情,他總得做點什麼啊。哪怕是壞事,哪怕是完全救不瞭人的事情,哪怕是報復,都可以.....”他停頓瞭下來,像隻貓那樣享受我的手掌,接著她說,“我想快一點兒長大。”

“你已經長大瞭。”我肯定的說,“一個小孩子哪會像你這樣想這麼多的事情啊?”

“我的意思是說,真的長大,真的獨立。不再用我爸爸開那間工廠賺的錢,自己養活自己。做什麼都好,我們傢的工廠裡面,很多工人的傢人都在外面做工,有的在龍城,有的在更遠更大的城市,我隻是想,如果我也能那麼活下來,是不是,是不是就...”他在尋找合適的詞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但是很遺憾,我幫不瞭他,因為我也找不到這個詞。

直到凌晨三點,我都沒能再重新睡著。我想瞭很多事情。像我剛才做的夢。想蘇遠智拿出來給我吃的那顆心。像電視裡面那個慘不忍睹的爆炸現場。想那個沒什麼表情的女主播身後奔跑和哭泣的人們。想昭昭。也在想那個威脅著說要來龍城綁架昭昭、為瞭給自己傢人討個公理的陌生人——其實在爆炸一聲巨響之前,他也過著和我們一樣平靜的生活吧。他也一樣吃飯、喝水、等公交車,也許偏愛咸的口味但不怎麼喜歡辣的,在太陽很好的午後也會百般無聊的看他的朋友打撲克......

我想,我是幸運的人。因為殘忍、失去、流血,以及無助到隻能同歸於盡的絕望,對我而言,都隻是電視新聞而已。我的世界,一直以來都隻有那麼一點點大,可是這一點點,在這個混亂的人世間,到底是安全的。再等幾個小時,天亮以後,世界就會重新降臨。外婆會一如既往的把這一天當成是他生命開始的第一天來過,媽媽會不耐煩的命令我不要在總抱著手機發短信,哥哥因為有瞭昭昭的存在,會從一大早就正襟危坐的在那裡扮演“鄭老師”,鄰居傢肥貓會穿過院墻角落的洞,懶洋洋但是執著的臥在我傢的落地窗前面——這隻貓更喜歡我們傢的東西,他的品味其實不壞。

我突然開始莫名其妙的盼望天快一點亮瞭。我需要用力的印證一下,我的那個世界是真實的。

我深呼吸一下,伸長胳膊,從床頭櫃哪裡準確的摸到瞭我的手機。我發瞭個短信給蘇遠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等他醒來的看到這條短信之後,一定又會以為我在發神經吧。

我不知道我睡著瞭沒有,總之,朦朧中,聽見瞭短信提示的鈴鐺聲,窗外依舊全是夜色。

他回復我:“當然。”信息接收時間,是凌晨四點。

周末的時候小叔一傢像往常那樣來吃晚餐瞭。我於是又有瞭機會隆重的把北北介紹給昭昭。昭昭看到小叔,有些緊張的說:“鄭老師好。”還站的筆直。小叔都有點不好意思瞭,笑道:“好,你好.....還有,那個,我全都聽說瞭,你這段日子就在這兒安心學習,別的不要想,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情......”

其實當我在昭昭那個年紀的時候,包括現在,最討厭聽見的就是這句話:“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在我眼裡,這個世界沒有幾個是真正的“大人”。也許,哥哥算是的。

北北歪著頭、扶著沙發站立著,友好的對昭昭嫣然一笑。

昭昭蹲下身子,有點兒緊張的伸出食指,試探著把指尖塞進北北面頰上那個小酒窩裡,似乎還打算攪一攪。北北躲閃瞭一下,之後又十分大度的把另一面臉頰迎瞭上來,對著昭昭。那個意思是,這邊還有一個酒窩呢,千萬別忘瞭啊。

昭昭的眼睛盯著地板,突然說:“你們傢,真好啊。”

我覺得這個時候還是裝糊塗比較合理,於是我說,“是嗎?我覺得還好吧,搬傢時候挺匆忙的,我媽媽一直都覺得地板顏色太深瞭,墻的顏色太淺瞭....”

她輕輕地笑出瞭聲,說:“謝謝。”

吃飯時候媽媽語氣嚴肅但是眼神興奮地像大傢宣佈:“今天很好,大傢都來齊瞭,可是東霓不在,所以正是好機會,我們得一起討論一件事情。”

“媽,你不會有事要姐姐去相親吧?”我看他的表情就猜到瞭大概。

“什麼叫‘不會是’?”媽媽反駁我,“這是多重要的一件事情。等會兒吃完瞭飯,我給大傢看照片。我辛辛苦苦打聽瞭好幾個月,才裝上這個人的。”媽媽的語氣像是個鞠躬盡瘁的收藏傢,踏破鐵鞋,不經意間遇上瞭好貨色。

“很好啊。”小叔熱烈的回應,“做什麼的?”

“多大年紀?”陳焉像是在說相聲,

“是醫生呢。還是大醫院的,醫學院附屬醫院。血液科的主治醫師,三十四歲。”媽媽驕傲的把資料背出來,“這個介紹人絕對靠得住,不會撒謊的。我看瞭看照片,也覺得很順眼。而且這個人去年剛剛離婚,小孩子也跟著前妻,你們說,這是不是再好也沒有瞭?”媽媽的語氣簡直越來越陶醉瞭,弄得雪碧在一邊竊笑。

“聽上去不錯呀。”陳嫣環顧著大傢,無意間看瞭哥哥一眼。哥哥卻是不動聲色的,似乎周圍的談話與他一點關系也沒有。漠不關心的程度和坐在他對面的昭昭相映成趣。

“但是....”爸爸的神色卻有些為難,“人傢是醫生,”爸爸的聲音弱瞭一下,然後又突然強調瞭起來,他看著媽媽說,“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我隻是指出來一下客觀的事實...人傢一個大醫院的醫生,很好的職業,按道理講是可以找一個....”他這次又轉向大傢尋求支持瞭,“你們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我隻是說我擔心人傢看不上東霓,那不就不好瞭嗎?”

“沒誤會啊。”媽媽瞪起眼睛,“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說,我們東霓配不上人傢麼?你這叫什麼你知道嗎?你這叫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東霓要什麼有什麼,賺的錢未必比他少,還是個美人兒,是我們東霓的人會給他跌份兒,還是我們傢有什麼地方拿不出去的?醫生怎麼瞭,醫生瞭不起啊?”媽媽的語氣接近憤怒瞭,似乎剛剛那個無辜的“醫生”轉眼就成瞭仇人。

“話不要說得那麼難聽,我的意思是說東霓已經吃過夠多的虧瞭,我們不是應該更小心一點兒麼?”爸爸並沒有喝酒,可是臉頰卻有點泛紅瞭。

“這話說得有道理。”小叔急急的插嘴,“我也同意,還是謹慎點兒,別忙著就給東霓介紹這個人。而且,東霓那性格,也確實難相處——我倒覺得對對方的職業什麼的也不用要求那麼多,脾氣好才是第一位的。”

“這是什麼意思啊?”陳嫣慢悠悠地表示反對,“什麼叫‘對對方的職業什麼的也不用要求那麼多,脾氣好才是第一位的’——太難聽瞭吧,你這口氣好像東霓這輩子就這樣完瞭嗎?早得很呢。”

“沒錯,陳嫣!”媽媽終於找到瞭同盟,“我完全同意你說的,我就是討厭他們這種想法。”

“你...”小叔這下算是徹底認真瞭,就像他在講臺上一樣,想要認真講話是必須要加上手勢的,“唐若琳你不要隨便篡改我的話,我可從沒有說‘對對方不用要求那麼多’,我的原話是‘對人傢的原話不用要求那麼多’,這是不一樣的意思吧?我是想說沒必要那麼虛榮,要找個真正對她好的人才是關鍵的,你那叫斷章取義。”他終於覺得手裡的筷子太妨礙他的手勢瞭,於是用力的把它們立在瞭面前那碗幾乎沒有動過的米飯裡。

“什麼叫虛榮?你這話我就不愛聽瞭...”媽媽此時的樣子真像個鬥士。可是,我們誰都沒想到,是外婆慢條斯理的打斷瞭所有人,“我說——”外婆指著小叔面前的碗,“你不能這樣把筷子拆在米飯上面,上墳的時候才是這樣呢,這太忌諱瞭,不吉利的....”

“好的好的,對不起,外婆。”小叔一面答應著,一面笑瞭。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傢裡每個人都是這麼稱呼外婆瞭——除瞭媽媽——外婆於是就變成瞭所有人的“外婆”。

“外婆,你要我幫你添湯麼?”哥哥的聲音是平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一開口,我就覺得身邊這張嘈雜的飯桌在一瞬間被過濾一下,是什麼東西被濾掉瞭,我也不清楚。總之大傢都不在爭執,又一團和氣的開始傳閱一生的照片瞭。

那男人長的非常普通——我是說,比熱帶植物還普通,熱帶植物至少算得上是有型,這個人完全是路人甲乙丙丁。我現在才發現,我其實挺懷念熱帶植物的。不過,做人還是要往前看,這位醫生,如果硬要說外表有什麼優點的話——很瘦,但願沒有啤酒肚,臉頰是削下去的那種類型,比較幹練,看上去一副蠻聰明的樣子。

“要不要看啊?”我捏著那張照片,輕聲的問坐在我身邊的哥哥,也不知道我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虛什麼。還好哥哥側過臉,若無其事的掃瞭一眼,算是看過瞭。我像得瞭大赦那樣,把照片遞給瞭對面的昭昭。

他凝神看瞭看,抬起頭,神秘的粲然一笑,有種欲言又止的表情。

這時候外婆也熱心的把腦袋湊過來瞭,然後嘆瞭口氣,認真的對大傢感嘆著:“我看,一般。”

爸爸第一個笑瞭,爸爸說:“我同意外婆的意見。”

外婆也笑瞭,“請問您——怎麼稱呼?”人還是要往前看,這位醫生,如果硬要說外表有什麼優點的話——很瘦,但願沒有啤酒肚,臉頰是削下去的那種類型,比較幹練,看上去一副蠻聰明的樣子。

“要不要看啊?”我捏著那張照片,輕聲的問坐在我身邊的哥哥,也不知道我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虛什麼。還好哥哥側過臉,若無其事的掃瞭一眼,算是看過瞭。我像得瞭大赦那樣,把照片遞給瞭對面的昭昭。

他凝神看瞭看,抬起頭,神秘的粲然一笑,有種欲言又止的表情。

這時候外婆也熱心的把腦袋湊過來瞭,然後嘆瞭口氣,認真的對大傢感嘆著:“我看,一般。”

爸爸第一個笑瞭,爸爸說:“我同意外婆的意見。”

外婆也笑瞭,“請問您——怎麼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