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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薔薇下的刺

1

“帶刺的花有多少,你知道嗎?”韓曉婷坐在座位上,慢吞吞地問著劉濤。

劉濤在韓曉婷的辦公室裡嚇得說不出話來。窗外的風忽然吹進來,撥動瞭劉濤和韓曉婷的秀發,吹亂瞭她們的臉頰。她們都很美,隻是一個盛氣凌人,一個面露膽怯。

韓曉婷繼續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在問你問題時,不允許你不說話。”

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窗簾也沒有拉上,聲音從門內傳到門外,公司其他人都在有意無意地聽著這場領導對下屬的發難。

韓曉婷說:“不說是嗎?那就說說這份文案為什麼寫得這麼有個性吧,準確來說,為什麼寫得這麼爛吧。”

劉濤持續不說話,捏緊瞭拳頭,低下瞭頭,然後小聲地反駁著:“不爛。”

“不爛?我看你連基本常識都沒有!你竟然給對方手機發佈會的場地提供薔薇,你是不是有毛病?萬一紮到人怎麼辦?”韓曉婷繼續盛氣凌人地說著。

劉濤把頭壓低,想找個洞鉆進去。

外面的同事顯然都聽瞭進去,他們有些好奇地抬起頭聽,有些埋著頭偷偷地聽,有些不想聽卻又不得不聽。

韓曉婷起身,把臉貼近劉濤,好像要吃掉她,好像對她工作的不滿已經轉化成瞭對她的憤怒。她們的恩怨在十年之後被再次激起,她繼續說:“今天我就給你上上課。玫瑰、薔薇、月季花、枸骨、枸橘、皂角、蕁麻,還有仙人掌都是有刺的,以你的智商,至少應該知道仙人掌不是花。”

韓曉婷的桌子上,放著月季花,月季花旁是一沓文案。

這些年,韓曉婷一直喜歡帶刺的植物,尤其是帶刺的花。

劉濤不敢作聲,隻是低著頭。此時,門被敲響,韓曉婷的秘書汪苒走瞭進來,她說:“韓總,抱歉打擾瞭,有一份文件需要您簽字。”

這暫時解救瞭劉濤。韓曉婷看瞭一眼文件,再看瞭一眼劉濤,接著說:“你走吧,重新寫一份文案!”

劉濤轉身準備走。

韓曉婷頭也沒抬,說:“下午五點前,交給我。”

此時是下午三點,陽光照射到辦公室的另一邊,兩個小時寫一篇文案,肯定是來不及的。

劉濤想瞭想,轉身走向韓曉婷的桌子,準備拿走文案,韓曉婷依舊沒抬頭,當著劉濤的面將文案全撕掉瞭,然後對劉濤說:“這種垃圾文案,你別想改一改就拿來糊弄我,不可能!重寫!”

劉濤咬著牙,轉身離開辦公室,眼裡全是委屈的淚水。

“世界殘酷,江湖險惡,人心可畏,我還年少。”

這是劉濤成名後,寫給所有人的一句話。

2

劉濤沮喪地回到傢。

所謂傢,就是一個被隔出來的單間。整個兩居室被拆分成七戶,她住的隔斷間滿打滿算不到十平方米,上下鋪,兩個人住,自己住在下鋪,上鋪是公司的同事,也是自己在公司唯一的朋友——王薇薇。

王薇薇性格隨和,單純可愛,是公司的老好人。

此時她正在上鋪靠著枕頭,瘋狂地打著當時最火爆的遊戲。她用餘光看到劉濤回到宿舍,頭也沒抬地問:“加班瞭?”

劉濤沒接茬兒,打開電腦,在自己床上重新開始寫給客戶的文案。

五點前,她確實趕交瞭一份新文案給韓曉婷,卻被再次否定瞭,還是公開的。

王薇薇一邊打遊戲,一邊為她不平:“我覺得你寫得挺好的,她說的花帶刺的確是個問題,但也不是主要問題啊,不能把你批評得一無是處啊,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瞭。”

劉濤嘆瞭口氣,盯著電腦,沒說話。

倒是王薇薇關瞭電腦,像個小孩似的嘰嘰喳喳:“韓總明顯是故意為難你,這是赤裸裸的職場暴力啊,你得罪過她嗎?我怎麼覺得從你第一天進來她就在為難你呢?你跟你叔叔說瞭嗎?”

劉濤這才說話:“我能怎麼說啊?跟我叔叔說他介紹的工作領導是個暴君?何況……”

王薇薇嘆瞭口氣,說:“所以啊,上大學多學一項技能,畢業就少求一次人啊。”

劉濤也嘆瞭一口氣,繼續打著字:“你不懂,她這麼對我是有原因的。”

王薇薇從床上跳下來,邊對著鏡子化妝邊說:“能有什麼原因,要麼是工作壓力大,要麼就是更年期提前瞭。”

劉濤看瞭一眼王薇薇,問:“你化妝幹嗎?”

王薇薇有些羞澀地說:“那傻子約我出去吃飯。”

劉濤笑著說:“看把你高興的。”

王薇薇問劉濤:“你那位呢?”

劉濤繼續打著字,說:“他今天加班,估計要到深夜瞭。最近他一直在忙,也不接我的電話。”

王薇薇化好妝,看瞭一眼堆滿東西的衣櫃之後對劉濤說:“這個包借我用用?”

劉濤點頭,說:“那是我最好的包瞭。”

王薇薇笑著說:“知道你最好瞭。”接著,王薇薇出門,帶著滿臉的春光。

狹小的房間裡,隻剩下她一個人瞭。外面車水馬龍,偌大的北京城,每個人都顯得如此渺小又無能為力。

孤獨中,劉濤打電話給她的男朋友王橙宇,那邊依舊是忙音,沒人接,她又打瞭幾次,終於還是放棄瞭。

他們在一起多年,劉濤就是為瞭王橙宇才來北京的,可是,她卻慢慢發現他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而現在,王橙宇甚至不接她的電話。

此時的王橙宇並沒有閑著,他正在韓曉婷的豪宅裡和她喝著1996年的拉菲。

王橙宇戴著眼鏡,臉上有一塊明顯的醜陋胎記。

韓曉婷坐在王橙宇的身旁,視線嘗試著避開他的胎記。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準確地說,是王橙宇緊緊抓住瞭韓曉婷的手。韓曉婷對王橙宇說:“和她分瞭吧,我和她曾經是同學,太知道她是什麼人瞭。”

王橙宇一把摟過韓曉婷,笑著說:“我和她分瞭,那我豈不是單身瞭?”

韓曉婷說:“那你懷裡摟的,難道隻是一朵花?”

王橙宇說:“就算是一朵花,也是最美麗的薔薇。”說著,他笑著吻瞭過去。

韓曉婷用手擋住他的嘴,說:“你知道我喜歡薔薇,可是你知道薔薇是有刺的嗎?”

王橙宇拿開她的手,說:“就算有刺,我也願意遍體鱗傷。”說著,王橙宇撲瞭過去,韓曉婷手裡的酒杯摔在瞭地上,摔得粉碎,伴隨著王橙宇的喘息聲,韓曉婷嘴角上揚。

人生是一場長跑,看誰能笑到最後。

韓曉婷這些天一直在想這句話。並且一邊想著,一邊得意地笑。

完全不知道發生瞭什麼的劉濤,在狹小的房間裡翻開瞭高中時候的合照,她看見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很開心,而遠處的韓曉婷卻面無表情,沒有一絲笑容。

照片的背景,是學校那片獨特的薔薇,它們正燦爛地開著。

3

十年前,建國中學高一(3)班的教室裡人頭攢動,剛入學的新生們亂成一團。他們剛剛結束瞭假期,興奮地回到學校,迎接高中的第一天。

有人說高中生活是蜜,有人說高中生活是藥,無論是什麼,終於該每個人用心品嘗瞭。

學生們尋找著屬於自己的座位,卻發現班主任沒有提前安排,大傢隻能隨便坐瞭。

窗外是知瞭的叫聲,教室裡是同學們嘰喳的說話聲。

劉濤那年15歲,含苞待放,對高中生活充滿憧憬。

她進入教室時,教室裡已經沒什麼空座瞭,隻剩第一排那幾個和老師幾乎零距離的空座。學生時期,沒人喜歡坐第一排,第一排意味著不自由,意味著上課失去瞭睡覺的權利,意味著減少瞭和同桌搭訕的機會,意味著不能回頭和後面的異性聊聊昨天看的動畫片。

劉濤剛進教室,後排的兩個女生就尖叫著打起瞭招呼,拼命地向她招手。劉濤走到後排,笑著對兩個女生說:“張蓓、張蕾,你們也在三班啊。”

她們拼命地點頭,開心地笑著。

張蓓、張蕾是雙胞胎,蓓蕾,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出自名篇《追和白舍人詠白牡丹》:“蓓蕾抽開素練囊,瓊葩薰出白龍香。”她們的父母喜歡古詩,也喜歡其中的韻味,於是給她們起瞭這兩個名字。

她們的母親中年事業有成後竟發現有瞭身孕,還是一對雙胞胎,欣喜若狂。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兩朵花一直到高中都沒開,不僅沒開,還凋謝得厲害。

她們小的時候沒有太多的陪伴,但凡需要什麼,父母總能及時給予,就算沒有,她們在傢哭鬧或者摔東西,總能解決問題。她們的學習一塌糊塗,中考成績更是慘不忍睹,在學校整天惹事,把傢裡的壞習慣帶到瞭學校。

借助父母的強大關系和財力,她們以低分進入瞭建國中學的高中部。

劉濤和她們初中就在一個班,雖然交流不多,但關系還算不錯。看見熟人,劉濤喜出望外,笑著說:“後排都成你們的寶座瞭?”

張蓓嬉皮笑臉地說:“要不你也趕緊加入我們?”

劉濤看瞭一眼前排,說:“我也不想坐第一排,可是後排沒位置啊。”

張蕾指瞭指旁邊的那個女生,劉濤轉過身,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女生。

她很瘦小,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衣服上還有沒洗凈的油漬。她正拿著一本書,看得入神。雖然沒怎麼打扮,但依舊能看出是個美人坯子,在青春的夏日裡,格外顯眼。

張蓓和張蕾一起給劉濤使瞭個眼色,劉濤點點頭,然後走過去,先是禮貌地說:“同學,你能坐到前面去嗎?我看你戴著眼鏡,在後排不太方便看黑板。”

女生抬起頭,沒有正眼看她。

劉濤拍瞭一下她的肩膀,重說瞭一遍剛才的話。

女生冷冷地回答:“不用,謝謝,我就想坐在這裡。”

劉濤有些尷尬,但卻無能為力,她看瞭一眼張蓓和張蕾。

張蓓忽然站起來,拍瞭一下桌子,沖著女生喊瞭一句話:“你坐前面去!這個位置是我們的。”

女生抬起頭,有些不服氣地看瞭她一眼,說:“誰說這是你們的瞭?”

張蕾也站瞭起來,說:“你是在建國附中上的初中嗎?我們三個都是。”

張蕾一旦開始用“我們”,說話的聲音也就大瞭一倍。

女生有些不懂,還是沒有抬屁股起來的意思,她說:“那又怎麼樣呢?”

劉濤也被點燃瞭情緒,說:“不怎麼樣,前面不是有位置嗎,你為什麼不坐前面去?”

女生說:“因為我先來的,你為什麼不到前面去?”

劉濤說:“那我跟你好好說話,你憑什麼不理我?”

女生說:“我為什麼要理你?”

張蕾走瞭過來,一把把那個女生的書包從抽屜裡抽出來瞭一半,說:“我看你是有點兒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女生一把拉住瞭書包,書包飄蕩在空中,被兩邊拉扯,女生說:“你們真是不講道理!”

劉濤在一旁看呆瞭。

張蓓看張蕾憤怒瞭,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也跳瞭出來,拍瞭一下女生的桌子,說:“我給你三秒鐘,你到前面去,要不然後果自負。”

說完,張蓓開始倒計時,張蕾跟著一起數,劉濤在一邊,惡狠狠地看著這位女生。當她們喊到“一”時,班主任王老師走瞭進來,看著亂哄哄的班級,大喊瞭一聲:“幹什麼啊?上天瞭?這才第一天,這麼囂張?準備上課!”

張蓓憤憤不平地回到座位上,張蕾也撒瞭手。女生書包裡的文具和書一下子撒瞭一地。女生立刻蹲下來撿,劉濤故意用腳踢瞭一下落在地上的雜物,女生一把抓住瞭劉濤的腿。

劉濤死命踢瞭她一腳,掙開瞭她的手,這時王老師在一旁喊著:“劉濤在那兒站著幹嗎?你到前面來坐!”

劉濤憤憤地拿著書包,走到瞭第一排,先給雙胞胎做瞭個鬼臉,然後瞪瞭一眼身旁的那位女生,賭氣地坐下瞭。

王老師開始說話:“位置先這麼坐,以後再調整。上課不要交頭接耳,有什麼事下課解決,好,咱們開始上課。”

正在此時,上課鈴響瞭,清脆的鈴聲讓大傢肅然起敬,卻讓張蓓、張蕾、劉濤三人咬緊瞭牙關。

那是個炎熱的夏天,炎熱容易讓人浮躁,青春容易讓人浮誇,軟弱容易讓人憤怒,無知容易讓人產生攻擊性。

從老師的點名中,大傢知道瞭這個姑娘叫韓曉婷。

4

韓曉婷傢庭不幸。她父親在一場車禍中去世,母親從車裡被救出來時,重度昏迷,懷裡還抱著一直在哭的她。幾天後,醫生說手術成功,可惜母親卻從此失去右臂,而且此後母親話也很難說清楚,變成瞭口吃。

幸運的是,韓曉婷自己沒事。

從此,韓曉婷成瞭母親的全部。

隨著韓曉婷慢慢長大,她逐漸發現瞭自己和別人的不同,別人的傢長會都有父親參加,而自己的從來都隻有母親參與,為此經常被班上的同學笑話。

但韓曉婷沒有感到羞恥,她開始明白,母親養育自己不易。她告訴母親,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永遠不讓母親失望。等她大學畢業找到好工作後,賺到錢,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母親說話結巴,加上手臂缺失,不得不辭掉穩定的工作,做一些小本生意,艱難地過日子。

母親不太願意見人,因為表達能力不好,除瞭做小本生意,剩下的時間就在傢裡照顧韓曉婷。

她時常鼓勵女兒,讓女兒一定要好好學習。女兒也爭氣,沒有桌子,就在門外的石頭上寫作業;沒有燈,夜裡就打著手電筒看書。經過初三一年的努力復習,中考她拿瞭全班第一。

韓曉婷考上建國中學那年,母親激動地拿著錄取通知書在村裡跑瞭起來,一邊結結巴巴地表達著,一邊流著激動的眼淚,直到全村的人都清楚瞭她想表達的意思。

一些人為她高興,一些人笑她一個結巴終於看到曙光瞭,總之,她確定大傢都知道瞭這件事之後,才開心地回到傢。

接著,韓曉婷去瞭縣城,進瞭縣城最好的建國中學。

韓曉婷不太懂得如何與別人交流,好在十分能吃苦。高一那年,人人都很懵懂,老師輪番轟炸,不停地講述著高考的重要性,講述著他們的學長學姐們成功與失敗的案例,借此激勵和警醒在座的每個人,大傢目不轉睛,一直看著老師,生怕落下瞭什麼重要信息。

知瞭天天叫,太陽想要曬化每一個人。一到中午,大傢就困得一塌糊塗,張蓓、張蕾坐在最後一排,她們永遠躲在一堆書的後面,要麼趴在桌子上流著口水,要麼倒在桌子上看著漫畫,學習從來都是三分鐘熱度。一段時間後,大傢也就習慣瞭。

全班隻有韓曉婷認真地看著黑板,時不時還舉手發言,她記得自己的使命,知道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每次舉手,張蓓、張蕾都用鄙視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她們上課所做的才是應該的。

韓曉婷喜歡一個人待著,每次下課,她都會獨自走下樓,去看看學校裡的那片薔薇。那片薔薇很美,香味撲鼻,每次聞到,她都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考到瞭這裡,因為努力,才能看到這美景,那麼就繼續努力爭取看到更大的世界吧。

她給自己加完油,洗把臉再回到教室繼續上課。有時,她還把自己想說的寫在日記本中。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來瞭,經過三天如火如荼的考場廝殺之後,老師拿著厚厚的卷子走進教室,全班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師莊嚴地走上講臺,像是盯著自己的未來。

老師從最後一名開始念成績,他大聲地念著,仿佛想讓每個人都記住這一刻:“今天念成績,是想讓你們記住自己的排名,如果下次還是沒有進步,不好意思,我就會讓你們坐在第一排——我的眼皮底下,我看你們還敢不敢不好好學習。”

說完,老師瞪瞭一眼張蓓、張蕾,然後念出瞭她們的名字:“第五十四名,也就是倒數第一名——張蕾!第五十三名,張蓓!你們還真是雙胞胎!”

兩人低著頭上臺拿卷子,面面相覷。老師看著她倆同時走上來,有些分不清,就問:“誰是張蕾,誰是張蓓?無所謂瞭,反正都是倒數,名次你們自己回傢分吧。”

忽然,全班開始哄笑。

老師不好再多說什麼,畢竟誰都知道她們來學校就是為瞭一個學歷。兩人不好意思地回到座位上,斜眼一看,發現韓曉婷也在笑。

張蓓提醒張蕾看瞭看韓曉婷,張蕾故意一腳踢到瞭韓曉婷的凳子上,韓曉婷看瞭她們一眼,假裝什麼也沒發生,收回瞭笑容。

名次念到後面,老師口幹舌燥,開始放慢速度:“第三名劉濤,第二名肖帥。肖帥和劉濤都不錯,從初中到現在成績一直很穩定。第一名……”老師故意停頓瞭一下,慢慢念出,“韓曉婷。”

老師念完名字,全班都朝那個方向看,看著那個女生。

老師繼續說:“曉婷這次的作文是全班唯一的滿分,寫得非常好,一看就知道她讀過很多書,引經據典,十分動人,得到我們幾個老師的一致好評,大傢要向她學習啊。”

全班鼓掌時,韓曉婷上臺,肖帥轉過身,仔細看瞭看她,目光逼人,這引起瞭韓曉婷的註意,她低下瞭頭,偷偷看瞭一眼肖帥。

而肖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韓曉婷身上,坐在第一排的劉濤,把這兩個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肖帥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傢庭的孩子,中考結束後,就留在瞭建國中學。他不僅會打球,學習成績還非常好,重要的是,十分討女孩子歡心。

老師繼續說:“那麼今天先請韓曉婷同學讀一下自己的文章。”韓曉婷重新起身,拿起試卷,準備上臺,張蕾伸出腳,使勁絆瞭她一下,韓曉婷像一張沒有重量的紙,輕輕地飄瞭起來,然後重重地跌倒在地。

忽然,全班爆發出快活的笑聲。

老師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剛準備說話,卻看到張蕾立刻起身說:“不好意思,我沒看到你過來。”

老師礙於張蕾父母的情面,隻是說:“快站起來,要註意安全,來,讀吧。”

韓曉婷忍住眼淚,在臺上讀出瞭自己的作文。

優美的語句,像盛開的花,且是夏天最香的那一朵。全班同學都在仔細聽,尤其是肖帥,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直到她讀完。

讀完作文,她回到座位,一下子哭瞭出來。

5

韓曉婷的眼淚其實很復雜:一方面是因為委屈,畢竟誰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會委屈;另一方面是因為激動,這是她在高中第一次獲得第一名,她用事實證明瞭從小村莊裡出來的學生也能考到縣城的第一名,她證明瞭自己能在不遠的將來給母親一個她想要的生活。

那天放學,她擦幹瞭眼淚,興高采烈地回傢,想給母親報喜,隻是沒想到自己的噩夢就此開始瞭。

她走到校門口,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韓曉婷!你站住!”

韓曉婷轉身,看到劉濤、張蕾和張蓓走瞭過來。

此時,放學已久,周圍稀稀拉拉沒有幾個人。

韓曉婷推著自行車,轉過頭,問:“你們有事情嗎?”

劉濤嚴肅地說:“今天上課張蓓、張蕾拿卷子的時候,你是不是笑話她們瞭?”

韓曉婷沒有反應過來,於是不吱聲。

劉濤繼續說:“不就考瞭個第一嗎?有必要嘲笑同學嗎?”

韓曉婷有些不滿,說:“我沒有笑。”

張蓓狠狠地說:“我明明看到你笑瞭。”

韓曉婷反駁道:“可是大傢都在笑。”

張蕾的聲音忽然提高瞭幾分貝,說:“我不管大傢笑沒笑,反正我看到你笑瞭。”

韓曉婷知道被找瞭碴兒,不客氣地回復:“我沒有笑,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我笑瞭呢?”

張蕾逼近幾步,鼻子差點兒貼到瞭韓曉婷的鼻子,說:“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嗎?”

說著,劉濤與張蓓也走瞭過去,此時,肖帥從學校裡推著車走瞭出來。

肖帥看到她們四個忽然說:“哈嘍各位,曉婷也在啊!”

肖帥沖著韓曉婷說:“你住哪裡?咱們一起走。”

劉濤接過話,說:“好啊,肖帥,咱們一起走!”

肖帥好奇地問劉濤:“劉濤,你搬傢瞭?”

劉濤回答:“沒有搬傢,還住在西邊。”

肖帥笑著說:“那咱們不順路啊,哈哈,咱們一年前不就聊過這個問題嗎?”

劉濤笑得有些尷尬:“也是,哈哈。”

肖帥再次發出瞭邀請:“曉婷,你呢?”

韓曉婷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但她知道,自己不排斥肖帥,和他一起走也沒問題。可是,韓曉婷剛準備說話,張蓓一把摟住她,像是閨密一般,說:“肖帥,你趕緊走吧,別老想著追姑娘!我們曉婷才不和你一起走呢,她和我們一起住在西邊。”

肖帥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追什麼姑娘啊!我們是朋友。”他撓撓腦袋,“這樣啊,那我走瞭,對瞭曉婷,你的文章寫得特別好,有機會向你請教。”

說完,肖帥看瞭一眼韓曉婷,韓曉婷趕緊低下瞭頭。韓曉婷眼神裡透著恐懼,但肖帥完全沒有察覺,他微微一笑,推著自行車走瞭,他的背影很瀟灑,像是一陣風。他剛走遠,張蓓就轉身對劉濤說:“咱們換個地方吧,別在這裡瞭。”

劉濤跟韓曉婷開瞭口:“韓曉婷,你跟我們去操場吧。”

韓曉婷轉身推著車就走:“我不去,我要回傢。”

張蕾一把從背後掐住韓曉婷的脖子,把韓曉婷和車分開,張蓓趁勢搶走她的車,然後推著朝另一個方向走瞭,她說:“走吧,幾分鐘就完事。”張蕾掐緊她的脖子說:“你沒有選擇的權利。”

6

天色還早,天邊殘留一抹夕陽。

她們四個人,一路跌跌撞撞、推推搡搡地走到瞭西邊的一個廢舊操場,接著,韓曉婷被推到一個堆滿廢磚的角落。

剛停步,張蕾就回身一腳,踢中瞭韓曉婷的肚子,韓曉婷慘叫著捂住肚子,蹲坐在地上。

劉濤有些驚訝,她沒想到張蕾會下手這麼重,但她很快鎮定下來。

張蓓在一旁大笑,笑聲感染瞭劉濤,讓她瞬間麻木,竟情不自禁地笑瞭起來,這一切,就像早被設計好瞭一般。

張蕾向前一步,說:“你不僅賤,還敢跟肖帥眉來眼去,你知道肖帥是誰的嗎?”

韓曉婷抬起頭,對著她大喊:“我沒有。”

張蕾一把托起她的下巴,問:“你沒有什麼?”

韓曉婷咬著牙,瞪著張蕾,狠狠地說瞭三個字:“你等著。”

張蕾又是一巴掌打瞭過去,接著在慣性的作用下,又連續打瞭幾個巴掌,好像正在揮舞一把扇子,啪啪打在韓曉婷的臉上。

韓曉婷用手擋著,一些巴掌落在她身上,一些落在她手上,幾巴掌過後,張蕾邊說邊笑:“我們等著,我們怕什麼?哈哈哈哈。”

張蕾看著張蓓,說:“你也來試試,我手麻瞭,哈哈!”

張蓓走過去,看瞭看韓曉婷,說:“你說說,我們今天上臺時你為什麼笑?”

韓曉婷抬起頭,狠狠地說:“我笑你們這群社會渣滓。”

張蓓抓住韓曉婷的衣服,一巴掌打瞭過去。

那片空地上,除瞭她們沒有別人。那幾個翩翩少女一邊揮舞著巴掌一邊大笑,好像在做遊戲。

天開始黑瞭,黑夜遮住瞭邪惡,讓一切都不為人所知。人心在黑夜中最邪惡,尤其是一群人一起施惡時,群體能讓人更有膽量。

張蓓打得興起,索性抓起韓曉婷的頭發,韓曉婷發出痛苦的呻吟聲,張蕾也撲過去,又是連珠炮般的拳頭,打到她的頭上。韓曉婷咬緊牙關。

張蕾一邊打,一邊問:“你錯瞭沒?錯瞭沒?”

張蓓也時不時揮著手,一邊的劉濤,沒有動手,隻是滿意地笑著。

張蕾、張蓓打累瞭,於是松開韓曉婷,韓曉婷的嘴角多瞭一絲血色。劉濤微笑著走過來,對韓曉婷說:“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的威力,今天先讓你看看,在班上給我學乖點兒,我們還要相處三年呢。”

韓曉婷抬起頭,用充滿紅血絲的眼睛瞪著劉濤,劉濤微笑著貼近她的臉,這個動作,十年後被反瞭過來。

看著狼狽的韓曉婷,劉濤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而這種興奮,明顯是從恐懼演變而來的。當雙胞胎動手,韓曉婷無力地嘶喊時,她在心裡暗暗竊喜。

此時,天已經黑透。黑透的天,是群體作惡的好時機,因為在她們眼中,沒有天沒有地,沒有鬼神,隻有她們,或者說,隻有她們這個團夥。

劉濤滿意地說瞭聲“走”,忽然又回頭補瞭一句:“記住,給我離肖帥遠一點兒,你要是敢和老師說,我們下次弄死你!”

說完,她才滿意地轉身離開。

她們三人騎著兩輛自行車嘻嘻哈哈地遠去瞭,韓曉婷起身,直到她們離開很久後,才蹲在地上哭瞭起來。

操場上空無一人,哭聲在黑夜裡顯得格外淒涼。

忽然,她的電話響瞭,電話那頭是她口吃而且隻有一隻手的母親,她擦幹眼淚,忍住哭腔接瞭電話。

母親焦急地問:“怎麼還沒回傢?”

她忍著眼淚,說:“媽,今天補課瞭。”

母親聽出瞭不對勁,急問:“怎麼瞭?”

韓曉婷說:“有點感冒,鼻子齉瞭。”

母親寬心道:“那就好,回來一定要註意安全,我做瞭你最愛吃的紅燒魚。”

韓曉婷破涕為笑:“真的啊,我都餓死瞭。”

母親也笑瞭,說:“快回來吧。”

掛瞭電話,韓曉婷的眼淚再次流瞭下來,她擦著眼淚推著自行車,知道自己該回傢瞭。

此時,縣城的路燈剛亮,她騎著自行車去公交站,把車鎖在離公交站最近的車棚裡,從公交站還要坐一個小時的車才能到傢。

她蹲在公交車站等瞭足足半小時才坐上最近的一班公交。車上人很少,路上人也不多,空空的街道,空空的心,她從反光窗戶裡看到瞭自己充著血的臉,再次淚如雨下。

7

太陽依舊升起,鈴聲還在繼續響著。

昨天的事情,埋藏在她們心中,所有人繼續投入到學習中。

不一樣的是,韓曉婷開始無法集中註意力上課,她不太敢看旁邊的張蓓、張蕾,而對方卻一直在強勢地盯著她。

她的餘光,總是不聽話地停留在她們身上,容易走神。老師偶爾點名,讓韓曉婷起來回答問題,她總像放空瞭一樣,看一眼張蓓、張蕾,然後使勁地說不知道。

她開始無心聽講,時不時開小差,作業出現明顯問題,像丟瞭魂似的。

在一個下午,王老師找到韓曉婷,讓她去瞭辦公室,問她:“你是不是驕傲瞭?”

韓曉婷回答:“老師,沒有。”

王老師說:“那為什麼總是心不在焉呢?作業也寫得不走心瞭。”

韓曉婷腦子裡回想起劉濤的話,被警告不準告訴老師,於是她說:“沒有,隻是最近有些不舒服。”

王老師問:“是病瞭嗎?”

韓曉婷搖搖頭說:“沒有,就是不舒服。”

王老師笑瞭笑,好像懂瞭點兒什麼,說瞭句讓韓曉婷覺得奇怪的話:“青春期來瞭。”

韓曉婷有些沒弄懂,可還是點瞭點頭。

王老師繼續說:“行吧,但你還是要多學多寫,你是個寫作天才,一定不要放棄,有空的話,多寫寫日記,可以給我看。”

韓曉婷點點頭,想說什麼,又戛然而止。

韓曉婷回到教室,班裡亂成一鍋粥。肖帥看見韓曉婷進來,起身走到她的座位旁。他的手裡拿著一杯剛買的奶茶,對韓曉婷說:“看你最近狀態不好,請你喝杯熱奶茶吧。”

奶茶裡的珍珠還在跳躍著,好像肖帥怦然而動的心。

韓曉婷接過奶茶,又看瞭一眼旁邊的雙胞胎,尷尬地說:“謝謝你。”

張蓓在一邊陰陽怪氣地說:“喲,挺殷勤的啊。”

肖帥看瞭看張蓓:“我們就是普通朋友,你瞎叫什麼啊?”

張蕾也加入瞭話題,說:“還捍衛起來瞭,我們能說什麼呢?哈哈哈。”

肖帥沒有理她,隻是拿出一個本子,遞給韓曉婷,他蹲瞭下來,說:“曉婷,這是我昨天寫的作文,你幫我看看寫得怎麼樣,跑題沒。”

韓曉婷打開本子,一行行清秀的字映入眼簾。

忽然,上課鈴聲響瞭,肖帥說:“你先看,對瞭,晚上放學我們一起走吧?我今天也往西邊走。”

韓曉婷沒說話,點瞭點頭。

當一個人心裡藏著事,若是好事,時間就會走得很快,因為那種期待是無與倫比的;若是壞事,時間就會走得很慢,因為那種恐懼會拉長時間,讓人感到度日如年。

總之,那個下午,時間被拉得很長。

放學後,肖帥在門口等韓曉婷,韓曉婷推著車,恰好看到肖帥,膽怯地打瞭個招呼,就低頭向東走去。

肖帥追上她,驚訝又高興地說:“怎麼今天向東走瞭?”

韓曉婷說:“我本來就住在東邊。”

肖帥忽然明白瞭什麼,笑著說:“哦,這張蓓,滿嘴都是胡話。”

韓曉婷推著車,認真地說:“肖帥,你有事情嗎?”

肖帥回答:“哦,剛好我今天也向東走,咱們路上聊聊。”

韓曉婷跨上車:“好。”

肖帥在一旁,問:“曉婷,你看瞭我寫的那篇文章嗎?”

韓曉婷答:“嗯。”

肖帥繼續追問:“你覺得怎麼樣?”

韓曉婷說:“挺好的,就是最後一段有點跑題,如果能結合上下文寫那個例子會更好。”

肖帥笑瞭笑說:“還真是!對瞭,曉婷,你是怎麼把文章寫得這麼好的?”

韓曉婷騎著車,時不時地看一眼身邊這位翩翩少年,說:“我就是喜歡讀書,讀完想想怎麼用在作文裡。並且我喜歡一個人待著,思考的時間比較多,不太合群。”

肖帥說:“合群幹嗎啊,你這樣多好,你看張蓓、張蕾,多合群,也就那樣瞭。”

韓曉婷說:“她們……是你的同學嗎?”

肖帥說:“是啊,她們的父親是一傢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公司好像就叫蓓蕾集團,他給學校投資瞭一筆錢,現在是學校的股東,所以她們倆才整天無所事事、無惡不作。”

韓曉婷忽然問:“無惡不作?”

肖帥說:“對瞭,你不是我們初中的。我們班那會兒有個姑娘長得特別胖,她們兩個就帶頭叫她‘豬媽媽’,一開始那姑娘也覺得是開玩笑,跟著一起笑,但後來她們總是這樣叫,全班也跟風這麼叫瞭。”

韓曉婷認真聽著,肖帥繼續說:“她們還經常刁難她,有時候把她的東西搶瞭讓她在後面追,她太胖追不上,要麼放棄要麼摔倒。還有一次更過分,她們直接把固定凳子的釘子拔出來,她一坐凳子就垮瞭,那天啊,大傢真是笑慘瞭。”

韓曉婷追問:“然後呢?”

肖帥說:“我記得這種欺負持續瞭一年,大傢已經習慣在學習壓力下一起調侃‘豬媽媽’瞭。”

韓曉婷問:“那這個女生後來怎樣瞭?”

肖帥說:“直到有一天,‘豬媽媽’忽然在做課間操的時候暈倒,被送去醫院,發現是因為低血糖。她為瞭減肥,已經三天沒吃飯,之前是因為身體有病,才不停地長胖。”忽然一輛車飛快駛過,風刮進韓曉婷的衣服裡,她打瞭個寒戰。

肖帥繼續說:“她的肥胖是一種遺傳疾病引起的,不是因為吃得多,可是,當時大傢都不知道。”

韓曉婷停住瞭車,轉頭跟肖帥說:“那為什麼沒人制止這種行為呢?”

韓曉婷那時還不知道,這就是欺凌或者變相暴力。

肖帥也停住瞭車,說:“當時大傢都隻覺得好玩啊。”

韓曉婷有些不滿:“好玩?”

肖帥聳聳肩,說:“這是無聊生活中的一道甜點啊。”

韓曉婷咬瞭咬牙,問肖帥:“然後呢?”

肖帥淡然地說:“後來她轉學瞭,誰也不知道她去瞭哪裡。”

韓曉婷不說話瞭,肖帥看著韓曉婷,說:“好瞭,不說這些無聊的話題瞭,說說咱們。”

肖帥沒想到的是,韓曉婷低著頭說:“這些無聊嗎?”

說完,韓曉婷徑自騎著車走瞭,留下肖帥一個人一頭霧水地待在路邊。

8

夕陽西下,暗示著一天的結束,也預示著青春的流逝。

學校裡的花朵和樹木光合作用減弱後,少瞭許多活力。那片薔薇花懶懶地低下瞭頭。

韓曉婷回到傢,母親已經做好瞭一桌菜。聽到瞭腳步聲,母親立刻起身,用一隻手熟練地推開瞭門,然後緊緊地抱住瞭回來的孩子,她的臉上帶著笑容,結結巴巴地說:“曉婷,回……來瞭……”

韓曉婷看著一桌菜,說:“媽,你怎麼又做瞭那麼多,說好我來做的嘛。”

母親說:“你……你的學習……太、太……忙瞭……我來做就好,這些都是你喜歡吃的。”

韓曉婷聽完眼淚瞬間就流瞭下來。

這些年,母親不容易,她一直沒來得及孝敬母親。她時常想,自己有時候甚至忙到沒空給母親做頓飯。

韓曉婷有些哽咽地說:“媽媽,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的,你放心。”

母親不明白發生瞭什麼,趕緊說:“孩子,怎麼瞭?”

韓曉婷本來想說自己在學校被欺負的事,可是,她看瞭看母親,放棄瞭。

她淌著淚說:“媽,沒事,就是學習壓力大。”

母親摟著韓曉婷,幫她擦掉眼淚,說:“別哭……咱們……都會……會……越來越好的。”

那頓飯很香,撲鼻的香氣裡,都是母親的愛。她知道,自己除瞭堅強,別無選擇。

那天夜裡,韓曉婷失眠瞭,她不知道肖帥口中那個被欺負的女生轉學後在做什麼,後來過得怎麼樣,會不會留下心理陰影。

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

為什麼張傢的兩姐妹可以為非作歹?為什麼沒受到懲罰?

她想起瞭那次自己被欺凌的感覺,憤怒湧上心頭,可是這憤怒無濟於事。

她如果告訴老師,姐妹倆會怎麼對她呢?會變本加厲,還是會被制止?

也是在這天深夜,在一傢大排檔裡,張蕾、張蓓和劉濤坐在室外,桌子上擺放著幾瓶啤酒,這是父母不在傢時姐妹倆的生活。劉濤在一旁張羅著,要瞭幾串烤串,今天她的父母也不在傢:“我不喝啊,你們多喝點。”

張蕾給劉濤也倒瞭一杯,說:“先倒著,你不想喝就不喝。”

張蓓很快進入正題,氣憤地說:“劉濤,我不服氣,肖帥就這麼被她搶走瞭?你看他今天來找韓曉婷那個諂媚樣兒,真惡心啊。”

張蕾接瞭話,說:“我查過瞭,她是單親傢庭,在她小的時候她爸就死瞭,隻有媽媽,媽媽還是個斷手。”

張蓓喝瞭一口酒,說:“就這麼個玩意兒,還能跟我濤姐搶男人啊?”

劉濤說:“你可別折我的壽。對瞭,肖帥怎麼說?”

張蕾說:“他還能怎麼說,他今天都跟韓曉婷一起回傢瞭。”

劉濤嘆瞭口氣:“隻是順路。”

說這話時,劉濤眼睛裡透著些許傷感。

張蓓看出她的失落,轉身對張蕾說:“也就是說,我們的警告對她一點兒用都沒有,是嗎?”

張蕾點點頭。

張蓓這話看似拋向張蕾,其實是說給劉濤聽的,多激怒一個人,她們作惡的團隊就越龐大。

劉濤很快被點著瞭,她舉起杯子,轉過頭對張蕾說:“那我們就警告到她記得為止。”

說完,從不喝酒的劉濤,喝完瞭滿滿的一杯酒。

雙胞胎笑瞭,聲音很大,她們明白,又有好玩的瞭。

青年人愛賭氣、愛自誇、愛自大,分不清自己和世界的關系,總把自己當世界的中心,認為外界所有不合自己心意的,都必須被消滅,必須被打擊,直到符合心意為止。

第二天上課,一夜沒睡的韓曉婷走進教室,剛準備坐下,就發現椅子被動過,果然,椅子上的釘子被拆掉,一碰就散架,旁邊的兩姐妹一直盯著她,隨時準備爆笑。韓曉婷想起昨天肖帥說的話,警覺地避開瞭。

她把這個凳子搬走,換瞭班上的備用凳子,坐瞭下來。

一夜無眠,讓她有些咳嗽,她拿出早上母親給自己準備的藥,放到抽屜裡。

張蓓看到自己的第一個計謀失敗之後,又心生一計。

下課以後,韓曉婷有下樓看薔薇的習慣。在韓曉婷出教室門時,張蓓在她的藥丸裡裝上瞭粉筆灰。

韓曉婷回到教室,咳嗽開始加劇,於是找到藥丸,準備服用。可是,這一切全被肖帥看得一清二楚,在韓曉婷準備服下的瞬間,肖帥從前排跑瞭過來,沖著張蓓喊瞭一句:“過分瞭啊。”然後他搶走瞭韓曉婷的藥丸。

肖帥對韓曉婷說:“別吃這些瞭。”

張蓓有些尷尬,說:“開個玩笑怎麼瞭?”

肖帥嚴肅地說:“有這麼開玩笑的嗎?”

劉濤在不遠處盯著,再次握緊瞭拳頭。

肖帥說完,上課鈴聲響瞭,他回到座位上。

韓曉婷也握緊瞭拳頭,這時的張蓓臉紅到瞭脖子根兒,她沒想到,肖帥會揭穿她。

晚上,劉濤就給張蕾使瞭個眼色,讓她尾隨韓曉婷。

這一天,劉濤的心情算是跌到瞭谷底,韓曉婷到底對自己的男神做瞭什麼,才讓他如此念念不忘?

張蕾尾隨韓曉婷出校時,周圍空無一人。為瞭在教室裡多看一會兒書,韓曉婷總喜歡比較晚回傢。

張蓓負責盯著老師,而劉濤則負責支開肖帥,跟他一起吃晚飯。

天逐漸黑瞭下來,張蕾從背後貼近韓曉婷,挑釁地拍瞭拍她的肩膀。韓曉婷剛放下手中的鎖車鏈,回頭看到張蕾,又馬上警覺地將它拿瞭起來。

張蕾沒有韓曉婷高,卻有著強大的氣場,嚇得韓曉婷不敢直視她。

張蕾看瞭一眼韓曉婷手上的鏈子,說:“喲,拿鏈子,還想打我啊?”

韓曉婷握緊鏈子,藏在身後,說:“你又要幹什麼?”

張蕾說:“你不記得劉濤跟你說過什麼嗎?”

韓曉婷回答道:“我沒有跟老師說,你們別再幹擾我瞭,我不能再因為你們而耽誤學習瞭。”

說完,她推著自行車,轉身要走。

張蕾搶先一步,攔住瞭她:“你別走啊,劉濤還跟你講瞭件事兒,你忘啦?”

韓曉婷愣住瞭。

張蕾繼續說:“她讓你離肖帥遠一點兒,想起來瞭嗎?”

韓曉婷低下頭,仿佛在思考著什麼,最終,她扒開張蕾扶著她自行車的手,轉身就走。

張蕾從後面大聲喊道:“一個沒有爸爸、媽媽還是個殘廢的人,真不自量力!”

這句話刺痛瞭韓曉婷,她推倒自行車,拿起鎖車的鏈子,大喊一聲,轉身沖瞭過去,像一隻被激怒的母雞,拼命沖向一隻老虎。

張蕾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鏈子擊中,臉上瞬間開始流血,再想反擊時已經來不及。韓曉婷連續開弓,大聲喊著,拳腳和鏈子並用,張蕾體力不支倒地,韓曉婷抓住她的頭發,把她拉起來。這次是張蕾哭瞭出來,她捂著臉,韓曉婷對著她怒吼:“不準說我父母,聽到瞭嗎?你再敢說我父母,我就殺瞭你!”

張蕾膽怯地點點頭,平日裡那股囂張的氣焰蕩然無存。

“我”從“我們”這個群體走出來時,才發現自己這麼懦弱。

張蕾忽然發現,自己一個人時,竟這麼不堪一擊。

韓曉婷轉身離開,她的背影被燈光映射成瞭一位女俠,雖然她沒有披風,但走路帶風。

周圍的知瞭繼續叫著,薔薇還一直妖艷地開著,香氣彌漫在整個校園中。當一隻母雞沖向一隻老虎時,它才發現那不過是隻紙老虎。

所以,凡事為什麼不試試呢?

不久,張蓓和劉濤趕來,看見滿臉血跡的張蕾,嚇瞭一大跳,趕緊把她送到醫院。路上,張蕾咬著牙說瞭四個字,它們一個個地從牙縫裡蹦出來:“血——債——血——償。”

9

夏季的薔薇花開得很茂盛,鳥兒在樹上歌唱,像在看一場好戲。

建國中學的辦公室裡,坐著一群成年人,一個個面色凝重。有兩個小孩坐在這些成年人中間,顯得格外不協調,壓抑而凝重的氣氛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老師先開瞭口,有些怯弱地問對面那個穿著西裝、戴著大金鏈子的男人:“孩子沒事吧?”

話音未落,坐在“大金鏈子”身邊的女人就跳瞭起來,大喊:“孩子臉上這麼大一個傷疤,都毀容瞭,你說有沒有事?”這女人穿著浮誇,炎熱的夏天還戴著一雙絲手套,氣勢凌人。

張蕾捂著臉上的紗佈,一些血跡在紗佈上若隱若現。

“絲手套”繼續說:“我們投瞭這麼多錢,還把孩子送到這學校,就是因為相信你們!你們就這麼管教的?連起碼的安全都不能保證?”

老師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們管教不嚴格。”

“絲手套”說:“必須嚴查,小孩子打打鬧鬧可以理解,但是不能下手這麼重,我孩子要是毀容瞭,以後怎麼辦?”

老師轉向韓曉婷,說:“你解釋一下,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下手這麼重?”

韓曉婷瞪著張蕾:“她先動手的。”

老師說:“無論誰先動手,你也不能把別人打得滿身是傷啊!”

韓曉婷有些憤怒,說:“是她先動手的!”

老師直接發瞭話:“那你把她傷得那麼重,也是你不對!”

韓曉婷剛準備接話,她母親艱難地張口瞭:“老……老師,我……覺得……還……是是……調查一下……吧,孩子……回到傢……有些……心事……”

老師不耐煩地打斷她:“曉婷傢長,學校已經調查清楚瞭,無論是誰先動的手,曉婷拿車鎖砸傷張蕾,就是不對。”

韓曉婷還想說點什麼,卻始終沒有張口的機會。

老師語重心長地講述著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好像在講一道難解的題,張蕾的父母滿意地點點頭,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明顯偏向張蕾那方。

最後,老師說:“曉婷傢長,你賠償一下他們的醫藥費,再讓曉婷公開道歉吧。”

韓曉婷的母親說:“可……可是……我的女兒……也是受……害者,她回到傢……茶飯不……”

老師再次打斷瞭她:“曉婷傢長,您就別說瞭,這是學校的決定,您執行吧。”

接著,老師有些諂媚地轉向張蕾的傢長,問:“學校這樣處理,兩位覺得滿意嗎?”

“大金鏈子”看瞭一眼“絲手套”,又看瞭看隻有一隻手的曉婷母親,說:“醫藥費就算瞭,我看她們傢應該也不容易,道個歉吧,希望以後不要再出現這樣的事情瞭。”

老師說:“您真是寬宏大量,好吧,曉婷,那你就道個歉。”

在老師的再三勸說下,韓曉婷站瞭起來,走到張蕾的面前,大氣地鞠瞭個躬,說:“對不起,我不應該下手這麼重。”

張蕾把頭側瞭過去,看都不看她一眼,老師趕緊打圓場:“行瞭,這件事情就這樣瞭。”

韓曉婷一轉身,委屈的淚水一湧而出。

母親給她遞上紙巾,一把摟著她,老師看到韓曉婷在哭,趕緊打圓場:“行瞭行瞭,都是孩子,曉婷、張蕾你們快去上課吧,別耽誤學習。傢長們有事也先去忙吧,我們一定會跟進,不會讓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

韓曉婷的母親起身,鞠瞭一躬,拉著韓曉婷走出辦公室。

辦公室裡,“大金鏈子”看著她們走遠,對老師說:“後面我們公司還會給學校撥一筆建設費,到時候還希望你們好好用於教育建設啊。”

老師的笑容變得更加諂媚,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定,一定。還要感謝您對我們工作的大力支持,您喝茶,喝茶……”

從辦公室到教室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百米,但對於韓曉婷而言卻特別漫長。她昨天一回到傢就告訴瞭母親事情的前因後果,可母親也無能為力,兩人一路無話。母親知道世間險惡,自己隻是一介平頭百姓,她能做的,隻有用唯一的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寶貝閨女。韓曉婷也用力握住母親的手,她們像相濡以沫的兩條魚。

快到教室時,韓曉婷跟母親說:“快回去吧,媽。”

母親點點頭,也沒說話,轉身離去。

韓曉婷望著母親的背影,突然喊瞭一聲:“媽。”

這聲“媽”,喊得有些撕心裂肺。

母親轉身。

韓曉婷想說:“我能不上學去打工嗎?”

可是,看到母親的樣子,出口的話卻變成:“媽,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母親笑瞭一下,說:“傻……傻女兒,加……加油。”

數年後,當韓曉婷事業有成,有瞭自己的別墅,自己在別墅裡喝香檳、品茶時,她總能回想起這個場景,然後嘆息一聲:“可惜媽媽走得太早瞭。”

那是她最後悔的一件事:沒有親手為母親做一頓飯。

可從那以後,事情也變得不一樣瞭——張傢的雙胞胎不再欺負韓曉婷瞭。

與此同時,班裡忽然傳出一個消息,說韓曉婷在校外被“黑社會老大”包養瞭,還打過胎。

這個世界好消息傳播得慢,壞消息卻像病毒一樣,傳播得飛快,讓人措手不及。等當事人反應過來時,早已滿城風雨。

後來,越來越多的壞男生開始用異樣的眼光看韓曉婷,有些人甚至調戲她,說些惡毒、猥瑣的話,每每提到她,總會爆發出異樣的笑聲。

每個消息都有它的起源,但在傳播途中總會被扭曲。

壞消息後來傳到肖帥的耳朵裡。當然,是劉濤在一次晚飯中告訴他的。

得知韓曉婷被包養的消息時,肖帥有些憤怒,失態地說:“怎麼可能!”

劉濤吃著飯,沒抬頭,繼續煽風點火:“我一開始也不相信,可是越來越多的人說這件事,還有人親眼看到瞭……”

肖帥放下筷子說:“看到什麼?”

劉濤湊到肖帥耳邊,小聲地說:“看到韓曉婷和那個人進瞭賓館。”

肖帥瞪著劉濤:“哪傢賓館?”

“不知道,我也是聽人說的……”

肖帥坐到瞭劉濤那一邊,嚴肅地問:“聽誰說的?”

劉濤有些接不住話,於是說:“大傢都這麼說。”

肖帥走過來抓住瞭她的胳膊:“大傢是誰?”

劉濤顯然被弄疼瞭,大喊:“你弄疼我瞭,她對你很重要嗎?”

肖帥起身說:“當然重要!”

說完,他離開食堂,轉身走向教室。

那是一個炎熱的中午,知瞭在叫著夏天,貪睡的學生們,趴在書桌上。

肖帥看見正在桌子上趴著睡覺的韓曉婷和周圍一群議論紛紛的同學。他性格一向直率,徑直走到後排,拍醒韓曉婷,把她叫瞭出去。

此時,張蓓和張蕾還在酣睡,口水流瞭一桌。

韓曉婷跟著肖帥走出教室,這些被劉濤看在眼裡。

他們來到教學樓前的薔薇旁,肖帥拉著剛睡醒的韓曉婷,久久無法開口。

韓曉婷掙脫瞭肖帥的手,問:“肖帥,你有事情嗎?”

肖帥不知如何開口,忽然看到韓曉婷臉上午睡時壓出的印跡,他說:“你最近是不是特別累,課間也不下來走走瞭?”

“是的,最近一直很累。”

“你最近在忙什麼?”

韓曉婷好奇地問:“跟你有什麼關系嗎?你不是正忙著跟劉濤一起吃飯嗎?”

肖帥有些不知所措:“她……她是我妹妹啊。”

韓曉婷簡單回答瞭一下:“哦。”

肖帥趕緊轉移話題:“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問我。”

韓曉婷說:“你問我什麼?”

肖帥看瞭看她,咬瞭咬牙,還是決定說出來:“曉婷,最近有一些流言,你應該聽說瞭,說你被……”

韓曉婷說:“聽說瞭,可我管不瞭別人的嘴巴。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你願意相信,我也沒辦法。”

肖帥說:“所以,這事是真的嗎?”

韓曉婷說:“肖帥,如果你還沒瞎,就不要從別人的嘴裡認識我。去陪你的劉濤吧!”

說完,韓曉婷扔下肖帥,向教室走去。

肖帥待在原地,不明白究竟發生瞭什麼,似懂非懂地摸著腦袋。

那天放學後,他跟著韓曉婷,看她騎著車離開瞭學校。在一傢縣城賓館門口,他看到韓曉婷和一個中年男子碰頭,那男子和她神情曖昧,不時地摸摸她的頭,手還搭著她的肩膀,男人身上有文身,想必就是大傢所說的“黑社會老大”。

後來,他們走進瞭賓館的一個房間。肖帥在他們身後,看到瞭一切。

那一夜,肖帥失眠瞭。

第二天,肖帥起瞭個大早,在這傢縣城賓館的門外等瞭許久,看到韓曉婷從賓館裡面出來,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去上學。

經過這一晚的親眼所見,肖帥突然明白瞭一件可怕的事情:自己喜歡的女生,竟然如此骯臟。

他氣憤、難過,更覺得惡心,自己一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漢,竟比不過那個油光滿面的中年大叔。“是啊,大叔的確比我有錢,可是他有未來嗎?有青春嗎?有夢想嗎?我這麼喜歡你,你竟然跟一個大叔做那麼惡心的事情,你就是一個妓女、一個婊子!”

肖帥心不在焉地回到學校,吃午飯時,他認真地跟劉濤說:“是真的,我看見瞭。”

劉濤激動得像中瞭彩票一樣,說:“我告訴過你吧,她就是這樣的人。”

從此,肖帥不再和韓曉婷來往,這個傳言也越傳越真。直到三個月後,這個中年男人來到建國中學,手捧韓曉婷母親的照片時,一切才真相大白。

真相往往很簡單,也很容易猜到,隻是人們不願相信而已。

人們更容易相信謊言,因為那些故事更刺激,更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原來那個中年男人是韓曉婷的大伯,傢住縣城,韓曉婷為瞭好好學習,想省去回傢路上來回兩個小時的車程,就在縣城賓館租瞭個房間。可她未滿十八歲,沒有身份證不能開房,就請大伯用自己的身份證把房開好,自己再進去住。

真相太過平淡無奇,在無聊的學生生涯裡,誰會當真呢?大傢當然喜歡那些聽起來更有戲劇性的故事,來為乏味的生活增添一些調味品。

謠言一直在傳,笑聲一直不斷,韓曉婷隻裝作不知道,忍辱負重地寒窗苦讀。

有一天,班裡有個男生找韓曉婷借作文參考,被她拒絕瞭,那男生竟然在教室裡大喊瞭一句:“你一個妓女,還有拒絕的權利嗎?”

韓曉婷面紅耳赤,顫抖著,然後一字一頓地說:“你再說一遍!”

那男生一字不落地重復瞭一遍後,韓曉婷趴在書桌上痛哭起來。周圍的同學爆發出陣陣笑聲,而韓曉婷,卻一直哭到放學。

這個男生,就是肖帥。

10

得不到的東西,就必須毀掉,否則看著別人擁有它,整天覺得自己無能,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

得不到,必摧之。這是肖帥從小到大的人生信條。

他在當眾羞辱瞭韓曉婷之後,就再也沒有跟韓曉婷講過話。韓曉婷變成全班的笑料,經常被一群男生圍堵在廁所門口,推推搡搡,有些男生還拉她進男廁所。她所在的地方,處處都是刺耳的笑聲。

體育課上,她總是一個人,沒有人願意帶她玩,更沒有人願意和她交朋友。所有團體比賽,都沒有人願意和她合作。有時,就算老師強行要求她加入一個團隊,她也無法合群。

她獨自走在校道上,坐在教室裡,去食堂吃飯,遊蕩在操場的各個角落,久而久之,她習慣瞭獨來獨往的生活。

語言暴力往往比身體暴力更能摧殘人,尤其是一群人一起施暴的時候,威力便更加強大。

長期的壓抑和孤獨,讓韓曉婷變得沉默寡言。

她越孤獨,就越容易受到排擠,越被排擠,就越孤獨。

她在日記裡不停地鼓勵自己:我要努力學習,要考上好的大學,賺更多的錢,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欺負她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甚至一提到她就躲得遠遠的,她的日記有時會被同學當著全班的面讀出來,讀到那些自我激勵的文字時,全班哄堂大笑。

十年後,那些恥笑已經被人遺忘,但卻刻在韓曉婷的心裡,無法抹去。這也是她從來不喜歡笑的原因。

這種暗中的排擠,在持續瞭幾個月後,演變成赤裸裸的攻擊。

那個下午,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毀掉瞭大傢心心念念的體育課。

老師說瞭句“上自習”,就離開瞭教室。

教室裡亂哄哄的,有人大聲說話,有人唱歌,有人聊著昨天晚上看的電視劇。

隻有韓曉婷在默默看書,專心做著筆記。

韓曉婷這兩天心情低落,可能是因為陰雨天氣,也可能是因為女生的特殊時期。

在一聲聲尖叫中,韓曉婷的註意力一次次被擾亂,很難進入學習狀態。

她拿起筆,逐字逐句地看,可還是看不進去。

她抬頭看瞭看亂成一鍋粥的班級和怎麼都讀不進去的書,終於忍無可忍,轉身走進瞭老師的辦公室。

幾分鐘後,老師從後門露出腦袋,先是偷偷地看瞭看,然後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吵鬧的學生都沒有註意到教室後面那張臉。

王老師走上講臺後,教室裡安靜瞭下來。

老師大發雷霆:“我在走廊那邊都聽到你們的聲音瞭,那幾個男生,給我站到後面上自習!張蕾,你是要上天嗎?給我站起來!班集體的榮譽讓你們丟光瞭!”

老師一串連珠炮後,教室裡更加安靜瞭。好事者看見韓曉婷默默地跟在老師身後走進教室,她的手上還拿著那本沒看完的書。

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老師懲罰瞭違反紀律的同學,幾乎全班同學都挨瞭罵,反正老師也不清楚誰鬧得最兇,幹脆把所有同學都教訓瞭。

放學後,大傢都被扣留下來上自習,補上那節“體育”課。

韓曉婷也不例外,被留瞭下來,不過也好,反正她也不想早回傢。

可是這次,她算是和全班同學為敵瞭。自習課時,她讀完瞭那本書,對周圍殺氣騰騰的眼光渾然不覺。

張蕾故意清清嗓子,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韓曉婷卻冷靜地讀著書,記著筆記,裝作什麼也沒聽到。

放學時,天已經黑瞭,老師剛走,張蓓走到前排叫劉濤,然後一起走到後排對韓曉婷說:“你,跟我們去趟廁所。”

許多人發出起哄的聲音,他們知道,事情開始變得有趣瞭。

韓曉婷抬起頭,禮貌地說:“我很忙,不好意思,不去。”

張蕾有些激動地說:“你向老師告狀的時候怎麼不忙呢?”

韓曉婷說:“你們太吵瞭,影響到我瞭。”

張蓓說:“那你向老師告狀,也影響到我們瞭!跟我們走!”

韓曉婷冷靜而倔強地說:“我不去。”

張蕾暴躁地一巴掌拍在韓曉婷桌子上,大喊:“你有沒有種出去?”

韓曉婷也有些憤怒,她看著張蕾臉上那道疤,把筆狠狠戳進筆帽。在眾目睽睽之下,她不想承認自己沒種,於是站起來,跟她們走進廁所。

班裡的同學都在看熱鬧,起哄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他們忘記瞭回傢,仿佛要圍觀一場鬥牛比賽。

剛進廁所,張蕾就喊瞭一句:“廁所裡的人都給我出去!”

廁所裡的女生趕緊提起褲子,沖瞭水,一路小跑出去瞭。

廁所裡滿滿的惡臭味,正如她們幾個女生身上濃重的戾氣。張蕾率先走過去,韓曉婷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重重地挨瞭一巴掌,在廁所門口圍觀的同學爆發出快活和滿意的笑聲與尖叫聲。

韓曉婷剛準備還手,張蓓沖瞭過去,用手卡住她的脖子,扯著她的衣服,使她無法動彈。劉濤在不遠處看著她們兩個人毆打韓曉婷。

周圍的笑聲、叫聲越來越大,男生們焦急地在女廁所門口觀望著,生怕錯過一場好戲。有些膽大的男生甚至沖進瞭女廁所圍觀,引起更多女生尖叫、大笑,這些聲音,像是在加油和打氣,張蓓、張蕾打得更加起勁,不一會兒,已經上腳瞭。

韓曉婷還不瞭手,一直被打,直到高年級晚自習鈴聲響起,她們才收手作罷。圍觀的同學卻依舊不肯散去,害怕錯失更好看的片段。

這時,有位老師走來,看到大傢都在女廁外面圍觀,知道出瞭事情,立刻驅散人群,並大喊著:“這是哪個班的?怎麼都擠在這兒?”

大傢一聽到喊聲,立刻散開瞭,離開的離開,回傢的回傢。

老師探身看向女廁,看到韓曉婷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她的鼻子和嘴巴上都是血。

老師知道發生瞭校園暴力,立刻掏出手機,打給正準備離開學校的王老師。

王老師大吃一驚,趕緊說:“您千萬別告訴校長,我馬上回來。”

接著,他一路小跑,跑回班級。

教室裡的人都已經走瞭,隻剩下韓曉婷一個人在抹眼淚。

他把韓曉婷帶往辦公室。

韓曉婷一邊用手擦拭鼻血,一邊踉踉蹌蹌地跟著老師的步伐。走到辦公室門口,老師觀望瞭一下辦公室裡的情形,看到還有幾個老師沒有回傢,徑直走過瞭辦公室。

韓曉婷很不解,也很無奈,仰著頭,跟著王老師到瞭二樓的檔案室。

王老師用鑰匙打開檔案室的門,擺出兩把椅子,讓韓曉婷坐下。看到她的鼻子在流血,這才想起從口袋裡拿出紙巾,讓她趕緊擦擦,生怕她的血滴到檔案室。

王老師警覺地看瞭看已經關緊的門,迫不及待地問:“誰打的?”

“張蕾、張蓓。”

“為什麼打你?”

“不知道。”

王老師嘆瞭口氣:“隻有她們倆嗎?”

韓曉婷說:“嗯。”

王老師義正詞嚴地說:“你先別和別人說,我去找她們談談,尤其別和其他老師說,說瞭咱們班的流動紅旗可就沒瞭啊。”

韓曉婷有些驚訝,她沒有說話,仰起瞭頭,生怕鼻血滴到地上。

王老師再次環顧四周,說:“你去洗一洗吧,我去找她們談談。記住,千萬別跟別人說。”

11

可是,事情並沒有因為王老師的介入而得到解決,相反,事情變得更加復雜瞭。

王老師害怕流動紅旗被別的班拿走,害怕事情鬧大影響自己的業績,更害怕得罪張傢,於是他決定,讓弱者閉嘴,大事化小。

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老師豈能偏袒得這麼明顯呢?

於是第二天,王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就這件事展開批評,看似每句話都很嚴厲,其實都是在開脫,他講得很擰巴,像在說事,又像在說人,可就是沒有提到張蓓和張蕾的名字。

同學們隻知道老師生氣瞭,卻不知道老師是否知道事情的全過程。

最後,王老師以一句“再也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收尾,雖然沒有點名,但全班都知道,這十多分鐘的批評,是針對雙胞胎的。隻不過批評點到為止,也沒有明確的懲罰。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有多嚴重。

沒想到,這次的“點到即止”激化瞭矛盾。

下課後,張蓓、張蕾拉著劉濤走出教學樓。在那片薔薇花前,張蕾氣憤地說:“老師剛才不就是在說我們嗎?”

張蓓點點頭:“不是我們還有誰呢?”

劉濤在一旁,沒作聲。

張蕾繼續說:“我能再給她個教訓嗎?”

張蓓又點點頭:“別再讓老師知道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劉濤依舊沒說話,默默地聽著。

就這樣,她們的欺凌,從明處轉到瞭地下。

最後,劉濤開口說:“別太過分瞭,小心惹火上身。”

張蓓笑瞭笑:“能怎麼樣,罵一頓?你是不是談戀愛以後,就變成慈母心態瞭?”

劉濤不再說話,她的確剛剛接受瞭肖帥的表白,她也很清楚,肖帥隻不過是想戀愛瞭,才跟她在一起,他心裡還是有些放不下韓曉婷。而今天這件事,劉濤深知打人不對,但事情因她而起,卻無法因她結束。說一句“別打瞭”可能很簡單,但雙胞胎已經習慣把快樂建立在韓曉婷的痛苦之上瞭,如果她選擇結束韓曉婷的痛苦,就相當於終止瞭雙胞胎的快樂。雙胞胎對她是仗義的,而她也不想忘恩負義。可是,自從和肖帥在一起後,她也就不再討厭韓曉婷瞭,更不想把事情鬧大。她想得到的,已經都得到瞭,要是她說瞭制止的話,雙胞胎會不會開始針對她?她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被施暴的對象?

總之,說一句“別打瞭”風險還是太大。於是,她說:“一定要註意分寸。”

張蕾接話:“我一定讓她身體的每一寸都覺得爽!”

當天放學,韓曉婷再次被堵在校門口,這一次堵著她的,不僅有她們三個,還有兩個男生。

劉濤不認識那兩個男生,雙胞胎隻告訴她,今天有驚喜,於是她就去瞭。

不遠處的肖帥看到瞭,卻隻是站在那裡張望著。

肖帥公開攻擊過韓曉婷之後,不但不再和她講話,還經常和劉濤討論韓曉婷的種種不是。

兩個人共同討厭一個人,也是很容易滋生出感情的。劉濤和肖帥就是這樣,日久生情,肖帥跟劉濤表白,劉濤當場答應。

天色漸黑,天氣漸涼,他們圍住韓曉婷,韓曉婷低著頭,不敢說話。

張蕾對著身邊一個黃頭發的男生說:“哥,就是這個婊子,今天告我的狀。”

張蓓在一旁添油加醋:“就是她,平時可囂張瞭。”

劉濤也在一旁,她的目光掃過韓曉婷低下的頭,這個眼神,和十年後韓曉婷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她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黃毛走到韓曉婷面前,問:“你叫韓曉婷?”

韓曉婷顫抖地看著這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黃毛,點點頭。

黃毛說:“聽說你很囂張?”

韓曉婷搖著頭,害怕地說:“我……我沒有。”

黃毛笑瞭,露出一口黃牙,說:“我和我兄弟最喜歡征服囂張的姑娘!”說完,他摸瞭一下韓曉婷的頭發。

韓曉婷本能地往後退瞭一步,說:“你要幹什麼?”

黃毛抓住她的手,一邊把她往身上拉,一邊說:“不幹什麼,去我傢做做客吧,我傢天臺上可以看月亮。”

韓曉婷反抗著,喊著:“你要是再往前,我就喊人瞭。”

黃毛笑瞭笑,喊叫聲反而讓他更興奮,他笑著說:“你喊唄,你看看周圍有沒有人?”

張蓓也笑著說:“讓你每天回傢這麼晚,還裝愛學習,其實你就是個婊子,誰他媽都能上你,讓我哥上你一次怎麼瞭?”

此時,韓曉婷一把推開瞭黃毛,往後狠狠地退瞭一步,轉身時,卻被另一個男生攔住。

張蕾對被推開的黃毛說:“哥,你別跟她廢話瞭,教訓一下她!按你的規矩,給她拍點兒照片。”

黃毛笑著說:“好啊。”

他的哥們兒把韓曉婷往前推瞭一把,黃毛一把抱起她,她開始大喊,卻被一把捂住嘴,抱上瞭一輛面包車。

不遠處的肖帥感到事態嚴重,立刻轉身去叫學校教務處的老師。

黃毛上瞭車,車輛啟動的一剎那,韓曉婷咬破瞭堵住她嘴的男人的手,從車門跳下,飛快地跑瞭出去。

後座的男人反應快,一把抓住韓曉婷,韓曉婷使勁地掙脫,卻又被緊緊地抓住瞭。

張蕾和張蓓也用力地扯韓曉婷的衣服,掙紮中,教務處的兩個老師從校門口出來,劉濤最先看到,大喊一聲:“快走,老師來瞭!”

那個男生嚇得趕緊松瞭手,韓曉婷撒腿就跑,撞上瞭迎面跑來的肖帥和老師,她一邊哭,一邊奔跑。

身後是一陣陣叫罵聲,那輛面包車也消失在學校門口。

兩個老師下意識地追瞭兩步,轉身回瞭學校。

此時的韓曉婷,隻是玩命地跑,不停地跑,直到跑到一個電話亭,確認後面沒人,才喘著氣,撥通瞭110。

深夜,在警察局她講明白瞭所有的事情,甚至說到他們想拍照的惡行。

一位警察做完筆錄,然後抽瞭一根煙,問:“得手瞭嗎?”

韓曉婷有些沒聽清:“什麼?”

警察說:“就是他們對你的行為,得手瞭嗎?”

韓曉婷說:“沒有,我跑掉瞭。”

警察翻瞭翻資料:“姑娘,是這樣的:第一,我們現在沒法確認這兩個男生是誰;第二,因為他們確實沒有得手,所以我們無法立案。”

韓曉婷有些憤怒:“什麼意思?難道非要我被強奸瞭,你們才會管嗎?”

警察說:“小姑娘,話不能這麼說,我們不是不管,我這不是在給你做筆錄嗎?”

韓曉婷懇求道:“那您要救救我啊!”

警察說:“小姑娘,現在都一點多瞭,我不救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還‘加班’啊。這樣,你留個監護人的電話,我們調查清楚後,會第一時間跟你的監護人聯系,明天我們去你們學校調查取證。”

說完,警察遞過來一張紙,讓韓曉婷填寫電話號碼。

韓曉婷在紙上猶豫半天,最終沒有動筆。她忽然想到,不能讓母親為自己擔心,母親已經很累瞭,身體還不好,不能讓她操心,絕對不能。

於是她說:“叔叔,我們傢……沒有電話。”

警察嘆瞭口氣,又點瞭一根煙,說:“那這樣吧,我們明天去你們學校調查一下。你放心啊,今天,你先回傢休息吧。”

說完,警察起身,暗示韓曉婷可以離開瞭。

韓曉婷欲言又止,最終放棄瞭。

她背著書包從警察局走出來,忽然發現自己的自行車不見瞭,她嘆瞭口氣,有些自嘲地說:“在警察局門口,自行車被偷瞭,這是什麼世道?”

她不想再回去報案瞭,因為她不想再麻煩警察叔叔,而且她也清楚地知道,自行車每天都在丟,卻幾乎沒找回來過。

她一個人走在路上,縣城的餐館都關門瞭,隻有幾傢大排檔還冒著煙,幾個人喝得酩酊大醉,在街邊畫著圈。

幾輛卡車,成瞭這個地方唯一還在高速行駛的東西。

夜裡開始降溫,可她忽然覺得好熱。她知道,雖然沒有自行車,但自己必須抓緊時間走到賓館,她不知道大伯今天有沒有等自己。如果沒等,他會在哪兒?如果等瞭,那他一定很辛苦,還沒吃飯吧。

她就這麼一步步走著,直到感覺越來越熱,頭變得沉重起來,眼皮也開始打架。

她堅持走著,告訴自己不遠瞭,肯定能走到賓館,大伯就在那裡等著她,他給她做瞭一頓晚餐,吃完就可以睡覺,明天天依舊會亮,太陽依然會升起,她的委屈都會消散。她還要繼續學習,考上大學,賺好多錢給母親花。

她一邊想,一邊拖著越來越沉重的步子移動,忽然,她重重地倒在瞭地上,瞬間眼前一片漆黑。

12

韓曉婷再次醒來時,是在醫院的病床上。手上掛著點滴,高燒未退。

周圍站著她的老師、大伯和母親,母親焦急地看著她,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手。

大伯憤怒地質問王老師:“孩子為什麼成這樣瞭?你們是怎麼照顧學生的?”

王老師有些無辜,說自己不知情。

大伯的聲音很大,身上的文身都在顫抖,他說:“去上學的時候還好好的,現在又是外傷,又是發燒,你們學校要負責!”

王老師勸道:“您別著急,她走的時候也是好好的,我們也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學校一定會調查的。”

其實王老師清楚地知道發生瞭什麼,但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就一直裝糊塗,裝作一無所知。

韓曉婷的母親看到孩子醒瞭,趕緊湊過去,結巴地說:“孩子……你……你醒瞭,到底……發生什麼瞭,曉婷?”

韓曉婷看著母親,突然哭瞭出來,一邊哭一邊說:“媽媽,我不想上學瞭,我去打工吧,我給你賺錢好嗎……”

母親用一隻手抱住她,說:“到底……怎……怎麼瞭,跟媽……媽說。”

韓曉婷一直哭,什麼也沒說,倒是王老師開始打圓場:“曉婷,別瞎說,書還是要念的,你見過哪個大老板沒有受過教育的?好好養病,趕緊回班集體,大傢都想著你呢。”

大伯看瞭一眼老師,說:“王老師,您必須和學校一起,給我們傢長一個交代!”

王老師說:“什麼交代啊?”

大伯的聲音又高瞭八度,說:“身上的傷怎麼來的,為什麼會暈倒,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

王老師嚇瞭一跳,趕忙說:“好,好,我們這就調查。”

韓曉婷的大伯原來是縣工廠裡的工人,現在自己開瞭個小賣部。他曾經是縣裡出瞭名的小混混,後來結瞭婚,也就不再混瞭。他力氣大,以前和人打架總是沖到最前面,後來用文身掩蓋瞭身上的傷疤。現在,他的脾氣越來越好,但遇到自傢孩子出事,還是沒控制住脾氣。

大伯起身洗瞭一個蘋果,削完皮,遞給韓曉婷。韓曉婷沒有接,隻是緊緊地摟著她的母親,一直在哭。

與此同時,張蓓、張蕾和劉濤在教室裡如坐針氈,下瞭課,她們在廁所旁小聲討論著,想著應對辦法。今天早上,警察剛剛來過,好在隻是走瞭個過場。

劉濤問:“你們昨天叫來的那個黃毛到底是幹什麼的?”

張蕾說:“是我哥,也是這一帶扛把子的。”

劉濤問:“什麼是扛把子?”

張蓓說:“大姐,你沒看過《古惑仔》嗎?”

劉濤說:“沒有。”

張蕾說:“哎呀,就是這個地帶的老大。”

劉濤問:“‘黑社會’嗎?”

張蕾說:“差不多吧。”

劉濤嚇瞭一跳,說:“你們怎麼把他們卷進來瞭,怪不得昨天韓曉婷報警瞭,你這樣做也太嚇人瞭,找‘黑社會’幹嗎?”

張蕾趕緊拉瞭劉濤一下,示意她小點兒聲:“還不是為瞭嚇嚇她,給她拍幾張裸照,捏在咱們手上,讓她以後不要再囂張就好。”

劉濤畢竟是讀過書的,她意識到瞭這件事的嚴重性:“裸照,有點兒過分吧?”

張蕾說:“劉濤,你真的是談戀愛談出母性瞭啊!”

張蓓打斷瞭她們的爭論:“別說這些瞭。分析一下,警察來瞭又走,估計沒多大的事,現在我們要趕緊想想,如果老師問起來該怎麼辦,警察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師。”

張蕾笑瞭笑,說:“我們肯定沒事的,我們還未成年,還在受保護。就算警察把我們抓進去,關三天,出來之後我們還是英雄好漢。”

張蓓說:“唉,你以為關三天好受啊?”

劉濤說:“這樣,誰問我們都說不知道黃毛是誰,打死我們都說昨天誰也沒見到她,畢竟我們三張嘴,她勢單力薄,隻要我們統一口徑,誰也沒辦法。”

張蓓、張蕾同時回答:“太好瞭。”

她們的這次談話從某種意義上救瞭她們,因為王老師下午回到教室,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她們一個個都叫出去談話。王老師沒想到,三人竟口供一致,都說自己沒有欺負韓曉婷,也都不認識黃毛。

老師總是怕麻煩,畢竟就算懲罰瞭三個人,也不會得到任何嘉獎和獎金,相反,如果大事化小,小事化瞭,自己班上就不會有任何過錯,下個月的流動紅旗還有可能是自己班的,工資待遇還可能提高。

想到這裡,老師決定,把精力放在攻克韓曉婷上,讓她不要過分,不要把事情鬧大。

幾天後,韓曉婷退燒瞭,還是決定去上課。母親身體不好,所以她沒有跟母親說,也沒有跟大伯說發生瞭什麼,隻說是自己摔的,因為她不想把事情弄大。畢竟她花瞭那麼大力氣才考到這所學校,不能出任何意外。

母親多次詢問,韓曉婷都守口如瓶。她臨去學校前,告訴母親:“我都好,您放心。”

韓曉婷病好上課後的第一天,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問:“你確定是她們三個人嗎?”

韓曉婷點點頭。

老師說:“可是,她們都說那天晚上沒見到你。”

韓曉婷本不想再繼續這件事情,但一聽她們顛倒黑白,十分憤怒。她說:“老師,怎麼可能呢?她們還叫瞭兩個男生,把我拖上面包車,有個男生的頭發是黃色的,臉上有一顆痦子,穿著斑馬色的襯衫……”

老師打斷韓曉婷:“曉婷,你想想,還有誰看到瞭?”

韓曉婷有些著急,但還是想到瞭,她說:“肖帥也在現場,您可以問他。”

老師點點頭:“好,我今天去問肖帥。但是曉婷,無論有沒有發生,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有時候要學會原諒,不能小心眼,你知道嗎?”

曉婷急得眼淚都快出來瞭,她們在過去幾個月把自己欺負成這樣,老師還讓她原諒,還說她小心眼。

最讓她難過的是,明明是發生過的事情,怎麼就變成沒有瞭呢?難道就因為自己隻有一個人,所以空口無憑嗎?

她急得說不出話,索性哭瞭起來。

老師一看到她哭,也嚴肅瞭起來,說:“不準哭,先去上課,順便把肖帥叫過來。”

韓曉婷紅著眼睛,把肖帥叫到老師辦公室,自己坐回瞭座位。座位旁,是吊兒郎當的張蕾和張蓓。

她拿出書,想打開看,卻發現自己的書被膠水粘住瞭,打不開。於是,她趴在桌子上,再次哭瞭出來。此時此刻,班上再次爆發出快活的笑聲。

肖帥到瞭辦公室,發現老師十分嚴肅,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又擔心著他現在的女朋友劉濤。

老師問他是否知情。

他愣瞭一下,不敢回答。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是他叫來瞭教務處的兩名老師,於是他故意問:“老師,怎麼瞭?”

老師回復道:“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問我。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看到她們三個欺負韓曉婷瞭?”

肖帥明知故問:“哪三個?”

老師說:“張蓓、張蕾和劉濤!”

肖帥想瞭想,回答道:“張蓓和張蕾我不知道,那天,我和劉濤一起回傢瞭。”

老師點點頭:“行,你走吧。對瞭,註意一下男女關系,不要早戀。”

肖帥摸瞭摸腦袋,尷尬地說:“我沒有。”

老師也笑瞭笑,說:“作業有很大進步,走吧。”

肖帥笑著離開瞭辦公室。

一周前,在劉濤的猛攻下,肖帥和劉濤確認瞭戀愛關系,原來寫給韓曉婷的日記,現在都給瞭劉濤。

劉濤也很喜歡肖帥,她喜歡肖帥成績好,喜歡他的白襯衣,喜歡他在籃球場上飛馳。

其實她更喜歡的,是肖帥罵韓曉婷的樣子,就像肖帥也是因為這個而喜歡她的。

劉濤為瞭肖帥,每天都和他一起讀詩歌、散文,每天都背誦詩詞,然後摘抄到作業本裡,久而久之,兩人的成績都有瞭提升,老師雖然知道他們早戀,但看在他們都在進步的分兒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瞭。

劉濤一輩子都會感謝肖帥,因為沒有他,她永遠不會明白,自己在文學領域還能有所造詣。

韓曉婷知道他們在一起後,難過瞭好幾天,但她很快又進入學習狀態,繼續沉默寡言,挑燈夜讀。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她要的是給母親和自己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一段過早的戀情。

因為沒人承認,便無法調查,而且韓曉婷也希望趕緊投入學習,這件事情很快就被人遺忘瞭。

老師的介入加速瞭大事化小的進程,他也知道一定發生過校園暴力事件,但事情就這麼不清不楚地過去瞭。

隨著老師的介入,以及劉濤和肖帥關系的穩定,張蓓、張蕾也不再對韓曉婷使用暴力,隻是繼續制造謠言,在言語上繼續攻擊韓曉婷,比如說她生活不檢點,說她傢裡窮,說她媽媽是個白癡……當然,這些都是在背地裡說的。

久而久之,隻要老師一提到韓曉婷的名字,全班同學都會爆發出笑聲。大傢把她當成一個異類,一個和所有人不一樣的怪物。

韓曉婷不在意這些,隻是默默地看著書,在書裡尋找慰藉。

直到有一天,一場簽售會打破瞭所有錯誤的平衡,事情也從此發生瞭改變。

13

貝殼安靜地活在海底,海面波濤洶湧,潮來潮去。倘若一粒沙子進入貝殼的身體,貝殼先是會非常難受,難以適應,然後分泌出大量的珍珠質,逐漸包圍由外竄入的沙粒,久而久之,就成瞭美麗的珍珠。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沙粒如果太大,貝殼會很容易被殺死。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當錯誤顯得正常,就像沙粒和異物忽然闖入生命,讓整個環境變得難受,之後會產生兩種可能:要麼生命中會出現珍珠,要麼生命會消亡。

但無論如何,平靜的生活已經被打破瞭。

此時,北京有一位社會評論傢叫張峰,出瞭一本書,一直不溫不火。雖然他沒什麼名氣,可他社會責任感強,每逢社會上出現大小新聞,他總是沖到最前面,飽受爭議。

那一年,他的書銷售不出去,被出版社要求出去跑夠100場落地簽售活動,否則書賣不出去,出版社就會賠錢,違反合同條款。

為瞭不讓出版社賠錢,自己也正好閑著沒事幹,張峰決定跑一跑簽售活動,順便看看外面的世界。

出版社編輯問張峰:“願不願意去小縣城的高中做一場講座?”

張峰不假思索地說:“反正書都賣不出去,去碰碰運氣吧。”

就這樣,張峰莫名其妙地走進瞭建國中學,成瞭那粒沙。

演講前,校方很重視,因為在他們學校,從來沒有一個來自北京的活的作傢來演講,又是那麼年輕的社會評論傢,學校的教務處主任充滿期待地見到瞭張峰,又失望地搖瞭搖頭,他本來想收住自己對對方外貌的評價,卻脫口而出:“您長得真是成熟啊。”

張峰也開玩笑地說:“您長得也十分科學。”

主任笑瞭笑,說:“還是作傢反應快,現在的青少年啊,總是懈怠,就需要您給點兒雞湯,激勵一下大傢,讓他們好好參加高考。我們現場已經組織瞭八個班的學生,高一高二的學生都必須參加活動。我們校方十分重視,也辛苦您瞭。”

張峰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作傢,也很少出去演講,一聽八個班這麼多人,瞬間“人來瘋”起來,趕忙說:“好的好的,我一定好好講。”

主任一看這麼沒見識的作傢,頓時放心瞭,他也挺直瞭腰板,說:“您可一定不要辜負我們啊。”

張峰拼命點頭:“那是必須的。”

講座如期舉行,每班隻能有二十個人參加,本來大傢都想去,以為這樣就不用上無聊的自習課,可是萬萬沒想到,學校竟要求他們利用放學後的時間聽講座,於是,很多人就不太願意報名瞭。

倘若是個一線明星,大傢還可以考慮一下,至少是一場視覺盛宴,可張峰是一個不出名、長得又不好看的作傢,大傢自然就會權衡,後來當然是大部分人覺得自己的休息時間更重要,所以當每個班開始主動報名時,人數自然寥寥無幾。老師一看完成不瞭任務,就強制每個班必須出二十個人參加。很快,這件事情就變質瞭。憤怒在學生心裡開瞭花。

大傢都在祈禱,可千萬別抽到自己。

但這對於韓曉婷而言,是件好事,她喜歡看書,卻從來沒有見過寫書的人,她一直想,得有多大能耐才能寫出書,並且印刷出來,讓這麼多人知道呢?

她越想越好奇,成瞭本班第一個報名的人。韓曉婷第一個報名,其他人更不願意報名瞭,誰也不想和韓曉婷攪和在一起。她可是出賣過全班,被“黑社會老大”睡過的叛徒。

可是,既然是每個班佈置的任務,就不得不完成,老師下放任務,要求班上成績前十名和倒數十名的同學,必須參加這次活動。老師心想,前十名的同學不用花太多時間做作業,後十名的同學做瞭作業也沒用。

這個決定讓大傢再次炸瞭鍋。好學生想:“我們好學生跟差學生在一起聽,這是什麼意思?”差學生也想:“把我們和這些學霸放在一起,不是侮辱我們嗎?”

這再次引發瞭學生的憤怒。

好好的一場講座,從一個邏輯出發,到達另一個邏輯,最後竟然變成瞭一件引發眾怒的壞事。

當晚,在學校禮堂舉行瞭這場講座。主持人介紹完嘉賓,教務處主任維持完紀律後,張峰走進瞭教室。迎接他的,是整個階梯教室依舊亂哄哄的場面。

少年時,發泄對老師的憤怒的唯一方式就是交頭接耳,讓時間過得快一些。

從張峰開講起,階梯教室裡就沒有安靜過,他講瞭一半,就講不下去瞭。誰也受不瞭自己在講話,下面持續不停地嘰嘰喳喳,何況教室很大,充滿著回聲。

張峰打算結束演講,但一想時間還不夠,於是他對主持人說:“要不咱們互動吧,聽聽大傢想問什麼。”

主持人走上講臺,說:“接下來,我們進行第二個環節,請問哪位同學想跟張老師互動呢?”

主持人問完,全場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舉手。誰也不願意在這樣一場無人重視的講座中表現出重視的樣子,更何況也沒什麼人聽進去。就算有些同學聽進去瞭,但看到別人沒有舉手,自己也就不舉手瞭。

在一片尷尬中,一隻手緩緩地舉瞭起來。她坐在後排,顯得那麼不合群,這人就是韓曉婷。

同班同學一看是韓曉婷,哄堂大笑。

張峰不知這笑聲為何,一看有人舉手,立刻請工作人員遞上話筒,韓曉婷起身鞠躬,問道:“我想問您,怎麼樣才能寫出一本書?”

她的話音剛落,張峰剛準備回答,三班的區域再次爆發出刺耳的笑聲,那些笑聲,是譏笑、恥笑、壞笑,時不時還爆發出陣陣掌聲,好像在說:“你這種人還能寫書啊,別扯瞭。”

可是,麥克風效果不好,張峰在臺上沒有聽到。於是,他問瞭一句:“不好意思,我聽得不太清楚。”

接著,學生們前俯後仰地爆笑。有人拍著桌子,有人使勁地鼓掌,大傢像是在嘲笑一個沒有人格、沒有尊嚴的人,像是看到一個笨蛋一樣,笑紅瞭臉。

笑聲持續瞭半分鐘,張峰一直沒說話,接著,笑聲漸漸地停瞭下來,韓曉婷站在人群中,臉紅到瞭耳根,好像自己做錯瞭什麼。可是老師明明說可以提問,為什麼是自己做錯瞭?可是大傢明明在笑,那應該就是自己的問題。臺上的作傢一直沉默,難道自己真的錯瞭嗎?自己的問題冒犯到他瞭嗎?還是……韓曉婷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立刻變成一塊石頭,這樣就不會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註視她。

那半分鐘,像過瞭一年。

笑聲過後,張峰還是不說話,現場冷到瞭冰點。他低下頭,又抬起頭,然後看著臺下所有人,冷冷地說:“笑夠瞭嗎?”

同學們不再笑瞭,現場寒意逼人。

張峰一字一頓地說:“你們這群人,懂什麼是尊重嗎?”

說完這句話,下面又出現瞭零零散散的笑聲,他們壓根兒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以為張峰的話是反諷韓曉婷,因為在這裡,所有人都是這麼做的。

或者,他是在講另一個段子。

畢竟,誰會為一個“小人”出頭呢?

可是,這些學生都錯瞭。

張峰有些憤怒,他拿起瞭麥克風,嚴肅地說:“你們,對,就是你們,有什麼資格笑別人呢?你們又有什麼資格仗著人多,欺負一個跟你們不一樣的人呢?我們這個世界之所以精彩,就是因為有些人和我們不一樣,和大傢不一樣,可是,我們又是怎麼對待那些少數人的呢?嘲笑,鼓掌,謾罵,還是毆打?”

全場更加安靜瞭,這一次,所有的笑聲都煙消雲散。

因為大傢知道,這些事情他們都做過。

張峰繼續說:“你們看看這個社會,那些殘障車位堆滿的垃圾,那些盲人道上堆放的自行車,那些歧視同性戀的眼光,和你們剛剛令人難受的笑聲,大傢到底是在圖什麼?你們開心瞭,可是你們想過別人的感受嗎?你們想過自己的笑聲就是一把刀嗎?尊重少數人,這個世界才會強大,要不然,多少GDP、多少錢都沒用啊!”

這段話說完,有幾個同學鼓起瞭掌,或許,隻有他們知道,韓曉婷遭遇瞭什麼。

肖帥在臺下,似乎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被喚醒一般,也跟著鼓起瞭掌。

這番話也感化瞭劉濤,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在作惡,但想到自己從未動手,心裡也多瞭不少安慰。肖帥的掌聲,讓劉濤也情不自禁地跟著鼓起掌來。

接著,更多的人,鼓起瞭掌。

張峰繼續說:“這位同學,我不認識你,但你問的問題特別好,所以我要用心回答你。在互聯網時代,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一個作傢,哪怕不能成為作傢,也可以成為一名文案大師、廣告寫手。你要知道,會寫作的人,往往能擁有很廣闊的天空,隻要你堅持下去,總有一天,你一定可以。”

張峰這段話,徹底改變瞭韓曉婷的命運。

韓曉婷熱淚盈眶,教室裡也響起瞭雷鳴般的掌聲。

14

十年後的韓曉婷,一直說張峰是她那個時候的天使,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竟然在這麼多人面前給瞭她如此多的鼓勵,因為那些鼓勵,她才成瞭一位優秀的廣告策劃人,寫出瞭漂亮的文案,擁有瞭自己的公司,擁有瞭自己的世界,成為一名成功女性。

後來,韓曉婷用自己的影響力和資金,偷偷幫助張峰變成瞭微博第一大V,不過正是因為他的影響力太大,後來他頻繁遭受網絡暴力……

張峰的講座結束之後,同學們對韓曉婷的嘲笑少瞭很多,至少,大傢不會當著她的面欺負她瞭,有時看到張蓓、張蕾言辭過分,也會有班幹部上前制止。

最重要的是,老師也聽瞭那番話,開始重視這件事情:當班級裡出現一些非善意的爆笑時,也開始嚴肅制止,班級的風氣好瞭很多。韓曉婷得到瞭想要的安寧,同學們也漸漸明白,多數人攻擊少數人是不公平的。

老師為韓曉婷調換瞭座位,她也能更專心地學習瞭。

人往往不願意承認自己做錯瞭,尤其是逆反期的青少年,他們的世界裡隻有自己。當他們一直以為對的事情被打破、被摧毀時,他們就會憤怒,繼而將矛頭指向別處。

那次講座後,張蓓、張蕾的憤怒卻未停止。

她們想:“張峰是個什麼人,一個破作傢,一點兒名氣都沒有,還教育我們?他有什麼資格教育我們?現在搞得全班同學都開始抵制我們瞭,難道他們忘記瞭那次體育課是誰向老師告的狀,難道他們忘瞭韓曉婷是個什麼東西?”

張蓓、張蕾越想越生氣,於是找到劉濤,共商大事。

可是劉濤忙於戀愛,不願意再參與韓曉婷的事情,她眼中隻有肖帥,隻要肖帥在身邊,她和韓曉婷就沒有什麼矛盾。那次講座之後,肖帥深受感動,劉濤也答應瞭肖帥,不會再找韓曉婷的麻煩。

但張蓓、張蕾不一樣,她們習慣瞭韓曉婷見到她們退避三舍的樣子。現在呢,自從張峰走後,班上的同學對韓曉婷的態度逐漸轉變,最可怕的是,韓曉婷現在根本不害怕她們瞭,連見面時起碼的退讓態度都沒有瞭。

張蕾跟劉濤說:“我要找人好好修理一下韓曉婷。”

劉濤問:“你這次想找什麼人呢?”

張蕾說:“我跟黃毛哥說好瞭,把她往死裡打一頓。”

劉濤有些不敢相信,說:“什麼意思?男生打女生?”

張蕾說:“不是,我哥找瞭幾個校外的大姐大,把上次沒解決的事情再解決一下。”

劉濤聽懂瞭這句話背後的意思,跟張蕾說:“你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啊?”

張蓓對劉濤的心慈手軟有些驚訝,說:“劉濤,你怎麼瞭呢?還是你現在母愛泛濫得都開始對敵人有同情心瞭?”

劉濤說:“不是,我對韓曉婷能有什麼同情心啊?隻是肖帥不是要去美國讀書瞭嗎,他告訴我,美國有一條法律,嚴懲校園暴力,咱們這種不知道算不算。在美國,圍觀校園暴力的人都要被嚴格判刑,具體叫什麼圍觀罪我給忘瞭,據說情節嚴重的還要坐一輩子牢,我是擔心你們。”

張蓓笑瞭,說:“劉濤,你是不是傻,國情不同,我們未成年,是受保護的。”

張蕾譏笑道:“對啊,在我這裡‘犯罪’是受保護的。”

劉濤說:“瞎說,你這叫什麼犯罪?”

張蓓說:“再說瞭,這幾次你也看到瞭,老師才不想管呢,還不是都隻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瞭。你怕什麼,怕她那個獨臂媽媽?”

張蕾有點生氣瞭:“劉濤,你別忘瞭,這些事情都是因你而起的,難不成你想全部甩給我們?”

劉濤嘆瞭口氣,擔心得罪她們,說:“那這樣,我陪著你們一起去,這次我不能動手,我答應瞭肖帥,以後要像個淑女多讀書。”

張蓓:“你什麼時候動過手啊?”

劉濤說:“對啊,人傢是淑女啊!”

說完,劉濤笑瞭起來,笑聲化解瞭尷尬的氛圍。

就這樣,她們開始瞭自己的“復仇計劃”,無知發瞭芽。

這就是一場赤裸裸的校園暴力。

薔薇花依舊盛開,韓曉婷的生活恢復瞭正常,她希望自己能考到大城市,北京、上海、深圳、廣州都行,她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作傢,賺到足夠多的稿費,然後給母親買一套房子,讓母親安享晚年。

那個時候,房價還不高;那個時候,稿費還挺多。

其實,雙胞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們隻是覺得好玩。沖動早已戰勝瞭她們的理智,或者說,從小生活條件優越的她們,根本不懂何為理智,她們隻知道,隻要自己夠厲害,誰都會低頭。

那天,本應回傢過節的韓曉婷被再次圍堵瞭。

張蓓、張蕾就在校園外的一片薔薇旁,和幾個校外女生把剛準備回傢的韓曉婷堵在那裡,韓曉婷低著頭,那幾個人盛氣凌人地看著她。

薔薇花顏色各異,有紅的、白的、粉紅的、淡紅的,綠葉襯托著那些花朵,格外奪目。此時,一個女生掏出瞭手機,打開瞭攝像頭,走到韓曉婷跟前,她身上的煙味讓韓曉婷惡心,但韓曉婷的腿像是灌瞭鉛,動彈不得。

女生身上一股社會氣,胸前的金鏈子晃蕩在韓曉婷的眼前,她指著韓曉婷的胸脯說:“聽說你在班上很囂張啊。”

韓曉婷剛準備說話,女生一腳踢瞭過去。

那一腳,直接踢到瞭韓曉婷的肚子,她倒在一片薔薇中。那是她最喜歡的花,可是萬萬沒有想到,薔薇的花枝上,竟長滿瞭刺,薔薇的刺劃破瞭她的皮膚,血流出來,她感到身體輕飄飄的,大腦霎時一片空白。

一番拳打腳踢後,幾個女生的興奮點被點燃瞭,她們拿出手機,開始變本加厲地撕扯著韓曉婷的衣服。

此時,站在一旁的劉濤竟生出一絲同情,可她又面帶微笑,像是在繼續鼓勵著一切的發生。

韓曉婷拼命抵抗,卻被一次又一次地扇著巴掌,她的衣服被撕破瞭,母親剛剛給她買的內衣也被解開,她拼命捂住胸口,卻被一雙手無情地拽瞭下來。

張蕾在一旁歡樂地大喊:“還有褲子。”

幾個女生像做遊戲一樣,失去瞭理智,幾個人分工配合,一個拉開韓曉婷的手,一個扯去韓曉婷的褲子,一旁的手機開著攝像頭,韓曉婷的哭聲叫聲不絕於耳。所有絕望的聲音都變成瞭背景音,襯托著她們沒心沒肺的笑聲。

韓曉婷最終暈倒瞭。

她醒來時,衣衫不整地躺在那片薔薇中,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薔薇雖美麗,但它的刺,紮得人真疼。

15

韓曉婷沒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情。

她回到傢,茶飯不思,把門緊緊地關上,也不和母親交流,一連幾天都沒有去學校上課。母親隱約感覺到她在學校發生瞭什麼。

韓曉婷隻說身體不舒服,母親卻感到一絲不安。

韓曉婷在傢休養時,母親經常去學校咨詢情況,可每次過去,都因為說話口吃,被老師請回來。母親身體本身就不好,這樣幾個來回後,母親也病瞭。

韓曉婷覺得自己無路可走。她知道如果報警,警察隻會把事情推給學校,讓學校解決。而學校老師又不願把事情鬧大,隻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瞭。更可怕的是,她被拍瞭不雅照,如果流傳出去,以後還怎麼做人。

此時,母親又病倒瞭,她越想越怕,越想越絕望,於是想到瞭自殺。

她買瞭一瓶農藥,並再三確認農藥是真的,然後將它裝進口袋裡,走回瞭傢。

她把門反鎖起來,寫完一封遺書,坐在地上,看著那瓶農藥流淚。

有人說,天堂的天使總會在一個人最絕望的時候,給他一扇窗。每一個認真觀察生活的人,都能看到這束光,從而改變自己的決定,改變自己的命運,接著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好。

而韓曉婷的這個天使,就是張峰。

六十年後,當韓曉婷再次見到張峰時,是在殯儀館,他已經是所有電子系統都被關閉、跳樓自殺的死人。她對著那具屍體說:“謝謝您,您就是我的那束光。”

打開農藥後,韓曉婷忽然想起,自己還沒寫過書,還沒去大城市,還沒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想到這裡,她心裡有太多的委屈,卻無人能傾訴。

於是,她在微博上找到張峰,私信瞭張峰這輩子最重要的一段話:“我聽過您的講座,也記得您的鼓勵,可是,我可能到不瞭您說的那個地方瞭,我知道您可能看不到我的留言,但是,很高興認識您。永別瞭。”

她剛準備關手機,可沒想到,留言馬上得到瞭張峰的回復:“你在哪兒?電話號碼是多少,請立刻回復我。”

韓曉婷嚇瞭一跳,她沒想到一個微博大V竟然回復瞭自己,她於是像吐酸水一樣,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瞭他。隨後,她收到一條留言,留言寫得很認真,也很急促,這些文字,來自遠方:“不準想不開!記住,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能想不開,不準做傻事!明天就去學校上課,你別怕,每天給我更新你的行程,我一直關心到底。”

短短幾句話,溫暖瞭韓曉婷,就像在一個漆黑的屋子裡突然看到一束光,那束光,照亮瞭整個房間,溫暖瞭每個角落。

張峰因為需要評論實事,所以每天必須刷微博,每當有人找他,他都會立刻回復,他是一個不紅的作傢,卻重視每一條留言,重視粉絲的每一件事。

第二天,韓曉婷去上課瞭,臨走前,她給母親喂瞭藥,然後默念瞭幾遍張峰的名字,才出瞭門。

母親看到她振作起來,很高興,早上吃瞭一大碗飯。

韓曉婷去瞭學校,徑直走進教室。那一天,她去得很早,其實是因為昨天晚上幾乎沒睡。

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打開書,嘗試著在書裡尋找安慰。可是,打開書,書裡卻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她半裸著,背景是一片美麗的薔薇。

她控制住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默念瞭張峰老師的名字,趕緊合上書。

接下來,她一直發呆,直到張蓓、張蕾姍姍來遲,她還在一直發呆。

張蓓、張蕾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而韓曉婷卻一直心懷恐懼,她顫抖著,度日如年。因為她不知道這張照片被傳到瞭哪裡,還有多少張這樣的照片,自己將要面臨的後果會是什麼……

下課後,她被張蓓、張蕾叫瞭出去,劉濤站在一邊一直沒有說話。張蕾笑著說:“好久不見,看到我們送你的禮物瞭嗎?”

韓曉婷抓住瞭張蕾的袖口,忽然哭瞭出來,說:“我錯瞭,我錯瞭還不行嗎?你們饒瞭我吧。”

張蕾甩掉瞭她的手,微笑著說:“早說錯瞭不就好瞭?”

韓曉婷說:“你們到底想幹嗎?怎麼樣才能放過我?我哪裡得罪你們瞭,你們告訴我,我道歉還不行嗎?”

張蕾看瞭一眼劉濤,劉濤搖搖頭,聳聳肩,意味著這已經和自己無關瞭。

張蓓走瞭過去,貼著韓曉婷說:“我們就是看你不爽。”

韓曉婷繼續哭著。

張蕾說:“你照我們的意思辦,要不然我們就把這些視頻都發出去,讓你媽媽也看看,讓全班同學都欣賞一下。”

韓曉婷抽泣著,抬起頭。

張蕾笑得一塌糊塗,像正在看一部喜劇片。

韓曉婷說:“好,你們讓我幹什麼都行。”

張蓓看瞭一眼張蕾,壞笑瞭一聲,說:“好,晚上放學跟我們走。”

張蕾笑著說:“聽話,其他都好說。”

韓曉婷點點頭:“我都答應。”

本是白璧無瑕的年華,卻總是被明刺、暗刺紮傷;本不應該燈紅酒綠的年紀,卻總是被浮華淹沒。

張蕾的哥哥黃毛是縣城裡出瞭名的小混混,靠開酒吧為生,他的酒吧裡沒有毒品,卻有假酒和一些果兒。

果兒是北方話,是指一些樣貌不錯的女孩子。這些女孩子大多數都來自附近的大學和中學,她們在讀書期間為瞭和別人攀比,為瞭滿足物欲,就用閑暇時間去KTV兼職一份工作,這份工作見不得光。

可是這些年,願意做這一行的女生越來越少,黃毛生意不好,十分著急。

張蕾欠黃毛一個人情,幾天前,張蕾再次找黃毛幫忙時,黃毛提出瞭這麼一個條件:他負責幫張蕾解氣,張蕾負責給他找果兒。

張蕾想,一箭雙雕,那剛好就用韓曉婷來彌補。

韓曉婷第一次進KTV時,就被裡面的浮華震撼到瞭,她第一次發現KTV裡面竟然還有這麼多種類的酒和穿著如此暴露的姑娘,她慌張地躲在張蕾身後,仿佛張蕾對她的傷害會少一點兒。

她們繞瞭幾條過道,走過十多個房間,歌聲和人聲混雜著。接著她們走進一個小房間,房間裡放著沒人唱的歌曲,聲音不大,她卻能聽清楚歌詞:拒絕黃拒絕賭,拒絕黃賭毒……

皮革沙發上,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黃毛,另一個是那天動手打過她的女人。

韓曉婷一進房間,嚇瞭一跳,立刻轉身問張蕾:“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已經道歉瞭,你們還想怎麼樣?”

張蕾剛準備說話,坐著的那個女生開口瞭,她起身說:“想明白瞭?要做?”

韓曉婷仿佛意識到瞭什麼,她往後退瞭一步,雙手交叉捂住瞭胸口,她說:“做什麼?”

女士好奇地問張蕾:“你們不是溝通好瞭嗎?”

張蕾說:“王姐,你放心,都溝通好瞭,她都願意。”

張蕾拍瞭一下韓曉婷,小聲說:“你最好聽他們的話,讓你幹嗎你就幹嗎,別給我廢話。”

韓曉婷的聲音變大瞭,說:“你到底讓我幹嗎?”

張蕾停頓瞭一下,小聲地慢慢說出兩個字:“援交。”

韓曉婷大驚失色,這兩個字,她曾在書裡讀到過,卻不曾想到自己也會遇到這件事情,她恐懼地看著張蕾,搖著頭,向後退。

張蕾一看不對勁,於是拍瞭拍她的頭,說:“你想清楚後果,別忘瞭照片在我們手上!”

坐在沙發上的黃毛也著急瞭,說:“妹妹,你這工作怎麼做的,別耽誤我們的時間啊,一會兒客人來瞭!”

張蕾一副賠笑的樣子跟黃毛說:“哥、王姐,你們放心,我來搞定。”

張蕾把韓曉婷拉到瞭房間外,惡狠狠地看著韓曉婷,一字一頓地說:“你最好答應,要不然,我就把那些照片發出去。”

韓曉婷終於發怒瞭,當張蕾以“我們”開頭說話時,韓曉婷是畏懼的,可是當她的對話中隻有“我”的時候,殺傷力一下子變小瞭很多。一個人在集體中,總能夠爆發出驚人而可怕的力量,他在集體中,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在作惡,因為集體把他最壞的一面偽裝起來瞭,人在集體中,智商是堪憂的。

張蕾好像也意識到,當自己不說“我們”而說“我”時,威力減弱瞭不少。和韓曉婷氣場相撞時,她想起臉上的疤痕,想起那天韓曉婷抓住她頭發時的場景。

忽然,她的聲音開始有些顫抖。但她冷靜地思考瞭一下,自己還是占優勢的,於是依舊挺直瞭腰板。她這時的樣子雖然有些滑稽,但還是有些氣勢。

韓曉婷咬瞭咬牙,對張蕾說:“張蕾,我和你到底有什麼仇,你非要這麼對我?”

張蕾忽然有些結巴,說:“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答應瞭,視頻一輩子不會傳出去;不答應,明天全校都會知道!”

韓曉婷站在包房門口,無數想法沖進她的腦海,可是,她不敢也不忍心,更無法面對那樣的自己。她想起瞭很多人,書裡的人,書外的人,那些死去和活著的人,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貞操比生命更重要嗎?

終於她勇敢地抬起瞭頭,轉身跑出瞭KTV,張蕾想攔住她,可一個人,卻無能為力。

張蕾看著她跑出KTV,看著她的背影,咬著牙進瞭包房。包房裡,黃毛生氣地對張蕾說:“妹妹,我對你很失望,如果她不來的話,你最好再找一個,要不然你就自己來吧,我總要給王姐一個交代啊。”

王姐點點頭,說:“我這邊都可以培養。”

張蕾聽到這句話,雙腿使勁打起瞭哆嗦。

16

“原子彈在什麼時候最可怕?是爆炸的時候?不,那個時候不是最可怕的。是炸完之後?不,那時最可怕的階段已經過去。原子彈懸在頭上的時候,才最可怕。”劉濤繼續說,“在希臘神話裡,有一個國王叫狄奧尼修斯,他請他的朋友達摩克利斯赴宴,讓他坐在國王的寶座上,可是在他的頭上,懸著一把劍,劍尖朝下,一直欲落未落,令人恐懼萬分。”

劉濤講完上面這番話,張蕾一臉蒙圈:“你啥意思?”

劉濤嘆瞭口氣:“我讓你們平時多讀書,都不聽我的,總覺得我在害你們,現在還這麼覺得嗎?”

張蓓也有點兒著急:“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劉濤說:“你們別把她的視頻和照片發出去,一旦發出去瞭,就失去瞭談判的籌碼,最多就是大傢都知道瞭,搞不好你們還可能被老師罵一頓,黃毛的事情也沒有解決,兩頭堵。”

張蕾說:“有點兒道理,那你說怎麼辦?現在威脅都沒用,她就是不做,黃毛非要找個人。”

劉濤說:“你有沒有試過,先發一小部分出去呢?這個才是威懾最大的。”

張蓓一拍大腿,說:“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先剪輯一小段啊。”

張蕾說:“啥意思啊,剪一小段幹嗎,那其他的白拍瞭?”

張蓓說:“你是不是傻?就把前面那段發到網上,嚇到她之後,再談一次,她知道我們動真格的,八成就成功瞭。”

張蕾說:“哦,明白瞭,還真是。”

劉濤起身,從餐桌前離開,她說:“我先走瞭,肖帥到瞭,對瞭,別把事情弄太大。”

張蓓笑著說:“他別把你弄大才對。”

劉濤:“滾蛋。”

張蕾說:“放心,我們也就是玩玩。”

劉濤說:“我也是玩玩。”說完笑著離開。肖帥騎著自行車,白色的襯衫在校園裡散發著青春的氣息。

他看到劉濤後,微笑著跟她打瞭個招呼。她笑著坐在他的後座上,在微風舒適的縣城,兩人甜蜜地一路向傢飛馳。

在過去的半年裡,劉濤已經不騎自行車瞭,她喜歡肖帥載著她的感覺,喜歡肖帥先繞路送自己,他自己再回傢。因為這樣她能從身後抱住肖帥,能摸到他堅硬的腹肌,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更重要的是,當她貼緊他的背時,能透過他的身體,聽到他的心跳聲。劉濤覺得這是一種幸福,而肖帥卻說,劉濤該減肥瞭。

三天後,劉濤依舊靠著肖帥的背,聽肖帥的心跳聲,可肖帥卻一直沉默。到瞭一個路口,他隱隱約約說瞭一句:“你們又動手打韓曉婷瞭?”

劉濤嚇瞭一跳,以為自己聽錯瞭。肖帥停瞭車,劉濤剛抬起頭,想確認一次,肖帥就讓她下車。

他轉向劉濤,認真地問她:“你們,是不是又動手打韓曉婷瞭?”

劉濤有些驚訝,肖帥拿出手機,打開那個視頻,視頻播放到韓曉婷被撕扯衣服時戛然而止,有明顯的剪輯痕跡。

肖帥深吸一口氣,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劉濤說:“我不知道。”

肖帥有些憤怒:“什麼你不知道,這旁邊的人是不是你?”

劉濤啞口無言,低下瞭頭。

肖帥說:“你們知道這樣做是犯法的嗎?”

劉濤有些沒反應過來,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肖帥說:“我在班級群裡看到瞭這個視頻……我說過多少次,不準再動手打韓曉婷!不準再造她的謠瞭!我受夠瞭!她有自己的選擇,你們有什麼資格去教訓她!你們不覺得自己錯瞭嗎?”

劉濤說:“我……我沒有打,我沒有動手。”

肖帥吼瞭出來:“你圍觀瞭!圍觀和動手有什麼區別?”

劉濤也生氣瞭,她大聲地喊著:“是的,我圍觀瞭!你幹嗎那麼關心韓曉婷,她就是個賤人!你現在的女朋友是我,你知道嗎?是我!”

肖帥說:“我是關心你,所以才不讓你去圍觀的,萬一你被開除瞭呢?你們不知道這種行為有錯嗎?”

劉濤抬起頭,說:“你覺得老師會管嗎?”

肖帥咬瞭咬牙,說:“劉濤,從今天開始,你必須離張蓓、張蕾遠一些,她們註定考不上大學,她們也不用考!而你不一樣,你要是考不上,一輩子就廢瞭,要是這樣怎麼辦!我不允許你再搭理她們,你聽到瞭嗎?”

劉濤說:“你現在關心我瞭?那你就不要出國啊!你出國瞭,想過我怎麼辦嗎?”

肖帥自知理虧,可依舊說:“劉濤,那是我的未來。你要做的,是管好自己的未來。”

劉濤忽然有些哽咽,說:“那我們的未來呢?”

肖帥再次拿出視頻,喊瞭出來:“不要轉移話題!你們為什麼動手打人,還發到班級群裡?”

看到視頻裡笑著的劉濤,肖帥又指著視頻說:“你為什麼在笑?很好笑嗎?你們是在打人啊!”

肖帥的話裡帶著濃濃的火藥味,一點就著,可是劉濤偏偏點瞭一把火。

劉濤被肖帥的話激怒瞭,她在馬路上大喊:“肖帥,我笑怎麼瞭?如果你喜歡韓曉婷,如果我們沒有未來,好,那就分手!分手啊!”

說完,她轉身走瞭。

劉濤沒有想到,肖帥竟然沒有挽留,也沒有追上來。

他一個人騎著車,從另一條路離開瞭。

劉濤停下來,打開那個視頻,冷靜地看完,目光定在自己身上。那個自己,為什麼在笑啊?她在笑什麼?她為什麼這麼開心啊?

劉濤蹲在地上,淚流滿面。

幾年後,劉濤還在自問,這個叫肖帥的男生到底有沒有愛過自己,但她更想問,那時的自己,為什麼會笑。

這個視頻,是三天前張蕾匿名發在班級群裡的,她以半炫耀半威脅的心態,等著看好戲。

可是,她不懂互聯網傳播的速度,更不懂暴力和色情內容更容易在互聯網上傳開。僅僅三天,整個校園都知道瞭那天的校園暴力事件,都從視頻裡看到瞭那片帶刺的薔薇花。

僅僅一周,微博上已經全都在傳這個視頻,評論區罵聲一片,所有人都瘋狂地謾罵著打人的那些孩子。

韓曉婷當然知道發生瞭什麼,她再次看瞭那段視頻,復習瞭那個時刻,她害怕這樣的事再次發生,她為這件事情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感到憤怒,她為這件事情的受害者是自己感到痛苦,但她最擔心的是後半段視頻何時流出。

她回到傢,不敢出門,更不想妥協去援交。難過萬分時,她又看到瞭自己買的那瓶農藥。

當她再次準備輕生時,忽然想起瞭曾經的那束光。

她再次私信瞭那位作傢,那位沒什麼粉絲、永遠泡在網上的作傢張峰。

她說:“前幾天她們毆打我的視頻在網上傳出來瞭,全校都知道瞭,我很難過,那個被打的、窩囊的、受傷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很快,一條消息映入眼簾:“視頻能發我看看嗎?”

韓曉婷發給瞭張峰,視頻時長三分鐘,可是,一分鐘後,張峰就回復瞭,他的留言隻有一個“×”字,接著,他回復瞭一句話:“保護好自己,我在校外幫助你。”

張峰其實沒做什麼,他隻是在微博上發瞭言,雖然他的粉絲不多,但他平時關心的往往都是重要事件,這次又因為他寫清楚瞭學校名字、班級,內容火爆,微博很快得到瞭更多人的關註,包括一些營銷號。其中的大多數營銷號隻是為瞭一些流量,以後好開個高價賣廣告,這些天一直缺少內容,忽然發現一個不知名的作者竟然發出一條獨傢內容,還不涉及版權,便紛紛轉發,並且配上文字,如“世界怎麼瞭”“下手如此狠”等。

一周之後,當事件開始發酵,信息逐漸擴散,鏈接一次接一次被轉發,很快,全國的人都知道瞭。

這幾十巴掌、無數次的撕扯,讓許多網友起瞭惻隱之心。

有人說:“我的女兒如果這樣被打,我一定殺瞭這幫人。”

有人說:“我想起瞭我的小時候,希望警方調查。”

有人說:“作惡者還是孩子,但千萬不要放過他們。”

有人說:“人肉這些人渣。”

有人說:“如果警察不管,我們就找人一起把這幾個人找出來。”

也有人問:“後面的視頻呢?”

視頻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傳播,張蓓和張蕾被遠方的親人、朋友認瞭出來,被初中同學認瞭出來,甚至被小學同學發短信確認。那個曾經被她們侮辱為“豬媽媽”的同學甚至在論壇上寫瞭一篇長文——《我轉學的經歷》,控訴張蓓和張蕾。這篇文章瞬間引爆網絡,輿論開始轉為實名制。

韓曉婷的母親看到視頻,病情加重,如夢初醒,吐瞭兩口血,被送往醫院搶救。

張蓓、張蕾開始如坐針氈。她們看到無數條微博對自己進行謾罵、聲討和人身攻擊,忽然明白,面對互聯網,其實自己才是弱勢群體,其實自己才是少數人,其實自己真的做錯瞭。

更讓她們害怕的是,因為事件影響惡劣,當地警方迫於壓力,開始立案偵查瞭。

17

在一個扭曲的小環境裡,人們總以為別人是弱勢群體,於是總想為所欲為,可是,當醜陋被放大、無知被公佈,當多數人瞬間變成瞭少數人、少數人變成瞭多數人,事情就轉瞭風向。

一場校園暴力,引起瞭全社會的關註,建國中學也因此出瞭名。也就是這個事件,讓韓曉婷知道瞭網絡的重要性,這為她今後的職業生涯做瞭很多鋪墊。

張蓓和張蕾的傢庭背景很快被人肉出來,貼在網上,當知道她們是“富二代”,多次實施校園欺凌時,網民們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恨,攻占瞭當地公安局的微博,大罵他們不作為。

迫於壓力,當地公安局不得不加速偵查,教育部也開始重視。很快,兩名施暴者和當天參與案件的其他人,全部被控制起來。

韓曉婷的母親最終檢查出心梗,搶救無效,離世瞭。

大伯捧著韓曉婷母親的遺像,坐在建國中學的門口,一坐就是七天,前來采訪的媒體絡繹不絕,之後,他氣憤地把學校告上法庭。

張蓓、張蕾被警察帶走前,還在課堂上睡覺,被老師叫起來的剎那,臉上還充滿著孩童般的好奇。

畢竟睡瞭一學期,為什麼這個時候被老師點名,當張蓓看到教室門口穿著警服的警察時,頓時緊張起來,拍醒瞭張蕾。

兩人在警察局裡交代瞭自己的錯誤,並拿出給韓曉婷拍的剩餘視頻。審訊她們的警察震驚瞭,他看著眼前這兩個看起來如此年輕天真的孩子,再看一眼沒發出來的視頻,驚訝得合不攏嘴,脫口而出:“你們到底有什麼仇?”

雙胞胎嚇得“哇”的一聲哭瞭出來,那時,她們真的隻是孩子。

張蕾哭著說:“我錯瞭,我隻是覺得這樣好玩。”

一位剛當父親的警察失態地說:“好玩?如果我不是警察,你們就死定瞭。”

當初韓曉婷報案時,負責接待的那個警察也被撤瞭職。

事態越來越嚴峻。

韓曉婷被帶去醫院做身體檢查,檢查結果是輕傷,當她醒來時,母親已經離世。她哭瞭三天三夜,因為她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她無法想象母親是如何傷心而孤獨地死去的,也無法接受隻在轉眼間,她與母親便陰陽兩隔。沒有瞭母親,她不知道一個人應該怎麼活下去。

在多方介入下,張蕾和張蓓的父母來到醫院,找到瞭韓曉婷。在醫院裡,“絲手套”竟然哭瞭起來,她跪在韓曉婷旁邊,一邊哭一邊說,自己隻有這兩個寶貝孩子,是自己管教無方,願意賠償所有的損失。

韓曉婷躺在病床上,不說話,面無表情,看不出有一絲痛苦,最初痛徹心扉的哭喊已經化作絕望。

她的大伯惡狠狠地回答瞭兩個字:“滾蛋。”

孩子心裡的陰影,是誰也無法抹去的。

這時,那個曾經的母老虎,突然柔軟得像水,她懇求著,希望韓曉婷的傢人高抬貴手,不要起訴,要不然她的兩個孩子的前程就毀瞭。

韓曉婷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絲手套”繼續哭著,跪在地上,嘶吼著:“曉婷,阿姨對不起你,你不要再逼阿姨瞭,阿姨就這兩個寶貝孩子啊。”

韓曉婷這時冷冷地答一句:“阿姨,我沒有逼你,是你們逼我。”

張父坐在一旁,有些忍不住,他伸出五根手指說:“這個數,可以嗎?”

韓曉婷冷冷地看瞭過去,說:“我以後會賺比這還多的錢,然後‘報復’你全傢,再給你這個數的十倍。”

“絲手套”聽到這句話,哭得更狠瞭。

坐在一旁的大伯拿出一張紙條,遞瞭過去,什麼也沒說。

張父接過紙條,打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一段話,是大伯從網上抄寫下來的:

1.故意毆打他人的,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規定。根據情節輕重可能拘留5~15天,罰款500元以下。

2.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致人輕傷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3.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4.致人死亡的,或者致人重傷手段特別殘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大伯繼續說:“你們以為錢可以解決所有事情嗎?這次不行瞭!監獄裡見吧!”

“絲手套”聽到這裡,暈瞭過去。

誰都知道,他們不是沒有找人,也不是沒錢走關系,而是在眼下的輿論壓力之下,所有的關系都沒有用,沒有人敢貿然私自解決問題。

張父亦知自己理虧,叫來司機,架走瞭“絲手套”。

那是韓曉婷最後一次見到她。面對這樣一個女人,她不知是應該原諒還是應該繼續痛恨,她瞬間迷茫瞭。

這個問題,韓曉婷直到最後才明白,原諒和痛恨,不過一念之間,最後的結果卻差之千裡。

從那時起,韓曉婷明白瞭一件事:隻有自己強大瞭,才不會被人欺負,這些壞人才會低下頭,跟自己認錯。

她下定決心:從今天起,不允許任何人再欺負自己,她要變強,變得十分強大。

第二天,韓曉婷在警察局裡,指認瞭KTV裡的王姐和另外兩個動手打她的女孩,三人均滿十八歲,社會人士,就職於黃毛開的KTV。黃毛知道這件事情後,找瞭很多人,奈何輿論壓力太大,誰也幫不瞭他,很快,他的店被關瞭,他也被抓瞭起來。

那幾天,薔薇花開得更茂盛瞭。

韓曉婷在青春期裡最後一次見到張蓓、張蕾是在法院。她們都被剪掉瞭長發,穿著一件橘黃色的背心,韓曉婷指認完她們,試圖再次直視她們的眼睛,可她們卻一直低著頭,不敢與她對視。

十幾年後,她們都長大瞭。每次想到這些事情時,韓曉婷依舊會咬牙切齒。

一段時間後,案子證據確鑿,也有瞭結果。當初用來威脅韓曉婷的視頻,如今竟然成瞭韓曉婷指控打人者的證據。

韓曉婷高二時,也就是薔薇花再次盛開的時候,當地法院公佈瞭判決結果:

法院經審理認為,五名被告人無故隨意毆打未成年被害人,情節惡劣,均已構成尋釁滋事罪,考慮五名被告有兩名未成年,其餘三名具備自首、獲得諒解等量刑情節,並結合其各自在案件中所起的作用,判處被告人張蕾有期徒刑8個月,判處被告人張蓓有期徒刑6個月,判處其餘三人有期徒刑1~3年。

案件至此,所有苦難終於結束,正義得到伸張,可是留給韓曉婷的,卻是一輩子的傷害。

從那時起,韓曉婷就不會笑瞭,甚至不會哭瞭,因為她明白,哭與笑都無意義。隻有自身足夠強大,才有話語權。

讓人無法理解的是,由於劉濤沒有動手打人,她被免於法律的制裁。

但劉濤和肖帥的感情,也就此畫上句號。在失去朋友和感情的雙重打擊下,劉濤的成績一落千丈,她長期曠課,情緒低落,最終隻考上一所專科學校。畢業後,因為找不到工作,來北京投奔自己的叔叔,他在一傢即將上市的廣告公司工作。叔叔把劉濤推薦到一傢名叫“亭亭玉立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公司。十年後,故事竟得以繼續。

法院最終判決韓曉婷勝訴,學校賠償她十萬元,她的大伯把賠償金全部用在韓曉婷的教育上,讓她轉學去瞭北京。韓曉婷去北京時,除瞭衣物,隻帶瞭一張母親的照片,這張照片成瞭她這輩子唯一的精神支柱。

肖帥畢業後出瞭國,杳無音訊,據說臨走前,他給韓曉婷寫瞭一封信,信上隻有一句話:“對不起,再見。”

張蓓、張蕾刑滿釋放後轉學,因為視頻的影響太大,沒有學校願意接收她們,最終她們隻好輟學,進入父母的公司工作。幾年後公司主做房地產,也就是三十年後遭受網絡暴力最頻繁的集團。

隨著關註的人越來越少,她們買下瞭關鍵詞,刪除瞭網絡上的消息和有關兩人的負面信息,這個事件從此銷聲匿跡。

韓曉婷轉學前,收到瞭肖帥寄給自己的信,她看完信,走到薔薇花前,眼前美不勝收,花香彌漫,像極瞭青春的模樣。她靜靜地看著校園裡的薔薇,以及它身上的刺。和大傢告別後,全班一起拍瞭最後一張歡送她的合影。

背後的薔薇花開得很美,韓曉婷卻面無表情。

臨走前,劉濤和全班同學一起送她,韓曉婷轉頭,冷冷地看著劉濤。

劉濤被看得發毛:“這麼看著我幹嗎,我又沒動手!”

韓曉婷冷冷地說:“你笑瞭。”

那幾個字,一直刻在劉濤心裡,偶爾想起時,還會讓她寢食難安。

韓曉婷到瞭北京,過上瞭正常的生活,她努力學習,多次在作文大賽中獲得一等獎,她筆下的文字深邃、陰鬱,卻吸引人。她後來考入北京的一所大學,學習廣告專業,因為寫得一手好文案,無可替代,畢業後,在北京開瞭一傢公司,名字叫作“亭亭玉立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多年以後,她從北京回到老傢,身著白色的衣服,站在那片薔薇花前,忽然想起種種往事。後來想到公司新入職的一名叫劉濤的員工時,她握緊瞭拳頭,自言自語道:“所有的仇,我都會報的。”說完,淚如雨下。

薔薇花的刺,映入她的眼簾。

從遠處看,她和那片帶刺的薔薇融為一體,變成瞭同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