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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 第十一章 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裡好

然後,春天來瞭。

龍城最柔軟的春天總是伴隨著肆意的沙塵暴。也隻有沙塵暴的瞬間才能夠提醒我,我們的龍城其實是位於一個荒涼得無邊無際的高原的腹部。若是沒有瞭這些狂暴的風沙,就會不知不覺地把高速公路延伸的地方當成天盡頭。

某個窗外風沙呼嘯的午後,高三的區老師在我們大傢的眼前,直挺挺地栽倒在辦公室冰冷的地板上。頭“咚”地一聲撞在我的辦公桌腿上。大傢手忙腳亂地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見瞭來自窗外的,那種代表著神靈憤怒的呼嘯聲。我仿佛覺得,隻要我在這個時候把窗子打開,漫天的黃沙就會像瘟疫一樣席卷而來,沖進這個虛偽的房間,一秒鐘之內掩埋這個躺在地上的人,堆起一個荒涼的塚。

於是我突然間有種預感,區老師怕是不會再醒來。結果,我對瞭。

跟著我就臨危受命,接下區老師的班級。陪著他們走完這畢業前最後的三個月。

每一天,我幾乎要待在學校裡十個小時以上。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有什麼機會和小叔單獨相處瞭。現在他隻要不上課,就會待在傢裡,陳嫣以及他和陳嫣的傢占據瞭他所有的私人時間。事實上,不僅是我,連三叔三嬸也一樣。三嬸常常像往常那樣,打電話給小叔要他們過來吃飯,可是他們很少赴約。某個周末倒是兩個人一起來過一回,但是緊接著的第二天,陳嫣就給三嬸送來瞭滿滿一罐她煲的湯,還有幾盒看上去像是江南口味的小菜。“這是什麼意思?”三嬸不滿地皺著眉頭抱怨,“是把昨天吃過的那份還回來,還是告訴我你小叔現在不用我們來照顧瞭?”“你們這些女人老是要把別人往壞處想。”三叔的表情異常天真和無辜。

很自然地,小叔和我們疏遠瞭。尤其是在某天,陳嫣歡天喜地地通知大傢她懷孕瞭之後。

某個五月的傍晚,我在校園的林蔭路上看到瞭他們。陳嫣挽著小叔的胳膊,他們悠閑地散步。小叔的臉又悲哀地胖瞭一圈,但是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得意。迎面,蹣跚地走過來瞭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我認出來瞭他,他是很多年前的教導主任。那個時候,聽說他曾經在辦公室裡耀武揚威地拍桌子,說要嚴肅處理那個名叫唐若琳的女生。其實有很多老師求過情,說看在她已經高三的份兒上無論如何讓她畢業,但是有的人就是如此,手中哪怕就握著一點點權力,也不舍得不用。

這個老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和小叔他們狹路相逢。

“王主任您好,”小叔一如既往靦腆地一笑,“這位是……我前不久結婚瞭。”他看上去依然羞澀得可愛。

老人愣瞭一下,幾乎要踉蹌著倒退幾步,他盯著陳嫣的臉,難以置信地說:“你是——”

陳嫣從容不迫地微笑著,點頭說:“我是。”

老去的終究已經老去,可是不能說是陳嫣贏瞭,是時間贏瞭。適可而止吧陳嫣,你那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證明什麼呢。

春夏交接的夜空彌漫著芬芳單純的欲念。我對著敞開的窗子深呼吸瞭一下,接著拿起手機,不看內容,直接刪掉瞭江薏的短信——刪掉她的短信已經變成我幾個月來常常要做的事情。然後我開始認真地策劃著,等這班學生們考完,我說什麼也要去旅行一次。走得遠一點,要是南音那個傢夥表現好的話,可以考慮帶上她。

但是我的旅行終究沒能實現。因為就在我滿懷希望地設想的時候,大洋彼岸,鄭東霓生下瞭她的嬰兒。

是個小男孩。隻不過,患有21三體綜合癥,就是我們常說的先天愚型。

是染色體結構畸變導致的疾病。最常見的嚴重出生缺陷病之一。臨床表現為:患者面容特殊,兩外眼角上翹,鼻梁扁平,舌頭常往外伸出,肌無力及通貫手。患者絕大多數為嚴重智能障礙並伴有多種臟器的異常,如先天性心臟病、白血病、消化道畸形等。本病發生幾乎波及世界各地,很少有人種差異。——科學是這麼告訴我們的。

我打電話給鄭東霓的時候,她慘然地一笑,她說:“你該不會是要看他的照片吧。”

回憶那個夏天裡全傢人的愁雲慘霧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所以我大概是刻意地遺忘瞭。隻記得那兩三個月中,我們傢每個月的電話費都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三叔抱著電話來來回回都是重復那一句話:“回傢吧。”三嬸急瞭,嫌三叔除瞭這句話什麼都不會說,於是把電話搶過來,紅著眼圈說:“你回傢吧。”然後重復很多次——多加瞭一個“你”字,不算什麼瞭不得的進步。

還有一個細節,在嬰兒出生的一周之後,鄭東霓的老公跟她提出瞭離婚。

鄭東霓是在2007年的8月底,帶著嬰兒回到龍城的。那時候嬰兒剛剛過完百天。

那個孩子長瞭一張奇異的臉。額頭很寬,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隔得很遠,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眼睛間距。倒像隻安靜的小鼴鼠。鼻頭是圓的,小小的,粉紅的舌尖喜歡伸在外面。閑得無聊的時候就像所有健康的小孩那樣啃一會自己的小拳頭。眼睛不知道望著什麼地方,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看見瞭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

第一眼看到這個像是從卡通片裡走下來的小人,我就愛他。

“要抱抱他嗎?”鄭東霓戴著一副碩大的prada太陽鏡,疲倦地對我微笑。

我搖頭:“還是算瞭,我不會抱。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捏碎他。”

“小傢夥,小傢夥。”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我是舅舅,你舅舅……”然後我抬起頭問鄭東霓:“他有名字嗎?”

鄭東霓短促地笑瞭一下,自從這個小孩出生以後,她經常這樣笑,聽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戾的氣沖口而出,臉上的神情也復雜得很:“他姓鄭,鄭成功。”

“多好的名字,鄭成功,你說對不對?”我開心地問嬰兒,他像是配合我一樣,氣定神閑地伸出他的小舌頭,表示同意。

“多聰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後合,然後突然意識到我說錯話瞭。於是有點尷尬地說:“上車吧,三嬸的電話一會就要追來瞭。”

“三嬸已經忙瞭一個禮拜。”我告訴她,“我們去買瞭一張嬰兒床,南音的房間從現在起就是你們倆的。你待會就會看見,客廳裡多瞭一張沙發床,那就是南音周末回傢睡覺的地方瞭。三嬸還專門添瞭一個新的櫃子給鄭成功專用,裡面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個傻丫頭還去買瞭很多的玩具……總之你放心,我們都安排好瞭。”

她一言不發地把目光調轉到窗外,摘下瞭太陽鏡,搖下一點車窗,八月末的風悄無聲息地長驅直入,她的頭發飄起來瞭。她慢慢地說:“西決,先送我回傢行嗎?”

“你說什麼廢話,你以為我們去哪。”

“我是說,”她看瞭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傢。”

“何必?”我悶悶地說。

“我求你。”她沒有表情。

我隻好往另一個方向開。那條路和通往三叔傢的不同,沿途全是龍城舊日的風景和拆得亂七八糟的工地。曾經的龍城原本就是一個大工廠,鄭東霓的傢就住在那片煙囪的樹林後面。樹林裡住著很多像我大伯那樣的人,他們終日在黑漆漆的廠房裡作業,就像是在山洞裡熔化太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煙囪的樹林裡還關著很多看似狂暴其實溫順的野獸,名叫機器,終日發出或者沉悶,或者尖銳的轟鳴。

鄭東霓就是一個從這片煙囪的原始森林裡走出來,走到瞭天邊的人。

她把鄭成功生硬地往我懷裡一塞,自己走進瞭破舊的單元門。

黃昏的工廠宿舍區,永遠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剛剛結束,所有的機器野獸們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猶豫地把鄭成功舉起來,他正在表情嚴肅地欣賞遠處林立的巨大的煙囪。我不知道我是該帶著鄭成功等在這裡,還是跟著鄭東霓進去。我不想讓鄭成功看到那種母女二人臟話連篇的對罵場面。

“喂,鄭成功,煙囪很好看,對不對?”我問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這兒的人,鄭成功,這兒是你的傢。那些煙囪你都應該認識,因為它們是我們龍城的界碑。”我突然覺得這種話對於他來說或者過於深奧瞭,有點不好意思,“鄭成功,”我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隻手,拍拍他的臉蛋,“你知道為什麼有的煙囪往外冒黑煙,有的煙囪往外冒白煙嗎?”我笑瞭,“因為冒白煙的那些煙囪是在制造雲。對瞭,你看見的天上的那些雲,都是這些煙囪把它們送上去的。”

然後我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大伯抱著很小的鄭南音,指著遠處的煙囪,對她說:“南南你知道嗎,天上的那些白雲就是這裡的煙囪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錯,一定沒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鄭南音崇拜地歡呼著。“當然瞭。”大伯對她擠瞭擠眼睛。大伯那個時候還年輕,他是個健壯的,很好看的男人。

還是上樓去吧,我突然之間,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無力地坐在他的輪椅裡面,圓圓的頭顱有些傾斜,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發生的爭吵一點都不能影響他。

“你走吧。”大媽依然是那麼淡淡地對鄭東霓說,一邊低著頭,攪和著面前那杯藕粉,“我這裡太亂瞭。要天天照顧你爸爸,我實在沒有時間再幫你帶一個三個月大的小孩。”

“你要我走到什麼地方去?”鄭東霓咬瞭咬嘴唇,“你還不明白嗎?我馬上就要離婚瞭。我不會再到美國去瞭。下一步怎麼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錢我給你——”

“你的錢你自己留著吧。我一分都不要。”大媽諷刺地冷笑,“你賺錢也不容易。”

鄭東霓漆黑地看著她,沉默地看瞭好幾秒鐘。

“我們走吧。”我走過去想把她拉起來,“走吧。”

這個時候大媽悠閑地補充瞭一句:“反正你有錢,你去雇個保姆來看這個孩子就好瞭。何必一定要跟我們擠在這個又小又破的地方呢。”

鄭東霓一把從我手裡把小孩搶走,拎著他的衣領就像是在拎著一個破舊的口袋。她就這樣拎著嬰兒,把它湊到大媽的臉前面,一邊搖晃著一邊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個牲口,舌頭總是吐在外面,他是個白癡,他長大瞭以後也是個白癡,他永遠沒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長的,你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這就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這就是你的親外孫,你們讓我受瞭多少罪現在你們全都得還在我兒子身上!你現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夢!”她一口氣喊出這些話,臉漲得通紅,亂亂的發絲拂在臉上,全然不管鄭成功尖銳的哭聲。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著別人嗎?”大媽平靜地問。

我把鄭成功從鄭東霓手裡搶瞭下來,輕輕拍瞭拍他的背。看著他的小眼睛裡含著的很清澈的淚水,我就決定瞭,我得把他從這個地方帶走。我不管鄭東霓還要耗到什麼時候,就算大媽同意,我也不會放心讓他留在這兒的。

於是我抱著鄭成功蹲在大伯的輪椅前面:“大伯,這個是鄭成功,鄭東霓的孩子,你的外孫。現在我們走瞭,過兩天,我再帶著他來看你。”

大伯喉嚨裡發出一種奇怪的,暗啞的聲音,類似嗚咽。我看到他用力地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指現在呈現著一種奇異的輕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樣,輕輕地扇著,卻不能挪動。我看懂瞭他的意思,於是我抓起鄭成功粉嫩的小手,讓他去碰觸那些輪椅扶手上面,蒼老無力的手指。

當他用這隻手漂亮地把那個情敵打翻在地的時候,他應該沒有想到吧,那就是他一生裡最精彩的一瞬間。

在我們身邊,爭吵還在繼續,不過那似乎都和我們無關瞭。

“我自己造的孽?”鄭東霓咬牙切齒,“我自己造的孽?媽的你還要不要臉?鬼才知道這種病是從誰那裡來的。說不定就是你幹的好事,說不定就是你賣的那個男人身上帶著的基因呢。我還沒說什麼,你他媽還有臉來說是誰造的孽——”

“怎麼,不說話瞭?”鄭東霓繼續逼近大媽,“反駁我呀,罵我胡說八道滿嘴噴糞呀,你要是真的底氣那麼足你就讓我去做親子鑒定啊。怕瞭吧。對瞭,我想起瞭一件事情,你不會不記得這個房子的房東其實是我吧?當初是我拿錢替你們把它從公傢手裡買下來的。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趕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賣掉,明天我就找人來看房子,誰願意買我給他打折,到時候你就和這個男人一起爛死在大街上吧,到時候你就……”

大媽毫不猶豫地把手裡那杯藕粉潑到瞭鄭東霓的身上。

鄭東霓尖叫瞭一聲,往旁邊躲閃,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裙子勾到瞭大伯輪椅的一角。我眼前的大伯變成瞭一個面無表情的不倒翁,慢慢地往一側傾斜著,傾斜著,臉上神色卻沒有任何變化。有一滴很渾濁的液體掛在他渾濁的眼角,然後他就閉上瞭眼睛,似乎在等待自己像張被踹倒的桌子那樣倒下來,砸在地板上轟隆一聲。

我伸出左手抓住瞭他的輪椅。

“爸爸,爸爸——”鄭東霓驚呼著,鬢角上掛著一絲藕粉,她也匆忙地伸出手扶住瞭那個傾斜的輪椅。大伯於是就維持著那個往一邊倒的姿勢,像是處於失重狀態下的宇航員,他睜開眼睛,喉嚨裡重新發出我們都不懂的聲音。我這個時候才看見,因為這個傾斜,他把鄭成功花蕾一般的小手牢牢地抓在瞭自己的手心裡。

他是想要抓住一樣東西支撐住自己嗎?可惜他選擇瞭一樣最不可能的。

突然之間,鄭成功笑瞭。他粉紅色的小舌頭在這個笑顏裡若隱若現。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在那之前我還以為他不會笑。他安心地把自己那隻小手交給面前這個初次見面的,肥胖的,沒有表情的,寂寞的不倒翁,並且毫無保留地給瞭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大媽頹然地坐在屋子的一角,顫抖的手裡還握著那個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我們重新回到瞭夜幕開始降臨的街道上,在清涼的八月的晚風裡,我慢慢地開,鄭東霓沒有表情地陷落在副駕駛座裡,鄭成功似乎已經昏昏欲睡。

“為什麼你總是看見我最丟臉的時候?”她像是自言自語。

“因為你從來不怕在我面前丟臉。”我回答。

她無力地把頭放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完全不在乎鄭成功在她雙臂裡搖搖晃晃。我又聽見瞭她那種短促得可以說是倉皇的笑聲。

“誰說不是呢?”她自嘲地說,“也隻有在你面前我才什麼都不怕。”她騰出一隻手,把車窗搖下去,“你身上有打火機麼?”她問我。

“你休想。”我簡短地說,“差不多點好不好。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瞭。你兒子才三個月,你——”

“好瞭!”她不高興地揮揮手,“怎麼那麼囉嗦。”然後她就陷入瞭沉寂。

最後還是我先打破瞭沉默。我說:“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她長嘆瞭一聲。嘆氣的聲音讓我很奇妙地感覺出,她在那副碩大的太陽鏡後面閉上瞭眼睛,“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是來借住幾天的,我是真的要回傢瞭,恐怕我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來打算以後的日子。我還以為在我倒瞭這麼大的黴以後,我媽她會願意幫我一把。”她疲倦地托住瞭腦袋,“可是你都看見瞭。”

“像你那樣鬧。有什麼意思?就算大媽同意,我看三嬸都不會放心你把鄭成功放在她那裡。”

她又一次嘲弄地笑瞭:“拜托你鄭西決,我可沒有你那麼厚的臉皮,在別人傢裡一賴就賴上那麼多年。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我怎麼可能讓這樣一個孩子拖累大傢呢?”聽見她重新開始罵我,我反倒覺得正常的鄭東霓總算是回來瞭。

“你相信我,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嫌棄這個小傢夥。自從鄭成功生下來,三叔三嬸每天都在為你回傢來做準備。他們甚至已經在討論去送鄭成功上特殊學校的事情。沒有誰把他當成是個負擔。是你自己想太多瞭。”我說。

她靜靜地回答我:“我受不瞭別人對我好。你知道的。”然後她微微一笑,把鄭成功抱得更緊,“不過呢,”她深呼吸瞭一下,“你不知道,每次我和我媽對罵完瞭以後,我就稍微放心一點,因為看得出她精神其實還不錯。哈哈。”

“變態傢庭。”我也嘲笑她。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鄭成功小小的罩衫不小心卷瞭上去,露出來的那一截白嫩的脊背上,有三個青紫色,非常像指痕的印記。

“他打孩子嗎?”我覺得背上的汗毛在一秒鐘之內豎瞭起來。

“是胎記。”鄭東霓淡淡地說,“我現在做夢都想著趕緊簽字,我一看見他就反胃。”接著她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問我:“你有沒有外幣賬戶?”

“沒有。”

“這兩天去中國銀行開一個吧。有件事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這個時候,江薏的短信又來瞭。“你幫我刪掉。”我說。

她詭秘地笑:“幹嗎架子那麼大?人傢是真的挺喜歡你的。”

我懶得理她。

“這兩天她找你是真的有事情,”鄭東霓出神地看著窗外,“我轉瞭一筆錢暫時放在她那裡,她找你就是因為想要趕快把這筆錢給你。你先幫我收著,等過段時間我再來拿走。”

“你那麼相信她?”我詫異。

“她或者不是個好女人,”她慢慢地說,“可是她是個最夠義氣的朋友。”

“是嗎?”我冷笑,“這麼好的朋友,你會不知道她已經結瞭婚?”

她沉默不語,隻是呆呆地看著懷裡的鄭成功。

全傢人都在等著我們,三叔三嬸,南音,小叔,陳嫣,以及一桌子五顏六色的菜。

盡管每個人都自認為自己做好瞭充分的心理準備,可是看到鄭成功那張小鼴鼠一樣很卡通的臉,他們還是不約而同地愣瞭一下。是鄭南音的歡呼打破短暫的沉默的:“好可愛呀,小外星人!”

“趕緊讓我抱抱小寶貝啊東霓!”三嬸非常熟練地把鄭成功接瞭過來,然後嗔怪地看瞭鄭東霓一眼,“這麼熱的天氣,尿不濕幹嗎纏那麼緊呢。”

“還有我,我也要抱小寶貝!”鄭南音抱著嬰兒的樣子令我吃瞭一驚,因為她的動作看上去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一點都不像我第一次抱他的時候那麼緊張。

“小寶貝你好——”南音癡癡地看著他,似乎要看到他幼小的骨頭裡去,“剛來我們地球不久,一切都習慣的吧?你們火星和我們這兒不一樣,我知道的……”她的想象力開始泛濫瞭。鄭成功小朋友像是意識到瞭自己正在享受鉆石級別的VIP待遇,非常受用地啃著他的小拳頭。

“姐姐——”鄭南音抬起頭,撒嬌地看著鄭東霓,“你已經生過孩子瞭,為什麼你的身材還是那麼火辣,不公平呢。”

那邊三叔和小叔爭執瞭起來,在鄭成功該怎麼稱呼他們這個問題上,產生瞭分歧。

“我們是他外公的弟弟——”三叔有些為難,“該怎麼叫?我覺得他應該叫我三外公,這比較合理。”

“那我豈不是成瞭‘小外公’?我怎麼覺得那麼難聽呢?”小叔不服氣。

“那你說該叫什麼?”三叔挑著眉毛,“你來想,你不是有學問嗎?”

“反正就是不能叫‘小外公’,叫‘四外公’還差不多。”小叔嘟噥著,“開什麼玩笑,我才40歲,怎麼已經有人叫我外公瞭……”

“明天我要去普雲寺燒香,”陳嫣微笑著撫摸自己的肚子,自從我們傢鄭北北在她的身體裡安營紮寨之後,這就變成瞭她的習慣動作,“我要去求平安符,順便也幫鄭成功求個護身符好瞭。”

“沒錯沒錯,”三嬸一邊幫鄭成功換尿片,一邊贊同,“別忘瞭陳嫣,男戴觀音女戴佛。還有還有,不要金屬的鏈子,小寶貝的皮膚太嫩瞭,金屬鏈子受不瞭的,要絲線……”

鄭東霓站在客廳的中央,怔怔地看著這滿眼的喧囂。似乎她成瞭一個局外人。那個名叫鄭成功的病孩子像塊磁鐵,牢牢地吸著每個人靈魂深處最柔軟的部分,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所有的人都為瞭他而忙碌。他在來到這個世界100天之後,終於享受到瞭遲來的歡迎。當然,還不算太晚。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後,暗暗地拍瞭拍她的肩。那意思是:你看,我早就告訴你瞭。

她深深地看瞭我一眼,我看得出,她整個人在慢慢融化。從她少女時代起我就已經非常習慣的冰雕神色正在退場,我是在那個時候在突然想起,她已經從一個囂張絢麗的女人,變成瞭一個殘缺不全的母親。

隻不過,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尖刻。

夜晚陳嫣和小叔雙雙告辭,小叔笑著對鄭成功張開瞭手臂:“讓我抱抱你,小傢夥,再見瞭。”鄭成功在小叔懷裡非常合作地伸著他的小舌頭,表情悠閑得很。小叔對陳嫣示意:“你也來抱抱他,然後我們要走瞭。”陳嫣笑著說:“我就算瞭,我手上提著塑料袋。鄭成功小朋友,”她對鄭成功揮瞭揮她手中的一袋子水果,“再見。”

小叔的表情頓時焦急瞭:“不是跟你說過你什麼東西都不要拿麼?你就是不聽話。”

“你真囉嗦!”陳嫣甜蜜地笑瞭,“這也能算是重東西麼,十幾個蘋果而已。”她再次沖著鄭成功那張鼴鼠臉搖搖手:“乖孩子,跟我再見,好不好?”

鄭東霓的臉就是在那個時候冷下來的。她從小叔手上抱回鄭成功,冷冷地說:“陳嫣,抱他一下,不會影響你的胎教。”

“東霓我不是這個意思。”陳嫣急切地對她的背影說。隻可惜她已經進瞭房間裡面,並且重重地關上瞭門。

我對陳嫣抱歉地笑笑:“沒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是這樣的。”然後突然間覺得我現在大概不適合跟陳嫣這麼說話,尷尬的氣氛頓時彌漫瞭上來。這個時候還是鄭南音那個傢夥幫瞭我的忙,她在屋裡尖利地命令我幫她把她的電腦搬到客廳裡去。於是我得以成功脫身。終於聽見瞭背後傳來的,小叔他們離去的那聲門響。如何跟陳嫣正常地相處,的確還需要學習。

深夜終於來臨,萬籟俱寂,不過在這個傢裡,很可能無人入睡。——除瞭鄭南音。

我躺在床上無聊地擺弄著我的手機,終於打開瞭江薏的短信。也許是這個如水的,涼爽的夜晚讓我淡忘瞭一些關於她的事情,然後我就看到瞭她的開場白:“我知道你不想再看見我,你也不肯再接我的電話,所以有些事情,我隻能這麼告訴你。是關於東霓的,很重要,我很擔心……”

我翻身坐瞭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闖進瞭鄭東霓的房間。

但是我突然間遲疑瞭。因為我聽見,她在唱歌。在為鄭成功唱催眠曲。我已經太久沒有聽見她唱歌瞭。

鄭成功安然地躺在那裡,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最後專註地看著掛在他床頭的彩色風鈴,心滿意足地啃瞭一會拳頭。催眠曲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鄭東霓似乎是在唱給自己聽。

她還是在唱王菲的歌。一首非常老的歌。她的聲音很低,可是一如既往地清澈。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想過在寂寞的夜裡

你終於在意在我的房間裡

你閉上眼睛親吻瞭我

不說一句緊緊抱我在你懷裡

我是愛你的 我愛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

你是愛我的 你愛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

深深去愛你。”

她靜靜地轉過身子看著我,像是謝幕的演員一樣優雅地轉身,背上的長發在空氣裡劃出瞭一個美妙的弧度。對我嫣然一笑。

“江薏說,你要她幫忙保管一點錢,她就答應瞭。可是她也沒有想到,你給她匯瞭30萬美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我壓低瞭聲音問她。

她不慌不忙地豎起瞭食指放在唇邊:“先關上門,好嗎?”

她打開落地窗,迎著長驅直入的涼風,點上一支煙,按下打火機的時候她漠然地瞥瞭搖籃一眼,然後說:“這筆錢是他的,準確點說,是他給我的。那個孬種,為瞭順利地讓我帶著孩子回中國,他才告訴我他有這麼一筆錢,不然我還一直蒙在鼓裡呢。”她淡淡地一笑。

“他在舊金山有個親戚,是他爺爺的兄弟,土生土長的華僑,三年前去世的時候,遺產也有他的份——留給他一塊地。這塊地是被律師公證過的婚前財產,若不是非常特殊的情況,就算離婚我也沒有權利跟他分。孩子出生瞭,他要離婚,他想要讓這個孩子跟著我,你知道的,他有綠卡,有正當的研究室的職位,有穩定的收入和很好的信用記錄,我呢,我沒有工作,剛剛到美國沒幾天,若是真的上法庭,法官很有可能把孩子的監護權判給他。所以他就怕瞭,他跟我坦白說,他手裡有這麼一塊地,一直都沒有告訴我。現在他願意把這塊地賣掉然後分一半錢給我,讓我同意離婚和撫養孩子。”煙霧中,她狠狠地把煙蒂按成一個亂七八糟的形狀,“但是,我不是那麼好打發的,沒那麼便宜。”

“那你打算怎麼樣?”我還是茫然。

“我已經去找律師瞭,我還要告。他不要這個孩子就想扔給我,我就給他扔回去。我不信我贏不瞭他,法官不是白癡,一定會把孩子判給他的。”她咬瞭一下慘白的嘴唇。

“你是說,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我難以置信地問。聽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不敢去看搖籃裡那張幼小的臉龐,我覺得我的一顆心在往下沉,往下墜。嬰兒的眼睛洞悉一切,我無顏以對。

“我當時假裝同意瞭,”她把她蓬松的長發拂在一側,慵懶地說,“我就跟他說反正我快要回傢去瞭,就把這筆錢直接打到國內的賬上,但是我在國內沒有外幣賬戶,而且所有的親友裡,隻有江薏一個人有外幣賬戶,所以我讓他先把這筆錢直接打給江薏。但是他不會想到的,這就是我留給他的一招。若是上法庭,他的律師一定會提出來,他已經支付瞭我30萬美金作孩子的撫養費用,我會告訴法官我根本沒收到這筆錢,銀行的記錄可以顯示,這筆錢在一個名叫江薏的中國女人帳上,誰又能證明我和江薏是什麼關系呢?反過來,我倒是可以證明,他和江薏的關系曖昧。”她重新詭秘地一笑,“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其實當初介紹我們認識的人,正是江薏。他是江薏大學時候的學長,他們倆曾經在他出國之前談過戀愛——我還有他們當時在一起時候的照片。法官沒可能千裡迢迢從中國傳江薏過來作證的,誰又能證明他們兩個沒有舊情復燃?”

“鄭東霓,”我拍瞭拍快要爆炸的頭,“你瘋瞭。”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

“在法庭上撒謊是要坐牢的你懂不懂?”我壓低瞭嗓門,聲音全部從牙縫裡出來,“你根本不想要鄭成功,但是你想要這筆錢,你就是這個意思,對不對?”

“你總算明白瞭。我就是要賭這一把,我要這個男人永遠記住我鄭東霓是誰。”她美麗的眼睛裡有火焰在慢慢燃燒。

“我該說你精明還是說你蠢到瞭傢?”我悲哀地問她,“你這樣,你這樣……”我聽見瞭,她眼裡的火焰成功地引爆瞭我的心臟,讓它滾燙到火花飛濺,“他是你的孩子,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他?這樣多不公平?”

“既然他的爸爸都可以這樣對待他,我又為什麼不可以?”她深深地凝視著我。

“你是不是瘋瞭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停頓瞭一下,咬牙切齒,“鄭成功他就是你這輩子必須還的債,沒有道理可講,也不能討價還價。別問我為什麼,我隻知道,如果你現在丟下他,總有一天你自己就會來懲罰你自己,因為,姐——”這麼多年我第一次這樣叫她,“你並沒有你自己想得那麼壞。”

“是嗎?”她看著我,語氣裡突然湧上來一種很深的悲愴,“你好像懂得很多道理啊。那今天下午,你為什麼不把剛才那些話講給我媽聽?”

我無言以對。就在這沉默的幾秒鐘,她的手突然伸進搖籃裡慢慢地摸著鄭成功的臉,小傢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瞭,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在鄭成功嬌嫩的臉頰上,就像是下雨。“你看,”她的說話聲輕得像是耳語,“即使他不正常,他有病,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樣子也這麼乖,這麼好看。”她的手十指尖尖,就像一朵曇花那樣一瞬間怒放,她的指頭伸到瞭嬰兒的咽喉,她說話的聲音就像在夢境中:“乖寶貝,你和媽媽一起死,好不好,媽媽不想活瞭,活著太苦瞭,你也會活得比什麼人都苦,跟著媽媽走吧……”

我不費吹灰之力地把她拎起來,然後推搡著把她推到陽臺上。關上瞭落地窗。我用力抓著她的肩膀就像抓著一件外套,我咬牙切齒地在她耳邊說:“不準叫,聽到沒有,不準叫。你要是吵醒傢裡的人,我就把你從這兒扔下去你信不信?”

她抱緊我,滾燙的臉深深地嵌進我胸前的肉裡。渾身都在抖,抖得要散架瞭,像是雪崩。一雙手就在我脊背上又是抓又是掐又是打,用盡瞭所有的力氣,發泄完瞭所有的深仇大恨。我一動不動,隨便她。我又何嘗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那種整個人被仇恨或者痛苦變成瞭一顆燃燒著的炸彈的感覺,在爆發的那一瞬間才知道,原來那個巨大的,推著人發瘋的力量不是滾燙的,是冰冷的;不是仇恨或者痛苦,是命運。

但是已經來不及瞭。

她渾身癱軟地纏著我,無聲地哭。我捧起她的臉,那麼一點點力道就好像能夠支撐她站穩。月光如水,我就借著這如水的月光,深深地看著她。我從來都不曾這麼放心大膽,這麼無遮無攔地好好看看她。

“西決。”她嗚咽著叫我,“我怕。我怕得要命。”

我說:“我知道。”

“護士把他抱給我看的時候,我真的怕死瞭。”她淚如雨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肯定地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在我的胸口上猛烈地搖頭,“我早就知道他不正常。我早就知道瞭。我懷他七個月的時候,去做產前檢查的時候醫生就查出來瞭他的毛病。我不敢告訴你們,我誰都不敢說,我怕死瞭,你知道麼我真的怕死瞭。在美國懷孕六個月以上不可能墮胎的,任何情況都不可能。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數日子,我每天都在想要是他能死在我肚子裡該多好,可是我又每天都在想我真想看看他,哪怕他是個妖怪我也想好好看看他。我每天都在想我一定是在做夢,說不定他根本是個健康的孩子,說不定醫生給我的診斷書根本就是夢裡發生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想,是每分鐘,真的是每分鐘——”她深深地吸氣的時候整個人都在抽搐。我聽著,聽著,緊緊地托著她的頭,像是要把她滾燙的頭顱深深地按進我的胸口裡面,代替我那顆跳得亂七八糟的心臟,“西決,有好多次我都想告訴你,可是我說不出口,就是在那段時間,我老公開始疏遠我的,我恨死他瞭,我恨不得殺瞭他西決——”

“我問你,”我壓低瞭聲音,“你隻告訴我一個人,你說實話,孩子身上的不是胎記,是傷,是你弄得,對不對?”

“你什麼都知道,你什麼都知道瞭。”

“好好聽我說。”我的臉輕輕地貼著她的耳朵,“我不會允許你去打那種官司的。更不許你站在法庭上撒謊。你這次回去,簽字,離婚,什麼事情都不要再糾纏。那筆錢是你該得的。你要是願意,就把鄭成功交給我。我的意思是,正式地交給我。我帶著他長大,我來照顧他一輩子直到我死。我不會放棄他,哪怕他智商低我也會想盡辦法教育他。你放心好瞭,他不會妨礙你,你要是遇上合適的人就放心去結婚,你願意走多遠就走多遠,這個孩子永遠都會留在龍城跟著我長大成人,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行嗎?”

“你胡說些什麼呀西決!”她詫異地從我懷裡掙脫出來,“你才這麼年輕,你想被拖累一輩子嗎?你以後是要結婚的,你會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讓你為瞭我做這種事情。”

“我不會結婚。”我斬釘截鐵地說,“我答應你。如果真的是為瞭他我可以不結婚。他就是我的孩子,我們倆可以相依為命。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嗎?”

“為什麼呀。”她的雙手細細地,一點一點地撫摸我的眉毛,我的顴骨,我的臉頰,柔情似水,“為什麼你不會結婚?就因為陳嫣?就因為江薏?傻瓜,日子還長著呢……”

我微微一笑,逼近瞭她的臉龐:“這筆帳我還沒有跟你算。你早就知道陳嫣是唐若琳瞭吧,其實南音當時沒有說錯,你的確是在等著我和陳嫣沒有好下場;明明知道江薏有老公你還是要故意撮合我和她。你根本不希望我順利地找個女人永遠和她在一起——其實我大學時候交的第一個女朋友也是被你拆開的,別不認賬。你存心不想讓我過好日子,對不對?”她的大眼睛在我的面前悸動一般地閃爍著,泛起來的淚光就像是蜻蜓透明的翅膀。“說呀!”我搖晃著她,“你敢做為什麼不敢當?”

“對!”她啞著聲音,小聲地嘶吼,“我就是不讓你好好過日子。你折磨瞭我這麼多年我憑什麼要讓你好好過日子?”

“你憑什麼那麼狠。為瞭你我什麼都能做,你還不知足嗎?”我用力地扯瞭一下她那把厚厚的,垂在腰上的長發。她的臉龐就跟著我用力的方向那麼一仰,她不掙紮,隻是緊緊咬著嘴唇。

“誰叫你當年不跟我去新加坡?”她不依不饒地盯著我,嗓音聽上去越來越啞,“隻要你那個時候肯說一句好,隻要你肯點個頭,我說什麼都會去做那個親子鑒定……”

“我早就告訴過你瞭,”我慢慢地說,“不管那個鑒定的結果是怎樣的,不管你是不是大伯的女兒,都一樣,在我心裡你我永遠都是姐弟,在這個傢裡我們也必須永遠做姐弟,我永遠都不可能忘瞭你是我姐姐,這跟血緣不血緣的根本無關,你不懂嗎?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爸爸說瞭這麼多年你是個野孩子,可是從來都沒真的帶你去做過鑒定?為什麼你媽媽一口咬定你是這個傢的孩子不許你去鑒定?因為結果一旦證明瞭你真的和這個傢沒有關系,他們倆就完蛋瞭,你知道什麼叫完蛋嗎?還有你自己,若是你真的那麼想知道結果,偷你爸爸一點頭發根本不難,可是你一直都沒有去做。為什麼?其實你也害怕知道答案,你為什麼不敢承認?”

“我想殺瞭你。”她簡短地打斷我,“我恨你這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是。我也害怕知道。可是我也一樣半信半疑瞭這麼多年,就允許自己半信半疑地存瞭這麼多年的幻想——這筆賬,我又該去找誰算?”

“我可以為瞭你做任何事情,你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她淒楚地長嘆瞭一口氣,突然笑瞭一下:“為瞭我做任何事情?你好大的口氣哦。那你知道我吃瞭多少苦嗎?西決,你怎麼可以眼睜睜地看著我吃這麼多的苦呀。”

我緊緊地抱住她。我聽見我的身體裡刮起一陣狂風,它尖銳地呼嘯著,穿透瞭我的身體,穿透瞭我的視覺跟聽覺。那就是歲月吧,我知道的,那一定是多年來,瘋狂地沉淀在我身體裡的歲月。

她對我笑著說:“你比我小三歲,所以這碗羊湯我讓你先喝三口,記住瞭,隻能三口,剩下你就要和我平分瞭。”我默不作聲地拿起湯匙,默不作聲地盛起來所有碧綠的芫荽。我不準備讓她知道我看出瞭她的詭計——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從那麼多年前起,我就什麼都不準備讓她知道。

那是哪一年?是我們剛剛長大的時候麼?我隻記得那天下著很大很大的雨。電閃雷鳴的窗外讓我覺得天和地在合作醞釀一個陰謀。她的長發染成紫色的,卷曲著散下來就像是神話裡的水妖。那一天她對我說:“和我去新加坡吧。”我不知道新加坡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地方。我隻知道那是遠方。我隻知道我面前的這個女人不過是需要抓住一點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借著追逐所有的“不可能”來活下去,燃燒著所有絕望的希望來活下去。

我們其實為彼此而生。所以上天安排我們成為親人,不允許我們是別的關系。這和血緣根本無關,她不會懂。她永遠不可能像我一樣洞悉很多事情的秘密。她太任性,太自私,太糊塗,太莽撞。她其實是因為這所有的任性自私糊塗莽撞才美麗妖嬈的。所以我才必須為瞭她在這艱辛的人世間赴湯蹈火。因為我別無選擇。因為她值得有人為瞭她這麼做。

“西決?”她的聲音似乎來自我的胸腔,“叫我。”

“姐姐。”

“叫我。”她抬起頭,看著我,目不轉睛。

“姐。”

“叫我。”

“東霓。”

“你知道嗎?”她的笑容美麗絕倫,像是在燦爛的艷陽下那樣閃閃發亮,“你哭瞭。”

這就是我的秘密。這就是我藏得最深的秘密。我曾經把它埋在某個歲月深處的荒塚,然後我以它為起點開始拼命地往前跑,拼命地跑,我不知道我跑瞭多久,反正那因為奔跑而帶起來的疾速的風聲已經永遠地存在於我的夢境裡,和我的靈魂相依為命,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它們。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覺察到,我沿著它狂奔的這條路,是環形的。

我想,最初那個名叫麥哲倫的傢夥真是可憐,他航行瞭那麼久,他本想去一個無邊無際的遠方。可是他發現他所能到達的最遠的距離原來就是最初的地方。所以他寫瞭一本書告訴世人我們生活的地球是圓形的,隻不過是為瞭遏制絕望。

從陽臺上回到屋裡的時候我才發現,鄭成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瞭。他居然沒有哭,安靜地呆在嬰兒床裡,臉沖著落地窗的方向。

“你能保守秘密,對吧?”我在心裡這樣問他。

他胸有成竹地看著我,啃著他的小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