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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路,已過潯陽!荔枝流汁!”

一個仆役抱著信鴿,匆匆跑進屋子,報告最新傳回的消息。李善德從案幾後站起來,提起墨筆,在墻上的麻紙上點瞭個濃濃的黑點。

這面土墻上貼的,是一張碩大的格眼簿子。那格眼簿子頂上左起一列,從上至下分別寫的是一路、二路、三路、四路;頂上一排,自左至右寫著百裡、二百裡、三百裡……彼此交錯,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格子。

這是李善德發明的腳程格眼。那四隊撒出去之後,除瞭大甕,還帶瞭同樣規制的一批小甕,每到一地,開啟一個小甕檢查狀態,便放飛一隻信鴿回報。李善德在廣州一收到消息,立刻按裡程遠近,用四色筆填入格眼。黑圈為不變,赭點為色變,紫點為香變,朱點為味變,墨點為流汁。

如此一來,每隊人馬奔出多遠,荔枝變化如何,便一目瞭然。

李善德退後一步,審視良久,長長發出一聲嘆息。在前五百裡,四路進展還算不錯,格眼中皆是黑圈,可隨著裡程向前延伸,圓點如荔枝一樣,開始陸續發生瞭變化。一旦出現朱色,就意味著荔枝不再新鮮瞭。

一個刺眼的墨點出現在墻壁上,說明荔枝徹底壞掉,這一路已告失敗。

出乎李善德意料的是,這一路居然是事先寄予厚望的水路。在出發後第四日下午,他們沖到瞭潯陽口,可惜還沒來得及入江,荔枝便已變味。前後一千五百八十七裡,日行近四百裡。

按李善德的設想,行舟雖然不及馳馬,但可以日夜兼程,均速不會比陸運慢多少。可他飛速拿起九州輿圖復盤時,發現自己忽略瞭一件事:從萬安至虔州一段,有一段“十八險灘”,江中怪石如精鐵,突兀廉厲,錯峙波面。過往船隻無不小心翼翼,往往要半天之久方能過去。

當然,即使避開這一段,未來也甚為可慮。之前李善德測算過,他從鄂州入江,順流直下,可以日行一百裡。但如果按這條路線返回,則必須溯流逆行,隻能日行五十裡——這還是趕上風頭好的時候。

李善德一陣嘆息。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和人手,這些問題都可以提前預料到。可讓他一個人在七天設計出四條長路來,實在太分神乏術。

唯一讓他略感安慰的是,雙層水甕確實發揮瞭作用,讓荔枝的腐壞延緩瞭一日,才開始流汁——雖然這隻是聊勝於無,但這就如同攢買宅錢,都是一點一點錙銖計較出來的。

他擱下毛筆,負手走到窗邊。溫濕的氣息令天空更顯蔚藍,每次一有黑影掠過雲端,他的心跳便猛地跳動一下。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距離試驗隊伍出發已過去六日,差不多到瞭荔枝保鮮的極限。理論上,四路結果都應該出來瞭,信鴿隨時可能出現。

這時蘇諒拎著食盒一腳踏進院來,看到李善德仰著脖子在等信鴿,不由笑道:“先生莫心急,鴿子不飛回來,豈不是好事?說明騎手走得更遠啊。” 李善德知道老胡商說得有道理,隻是一隻靴子高懸在上,不落下來,心裡始終不踏實。

蘇諒把食盒打開,取出一碗蕉葉罩著的清湯:“本地人有句俗話:做人最重要的,便是……”

“開心是吧?別囉嗦瞭,我都聽出耳繭瞭。”

“事已至此,先生不必過於掛慮。我煲瞭碗羅漢清肺湯,與你去去火氣。”

“誰能給我下碗湯餅吃啊。” 李善德抱怨。嶺南什麼都好,就是面食太少。不過他到底還是接下老胡商的湯,輕輕啜瞭一口,百感交集。

他自從接瞭這荔枝使的職責,長安朝廷也不管,嶺南經略也不問,隻有這老胡商和那個小峒女給予瞭實質性的幫助。他正要吐露感激,老胡商慢條斯理道:“這邊小老代你看著,保證一隻鴿子也錯不過。先生喝完湯,還是出去轉轉吧,畢竟是敕封的荔枝使,經略府那邊總不好太冷落。”

李善德的笑意僵在臉上,原來老胡商是來討債的。他為瞭這個試驗,貸瞭一筆巨款,現在得付出代價瞭。果然是生意場上無親人啊……他抹抹嘴,起身道:“有勞蘇老,我去去就回。”

一想到要從經略府那裡討便宜,他就覺得頭疼。可形勢逼人,不得不去,隻好趕鴨子上架瞭。

“先生要記得。跳胡旋舞的要訣,不是隨樂班而動,而是旋出自己的節奏。” 老胡商笑吟吟地叮囑瞭一句。

再一次來到經略府門口,李善德這次學乖瞭,不去何履光那觸黴頭,徑直去找掌書記趙欣寧。可巧趙欣寧正站在院子裡,揮動鞭子狠抽一個昆侖奴,抽得鮮血四濺,哀聲連連。

趙欣寧一見是他,放下鞭子,用絲巾擦瞭擦手,滿面笑容迎過來。李善德見他袍角沾著斑斑血跡,不敢多看,先施瞭一禮。趙欣寧見他表情有些僵,淡然解釋瞭一句:“這個蠢仆弄丟瞭節帥最喜歡的孔雀,也還罷瞭,居然妄圖拿山雞來蒙混。節帥最恨的,不是蠢材,就是把他當蠢材耍的人,少不得要教訓一下。

李善德不知他是否有所意指,硬著頭皮道:“這一次來訪,是想請趙書記再簽幾張通行符牒,方便辦聖人的差事。”

“哦?原來那張呢?大使給弄丟瞭?” 趙欣寧的腔調總是拖個長尾音,有陰陽怪氣之嫌。

李善德牢記老胡商的教誨,不管他問什麼,隻管說自己的:“尊駕也知道,聖上這差事,委實不好辦,本使孤掌難鳴啊。手裡多幾份符牒,辦起事來更順暢。” 趙欣寧一抬眉,大感興趣:“哦?這麼說,新鮮荔枝的事,竟有眉目瞭?”

“本使在從化訪到一個叫阿僮的女子,據說她種的荔枝特供給經略府。聖人對節帥的品味,一向贊不絕口。節帥愛吃,聖人一定也愛吃。”

趙欣寧聞言,面露曖昧道:“我聽說峒女最多情,李大使莫非……” 李善德忙把面孔一板:“本使是為聖人辦事,可顧不得其餘。”

趙欣寧原本很鄙夷這個所謂“荔枝使”,但今日對談下來,發現這人倒有點意思。他略作思忖,一展袖子:“此事好說,我代節帥做主,這一季阿僮田莊所產,全歸大使調度。”——言外之意,你能把新鮮荔枝運出嶺南,便算我輸。

李善德達成一個小目標,略松瞭口氣,又進逼道:“本使空有鮮貨,難以調度也不成啊。還請經略府行個方便,再開具幾張符牒,不然功虧一簣,辜負聖人所托呀。”

他句句都扣著皇上差事,那一句“辜負聖人所托”也不知主語是誰。這位掌書記稍一思忖,展顏笑道:“既如此,何必弄什麼符牒,我傢裡還有幾個不成器的土兵,派給大使隨意使喚。”

他這一招以進為退,不在劇本之內,李善德登時又不知如何回應瞭。他在心中哀嘆,胡旋舞沒轉幾圈,別人沒亂,自己先暈瞭。趙欣寧冷笑一聲,這蠢人不過如此,轉身要走,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緊拳頭,大聲道:“人與符牒,本使全都要!”

這次輪到趙欣寧愕然瞭,怎麼?這大使要撕破臉皮瞭?卻見李善德漲紅瞭面皮,瞪圓眼睛:“實話跟你說吧!荔枝這差事,是萬難辦成的,回長安也是個死。要麼你讓我最後這幾個月過得痛快些,咱們相安無事;要麼……” 他一指趙書記那沾瞭血點子的袍角,“我多少也能濺節帥身上一點污穢。”

這話說得,簡直比山棚匪類還赤裸兇狠。趙欣寧被一瞬間爆發出的氣勢驚得說不出話來,李善德喝道:“若不開符牒也罷,請節帥出來給我個痛快。長安那邊,自有說法!” 說完徑直要往府裡闖。

趙欣寧嚇瞭一跳,連忙攙住胳膊,把他拽回來:“大使何至於此,區區幾張符牒而已,且等我去回來。” 說完提著袍角,匆匆進瞭府中。

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面上古井無波,心中卻有一股暢快通達之氣自丹田而起,流經八脈,貫通任督,直沖囟頂——原來做個惡官悍吏,效果竟堪比修道,簡直可以當場飛升。

韓承早教導過他,使職不在官序之內,恃之足以橫行霸道。李善德因為性格緣故,一直放不開手腳,到瞭此時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

趙欣寧回到府中時,何履光在竹榻上午睡方醒。他打著呵欠聽掌書記講完,兩道粗眉微皺:“咦,這隻清遠笨雞,要這許多通行符牒做什麼?”

“自然是賣給那些商人,謀取巨利。” 趙欣寧洞若觀火。

“兔崽子!敢來占本帥的便宜!” 何履光破口大罵。趙欣寧忙道:“他這個荔枝使做到六月初一,就到頭瞭。大概他是臨死前要給傢人多撈些,也便不顧忌瞭。”

何履光摸摸下巴的胡子,想起第一次見面,那傢夥伏地等著受死,確實一副不打算活的衰樣。這種人其實最討厭,就像蚊子一樣,一巴掌就能拍死,但流出的是你的血。

他倒不擔心在聖人面前失瞭聖眷。隻是朝中形勢錯綜復雜,萬一哪個對手借機發難,嶺南太過遙遠,應對起來不比運荔枝省事。

“娘的,麻煩!” 何履光算是明白這小使臣為何有恃無恐。

“節帥,依我之見。不妨這次暫且遂瞭他的願,由他發個小財。等過瞭六月初一,長安責問的詔書一到,咱們把他綁瞭送走,借朝廷的罪名來算這幾張符牒的賬。那些商傢吃下多少,讓他們吐出十倍,豈不更好?”

何履光喜上眉梢,連說此計甚好,你去把他盯牢。於是趙欣寧先去瞭節帥堂,把五份通行符牒做好,拿出來送給李善德。李善德松瞭一口氣,拿瞭符牒正要走。趙欣寧又把他叫住,一指那捆在樹上的昆侖奴:“大使不是說人、牒都要麼?這個奴仆你不妨帶去。”

李善德看瞭看,這個昆侖與長安的昆侖奴相貌不太一樣,膚色偏淺,應該是林邑種。就是眼神渾濁,看著不太聰明的樣子。他心想不拿白不拿,便點頭應允。

趙欣寧把那林邑奴繩子解開,先用漢文喝道:“從今日起,你要跟隨這位主人,若有逃亡忤逆之舉,可仔細瞭皮骨!” 林邑奴諾諾稱是。趙欣寧忽又轉用林邑國語道:“你看好這個人。他有什麼動靜,及時報與我知,知道麼?” 林邑奴楞瞭楞,又點瞭一下頭。

蘇諒正在館驛內欣賞那幅格眼簿圖,忽見李善德回來瞭,身後一個奴隸還捧著五份符牒,便知事情必諧,大笑著迎出來。

“幸不辱命。” 李善德神采飛揚,感覺從未如何好過。

“先生人中龍鳳,小老果然沒走眼——居然還多帶瞭一個林邑奴啊。” 蘇諒接過符牒,仔細查驗瞭一遍,全無問題。這五份符牒,就是五支免稅商隊,可謂一字千金。

林邑奴放下符牒,一言不發,乖乖退到門口去守著瞭。李善德著急催問:“外面有新消息瞭嗎?” 蘇諒道:“鴿子都飛回來瞭,我已幫先生填入格眼。” 他又忍不住贊嘆道:“你這個格眼簿子實在好用,遠近優劣,一目瞭然。我們做買賣的,商隊行走四方,最需要就是這種簿子。不知老夫可否學去一用?”

“這個隨你。” 李善德可不關心這些事,他匆匆走到墻前,抬眼一看,滿墻格眼都變成瞭墨點,字面意義上的全軍盡墨。

第一路走梅關道,荔枝味變時已沖至江夏,距離鄂州一江之隔。

第二路走西京道,最遠趕到巴陵郡,速度略慢,這是因為衡州、譚州附近水道縱橫。不過它卻是四路中距離京城最近的;

第三路北上漕路,是唯一渡過長江的一路,跑瞭足足一千七百裡,流汁前奇跡般地抵達同安郡。但代價是,馬匹全數跑死,人員也疲憊到瞭極限,再也無法前進。

第四路走水路,之前說過瞭,深受險灘與溯流之苦,隻到潯陽口。

李善德仔細研讀瞭墨點顏色與距離的變化關系,得出一個結論:在前兩日的變色期,雙層甕能有效抑制荔枝變化,但一旦進入香變期之後,腐化便一發不可收拾瞭。四路人馬攜帶的荔枝,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變,可見這是荔枝保鮮的極限。

而這段時間,最出色的隊伍也隻完成瞭不到一半的路程,差距之大,令人絕望。

“看來有必要再跑一次!”

李善德敲擊著案幾,喃喃說道。他註意到老胡商臉色變瞭一下,急忙解釋說,第二次不必四路齊出瞭,隻消專註於梅關道與西京道的路線優化即可,費用沒那麼大。蘇諒這才稍微松瞭一口氣。

兩者一個勝在路平,一個勝在路近。如何抉擇,其實還取決於渡江之後去京城的路線。這其中變化,亦是復雜。

兩人嘀嘀咕咕,全然忘瞭門口一雙好奇的眼睛,也在緊盯著那張格眼圖。

五日之後,三月三十日,兩路重建起來的轉運隊,再次從化疾馳而出。這一次,李善德針對路線和轉運方式都做瞭調整,兩隊攜帶著半熟的青荔枝,看它在路上能否自然成熟,為變質延後一點點時間。

阿僮望著他們遠離的背影,忍不住咕噥瞭一句:“這麼多荔枝全都糟蹋瞭,你莫不是個傻子?”

“總要看到黃河才死心……不對,看到黃河說明已經跑過長安瞭。” 李善德現在滿腦子隻有路線規劃。

阿僮不明白這句的意思,但聽語氣能感覺到,城人情緒很是低落。她一拍他後腦勺:“走,去我莊上喝荔枝酒去!今天開壇,遠近大傢都去。”

“我就不去瞭,我想再研究下驛路圖。”

“有什麼好研究的!射出片箭放下弓,不差這一晚。”

“可是……”

“你再囉嗦,信不信在從化一枚荔枝都買不到?”

阿僮不由分說,把花貍往李善德懷裡一塞。花貍威嚴地瞥瞭這個老男人一眼,李善德面對主君,隻得乖乖聽命。

兩人一貍朝著田莊走去,身後還跟著一個沉默的林邑奴。到瞭莊裡時,一個不大的酒窯前已聚瞭好些峒人,人人手裡帶著個粗瓷碗或木碗,臉有興奮。酒窖的上方,擺著一尊鎏金佛像。

據阿僮說,每年三月底四月初,荔枝即將成熟,這是熟峒——即種荔枝的峒人——在一年裡最關鍵的日子。大傢會齊聚石門山下,痛飲荔枝酒,向天神祈禱無有蝙蝠鳥蟲來搗亂。

這種荔枝酒,選的料果都是三月的早熟品種,不堪吃,但釀酒最合適。先去皮掏核,淘洗幹凈,讓孩子把果肉踩成漿狀,與蔗糖、紅曲一並放入壇中,深藏窖內發酵。到瞭日子,便當場打開,人手一碗。

李善德一出現在酒窖前,立刻在人群裡引起嘻笑。一個聲音忽道:“倘若想讓它不變味,可有什麼法子?” 另一個聲音立刻接道:“你別摘下來啊。”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這是當日李善德請教阿僮的原話。峒人的笑點十分古怪,覺得這段對答好玩,隻要聚集人數多於三人,就會有兩個人把對答再演一遍,無不捧腹。幾日之內,傳遍瞭整個從化,成為最流行的城人笑話。

阿僮喝罵道:“你們這些遭蟲啃,這是我的好朋友,莫要亂鬧!” 李善德倒不以意,擼著花貍說無傷大雅,無傷大雅。長安同僚日常開的玩笑,可比這個惡毒十倍。假如朝廷開一個忍氣吞聲科,他能輕松拿到狀頭。

阿僮讓李善德旁邊看著,然後招呼那群傢夥開始祭拜。峒人的儀式非常簡單,酒窖前頭早早點起瞭一團篝火。諸色食物插在竹簽上,密密麻麻豎在火堆周圍,猶如籬笆一般密集。在阿僮的帶領下,峒人們朝著佛像叩拜下去,一齊唱起歌來。

歌聲的旋律古怪,別有一種山野味道。李善德雖聽不懂峒語,大概也猜得出,無非是祈禱好運好天氣之類。他忍不住想,當年周天子派采詩官去諸野搜集民歌,他們聽到的《詩經》原曲是不是也是同樣風格。

至於那個佛像,李善德開始以為他們崇佛。後來才知道,峒人的天神沒有形象,所以就借瞭廟裡的佛像來拜,有時候也借道觀裡的老君來,隻要有模樣就成,什麼模樣都無所謂……

祭拜的流程極短,峒人們唱完瞭歌子,把視線都集中在酒窖裡,眼神火熱。阿僮砸開封窖的黃泥,很快端出二十幾個大壇子。峒人們歡呼著,排著隊用自己的碗去舀,舀完一飲而盡,又去篝火旁拿簽子,邊排隊等著舀酒邊吃。

阿僮給李善德盛瞭一碗荔枝酒過來,他啜瞭一口,“噗”地噴瞭。剛才阿僮講釀造過程,李善德就覺得不對勁兒,按說果酒發酵起碼得三個月,怎麼荔枝酒才入窖幾天就能喝瞭?剛才一嘗才知道,除瞭紅曲、蔗糖之外,峒人還在荔枝壇裡倒入瞭大量米酒。

難怪七、八日便可以開窖,這哪裡是荔枝酒,分明是泡瞭荔枝的米酒。這些峒人,隻是編造個名目酗酒罷瞭!

他其實也好酒,隻是很少有暢懷的機會。轉運試驗的壓力太大瞭,他也想借機放松一下,一口氣喝瞭三碗,整個人開始醉醺醺。他側頭發現那個林邑奴在旁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裡的碗。李善德笑道:“癡兒莫不是也饞瞭,來,來,我敬你一碗酒!” 然後舀瞭一碗荔枝酒,遞到他面前。

林邑奴嚇瞭一跳,伏地叩頭,卻不敢接:“奴仆豈能喝主人的東西。” 李善德嚷嚷道:“什麼奴仆!我他媽也是個傢奴!有什麼區別!今天都忘瞭,忘瞭,都是好朋友,來喝!” 強行塞給他。林邑奴戰戰兢兢地接過去,用嘴唇碰瞭碰,見主人沒反應,這才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也許是酒精作用,這林邑奴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嘯聲,似是暢快之極。李善德哈哈大笑,扔給他一個空碗,讓他自去舀,然後晃晃悠悠朝著篝火走去。

此時幾輪喝下來,篝火旁的場面已是混亂不堪,所有人都捧著酒碗到處亂走,要麼大聲叫喊,要麼互相推搡,伴隨著一陣一陣的笑聲和歌唱聲。

李善德正喝得歡暢對面一個峒人跑過來,大聲問道:“你們長安,可有這般好喝的荔枝酒嗎?”

“有,怎麼沒有?!” 李善德眼睛一瞪,把烤好的青蛙咬下一條腿,咽下去道,“長安的果酒,可是不少呢!有一種用葡萄釀的酒,得三蒸三釀,釀出來的酒水比琥珀還亮。還有一種松醪酒,用上好的松脂、松花、松葉,一起泡在米酒裡,味道清香;還有什麼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願君駐金鞍,暫此共年芳,願君解羅襦,一醉同匡床……”

他說著說著酒名,竟唱起喬知之的《倡女行》來。那些峒人不懂後頭那些浪詞兒什麼意思,以為都是酒名,跟著李善德嗷嗷唱。李善德興致更濃瞭,又喝瞭一大口酒,抹瞭抹嘴,竟走到人群當中,當眾跳起胡旋舞來。

上林署的同僚們沒人知道,這個老實木訥的老傢夥,其實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年輕時他也曾技驚四座,激得酒肆胡姬下場同舞,換來不少酒錢。可惜後來案牘勞形,生活疲累,不復見胡旋之風。

在這一刻,他忘記瞭等待的貴妃,忘記瞭自己未知的命運,忘記瞭長安城市的香積貸,隻想縱情歌舞,像當年一樣跳一曲無憂無慮的胡旋舞。隻見夜色之下,躍動的篝火旁邊,一個胡子斑白的老頭單腳旋轉,狀如陀螺,飄飄然如飛升一般。峒人們一邊歡呼著,一邊圍在四周,像鴨子一樣擺動身子,齊聲高歌。歌聲穿行於荔枝林間:

“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願君駐金鞍,暫此共年芳,願君解羅襦,一醉同匡床。文君正新寡,結念在歌倡。昨宵綺帳迎韓壽,今朝羅袖引潘郎。莫吹羌笛驚鄰裡,不用琵琶喧洞房。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怨且艷,哀音斷人腸。”

荔酒醇香,馬車飛快,所有人唱得無不眼神發亮。李善德舞罷一曲,一揮手:“等我回去長安,給你們搞些來喝!” 眾人一起歡呼。

這時阿僮也走過來,臉色紅撲撲的,顯然也喝瞭不少。她“噗通”坐到李善德身旁,晃動著脖子:“先說好啊,我要喝蘭桂芳,聽名字就不錯。”

李善德醉醺醺道:“最好的蘭桂芳,是在平康坊二曲。可惜那裡的酒哇,不外沽,你得送出纏頭人傢才送。我沒去過,不敢去,也沒錢。”

“那我連長安都沒去過,怎麼喝?”

“等我把這條荔枝道走通吧!到時候你就能把新鮮荔枝送到長安,聖人賞賜,想喝什麼都有瞭!”

阿僮盯著這個斑白胡子老頭,忽然笑瞭:“你剛才醉的樣子,好似一隻山裡的猴子。都是城人,你和他們怎麼差那麼多?”

“阿僮姑娘你總這麼說,到底哪裡不同?”

“你知道大傢為什麼來我這裡喝荔枝酒嗎?因為當年我阿爸是部落裡的頭人,他聽瞭城人的勸說,從山裡帶著大傢出來,改種荔枝,做瞭熟峒。大部分族人們平日做事的莊子,都是包榷商人建的,日日勞作不得休息。所以大傢一年隻在這一天晚上,聚來我這裡來放松一下。”

“你原來是酋長之女啊。”

“什麼酋長,頭人就是頭人。” 阿僮掃視著林子裡的每一棵樹,目光閃閃,“這莊子就是我阿爸阿媽留給我的,樹也是他們種的,我得替他們看好這裡,替他們照顧好這些族人,不讓壞人欺負。”

李善德有些心疼地少女瘦窄的肩膀,看不出阿僮小小年紀,已經扛起這麼重的擔子瞭。

“你一定很辛苦吧?”

“嘿嘿,隻有你才會問這種問題。” 阿僮抓瞭一下花貍的毛皮,促狹地眨瞭眨眼:“無論是經略府的差吏還是榷商,他們隻算荔枝下來多少斤,多瞭貪掉,少瞭打罵,可從來沒把我們當朋友,也沒來我這裡喝過酒、吹過牛,更不會問我這樣的話。”

“我可不是吹牛!長安真的有那麼多種酒!”

阿僮哈哈一笑:“我勸你啊,還是不要回去瞭,新鮮荔枝送不到那邊的。你把夫人孩子接來,躲進山裡,不信那皇帝老兒能來抓。”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李善德迷迷糊糊,眼神都開始渙散瞭,“我現在就想知道,有什麼法子,讓荔枝不變味。”

“你別摘下來啊。” 阿僮機靈回道。

李善德還是不知道,這段子哪裡好笑。不過他此時也沒法思考,一仰頭,倒在荔枝樹下呼呼睡去瞭。

到瞭次日,李善德醒來之後,頭疼不已,發現自己居然置身在廣州城的驛館裡。一問才知道,是林邑奴連夜給他扛回來的。一起帶回來的,還有一小筐剛摘下來的新鮮荔枝。

李善德這才想起來,自己忙碌瞭這麼久,居然還從來沒吃過新鮮荔枝。阿僮傢的個頭大如雞子,他按照她的指點,按住一處凹槽,輕輕剝開紅鱗狀的薄果皮,露出裡面晶瑩剔透的果肉,顫巍巍的,直如軟玉一般。他放入嘴中,合齒一咬,汁水四濺,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時流遍百脈,不由得渾身酥麻,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那一瞬間,讓他想起十八歲那年在華山的鬼見愁。當時一個少女腳扭傷瞭,哭泣不已,他自告奮勇把她背下山去。少女柔軟的身軀緊緊貼在脊背,腳下是千仞的懸崖,摻雜著危險警示與水粉香氣的味道,令他產生一種微妙的愉悅感。

後來兩人成婚,他還時時回味起那一天奔走在華山上的感覺。今日這荔枝的口感,竟和那時如此相似。

怪不得聖人和貴妃也想吃新鮮荔枝,他們也許想重新找回兩人初識時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吧?李善德嘴角露出微笑,可隨即覺得不對,他倆初次相識,還是阿翁與兒媳婦……

李善德趕緊拍拍臉頰,提醒自己這些事莫要亂想,專心工作,專心工作。

六日之後,兩路飛鴿盡回。

這一次的結果,比上一次好一些。荔枝進入味變期的時間,延長瞭半日;而兩路馬隊完成的裡程,比上次多瞭兩百裡。

有提高,但意義極為有限。

所有的數據都表明,提速已達到瓶頸,五天三千裡是極限。

當然,如果朝廷舉傾國之力,不計人命與成本,轉運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李善德曾在廣州城的書鋪買瞭大量資料。其中在《後漢書》裡有記載,漢和帝也曾讓嶺南進貢荔枝,他的辦法就是用蠻力,書中記載“十裡一置,五裡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郵傳者疲斃於道。”

但這種方式地方上無法承受的,貢荔之事遂絕。也就是說,那隻是一個理想值,現實中大概隻有隋煬帝有辦法重現一次這樣的“盛況”。

李善德再一次瀕臨失敗。不過樂觀點想,也許他從來就沒接近過成功。

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提速到瞭極限,隻能從荔枝保鮮方面再想辦法瞭。

李善德把《和帝紀》卷好,系上絲帶,放回到閣架的《後漢書》類裡。在它旁邊,還擺著《氾勝書》、《齊民要術》之類的農書,都是他花重金——蘇諒的重金——買下來的。

他昏天黑地看瞭一整天,可惜一無所獲。嶺南這個地方實在太過偏僻,歷代農書多是中原人所撰,幾乎不會關註這邊。李善德隻好把搜索范圍擴大到所有與嶺南有關的資料。從《史記》的南越國到《士燮集》、《扶南記》,全翻閱瞭一圈,知識學瞭不少,但有用的一點也無。

唯一有點意思的,是《三輔黃圖》裡的一樁漢武帝往事:當時嶺南還屬於南越國,漢軍南征將之滅掉之後。漢武帝為瞭吃到荔枝,索性移植瞭一批荔枝樹種到長安的上林苑,還特意建瞭一座扶荔宮。結果毫不意外,那批荔枝樹在當年秋天就死完瞭。

巧合的是,漢代上林苑,與如今的上林署管轄范圍差不多,連名字都是繼承下來的。李善德忍不住想,這是巧合還是宿命輪回?幾百年前的上林苑,或許也有一個倒黴的小官吏攤上瞭荔枝移植的差遣,並為此殫精竭慮,疲於奔命。那些荔枝樹死瞭以後,不知小官吏會否因此掉瞭腦袋?

可惜史書裡,是不會記錄這些瑣碎小事的。後世讀者,隻會讀到“武帝起扶荔宮,以植所得奇草異木”短短一句罷瞭。李善德卷書至此,不由得一陣苦笑,嘴裡滿是澀味。

阿僮那句無心的建議,驀然在心中響起:“你把夫人孩子接來,躲進山裡,不信那皇帝老兒能來抓。” ——難道真要遠遁嶺南?李善德一時遊移不決。他已經窮盡瞭可能,確實沒有絲毫機會把荔枝送去長安。

拼死一搏,也分很多種,為皇帝拼,還是為傢人拼?

到瞭四月七日,阿僮派瞭個人過來,說她傢最好的荔枝樹開始過殼瞭,喚他去從化采摘。李善德遂叫上林邑奴,又去瞭石門山下。

此時的荔枝園,和之前大不相同。密密麻麻的枝條上,挑著無數紫紅澄澄、圓滾滾的荔枝,在濃綠映襯之下嬌艷非常。長安上元夜的時候,掛滿紅燈籠的花萼相輝樓正是這樣的興隆景象。李善德怔怔看瞭一陣,意識到這是個征兆,自己怕是再沒機會見到真正的上元燈火瞭。

幾十隻飛鳥圍著園子盤旋,想覷準機會大吃一頓,可惜卻遲遲不敢落下。因為峒人們騎在樹杈上,一邊摘著果子,一邊放聲歌唱。大部分唱的祭神歌,還有幾個怪腔怪調的嗓門,居然唱著荒腔走板的《倡女行》。

“你們峒人還真喜歡唱歌啊……。”

“什麼呀!” 阿僮白瞭他一眼,“這是為瞭防止他們偷吃!摘果子的時候,必須一直唱,唱得多難聽也得唱。嘴巴一唱歌,就肯定顧不上吃東西啦。”

正巧旁邊一棵樹上的聲音停頓,阿僮抓起一塊石頭丟過去,大吼瞭一聲,很快難聽沙啞的歌聲再度響起。李善德一時無語,這種監管方式當真別具一格,跟皮鞭相比,說不上是更野蠻還是更風雅一些。

“對瞭,我下定決心瞭。我會把傢人接過來,到時候還得靠姑娘庇護。”

阿僮大為高興:“你放心好瞭,我傢是土司,不管是莊裡的熟峒還是山裡的生峒,都賣我面子,任你去哪兒。”

“我聽說山裡的生峒茹毛飲血,隻吃肉食。若有可能,還是希望她們留在莊裡。”

李善德重重嘆息一聲,隻覺雙肩沉重,迫得脊背彎下去。讓住慣瞭長安的傢人移居嶺南,這個重大抉擇讓他一時難以負荷。阿僮見他還是愁眉苦臉,便把他帶去荔枝林中,扔來一把小刀一個木桶:“來,來,你親自摘幾個最新鮮的荔枝嘗嘗,便不會難受瞭。”

李善德悶悶”嗯”瞭一聲。他看到有一叢枝條被果子壓得很低,離地不過數尺,便隨手去揪。這一揪,樹枝一陣晃動,荔枝卻沒脫落,李善德又使出幾分力,這才勉強弄下來。他剝開鮮紫色的鱗殼,一陣清香流瀉而出,裡面瓤厚而瑩,當真是人間絕品。

阿僮開心地攤開手,在林中轉瞭好幾圈:“這裡每一棵樹,都是我阿爸阿媽親手挑選,親手栽種,全是上好品種。雖然他們不在瞭,可每次我吃到這樣的荔枝,就想起小時候他們抱著我,親我,一樣的甜,一樣的舒服。有時候我覺得,也許他們一直就在這裡陪著我呢。”

李善德把荔枝含在嘴裡,望著紅艷,嗅著清香,嚼著甘甜,心中忽地輕松起來。他夫人和女兒都愛吃甜的,在嶺南有這麼多瓜果可吃,足可以慰思鄉之情瞭。至於長安,雖然他很舍不得繁華似錦,可畢竟有命才能去享受。至於歸義坊那座宅子,大不瞭讓招福寺收走,也沒甚麼可惜的。

念頭一通達,連食欲都打開瞭。他拿過一個木桶,伸手去摘,一口氣揪瞭二十幾個下來,然後,然後就沒力氣瞭……荔枝生得結實,得靠一把子力氣才能拽脫,有時候還得笨拙地動刀,才能順利取下來。

周圍峒人們不知何時停止瞭歌唱,都攀在樹頭哈哈大笑。李善德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幹瞭什麼傻事。這時阿僮走過來,一臉無奈:“城人就是城人,這都不懂!我給你一把刀,幹嘛用的啊?” 她見李善德仍不開解,恨恨扔過一個木桶:“你瞧瞧,這兩桶荔枝有什麼不一樣?”

李善德低頭一看,自己這桶裡都是荔枝果,而阿僮的桶裡,豎放著許多剪下來的短枝條,荔枝都留在枝上。

“荔枝的果蒂結實,但枝條纖弱。你要隻揪果子,早累死啦。我們峒人都是拿一把刀,直接把枝條切下來,這樣才快。” 阿僮牽過旁邊一根枝條,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截,長約二尺,恰好與木桶平齊,讓荔枝留在桶口。

“這麼摘……那荔枝樹不會被砍禿瞭麼?”

“砍掉老枝條,新枝長得更壯,來年坐果會更多。” 阿僮把木桶拎起來,白瞭他一眼,“你來這麼久,沒去市集上看看麼?荔枝都是一枝一枝賣的。”

李善德暗叫慚愧,來嶺南這麼久,他一頭紮進從化果園,還真沒去市集上逛過。他突然想起一個訓詁問題,荔枝荔枝,莫非本字就是劙枝?劙者,呂支切,音離,其意為斫也、解也、砍也。先賢起這個名字,果然是有深意的!

“而且這麼摘的話,荔枝不離枝,可以放得略久一點。” 阿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現在你知道被那些熟峒取笑瞭吧?”

仿佛為她做註腳似的,兩個莊工又一次學起對話來:

“有什麼法子,讓荔枝不變味。”

“你別摘下來啊。”

李善德呆住瞭。原來峒人們笑的是這個意思,不是笑他為何從樹上摘下來,而是笑他為何不知摘荔枝要從枝截取。

一絲龜裂,出現在他胸中的塊壘表面。李善德失態地抓住阿僮的雙肩:“你,你怎麼不早說!”

“說什麼?”阿僮莫名其妙。

“荔枝不離枝,可以放得久一點!”

“你不是要把荔枝一粒粒用鹽水洗過,擱在雙層甕裡嘛,怎麼帶枝?” 阿僮大是委屈,“再說帶枝也隻能多維持半日新鮮,也沒什麼用。”

李善德沒有回答,他張大瞭嘴,無數散碎的思緒在盤旋碰撞。

“武帝起扶荔宮,以植南越所得奇草異木。”

“有什麼法子,讓荔枝不變味。”

“十裡一置,五裡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

“你別摘下來啊。”

“劙者,呂支切,音離,其意為斫也、解也、砍也。”

李善德突然松開阿僮,一言不發地朝果園外面跑去,嚇得花貍嗷嗚一聲,躍上枝頭。阿僮揉著酸疼的肩膀,又有點擔心他失瞭心瘋,趕緊追出去,卻隻來得及見到老頭騎馬消失在大路盡頭。

“死城人!再不要來瞭!” 阿僮惱怒地跺跺腳,忽然發現耳畔清靜下來,回頭大吼道:“懶猴仔!快繼續唱!”

廣州城中驛館。蘇諒攤開一卷賬簿,正在潛心研究荔枝格眼簿的原理。他提起毛筆,學著樣子勾畫出一片方格,琢磨著如何設計到其他生意裡去。突然大門“砰”地一下被推開,嚇得他筆下直線登時歪瞭一分。

“李大使?” 蘇諒一怔。李善德滿面塵土,頭發紛亂,一張老臉上交織著疲倦和興奮。

李善德顧不得多言,沖到蘇諒面前大聲道:“蘇老,再貸我五百,不,三百五十貫就行!我有個想法。” 蘇諒無奈地搖搖頭:“大使啊,可不是小老不幫你。之前兩次試驗結束後,是你自己說的,絕無運到長安的可能。你這又有新想法瞭?”

李善德道:“之前我們隻是提速,總有極限。如今我找到一個保鮮的法子,雙管齊下,便多瞭一絲勝機!” 然後他把離枝之事講瞭一遍。蘇諒索性把毛筆擱下:“此事我亦聽過,可你想過沒有?荔枝帶枝,最多延緩半日,且無法用雙層甕,亦不能用鹽水洗濯。兩下相抵,又有什麼區別。”

他見李善德猶然不悟,苦口婆心勸道:“大使拳拳忠心,小老是知道的。隻是人力終有窮,勉強而上,反受其害。”

“不,不!” 李善德一把將毛筆奪過來,在紙卷上繪出一棵荔枝樹的輪廓,然後在樹中間斜斜切瞭一劃,“我們不切枝,而是切幹!”

然後他滔滔不絕地把籌劃說出來。看來自從化趕回廣州這一路,李善德都已經想通透瞭。蘇諒聽罷,這一個嗅覺靈敏的老胡商,難得面露猶豫:“這一切,隻是大使的猜想吧?”

“所以才需要驗證一下!” 李善德狂熱地揮動手臂,“但請你相信我!現在整個大唐,沒有人比我更懂荔枝物性與驛路轉運之間的事情。”

“今天已是四月七日,即便試驗成功,也來不及瞭吧?”

“這次我會隨著馬隊出發!” 李善德堅定道,“成與不成,我都會直接返回長安,對聖人有個交代。”

蘇諒沉默良久。他經商這麼多年,見過太多窮途末路的商人。他們花言巧語,言辭急切,妄圖騙到投資去最後博一把翻身。可惜,他們嘴裡吹出的泡沫,比大海浪頭泛起的更多。然而,不知為何,眼前這個頭發斑白、畏縮怯懦的絕望官吏,卻閃著一種前所未見的粼粼光芒。

“好吧,這次我再提供大使五百貫經費。” 蘇諒似乎下瞭決心。

李善德大喜,一捋袖子,說你把舉錢契拿來吧,我簽。他如今見過世面瞭,等閑幾百貫的借契,簽得勝似閑庭信步。蘇諒微微一笑,取出另外一軸紙狀:“還有這一千貫,算是小老奉送。”

“你還要多少通行符牒?” 李善德以為他又要做什麼交換。

“夠瞭,那東西拿多瞭,也會燒手。” 蘇諒把紙狀朝前一推:“這一次不算借貸,算我投大使一個前程。”

“前程?”

“這一次試驗若是成功,大使歸去京城,必然深得聖眷。屆時荔枝轉運之事,也必是大使全權措手。小老的商團雖小,也算支應瞭大使幾次試驗,若能為聖人繼續分憂報效,不勝榮幸。”

李善德聽出來瞭。蘇諒這是想要吞下荔枝轉運的差遣——所謂“報效”,是說朝廷將一些事務交給大商人來辦理,所支費用,以折稅方式補償。比如有一年,聖人想要在興慶宮沉香亭植牡丹千株,上林署接瞭詔書,便委托洛陽豪商宋單父代為報效籌措。聖人得瞭面子,上林署得瞭簡便,宋單父則趁機運入秦嶺大木數百根,得利之豐,甚於花卉支出十倍。

若蘇諒能盤下荔枝轉運的報效,其中的利益絕不會比宋單父小。

蘇諒見李善德沒回答,開口道:“當然。這保鮮的法子,是大使所出。小老情願讓出一成利益,權做大使以技入股。”

李善德道:“這法子成與不成,尚無定論,蘇老這麼有信心麼?”

“做生意,賭得便是個先機。若等試驗成瞭再來報效,哪裡還有小老的機會?”

“就這麼說定瞭!!”

李善德一點沒有猶豫。他沒有時間瞭,這將是最後一次試驗,不成功便成鬼。至於早上想逃到嶺南避罪的念頭,早已被拋至腦後。

兩人就一些細節開始商議,全情投入,卻不防屋外有一隻黑色耳朵貼在門框上,安靜地聽著。

一個時辰之後,五嶺經略使後衙。

趙欣寧匆匆趕到何履光的臥室門口,敲瞭敲門環,低聲道:“節帥,有樁急事,須向您稟報。” 屋裡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夾雜著女人略帶不滿的嬌嗔。門一開,何履光隻穿著條褻褲出來瞭,一身汗津津的。

“什麼事,這麼急!”

趙欣寧一指旁邊跪地的林邑奴:“館驛傳來消息,那個李善德,似乎把新鮮荔枝搞出點眉目瞭。” 何履光眉頭一擰:“怎麼可能?”

趙欣寧狠狠踢瞭林邑奴一腳:“這個林邑奴太蠢笨,隻聽個大概,卻說不清楚!” 然後又道:“但至少有一點很清楚,蘇諒那隻老狐貍,又投瞭一千五百貫在裡頭。”

胡商向來狡黠精明,無寶不到。他既然肯投資這麼大金額,想必是有成算的。何履光舔舔嘴唇:“那隻清遠笨雞,還真給他辦成瞭?那……要不請叫他過來敘敘話?”

趙欣寧輕搖瞭一下頭:“節帥,您細想。倘若他真的把新鮮荔枝送到京城,會是什麼結果?”

“聖人和貴妃娘娘肯定高興啊。”

“那聖人會不會想,這麼好吃的東西,為何早不送來?一個上林署的小監事,尚且能把這事辦瞭,嶺南經略使怎麼會辦不成?他到底是辦不成,還是不願意辦?我交給他別的事,是不是也和新鮮荔枝一樣?——節帥莫忘瞭,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啊。”

聽著趙欣寧這一步步分析,何履光胸口的黑毛一顫,牙齒開始磨動起來,眼神裡露出兇光來。這兩句詩來自於嶺南老鄉張九齡。他當年因為位高權重受瞭李林甫猜忌,聖人聽信讒言,送瞭他一把白羽扇,暗喻放權。張九齡隻好辭官歸鄉,寫瞭一首《歸燕詩》以言志。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他這個嶺南經略使看著威風八面,比之一代名相張九齡如何?比之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如何?看看那兩位的下場,他不得不多想幾步。

“看來,是不能讓他回去瞭。” 何履光決斷道。

趙欣寧早有成算:“我聽說李善德這一次會親隨試驗馬隊一並出發。隻消調遣節下一支十人牙兵隊,尾隨而行。一俟彼等翻越五嶺之後,便即動手,偽做山棚為之便是。”

“不成。等快到虔州再動手,便與嶺南無關。聖人過問,便讓江南西道去頭疼吧。”

“遵命。”

何履光把門關上,正欲上榻,忽然聽到耳畔一陣嗡嗡作響,不知何時又有一隻蚊子鉆瞭進來。嶺南經略使揮起巴掌,想要拍死,才好繼續雲雨。可那蚊子卻狡黠之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一直折騰到凌晨也沒消停。

四月十日,阿僮第三次站在路邊,看著李善德的試驗馬隊忙碌。

“城人言而無信,說好瞭接傢人過來,現在倒要跑回長安瞭。就不該給你荔枝!” 她氣呼呼地折斷一根枝節,丟在地下。李善德隻得寬慰道:“這次若成功瞭,你便是專貢聖人的皇莊,周圍誰都不敢欺負你瞭。” 阿僮雙眼一瞪:“誰敢欺負我?”

李善德知道這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罵歸罵,荔枝可是一點沒短缺,還叫來好多人手幫忙處理。他拍著胸脯說,嶺南我肯定還回來,給你們多帶長安的美酒!阿僮這才稍微消瞭點氣。

“這回真能成嗎?”

“不知道。但我隻有這一次機會瞭,不得不全力而為。”

這一次的馬隊,始發一共有五匹馬,沿途配置約二十匹。但它們的裝備,和前兩次卻截然不同。

每一匹馬後,隻掛一個雙層甕。內甕培著松軟的肥土,外層灌入清水。但每一個甕的水土比例不盡相同。李善德事先請瞭一批熟峒傭工,從過殼的荔枝樹支幹切下去,截下約莫三尺長的分杈。尾端斜切,露出一半莖脈,直接紮入甕中水土。

在分杈的上端,裁出三條細枝,上面掛著約莫二十枚半青荔枝。李善德還苦心孤詣請瞭石門山裡的生峒,用上好的買麻藤編瞭五個罩筐,從上面套住樹冠。這樣一來,既可以防止荔枝因為顛簸在途中脫落,也能透水透氣,讓荔樹茍活。

李善德把這段時間他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都整合到瞭一塊,命名為“分枝植甕之法”。這種辦法能不能到長安,不確定,但每一甕,會毀掉至少一棵荔枝樹,這讓阿僮心疼嘮叨瞭很久。

但這個靈光一現,隻能解決一半問題。真正的考驗還在路上,所以他不得不跟著。

這次試驗至關重要,蘇諒也趕來出相送。他看到李善德也翻身上馬,準備隨隊出發,有些擔心地仰頭道:“大使你這身子骨,能追得上馬隊的速度嗎?別累死在中途啊。” 李善德一抖韁繩,悲壯慨然道:

“等死,死國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