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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決 第八章 千山萬水

是陳嫣。

我已經不知道我該怎麼想,怎麼反應。我隻記得,當我註視著同樣驚慌的她的時候,我幾近空白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非常荒謬的場景。我站在講臺上抑揚頓挫地提問滿屋子的學生:“現在我們假設,大伯生病住院的這個情況是可以像摩擦力那樣被忽略不計的,也就是說,我們不去考慮它,那麼眼下甲,乙,丙這三個人,應該做出什麼反應?為瞭求解,首先要做的——非常好,當然是受力分析。那麼我現在想請一位同學上黑板來為我們畫一下甲,乙,丙這三個人,或者說三個物體之間的受力分析圖,這個情況比較復雜,受力分析很容易搞錯,誰來畫?”

誰來畫?你們幫幫我吧。反正老師我也不會畫。

“西決。”小叔在身後叫瞭我一聲,語氣驚悚,就像是一個惹瞭大禍的孩子。

我咬咬牙。一陣空白的,就像正午日光的眩暈終於過去瞭,我想瞭想——準確地說,我做瞭幾秒鐘的努力試圖想一想,可是我什麼都想不出來。我隻能說:“先跟我走,三嬸一個人,在醫院裡應付不來。”

“噢。好的,走,馬上走。”小叔像得瞭大赦那樣慌亂地開始穿外套,“我們走瞭,傢裡出事瞭,我們得馬上去醫院。”我知道他後面那句話不是跟我說的,可是他說話的時候,像是不敢看著陳嫣。

“別忘瞭鑰匙。”陳嫣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鑰匙。”小叔自言自語,環顧四周,六神無主地作瞭一下尋找狀。是我從寫字臺上把鑰匙拿起來放在他衣袋裡的。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有點同情他,同情他在一個女人面前這麼窘態畢露。他是多要面子的一個人,我清楚得很。

我用力把陳嫣關在門裡面,希望老舊的門那一聲傢常的巨響可以驚醒我的噩夢。

小叔比我還糟糕,他又把那串鑰匙掏出來企圖鎖門。他已經顫巍巍地把鑰匙送到鎖孔那裡瞭。“你幹嗎?”我說,“裡面還有人。”我故意這樣講。似乎裡面不過是隨便一個無關痛癢的“人”。

他如夢初醒:“我——”

“行瞭,”我揮揮手,“先去醫院吧。”

大伯躺在我的面前,陷入非常深的沉睡。他的臉看上去比我印象中的要胖很多。圓圓的像是個動畫人物。呈現一種非常奇怪的紫紅色。碩大的氧氣罩遮掩住瞭他飛滿紅絲的鼻頭。他的頭發已經稀疏,我就是看見他發叢中若隱若現的天靈蓋的時候,才驚覺,我似乎已經很多年沒看見他瞭。

他已經這麼老。但是他肥胖,蒼老,和沉睡的樣子,比他年輕的時候可愛得多。

大媽目中無人地坐在他的床邊,我叫瞭她一聲,她沒理我。

鄭東霓精巧的臉型和微陷的眼窩都繼承自她,昔日的鋼鐵西施。大眼睛的美女遲暮之後,多數是可怕的。因為她的眼角會下垂。大媽也不能例外。她的皮膚幹燥,飛滿瞭斑。頭發也一樣,燙得不好,看上去就是澀的,就算洗幹凈瞭,也像是存著龍城的風沙。我相信,當她在鄭東霓這個年齡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允許自己以這樣的面目出門。長久沉墮的生活泯滅瞭她所有嬌滴滴的傲氣。她早在20年前就已修成正果,可以隨時隨地在公共場合投入地罵出不堪入耳的詞匯。

不過她的脊背依然挺拔著。不像大多數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她潛意識裡似乎不能縱容自己的身體那麼懈怠,這可能是那些風華正茂的歲月留下的唯一的遺跡。她沉默著,似乎沒話可講。然後她伸出關節粗大的手指,小心地抹掉瞭大伯緊閉的眼角一粒眼屎。她細細地端詳瞭一會那粒污穢的人體分泌物,然後把它精致地彈到空氣裡。

然後她輕輕地抓起瞭大伯的手。她用自己的雙手捧著大伯的左手,慢慢地摩挲。似乎周圍的一切人一切事情都已經和她沒有關系瞭。小叔說他去跟三嬸一起辦住院手續和交錢,我相信她沒有聽見;我應付瞭一個進來交待事情的護士,她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紋絲不動,似乎那跟她沒有任何關系;然後我跟她說:“大媽,我去下面的超市買點洗漱用具上來。”她如夢初醒,恍惚地說:“好。”她說“好”的時候,把大伯的那隻手抱得更緊,好像在輕輕托著一隻受瞭傷的小鳥。

我出門的時候,聽見她輕輕地說:“你就喝酒吧。”然後,她嗔怪地笑瞭。

當我們大傢重新回到病房裡來的時候,她轉過身,灰黃,暗淡的臉龐上掠過一絲非常溫暖的表情,安靜地跟我們說:“辛苦你們瞭。大傢都累瞭,都回去吧。”

那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他們是在和平共處。他們吼叫瞭這麼多年,廝打瞭這麼多年,互相羞辱瞭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偃旗息鼓瞭。他像個嬰孩一般終日單純地需要照顧,她像個母親一樣滿懷著牽腸掛肚的溫柔。這真是一件讓人不習慣的事情。

不過,任何事情到瞭最後都是一個習慣的問題。比如我知道自己最終能習慣大媽對大伯的無微不至,比如我也知道我最終還是能習慣小叔現在和陳嫣在一起。

但是我不願意想這件事。我一想起來就惡心——這不是修辭,是真的惡心。一種很生猛的力量蠻不講理地撕扯我的胃。我沒有回憶的力氣,更沒有力氣來用我的大腦為這件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我經常待在醫院裡,還好眼下我可以做的確實有很多,這樣我就可以減少和所有人碰面的機會。

我在病房裡度過每一個夜晚。因為總得有人來接替大媽,讓她睡上幾個小時。不過隻要她醒著,我就像是個擺設。大媽幾乎什麼都不讓我插手,她沉默地,有條不紊地做一切的事情,擦洗,幫大伯翻身,看點滴,喂他吃那些在我看來和嬰兒米粉差不多的食物,然後清理他的排泄物。大伯時睡時醒,就算睜著眼睛的時候也不能講話。他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總是一副在發呆的樣子,就連眼神也是日復一日的一潭死水。而且很可能,他的餘生裡隻能這樣呀呀學語地活著瞭。他嗓子裡不斷地發出斷裂的,沒有意義的音節,帶著沉重的嘶啞的喘氣聲。

可是大媽總是笑著,煞有介事地回應那些零亂的聲音:

“太燙瞭是嗎,對不起。”

“癢?哪裡?我幫你抓。不對啊,不是這兒,那是哪兒?別急嘛,我又沒有讓你指給我看,我知道是什麼地方。真是的,事兒還挺多。”

“不好吃,我也知道不好吃。可是怎麼辦呢,你現在連嚼東西都不會,你怨誰?真難得你還操心我吃什麼。我的夥食比你好得多,你是嫉妒我吧——”

她就是這樣自說自話,並且配合著措辭微妙地調整著表情。那種場景看多瞭很恐怖,就像一出永遠沒有高潮,也永遠沒有落幕跡象的獨角戲。

我並不覺得那個躺在床上的蒼老的嬰孩是我的大伯。我似乎根本就不認識他。喂他吃米粉的時候總有食物的殘渣從他嘴角留下來,一路暢通無阻,在他的下巴或者面頰上劃著醃臢的軌跡。我替他難為情,他自己卻理直氣壯地維持著呆滯的神情,大媽也一樣理直氣壯得很。一邊替他擦嘴一邊笑話他。

他們倆似乎都不再是原先那對糟糕的父母,而是兩個被貶入凡間的老天使。在成熟的人海中,笨拙地維持自己的無邪和原始,為瞭給自己加油打氣,不得不把無能為力變成一個莊嚴的儀式。

於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裡聽見瞭這樣的對白。

先是大伯沒有意義地發出“嘶,嘶”的聲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很固執,把這個單調的聲音沙啞地重復瞭很多次。

然後大媽抓住他的手,語氣充滿寬容:“你別做夢瞭。東霓她不會回來的。”然後她把他的手貼在臉上,來回地摩擦。

“嘶,嘶”的聲音低沉瞭下去,但是還在不屈不撓地持續。

“我跟你說瞭多少年啊,”大媽非常抒情地嘆氣,“東霓她是你的女兒,是我們倆的孩子。沒錯,為瞭從清平縣調回來,我是和那個人睡覺瞭。其實他也不是個壞人,至少他沒有騙我,他得到他要的東西,也真的幫瞭我的忙——要知道那個時候,想要騙我這麼個什麼都沒有,但是還想求人的女人,多容易呵。我知道——”她柔情似水地微笑,“你們男人最怕的就是丟面子。但是現在你不能上來打我瞭,所以我得告訴你,我就是這麼想的,我一點都不恨他。誰願意待在清平縣那個窮地方過一輩子呵,我不甘心。可是呵——”她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肥大的臉,“東霓不是他的孩子。東霓的脾氣多像你呀,死犟死犟的,什麼道理也說不通。她怎麼可能是別人的孩子呢?”

我慢慢地退到瞭病房門外的走廊上,深夜裡悠長的走廊裡,總會刮著一股長驅直入的穿堂風,穿透瞭我的身體。醫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堅信,總是會有幾個剛剛辭世的靈魂和我相安無事的擦肩而過。雖然我看不見他們。但是我能感覺得到,那種被世人稱做“鬼”的,溫柔的呼吸。

這個時候我看到小叔從遠處的燈光深處走出來,因為明暗的關系,有種風塵仆仆的錯覺。他羞赧地對我說:“我來接替你。你已經在這裡呆瞭好幾個晚上瞭,你回去睡吧。”

我點點頭。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我主動說:“小叔,這種事情,隻要你情我願就不是錯。你不用想太多。隻是我往後,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對你推心置腹,我沒有什麼話好和你講瞭。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後我一個人來到醫院的大門口。深夜的龍城就這樣和我撞瞭個滿懷。醫院門口的這條街,夜夜燈火不熄。全國各地的風味小吃店靜靜地待在各自盤踞的地方,等待著那些照顧病人的人們進來吃宵夜。庸常生活總是會在心力交瘁的時候給人一個恰到好處的擁抱,提醒你,活著這件事,並不總是那麼艱辛。

我的電話接著響瞭。裡面傳出來一個疲倦的聲音:“西決,是我,我回來瞭。”

他們都說一個女孩子出國以後會長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還好,鄭東霓沒有。

我像個博物館講解員那樣,帶著她穿越人民醫院那些復雜的走廊。她跟在我身後,一言不發。我已經記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面朝天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隻要醒著,她臉上就帶著妝。看到我的時候,她對我笑笑,她說:“嘲笑吧,我變成瞭貨真價實的黃臉婆。”

其實她不施脂粉的樣子更年輕。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讓她樸素瞭下來。她穿瞭一件很簡單的格子外套和一雙平底的靴子。襯得她的臉更幹凈。

我們終於停在瞭大伯的病房門口。

她說:“你先別進來。”我瞭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單獨待一會。

但是兩秒鐘以後她就跑瞭出來,一副驚疑的表情:“西決你開什麼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驚訝。

她照我肩膀上打瞭一下:“裡面床上的那個是個什麼東西?根本就是條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兒去瞭?”她突然間住瞭嘴,頃刻間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勵她:“我陪著你進去。”

大伯還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澤奇怪,看上去腫脹的臉。大媽這個時候出現在病房門口,手裡拿著空臉盆。

大媽看到鄭東霓,點點頭,說:“他還要睡幾個小時才醒。你跟著西決回三叔傢,過一會再來。”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兒剛剛經過千裡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來。”鄭東霓冷冷地說。他們傢的人就是這樣,從來不稱呼對方。

“先回去吧。”大媽笑瞭笑,“你在這裡也沒有用,一會你三嬸會來。多你一個人,我們都礙手礙腳的。”她自如地說,“其實你回來做什麼。這麼大的人瞭,做事情還是沒有腦子,你三叔三嬸這幾天都挺辛苦,你跑回來人傢還得照顧你。”

我默默地註視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鄭東霓很尷尬地站在那裡,然後,我在她的眼睛裡又看到瞭那種熟悉的,一瞬間被仇恨點燃的東西。

她挺直瞭脊背,仰起臉,慢慢地說:“他情況嚴不嚴重?”

大媽漠然地說:“他現在不會講話瞭,面癱,也不大能走路。不過醫生說,恢復得好的話,還是可以拄著拐杖走走的。——你不用這麼看著我,我不會跟你要錢,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能想辦法應付。”

“是嗎?”鄭東霓像她少女時那樣,粲然一笑,“他怎麼還不死啊。”

大媽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當他死瞭。反正我會照顧他。沒有人會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來。”

“給我一點他的頭發我就走。”鄭東霓緊緊地盯著大媽,“這件事情你已經拖瞭好多年。”

“我說過,”大媽嘴角邊深刻的紋路緊張地若隱若現,“我活一天,你別想。你這輩子就是他的女兒,你不甘心也沒用,想做鑒定除非我死。”

“我不會罷休的,”鄭東霓惡狠狠地說,“總有一天我要證明,我和這個人沒關系。”

“那你想做誰的女兒?”大媽從鼻子裡輕蔑地哼瞭一聲,“那個當初和我有過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鋼鐵公司的副總,你想去當人傢的女兒?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傢兒女雙全,憑什麼認你。就憑你,十幾歲就到新加坡去賣色相,哪個有頭有臉的人傢敢要這樣的女兒?”

“彼此彼此。”鄭東霓揚起臉,“你又不是沒賣過。我從小就看著這個男的因為你去賣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點廉恥都不要,到頭來還滿嘴都是替嫖客說話。賤。就憑你也好意思讓我叫你‘媽’?”

大媽微微一笑,放下手裡的水杯:“當初我要是不去賣,你今天就隻能在清平縣的發廊裡給人洗頭。100塊錢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兒還有今天,能賣到美國賺美鈔去?你憑什麼不叫我‘媽’?飲水總得懂得思源吧。”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慶幸自己父母雙亡。

“你媽瞭個B。”鄭東霓嬌媚地瞇瞭一下眼睛。

“嘴巴放幹凈一點,我媽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瞭瞭,一把從後面把鄭東霓緊緊箍住,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倔強地掙紮。我在她耳朵邊說:“走吧,走吧。算我求你瞭。這樣有什麼意思?這兒是醫院。”

我忘記瞭,他們傢的人早就可以無視公共場合和私密場合的區別。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時候,也隻好跟著學習無視整個病房的人投射在我們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聽到她肩膀的關節輕微的聲響。

我們終於來到瞭醫院的花園裡面。她面無表情地坐在花壇的邊緣,然後她抱緊瞭自己的膝蓋,悶悶地問我:“給我煙,行嗎?”

我點上一支,塞進她嘴裡。她像個吸毒者那樣,迫不及待地吸瞭一大口,然後她抬起慘白的臉,滿眼無助的悲涼。

“你在笑話我吧,笑話我丟人出醜,你瞧不起我瞭吧?”她深深地凝視著我,突然微笑瞭一下,“可是我們傢這麼多年,大傢就是這麼講話的。一點都不奇怪。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爸就跟我說,我根本就不該姓鄭。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媽和她的嫖客生下的——這是他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改。”她滿臉都是淒楚的甜美,“你沒見識過吧西決?當然瞭,你的爸爸媽媽都是工程師,都是有文化有教養的人,西決你知道麼,小的時候我有多羨慕你,我羨慕你有一對那麼相愛的爸爸媽媽,我真的願意和你換,就算是做孤兒我也不在乎的。因為做你爸爸媽媽的孤兒一點都不丟臉——”

我蹲下身子,兩隻手掌覆蓋在她的膝蓋上,用力地按瞭按。我說:“都過去瞭。你現在早就長大瞭。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著。你脫胎換骨瞭懂麼?不用怕,真的都過去瞭。”

“西決。”她出神地看著我的身後,“在飛機上的時候我還想著的,我這次要親口跟他們講,我懷孕瞭。”眼淚湧到瞭她的眼睛裡,“可是一見面,還是照舊。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把那支香煙從她嘴上奪下來,扔在地上狠狠踩滅瞭:“那你還抽!”我責備地看著她。

“我這種人有可能教育好一個孩子嗎西決?”她悲切地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個親子鑒定。我不是這個傢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28歲瞭西決,我要做另一個人的媽媽瞭——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那麼自私的一個人,我除瞭化妝、除瞭吃喝玩樂、除瞭花錢、除瞭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麼都不會,我自己的父母連什麼是廉恥都沒教給我。我能教給我的孩子什麼啊——”她神經質地自言自語著,眼睛裡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記瞭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遠處傳來瞭鄭南音元氣十足的喊聲,她遠遠地朝我們跑過來,一隻手費力地管束著她肩上那隻斜跨的運動背包的帶子。

“我不就是國慶節大假跟同學出去玩瞭幾天嗎?”她氣喘籲籲地說,表情一貫的無辜,“我才走瞭幾天呀,怎麼發生這麼多的事情呢?大伯是不是變成植物人瞭哥哥?怎麼什麼話也聽不懂呀?”

她大概是註意到瞭鄭東霓臉上的淚痕,她誇張地伸出雙臂準備熟練地撲過去:“姐姐——”我在旁邊抓住瞭她的胳膊:“輕一點。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的。”南音臉上頓時被一層驚喜點亮瞭。

“真的啊?”她歡呼,“我很快要當小姨瞭,對不對,姐姐?”我點瞭點頭,可是鄭東霓依然呆若木雞,南音不耐煩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後她慢慢地蹲在鄭東霓面前,眼睛流光四溢地註視著鄭東霓的腰帶:“小傢夥——”她笑瞭,“小傢夥——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輕輕用指尖探瞭探東霓的肚子:“小姨——記住瞭沒有,我就是你的小姨。”

鄭東霓突然緊緊地摟住瞭鄭南音。鄭南音也非常熟練地摟住瞭鄭東霓。

“小兔子你還記得嗎?”鄭東霓的眼睛不知道註視著我身後的什麼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瞭一下力,把鄭南音緊緊地箍在她的身體裡面,“你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開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帶著你去買。然後你到我們傢樓下等我一起去商場。我要你上樓來,你死活都不肯,就是要在樓下等著,你說,我不去你們傢,我害怕你爸爸媽媽。你還記得嗎——”

我彎下腰,有點緊張地摸摸她的臉。“鄭東霓?”我叫她。

她不理會我,依舊自顧自地說下去。臉上的表情是種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們打架經常就是為瞭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決。”她笑瞭。她慢慢地說著,都是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她什麼都記得。一點一滴,都是她深藏著的屈辱。

鄭南音這個時候很費力地從她的臂彎裡探出頭來:“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這麼箍著我,我出不來。”她的樣子像是一個落水的人奮力地掙脫一團亂麻般地水草。

被我救出來的南音很惶恐地問我:“她怎麼瞭?”

我們兩個束手無策的人隻好先把她帶回傢。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順從地跟著我們。隻是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讓她停下來。她不停地說,語氣都是很平緩的,沒有什麼特別大的起伏。可是聲音源源不斷。上車,下車,走在小區裡,按電梯按鈕,上樓——她說話的聲音已經開始壓迫我大腦裡的神經。南音每隔兩分鐘就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試試,憂心忡忡地說:“她並沒有發燒啊。”

她蜷縮在沙發上,看上去很美很懶散。但是正是這樣的懶散才讓我們害怕。

“西決,你知道嗎?有一回因為2000塊錢,他們打起來。我不記得他們要用那2000塊錢做什麼瞭。我爸爸要去銀行取,我媽媽不準。我媽媽說那樣會損失掉定期存款的利息。於是他們就打起來。每次都是這樣的,誰都不肯讓一步,打完瞭恐怕都忘記瞭原因。所以我就跑到三叔傢,我想去跟三叔借2000塊錢,因為我馬上就要考試瞭,我想要用這2000塊錢讓他們安靜一晚上,給我一點時間看看書。我已經走到瞭三叔傢門口,可是我還是沒有敲門。因為我知道三叔一定會借給我的,所以我才覺得丟人。然後我就去找我們班裡一個男生,他傢很有錢,他一直都在追我,隻不過我嫌他長得太醜,一直不肯給他好臉色。我把他叫出來的時候,他受寵若驚的。我說我現在就和你好,跟你談朋友。你想怎麼樣都可以,但是你無論如何都要給我2000塊錢。後來,他因為偷他爸的錢被暴打瞭一頓,可是我呢,我並沒有遵守諾言跟他好,我隻讓他親瞭我一下,沒幾天我就和別人在一起瞭。他質問我的時候,我說,你有證據嗎,你憑什麼說我拿瞭你的錢?他一定恨死我瞭吧。那是我第一次拿男人的錢,14歲,一旦開始,就是真的開始瞭——”她笑瞭,笑給自己聽。

“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有一天他倆互相把對方打死就好瞭。他們為什麼一直那麼健康地活著呢。他們死瞭,我就可以和你一樣,跟三叔三嬸,還有南音一起生活。”

“那個人跟我說,他是酒吧經理。他把麥克風給我,說你上去唱一首,你要是唱得好,我就帶你去新加坡賺錢。我那時候什麼衣服都沒有,也不懂得化妝。可是我隻是覺得,臉上一點顏色都沒有的話,臺上的燈光打下來會不好看的。那個酒吧的吧臺上有一支不知道是誰的口紅。很舊,很臟,都有一點幹瞭。說不上來是什麼顏色的。我偷偷地把它塗上瞭。可是我太用力瞭,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把那支口紅弄斷瞭。我當時心裡很慌,我趕緊把斷瞭的部分悄悄放回去,擰上蓋子。站在臺上唱歌的時候我心裡一直想著口紅的事情。我害怕它的主人會回來發現是我幹的。我就這麼一邊害怕,一邊把歌唱完。我想我鐵定砸鍋瞭。可是沒有想到,那個人問我,你真的是第一次上臺嗎,難得你一點都不做作,臉上那種傷心的表情都是自然的,不像好多女孩子,一看就是裝出來的。”

鄭東霓終於安靜瞭下來,兩行淚非常幹凈,非常迅速地沿著她的面頰滑行,她嘆瞭一口氣,我倒是在她的這聲嘆息裡嗅到瞭一點好不容易才回來的“理智”。她看著我的眼睛,她說:“他說,我會紅。我會顛倒眾生。可是,我沒有。”

說完,她就閉上瞭眼睛。

沒過多久,她呼吸的聲音變得緩慢。我知道她睡著瞭。

南音幫她蓋上瞭一床被子,然後難過地看著我說:“她是不是瘋瞭?”

“烏鴉嘴。”我瞪瞭她一眼。

這個時候,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著實讓我們倆非常惱火。還好鄭東霓隻是有些不滿地在沙發上翻瞭個身,依舊沉睡。

“西決,我是——我知道你這兩天很忙。但是我還是想找個時間,跟你好好談談。”

我深呼吸瞭一下,非常無奈地說:“陳嫣,沒什麼可說的。你我已經分手,原則上你願意跟誰在一起,我都沒有資格過問。”

“西決,我真的有事情想要解釋——”

“不用解釋。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電話那頭的陳嫣像是在下非常大的決心,終於咬瞭咬牙似的,斬釘截鐵地說:“那你知道嗎,我就是唐若琳。”

這個世界就在一秒鐘之內歸於寂靜。我想可能是響徹我的耳朵的那種尖銳的耳鳴聲,幫我掩蓋瞭真實世界裡一切瑣碎的雜音。就在這麼一片灰白的像堵墻的寂靜中,我聽見她說:“現在,你願意來見我瞭,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