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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念此翻覆復何道

瑟瑟寒風拍打窗欞,隔窗望去,幾處破損房宇,枯草萋萋,有一縷風由窗隙擠壓入室,一片雪花飄落在窗欞外,如琉璃般晶瑩剔透。沈珍珠看著微微一笑,伸手去顧那片雪花,然窗欞的格子是由外朝內釘死的,她黯然地收回手。

“隻要你願意,不止可以走出這間房屋,這大好河山,萬千黎民,都是你的。”安慶緒不知何時已走進來,在她身後說道。

沈珍珠不理他,走過幾步,坐到幾案旁,抬頭問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到底想怎樣?”

“你還不死心?”安慶緒在她對面坐下,道:“這世上除瞭我,再也無人知道你在這裡。就算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毫無用處。”沈珍珠心中微涼,那日她自蘇醒便已身在此房中,也不知究竟昏迷多久,此是何處。兩名侍婢垂手侍立在門前,連眼角也不往安慶緒和沈珍珠身上掃略,宛若兩個無聲無息的死人——隻當是死人罷,她們早被安慶緒毒啞,每日除瞭例行逼她喝藥吃飯,侍奉穿衣洗浴,連眼神都是直的,木的,沒有生機的。

房間特別暖和,地上鋪的氈罽似乎都是熱的,一應起居設備都是極好極全的,然沈珍珠隻覺窒息無法透氣,身體雖是漸漸康復,那心上的壓迫之感卻愈來愈沉。

“世上多是大好女子,我早已結縭他人,我不明白你何以依然如此偏執。”沈珍珠望向窗外那漫漫紛揚灑下的雪花,說道。

“可惜這天下之大,沈珍珠卻隻有一個。”安慶緒順手拿起桌上酒盅,自酌自飲。他每日必至此房中,不管沈珍珠勸說喝罵,自飲自樂自醉。

“你真以為能鎖住我一生一世?”今日沈珍珠一改常態,竟奪過安慶緒手中酒盅,滿斟一杯,說話間送至自己唇邊。

安慶緒神色稍變,迅捷出手扼住她手腕:“你傷病未愈,不可喝酒!”

沈珍珠執拗地將手一送,啟唇將酒全咽入口中,喝得太急嗆住,連連咳嗽,牽住胸部傷痛,面上自現痛楚之色。

安慶緒冷冷看著她,啟口說道:“你何苦跟自己身體過不去。我就如此不堪,昔日你寧死於我劍下,今天你視我如無物?”

沈珍珠咳嗽兩聲,道:“你既已知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若不肯放我,不如給我個幹凈痛快。這般地折騰我,又有何益!”

安慶緒面色乍變,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掌微微一捏,聽到“哧”的脆響,酒杯粉碎,安慶緒揚手隨意往後一擲,正正擊中身後一名侍婢的面部,碎片劃過處,那侍婢鮮血流淌,卻不敢去拭,跪地呀呀地叫喚著,不住地磕頭。

安慶緒隻作無事發生,撫案而起,對沈珍珠道:“你休想再逃離我的掌控。我的忍耐有限,就算要不瞭你的心,也要定瞭你的人!你莫要逼我用強,莫要逼我毀瞭你!”說話中,似是無意朝那侍婢望瞭一眼,拂袖而去。

沈珍珠呆立當場,半晌無法動彈。

他是安慶緒,再不是當年的安二哥。早在歸還那枚珍珠當日,他心中僅存的那抹暖色已全部褪去。是她逼他的,為著自己的名節清白,逼著他一劍斬下,從此心如鋼鐵,視萬物為草芥,摒棄所有情義。

她無法預料他還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雖摒棄所有情義,惟有對她,因著親下殺手,因著乍然失去,方知決不可舍,竟立意不惜一切奪回。大婚那日,他與她近在咫尺,終失之交臂,卻更激起他之欲望。婚禮未成,或者在他心中,卻早已將她當作天定的妻子。

他一步步退讓,甚至順著她的心意,有意放走默延啜等人,竟是下定決心要留住她的心。

他日日來視,當她臥床不起時,甚至親侍湯藥,讓她身體日漸起色。

或許,他一直是在等,等她回心轉意,等她重識眼前之人,是否方是可托終生之人?

若有一日,當他發覺,無論如何,她已不能將心留在他之身畔,他會怎樣?

他如今對她,到底是愛,還是不甘?是想挽住在這世上惟一的深心眷戀,還是想挽住過往年少的美好年華?是對她如眷如戀,難分難舍,還是不甘她情著別處,一心逆轉?

她現今已經求死不成,他還會怎樣?

“就算要不瞭你的心,也要定瞭你的人!”

腳底陣陣寒意泛起,她一個踉蹌,早有一名侍婢搶上前冷冷地扶住她。她定住身形,對她們狂呼道:“滾!你們滾出去!”

那兩名侍婢隻若無聞,隻謹慎又謹慎,防備又防備地盯住她,防她有任何異常動作。

沈珍珠頹然坐到床榻上。

安慶緒一連數日未來。

這日天色已晚,沈珍珠正欲歇息,安慶緒推門而入,她勃然變色,正欲逐客。卻見安慶緒從懷中掏出一物,放於桌上道:“今日是你生辰,總算找到此物,也算是賀禮罷。”

沈珍珠呆瞭呆,問道:“已是十二月十九?”

安慶緒一改往日清冷孤寂的表情,居然笑著點頭,展開那卷物什,陣陣馥香撲鼻而來。沈珍珠緩步上前一看,原來竟是一包羅漢豆,應是輔以茴香、桂皮、食鹽煮成,那香味確實誘人之至。

安慶緒說道:“我總記得你當初最愛這東西,那年你過八歲生日,宴席上滿桌的魚肉不過稍動筷子做個樣,一退席,便纏著我偷愉出府買羅漢豆吃。”

“可惜時間太晚,你趕到店鋪時,早已關門打烊。最後還是空手而歸……”沈珍珠隨手拈起一塊,放入口中咀嚼。

少年時喜愛的,往往是這般簡單的吃食,及至嫁與李俶,吃不完的山珍海味,還會常常憶及那一小撮羅漢豆,香味縈繞夢境,綿綿不斷的少年回憶,青澀甜美的憧憬。就連那時的愁,那時的憂,真真是無事上層樓,滿目河山強說愁,哪似年長之後,每每欲說還休。然而,今日真的嘗到這思慕已久的東西,卻發覺物是人非,香與脆,總與記憶中相差一截,原以為入口綿連,難舍難棄,卻不過如此。原來一路成長而來,口味混雜,戀戀不舍的隻是那朦朧如詩的美好感覺。最美好的隻該留在記憶深處,不被打破,永葆緘默。

安慶緒顯然心情甚好,還在興致勃勃地述說如何湊巧得到這一包羅漢豆。

沈珍珠喚瞭一聲:“安慶緒……”

安慶緒停下話語,警覺起來,“你不喜歡麼?”

沈珍珠開口欲言,卻聽房門輕叩,安慶緒不耐地說道:“能有什麼事?”說話間,走瞭出去。

這一去,安慶緒又是十幾日再未來此。

此時已近年節,沈珍珠細聽四周,竟毫無喜慶之樂,無人員喧雜之鬧,左思右想,總猜不透現在何處。惟從天氣溫濕判斷,此處似乎並不是長安,長安地勢南高北低,故才有水自南而來,註為曲江池,冬日雨雪多,十分寒冷。而此地較之長安顯然氣候暖和許多,自入冬以來,不過在十餘日前下瞭一場中雪。

門砰地被推開,搶步走進一名侍衛裝扮的。兩名啞婢見他,唯唯恭身後退,顯是安慶緒身旁親信侍從,啞婢對之敬畏交加。沈珍珠和衣未睡,立即翻身而起,那侍衛上前兩步,沉聲道:“奉晉王之命,請小姐去一個地方。”沈珍珠疑惑地望著他,凝然不動,道:“已是深夜,恕我不能成行。”

那侍衛一把拿住她手腕,道:“晉王之令,小姐非去不可。”說著,已強拖著沈珍珠往外走,兩名啞婢連連後退,不作絲毫阻攔。

乍出房門,一陣寒風撲面而來,沈珍珠不由打個哆嗦,那侍衛回首對啞婢微皺眉頭,一名啞婢忙取瞭件鐵紅大裘披在沈珍珠身上。

沈珍珠隻覺今日景況大為不妙,又說不出不妙在何處。若安慶緒真意圖對自己有非分之想,何必多此一舉帶自己離開房間?若無非分之想,此時已是深夜,為何著人帶走自己?

卻總算多日以來,頭一回能踏出這牢籠之門,沈珍珠張口欲呼,喉間一凝,已被那侍衛點瞭啞穴。沈珍珠怒視面前之人,那人卻毫不理睬,隻狠狠拖住她往前走。

跌撞著隨他走去,遼闊天空半點星月也無,四周黑漆漆,模糊可望近處、遠處稀稀落落幾處房屋,衰微破敗,無燈無燭,分外孤清,腳下不時有雜石碎草絆住,隱有哭咽之聲幽幽傳來,似是鬼魅人間,沈珍珠遍體生寒。

兜兜轉轉,極長極長的一段路,眼前豁然開朗。

沈珍珠不由自主止住腳步,雙眸漾動點點光燦,簡直不信眼前所見。

飛簷鬥拱的殿宇,一眼看不到盡頭,在華燈照耀下如玉宇仙宮,巨大的紅色宮燈,排列齊整的路燈,內侍宮女手持的彩燈,映照出五彩的天地。

沈珍珠已然大悟,調頭回望剛剛走出的拱門,昏昏暗暗,上書兩個篆體大字——“掖庭”。

若沒料錯,此處竟是東都洛陽皇宮大內!

王公貴胄常往來於長安與洛陽之間,惟沈珍珠婚後多發事端,兼李俶事務繁忙,無暇分身,從未陪她來過洛陽。雖然如此,洛陽皇宮殿宇與長安迥然不同,沈珍珠稍一對照,便知此處應是洛陽。心中驚異,沒想到安慶緒竟將自己拘於宮城掖庭之內,度一路行來所見,拘禁之所,或者是掖庭內最偏僻罕有人至處,難怪他這般胸有成竹,誰會註意小小掖庭中的一座破舊屋宇?更何況,他也會加派人手,暗中守護不讓人靠近。

隻是,今日他之所為,究竟是何用意?

來不及多作思索,那侍衛已拖著她朝最近的一所殿宇走去。

殿宇外,宮闕口,數名帶刀侍衛把守肅立,內侍宮娥各守其所,見瞭那侍衛和沈珍珠兩人,隻若未見,直直地放二人進入殿內。

沈珍珠駭異莫名,這座殿宇規模宏大,絕非僅為晉王的安慶緒份所當居,多半是帝後寢殿。數月以來,她隻忖度安慶緒已逐漸全盤掌控叛軍兵權,但未料已囂張到這般地步,目之所及的所有侍衛宮人,儼然全聽命於他。此時此際,隻怕連其父安祿山——“大燕”的皇帝,怕也不被他放在眼中。

踏入殿宇,刺耳的鼾聲由內殿傳來,零星側立的內侍宮女面無表情。那侍衛一揮手,殿內所有內侍宮女均退出殿宇。

沈珍珠方望一眼那侍衛,卻覺全身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那侍衛一把將她橫抱起,朝內殿走去。

沈珍珠心中的害怕已到極處,實不知這侍衛要拿自己怎樣,這內殿中之人到底是誰。

那侍衛躡足輕聲走入內殿,沈珍珠雙眼平視而去,見殿中巨大透明薄紗帷帳居中,以明黃流蘇為幔,巨燭高照,狀如白晝。帳中一人碩肚子高高挺立,遮住面龐,鼾聲撲天蓋地,有一種怪臭熏人而來。

聽到極輕的開櫃之聲,身子一松,被那侍衛送入一衣櫥之中,這衣櫥高過一人,內中容量甚大,那侍衛扶正她的身子,正可靠壁端坐其中。接著眼前又是一黑,那侍衛已將衣櫥之門關閉。

雖然關閉,但那衣櫥之門制作時並非用木材整塊密閉,而是稀稀疏疏地有一條條橫斷縫隙,沈珍珠這般坐立,正可由縫隙中看到外間,雖不能一窺全豹,大致亦能瞧得清楚。她心中微有所動,安慶緒刻意要她在此,究竟是要她看什麼?

她朝外看去,這衣櫥正對那大床而立,床上之人,兀自酣睡未醒。

等瞭半晌,聽見似有腳步聲人內,隱約看見一身著青色錦袍,腳踏皮靴之人走近床帷,隻是她坐勢較低,隻可見其頸部以下,無法看見此人面貌,卻可確定並非方才侍衛。

那人站於床旁佇立良久,也不說話。

過瞭許久,那人終於開口沉聲喚道:“父皇。”

正是安慶緒的聲音。

他既稱床上之人為“父皇”。那床上之人,定是安祿山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