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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

心有靈犀似的,盛清讓抬起頭,也看到瞭宗瑛。

一個在未明天色裡,迎面就是細雨;一個站在陽臺上,身後是屋內昏光。

隔著將近三十米的高度,盛清讓從包裡取出手機,低頭撥瞭一個電話出去。

傢裡座機鈴聲驟響,宗瑛斂神快步返回室內接電話,外陽臺便隻剩紗簾與臺風糾纏。

宗瑛拎起電話“喂”瞭一聲。

盛清讓抬頭看一眼那空空蕩蕩的陽臺,應道:“是我。”

宗瑛聽到熟悉的聲音,說:“我看到你瞭。”

“我知道。”他說,“外面風大,不要著涼。”

宗瑛轉頭看向陽臺,風挾著紗簾起舞,的確有些冷,他用這樣的方式叫她進瞭屋。

她收回視線,問:“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他進門,穿過寬廊上瞭電梯,信號有些許不穩定:“我去醫院沒見到你,因此回傢來看看。”

電梯上行,他問:“你還好嗎?”

宗瑛想起昨晚,實話實說:“不太好。”

他略急卻穩聲問:“是身體不好,還是遇到瞭什麼事情?”

宗瑛避重就輕地回:“身體還好,每天都按時服藥,休息得也算不錯。”她停瞭停,反問:“你怎麼樣?”

盛清讓此時並不體面,衣服全潮,頭發也是濕的,臺風並沒能刮散他身上火藥與塵土的味道。

他走出電梯,講:“我也不太好,你看到我不要覺得過於狼狽。”言罷他在公寓門口停住,抬手敲響門板:“我到瞭。”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走去玄關,廊燈照亮入口,打開門,燈光就照亮他的臉。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表,抬頭同她說:“我們還有一分鐘。”

一分鐘能夠做什麼?宗瑛什麼也沒有做,隻盯著他的上衣領一動不動。

盛清讓垂首審視自己的衣著,疑惑又略尷尬地問道:“我這樣子……嚇到你瞭嗎?”

然而他話音剛落,宗瑛卻忽然走出來,身後的門也被帶上,緊接著“咔嗒”的閉鎖聲響起,她松開把手,很自然地,往前半步,伸臂抱瞭他。

鼻尖抵上肩窩,宗瑛嗅到潮濕的硝煙味,略低的體溫隔著薄薄襯衣傳遞,可以聽到心跳聲。

盛清讓先是肩頭緊張繃起,隨後亦騰出一隻手來抱對方,理智提醒他時間還剩“十幾秒”,但他此時卻沒法決然地推開宗瑛。

宗瑛似乎並不排斥回到那個年代。

這裡有人對她起瞭殺心,他們也很快會知道她和宗瑜的接觸,在一切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她潛意識裡甚至希望暫時避開這個旋渦。

時間指向六點整,重回一九三七年不可避免。

走道裡彌漫著米粥味,收音機裡響著無線電新聞廣播,聲音斷斷續續,一個太太坐在門口,斜望著電梯,忽將視線移向盛清讓傢門口,被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嚇瞭一跳,眼皮上翻輕咳一聲,馬上扭頭叫自己傢小孩:“回屋裡去。”

抱在一起的兩人聽到動靜,這才倏地松手放開彼此。

宗瑛站到一旁,盛清讓取出鑰匙。

上一分鐘還是她開門,這一刻輪到他來開這扇門。

打開廊燈,昏黃光線籠罩的傢具地板還是老樣子,空氣有些悶,大概是久不開窗的緣故。

盛清讓請她進瞭屋,關好門放下公文包,快步走向電話機,拎起聽筒撥出去一個電話。

等瞭很久,電話才接通。

宗瑛坐進沙發,隻聽他說——

“是的,我沒事。”“船後來開走瞭嗎?”“大哥那裡我來講。”“船到瞭鎮江再聯系。好、好的,辛苦瞭,務必保重。”

自始至終,他臉上始終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最後掛掉電話兀自沉默半分鐘,他又撥瞭一個電話。

大概是打去傢裡的,用人很快接起電話,之後又是等待。

過瞭不到一分鐘,他喚瞭一聲:“大嫂。”

還沒待他講,那廂大嫂啞著聲音說道:“昨晚的事情,他們已經同我講瞭。不管怎麼樣,好歹廠子搬出去瞭,也沒有落到日本人手裡,就已是很不容易。”

她長嘆,又道:“聽你聲音也很累瞭,工廠那邊的善後事宜,我來解決。你不用操心,今天在公寓好好休息,搬傢的事情等明天你來公館再談。”

隨後大嫂掛瞭電話,盛清讓擱下聽筒轉過身。

宗瑛抬頭問他:“今天有什麼安排?”

他破天荒地回:“沒有安排。”

從來都隻見他忙忙碌碌,手上有做不完的事情,今天這樣真是頭一遭。

宗瑛打量他的倦容,起身道:“我去煮些吃的,你去洗澡。”

她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櫃子翻找上次帶來的速食品。盛清讓站在客廳愣愣看瞭她一會,回過神快步走進浴室。

宗瑛擰開熱水龍頭,一滴水也沒有——看來熱水管道系統再度罷工,盛清讓隻能洗冷水澡瞭。

她燒水煮面,又開瞭兩罐鯪魚罐頭,伸手將窗簾拉開小半,外面太陽照常升起,天色愈明亮——這是一九三七年的十月一日,對上海民眾來說,這一天與“國慶”和“長假”還扯不上半點關系,隻有前線陣地被日軍突破的消息不斷傳來,令人更加不安。

面煮好後,浴室裡水聲還沒歇。

宗瑛關掉煤氣,拿瞭鑰匙下樓,打算去取牛奶和早報。

葉先生仍坐在服務處臺子後面,隻冒出來半個腦袋。他頭發未如往常一樣抹油,有點毛躁,好像多瞭些白頭發,顯得有點憔悴。

宗瑛拿瞭報紙,沒有看見牛奶瓶,便問他:“現在不送牛奶瞭嗎?”

葉先生聞聲起身,語氣卻不同往日般熱情:“聽說連郊區的奶牛都嚇得逃瞭!哪裡還能正常供應鮮奶的呀?”他連連嘆氣,又道:“宗小姐,你是不是也快離開上海瞭?是要同盛傢人一起搬去內地?”

宗瑛抬眸回看他,反問:“去內地?”

葉先生講:“昨天盛傢五小姐過來拿東西,她講盛傢廠子都搬去內地瞭,因此傢裡人也要跟著搬過去,我想你同盛先生關系那樣好,大概也是要一起走的,原來你不去的呀?”

宗瑛聽他說完,隻敷衍應道:“我不曉得這件事,我先上去瞭。”

她沿樓梯一路往上,初秋陽光從狹窄玻璃窗探進來,鋪瞭半邊臺階。

她邊走邊想,盛傢即將離開上海,那麼盛清讓呢,也要一起走嗎?他剛剛在電話裡講的,就是關於盛傢工廠搬遷的事嗎?

上瞭頂樓,她放緩腳步,摸出鑰匙打開門,室內速食面的香氣已經冷瞭,浴室水聲也停瞭,屋子裡安靜得令人詫異。

宗瑛小心關上門,走幾步便看到在沙發上側躺著的盛清讓。

他洗好澡,換瞭身睡衣,頭發還未徹底擦幹,倒頭就在沙發上睡著瞭。

宗瑛走到他跟前,俯身想喊他起來,但她連喚幾聲“盛先生吃飯瞭”,盛清讓的眼皮卻始終耷著,呼吸很沉。

他太累瞭,睫毛上壓著重負,一隻手握成拳收在胸前,另一隻手搭在沙發上,手背的傷還沒有痊愈。

宗瑛沒有再喊他,給他蓋瞭毯子,又拿過搭在扶手上的毛巾,小心翼翼替他擦瞭擦頭發,手指無意碰到他的臉,隻覺得他皮膚好涼。

太陽越升越高,秋風也烈。

這時公共租界的盛公館裡,一傢人圍坐在餐桌前,連一頓早飯也吃不安生。

從工廠搬遷那天開始,大嫂就通知瞭傢裡人隨廠撤離上海的決定。也正因為這個決定,打破瞭這個傢短暫的和平表象。

為舉傢搬遷鬧不愉快,除瞭錢的事,便隻剩遷移目的地瞭。

二姐死活不同意去內地,她講:“上海遭難,內地難道就是保險箱?反正我是不會去的,我要帶阿暉去香港,我也不會讓清蕙跟你們去。”

大嫂對此也並不強求:“你不想去,我也不會強求,但清蕙一定要跟我們走。畢竟她還帶瞭兩個孩子,你們到瞭香港,恐怕很難有精力去照顧。”

二姐瞪眼:“誰說要帶那兩個小孩?!清蕙收養他們不過是一時興起,你們竟然當真!她帶兩個拖油瓶,將來怎麼嫁人?何況她現在書還沒有讀完!上海的大學現在也不能讀瞭,她跟我們去香港讀書最好不過。”

大嫂回:“我已經安排好瞭,清蕙到內地,孩子由我們照顧,老三能夠幫她聯系學校,她仍可以讀書,將來想結婚仍可以結婚。”

都是為老幺考慮,卻硬是生出分歧。

你一言我一句地針鋒相對,最後連大嫂都有瞭怒氣。

一直悶頭吃飯的清蕙,霍地抬頭賭氣道:“你們能不能不要替我做決定?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就要留在上海,我隻想留在上海!”她說完拍下筷子,起身匆匆上瞭樓。

客廳裡安靜瞭片刻,卻馬上又起爭執,隻不過這回還多瞭二姐夫和大哥的加入。

男人們悶頭抽煙,餐桌上彌漫的煙味,頓時蓋過瞭飯菜的香味,室內一片烏煙瘴氣。

大嫂起身整瞭整衣裳,肅聲道:“我現在去工廠善後,希望傢裡不要再生事。”

她走出這煙霧,喊姚叔開車去工廠,大門開,大門關,汽車聲音遠去,客廳裡的男人們接連散去,孩子們也被用人帶走,隻剩二姐在餐桌前坐著。

這時奶媽快步走過來,同她講:“阿暉小少爺還是沒有胃口,這可怎麼辦呀?”

阿暉上次得瞭霍亂,好不容易撐過來,眼下大病初愈,身體虛得很,正是要補的時候,他卻一點胃口也沒有,整日有氣無力臥床待著,問他也難得講一句話。

二姐臉上現出明顯的焦慮,她攏攏披肩起身上瞭樓。到自己孩子面前,她才將帶刺的外殼卸掉,看他一臉蒼白病容既心疼又自責,最後低頭柔聲問阿暉:“告訴媽媽,你想吃什麼?”

阿暉想瞭好半天,才低低講瞭一句:“我想吃……想吃奶油蛋糕。”

二姐答應下來:“好,媽媽馬上給你去買。”

她叮囑奶媽給阿暉喂點米湯,自己則回房間換瞭身衣服。

去年做的衣服穿在身上,腰身明顯寬松瞭一圈,對鏡子照照,下頜尖尖的,頭發也有好一陣子沒去修剪瞭。

她嘆口氣,拿上小皮包下瞭樓,跟用人說:“叫姚叔去開車。”

用人回她:“姚叔剛剛開車送太太去工廠瞭呀。”

她這才想起大嫂剛剛出去瞭,隻好說:“那幫我去喊個人力車。”

用人很快幫她叫來一輛車,秋風颯颯,即便有太陽照著,也是有點涼瞭,車夫倒還是露著胳膊賣力拉車。

一路奔至霞飛路,阿暉鐘愛的那傢西餅店卻緊閉著門,二姐下車反復確認,門鎖落在外面,玻璃櫥窗裡邊空空蕩蕩,看來有陣子不營業瞭。

車夫問她:“太太你要買什麼呀?”

二姐皺著眉不耐煩地回說:“奶油蛋糕。”又抱怨:“又不是戰區,關什麼門停什麼業?!”

車夫便講:“要買奶油蛋糕啊?新垃圾橋附近有傢店開著的呀。”

二姐一聽,急忙忙又坐上車:“快點帶我去!”

人力車載著她在秋風裡奔馳,蘇州河裡浮著屍體,北岸的炮聲間或響起,租界和戰區的交界,藏著零星沖突。

太陽移到瞭當空,又不慌不忙地往西斜,盛公館裡最後一點蟬鳴聲疲倦地歇下來,午睡的人早就醒瞭,孩子們在花園裡捉迷藏,清蕙坐在客廳裡看書,一直聽用人嘀咕“二小姐去買個蛋糕怎麼還不回來”。

她聽得煩瞭,擱下書,客廳裡的座鐘“鐺鐺”地打瞭五下。

清蕙起身去小花園裡喊孩子回來,待他們都到瞭樓上,她一個人在門口踱瞭會,想瞭半晌,快步走回室內打瞭個電話出去。

“丁零零——丁零零——”電話聲乍響,坐在餐桌前翻看舊書的宗瑛霍地站起來,下意識接起瞭電話。

“喂?”那邊是清蕙急切的聲音。

“清蕙?”宗瑛反問,又應,“是我。”

“宗小姐!我三哥哥呢?”

宗瑛剛講“你三哥哥在睡覺,有事嗎”,就有人從她身後伸手接過瞭聽筒。

盛清讓比宗瑛高瞭大半個頭,宗瑛錯愕側身,視線剛及他下頜,隻見他喉結輕輕滑動,聲音仿佛透過薄薄的頸間皮膚傳出來:“好的,知道瞭,我馬上打電話給巡捕房。”

2

盛清讓說完掛瞭電話,另一隻手越過宗瑛腰側,撥動號碼盤,聯系工部局巡捕房。

幾經轉接,他同負責人講明二姐的情況,懇請對方幫忙留意,如有消息望第一時間告知。

宗瑛從他敘述中得知,二姐一大早出門說去買蛋糕,但到日暮瞭仍一點消息也沒有,清蕙覺得心慌,便打電話給盛清讓,請他幫忙找一找。

按說一個成年人出門辦事,晚點回來也沒什麼大不瞭,可如今是戰時,一切不比往常,清蕙的擔心和焦慮並不多餘。

盛清讓擱下聽筒,垂眸對上宗瑛的目光:“怎麼瞭?”

宗瑛不答,仍側著身抬頭看他——身著睡衣,頭發顯出難得的蓬松凌亂,剛睡醒的臉上少瞭維持距離的客套,看起來反而更具真實感。

盛清讓意識到她在打量自己,倏地避開視線,側頭看瞭眼座鐘。

下午五點十七分,這意味著他在沙發上睡瞭將近十二個小時,而宗瑛就這麼看著他睡瞭一整個白天。

他頓覺尷尬,連忙轉過身,講:“我去洗漱。”

宗瑛看他快步走向浴室,重回餐桌撿起那本在讀的舊書,又往後翻瞭兩頁,卻怎麼也沒心思讀下去瞭。

她走進盛清讓的臥室,拉開鬥櫃,從老位置找出自己的那套衣服。

剛剛換好,洗漱完畢的盛清讓就迎面走進來,她拿著換下的病服避到一邊,不待他開口,便替他帶上門,站到外面去等。

夕陽入室,一派靜謐。

如果不必出門,也無外事擾,這個公寓倒真是風平浪靜,令人心安。

盛清讓還會在這裡住多久?住到租約到期,還是住到打算離開上海的那一天?他會和盛傢人一起離開上海嗎?

宗瑛想著想著,就聽到臥室房門開的聲音。她轉過身,隻見他頭發梳理妥當,衣衫整潔,手提公文包,一副要出門的架勢。

果然,他講:“現在我需要去一趟公館。”

宗瑛頷首,回道:“一起。”

盛清讓剛才見她換瞭衣服,便猜到她打算跟著出門。

也好,留她獨自在這裡,他也放心不下。

宗瑛見他沒反對,端起餐桌上的茶杯走過去遞給他,叮囑“喝點水”,隨即又返身進廚房,從櫥櫃裡找出一盒餅幹。

她拿瞭餅幹走去玄關換鞋,盛清讓伸手取下架子上的風衣。

她打開門,隻覺身後披上來一件外套,走出門轉身,也隻見盛清讓低頭鎖門,並沒有同她講什麼多餘的話。

他鎖好門,單手提包,另一手象征性地輕攬瞭下她後背:“走這邊。”

從服務處取出自行車,在葉先生的探詢目光關註下,兩人出瞭門。

白天熱氣將盡,風已經轉涼。天際雲霞鋪疊,一片金光。

宗瑛穿好風衣,卷起略長的袖子,坐上自行車後座。

晚風拂面過,她拆開餅幹盒問盛清讓:“餓不餓?我帶瞭一盒餅幹。”

騎著車的盛清讓騰出左手,伸向後方,從她手裡接過一塊餅幹,巧克力夾心,甜膩膩的。

饑腸轆轆的胃腹有瞭一點食物的填補,終得片刻慰藉,將暮前路似乎也沒那麼晦暗瞭。

趕在公共租界入口關閉前回到盛公館,這時大嫂也剛剛回來。

大門敞著,姚叔正在停車,看到他們兩個,熄火下車問:“三少爺怎麼來瞭?”

盛清讓回:“我與大哥、大嫂談些事情。”

他說完伸手拉過宗瑛,徑直走向公館小樓。

太陽落盡,院子裡的梧桐樹葉簌簌下落,又被風挾著往前翻滾,最終被攔在小樓入口的門檻外面。

客廳裡隻亮瞭一盞燈,幾乎所有人都在,唯獨見不到二姐。

孩子們眼巴巴望著廚房的方向,期望能盡快吃到晚飯,但因人未到齊,便沒人往餐桌上擺餐具和食物。

盛清讓和宗瑛進去時,用人從廚房出來,問大嫂:“太太,可以開飯瞭嗎?”

大嫂剛回來就聽清蕙說瞭二姐的事,多少也有些擔心,便同用人說:“不,再等等。”

她說著轉向盛清讓和宗瑛:“你們也來瞭?坐。”

盛清讓應一聲,隨即拉開一把椅子,請宗瑛坐。

大嫂又囑咐用人:“晚飯再多準備一些。”

用人得話折回廚房,盛清讓從公文包中取出一隻牛皮紙文件袋,遞給大嫂道:“都在裡面,你核對一下。”

文件袋裡裝的是離開上海必需的通行證、車船票——盛清讓已經全部替他們辦妥。

大嫂除瞭道謝也沒旁的可說,這個傢欠他的,一時還不清,到最後她也隻補瞭一句:“有勞你瞭。”

她說完又看向門外,嘆息一樣說道:“清萍還沒有回來。”

天色愈沉,大門一直開著,門口卻始終不見人影。

二姐夫坐不住瞭,說:“一定是去霞飛路買蛋糕,又被姚太太拉去打麻將瞭,我去找她回來!”

他語音剛落,外套也不及穿,找瞭輛自行車便飛快出瞭門。

清蕙坐在沙發裡對著暗光翻讀手裡的書,但其實早就讀不下去瞭。

大嫂轉頭問奶媽:“阿暉那孩子後來吃飯瞭嗎?”

奶媽愁眉苦臉地搖搖頭:“說沒有胃口,一定要等媽媽回來才吃。”

坐在輪椅裡的大哥聞言發話:“怎能由得一個小孩子胡鬧,他說不吃就不吃,難道打算餓死?叫他下來吃飯。”

奶媽一臉為難,大嫂便說:“給他盛碗湯送上去。”

其他孩子一聽阿暉能吃晚飯瞭,更覺得餓,然而大嫂不發話,便隻好借著廊燈看外面風卷落葉,聽屋外秋蟲鳴。

天徹底黑瞭,二姐、二姐夫遲遲不回,屋子裡連小心翼翼的談話聲也歇瞭。

最後孩子們餓得臉都耷下來瞭,大嫂才說:“讓孩子們先吃吧,我們等清萍回來再說。”

宗瑛坐在盛清讓身旁,昏昏欲睡,聽到大嫂說話,猛地斂神,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一次量,正打算一口吞,盛清讓卻忽然伸手攔瞭她:“你等等,我給你倒杯水。”

他起身去倒水,還沒走到廚房,小樓裡電話鈴聲乍響。

用人匆匆忙忙跑去接起電話,聽瞭兩句茫然轉頭,對盛清讓道:“洋人打來的,聽不明白。”

屋裡人倏地一愣,盛清讓說:“也許是租界巡捕房。”

他快步走過去,從用人手裡接過聽筒,電話那邊聽到他的聲音,惋惜地開口:“Sheng, I feel so sorry.”

一盆冷水澆下來,從頭淋到腳,他的脊背躥起一陣寒意。

那邊慢吞吞地推測事情經過,講事情結果,講現在該做些什麼,盛清讓一直聽他說,自始至終話少得可憐。

所有人都屏息等他結果。

盛清讓“咔嗒”一聲擱下聽筒,沉默片刻,緩慢地轉過身。

屋子裡靜得嚇人,客廳裡的座鐘不慌不忙地敲瞭八下。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二姐走瞭。”他說。

清蕙怔著;大嫂下意識張嘴,想問卻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宗瑛握著一把藥片,一言不發地看向他。

盛清讓說:“今天新垃圾橋那裡發生瞭小規模的槍戰沖突,誤傷瞭二姐,等送去急救,已經遲瞭。”

大哥怒拍輪椅反問:“她買個蛋糕怎麼買到新垃圾橋去?她到底想幹什麼?!”

他聲嘶力竭,罵得紅瞭眼,孩子們被嚇得呆住,客廳裡死一般地沉寂,連進來送晚飯的用人,也沒有敢再往前一步。

清蕙握緊瞭手裡的書,大嫂雙肩垂塌嘆瞭口氣,宗瑛看向黑黢黢的大門口。

再也不會有人扯著嗓門整天教訓這個管教那個瞭。

早上還在和大嫂起爭執、快言快語講話的一個人,走出那扇門,便如孤舟入汪洋,在風浪裡悄無聲息地打瞭個卷,現在隻剩一片白茫茫。

眨眼間說沒就沒瞭。

戰爭所及,粗暴冷酷得可怕。清蕙突然失聲哭起來,年幼的孩子也哇地放聲大哭。

屋內失控之際,盛清讓卻隻能鎮定地走向宗瑛,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同大姐說:“我現在就去巡捕房。”宗瑛跟他走,他轉過身貼著她耳側道:“馬上宵禁瞭,外面危險,你要不要留在公館?”

宗瑛搖頭:“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他對上宗瑛的視線,二話不說立刻握緊她的手,轉身帶她出瞭門。

姚叔開車送他們去租界巡捕房,之後又輾轉去醫院,最後在太平間找到二姐。

宗瑛還記得她耀武揚威的樣子,但現在她的小皮包已經沒瞭,身上的貴重首飾也不知去向,熨燙服帖的貼額小卷發死氣沉沉地耷著,一張臉毫無血色,腰身寬松的墨綠旗袍上,暈開一大片血跡。

盛清讓沉默,宗瑛嘆瞭口氣。

盛清讓辦妥手續,打算返回公館,卻已近晚十點。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離開這個時代,今天的事肯定辦不完瞭。

這時宗瑛卻坐進車內,看一眼時間,抬首對他說:“我帶二姐回公館,你去忙。”

姚叔不解地問:“三少爺這個辰光還有什麼事情要辦?”

宗瑛替他捏造理由:“應該是工部局的急事,明早應該就能回來吧?”她說著看向盛清讓,言下之意是叫他“現在就走,明天早上回公館”。

不待盛清讓給出答復,她將僅剩的半盒餅幹遞給他,果斷地伸手拉上瞭汽車門,對姚叔說:“走吧。”

盛清讓站在原地看車子遠去,宗瑛轉過身撥開簾子看他,就在十點到來時——他憑空消失在瞭昏暗的街道上。

汽車在夜色裡穿梭,宗瑛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胸膛裡仿佛也空空蕩蕩。

戰時連喪事也從簡,在報紙上登瞭訃告,叫來傢裡人一聚,簡簡單單就將一個人徹底送走瞭。

二姐遭遇的意外,反而更堅定瞭一傢人離開上海的決心。清蕙不再執意要留,同意跟隨大哥大嫂去往內地,二姐夫帶阿暉坐船去香港,隻有盛清讓仍舊留在上海。

臨出發的這一天,傢裡的客廳已經放滿行李。

所有人忙這忙那,隻有清蕙鬱鬱地站在門口,等照相館的人過來。

她一向喜歡照相,眼下要離開上海瞭,她想留個念想。

就在她走神之際,忽然有輛吉普在大門口停下,一個著軍裝的青年下瞭車,大步朝小樓走來。

清蕙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喊道:“四哥哥!”

她並不是特別喜歡老四,但現下看到從前線回來的親人,莫名的慶幸和感激便湧上心頭。

老四一身狼狽,臉上還掛著彩,不知道從哪裡趕來。他走到入口處,垂眸瞥一眼清蕙:“小矮子。”說罷拍拍身上的灰,在清蕙“你怎麼回來瞭,是看到報紙瞭嗎”的追問中,他隨口答瞭一句:“去匯報,順路過來看一眼,馬上就走。”

他說著越過清蕙,看向屋內的行李箱:“要走瞭啊?”

清蕙不太開心地“嗯”瞭一聲。

老四並不在意她聲音裡的難過,他走到客廳墻壁上懸掛的那張全傢福前,脫下瞭軍帽。

清蕙說:“二姐不在瞭。”

老四默不作聲,想起二姐嘲笑他小時候鞋帶都不會系的樣子,重新戴上軍帽,講:“她沒機會笑話我瞭。”

氣氛一陣凝滯,外面用人喊道:“五小姐,拍照片的來瞭!”

清蕙轉身往外走去,那人問要在哪裡拍,要怎麼拍,清蕙一一同他說明妥當,便親自去喊傢裡人出來拍照。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二姐夫、大嫂、大哥、老四,還有在二樓談事情的盛清讓、宗瑛。

清蕙安排位置,她說“三哥哥就站在最中間吧”,誰也沒有異議。

她想叫宗瑛站在盛清讓身邊,宗瑛卻避開道:“你們拍,我還是不參與瞭。”

她說著往後倒退幾步,視野中的畫面熟悉得令她不禁握起瞭拳——

這幅畫面,正是她在盛秋實手機裡看到的那兩張合影之一。

她那時隻曉得是張全傢福,卻不知是一傢人各奔東西之前留作紀念的照片。

此時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那張合影,明白盛清讓為什麼站在正中,也明白瞭為什麼在那張照片裡,沒有看見二姐的身影。

戰時的每一次分別,都可能成為永別。

而眼前這張全傢福,也許是這些人人生當中與彼此的最後一張合影。

3

畫面定格聲響起,拍照的人頭一歪,問道:“還要再來一張伐?”

清蕙講:“好呀。”

老四卻脫瞭帽子道:“不拍瞭,我要走瞭。”

他言罷闊步走出相機取景范圍,低頭迅速點起一支煙,猛吸幾口,突然覺得身後有人,轉過身便看到盛清讓。

老四屈指彈瞭彈煙灰,在煙霧中瞇瞭眼道:“你對這個傢倒真是不離不棄,難怪爹走之前心心念念要見你,看來他也曉得你最有良心。”

盛父去世的時候,盛清讓人在巴黎。隔著千山萬水,消息也滯後,盛清讓收到信時,盛父已經離世數月。那封盛父給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封信上寫道:“我此生兩錯,一對不起你母親,二對不起你,均無可彌補。你願意回,就回傢來;不願回來,我托法國的朋友照應你。”

盛清讓第一次收盛父的信,也第一次聽盛父講這種話。

後來學成,他也曾猶豫是否要留在巴黎,但“回傢來”三個字始終盤桓心間,因此最終回瞭上海。

“他要早知道你這樣能幹,當年也不會舍得將你送去大伯傢。”老四接著抽一口煙,嘆道,“臨走前還寫信把你從巴黎叫回來,可惜那時候傢裡誰也不待見你,連拍合照都不叫你。”

他說著轉頭看一眼還在擺姿勢拍照的傢人,問盛清讓:“現在他們照相卻叫你站中間,做瞭那麼多事情得來這樣一個認可,覺得值嗎?”

盛清讓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為會有萬千感慨,實際心中卻掀不起一點波瀾瞭。

凡事求個問心無愧,他講:“能被理解認可自然是好,但我做這些,是因為想做,不是為求理解或認可才做,所以談不上值不值得。”

兩人談話時,大嫂走過來。

老四對大嫂多少有幾分敬重,剛剛急於拍照未打招呼,此時也轉過身,喚瞭一聲“大嫂”。

大嫂抬頭對他說:“你能平安回來,我們很高興。”

老四卻回:“我馬上就走瞭,或許以後再也回不來,傢裡還是和以前一樣,當沒我這個人吧。”

大嫂曉得他不喜歡這個傢,也曉得他向來嘴硬逞強,可看他這一身的傷,想他馬上又要回到前線去,她終歸擔心。

她望著他道:“有國才有傢,你雖離開這個傢,卻守著上海,守著國土,便是在守我們的傢。我將你大哥的話也托給你,他叫你好好活著,活到將敵人趕出國門,到時候再回傢來,我們給你備最好的酒。”

老四手中的煙即將燃盡,門外的軍用吉普車拼命響起喇叭聲,似軍號般催促他離開。

他深深皺眉,幹燥的、帶劣質煙味的唇緊緊抿起,內心各種情緒交織,眼眶酸得發脹。手指將煙頭摁滅,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轉過身大步走向門口,臨上車,他卻忽然轉過身,朝裡大聲喊道:“我走瞭!你們一路保重,改日再見!”

車子啟動,清蕙拔腿追出去,然而她氣喘籲籲到門口,那輛軍綠色吉普已經飛馳至道路盡頭,拐個彎立刻不見蹤影,隻剩瞭恣揚塵土和道旁翩躚的落葉。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瞭。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別離則愁緒更濃。

宗瑛又在公館陪清蕙和孩子們住瞭一晚,盛傢人要離開上海的這天,她早早地就被清蕙吵醒瞭。

清蕙輾轉反側瞭一夜,天沒亮便起來清點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攜帶太多傢當,必須有取舍,可東西扔在這裡,說不定將來就再也見不到瞭。

最後連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滿兩隻大箱,外加一隻手提小箱子。

傢裡的用人們大多發瞭工錢遣散瞭,隻有姚叔留在公館看門。臨行前,姚叔掬淚替他們叫車,搬運行李,最後將他們送出門,說道:“三少爺打電話來,說已在碼頭等著瞭。”

一行人各自登車,關上車門,汽車發動,緩緩駛離靜安寺路上的盛傢公館。

清蕙撥開簾子隔著玻璃朝後看,隻見姚叔老淚縱橫地關上鐵門,最後落上瞭鎖。車內的孩子們雖不知前路意味著什麼,但馬上要離開他們熟悉的城市,對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蓋。

阿萊緊張地抱著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們挨在一塊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書,二姐的孩子阿暉則始終攥著他爸爸的衣服不吭聲——意識到是自己“想吃蛋糕”這句話令媽媽再也回不來,他害怕極瞭,好像擔心再開口,會把爸爸也弄丟瞭。

到碼頭,宗瑛終於見到盛清讓。

她問他昨晚睡在哪裡,他答:“在公寓。但不知為什麼,怎麼也睡不著。你睡得怎麼樣?”

宗瑛說:“我很好。”

要緊事在前,兩個人之間也隻夠說這一兩句問候。

已過午時,秋日當空。

因船票稀缺,碼頭上十分嘈亂,軍隊控制著碼頭,警察開槍維持秩序,但在天天聽槍炮聲的戰時,如此震懾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時間,又是一陣人潮擁擠。

清蕙和孩子們排在隊伍後面,她抱著阿九,宗瑛替她提著藤條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緊瞭,看好孩子,馬上要登船瞭。”

人頭湧動,摩肩接踵,大傢都往一個方向走。離船越來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要離開瞭。

她學校在這裡,同學在這裡,朋友在這裡,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這裡,她隻認識上海。從她出生起,一切記憶都隻有上海作為佈景。

歌裡唱“洋場十裡,好呀好風光,坐汽車,住洋房,比蘇杭更在天堂上”,可現在上海,再不是天堂瞭。

她轉身看向宗瑛,眸光裡盡是依依不舍,對宗瑛,更是對這座城市。

阿九在她懷裡安靜地睡,阿萊緊緊跟在她身側,臨上船瞭,宗瑛將藤條箱遞給她。

她慨然開口道:“宗小姐,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離開上海。但我現在,真的要走瞭。”

語聲裡有無奈,也有深深的留戀。

宗瑛不知要怎樣安慰她,清蕙卻已經側頭叮囑身旁的孩子:“阿萊,票拿出來,記得跟緊我。”

她說完便轉過身檢票登船,最後轉頭踮腳看一眼宗瑛,隔著七八個人頭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隻覺有人從她身邊擠過去,人群的力量將她不斷往前推,但她與這艘即將起航的船無關,也與這個時代無關,她隻能逆著人群往回走。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幹燥溫暖,緊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壓在她指關節上。

宗瑛隻看到他背影。

盛清讓帶著宗瑛走瞭好長的一段路,遠離瞭碼頭人群,轉過身極目遠眺,能看見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際線也盡收眼底。

此時盛清讓突然想起中學國文課本裡的一首詩,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詩裡寫道:“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1] 

亂離時代,各奔東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送走所有傢人,偌大上海,仿佛隻剩他自己。

回去途經靜安路上的盛公館,也隻剩緊閉的兩扇鐵門,和院子裡高過圍墻的幾棵法國梧桐——闊葉幾乎落盡,尖利枝丫戳著一輪紅彤彤的落日。

兩人回到699號公寓時已是傍晚,服務處靜悄悄地燃著一支蠟燭,意味著又斷電瞭。

到樓上,發現煤氣也不能用,金屬水龍頭裡更是擰不出一滴水。

在這種戰爭局勢下,公共服務設施系統崩潰,城市的劣處便體現出來。

借著天邊僅存的一絲暗光,宗瑛翻遍櫥櫃,隻尋到一瓶酒和兩隻罐頭。

她猶豫片刻,拿瞭酒和罐頭走到陽臺,將它們擱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開瓶器,盛清讓卻遞瞭過來。

他同時遞來的還有蠟燭與火柴。

宗瑛打開火柴盒,裡面隻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徹底覆下,刺啦一聲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點亮燭芯,火苗在夜色中靜靜燒著,偶有微風,它便晃動。

與此同時,盛清讓打開瞭酒瓶,倒瞭半杯酒給她。

兩把藤椅並排挨著,可俯瞰半個上海,停電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裡的喧嚷與擁擠、槍聲與哭號,反而似夢。

宗瑛仰頭飲一口酒,沉默半晌說:“我媽媽的案子,還有7•23隧道案,或許已經有結果瞭。”

盛清讓道:“我前日碰到薛小姐,她同我提過這件事,也問瞭你的情況,我已如實同她講瞭。昨晚還有一位律師找過你,他打到我的手機上,問遺囑相關的事情,我請他再聯系你。”

宗瑛遠離那個時代數日,今晚終於要回去迎接一切是是非非。

她將杯中餘酒飲盡,樓下傳來打鑼聲,望下去卻是黑沉沉一片,看不見半個人影。

“會停電、斷水很長時間嗎?”她忽然問。

“以前沒有停過太久,這次不清楚。”盛清讓說,“不過若明早八點前仍是這樣,我也沒機會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水電瞭。”

“你的意思是——”

“昨天收到緊急通知,明早八點,我要離開上海去辦一些事。”

宗瑛一怔,看向盛清讓:“去多久?”

盛清讓回道:“可能十來天,也可能更久。”他語氣裡充滿不確定,仿佛是去赴一段險途,最後頓瞭頓看向宗瑛道:“我們也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再見面,不過也許等你手術結束,我就回來瞭。”

他講話時,宗瑛一直看著他。借著燭光仔細看,才發現他發間多出來的數根白發。

宗瑛忽覺一陣心酸,移開視線,放下空酒杯,手探進口袋摸出一隻煙盒。

她決心抽完這盒就不再抽煙,現在皺巴巴的藍色煙盒裡,隻剩瞭一支煙。

和之前通體漆黑的Black Devil(黑魔鬼)不同的是,這支煙煙身幾乎全白,隻在藍色分割線以上印瞭隻和平鴿。

宗瑛挨近蠟燭,借著躍動的火苗,點燃瞭這最後一支煙。

煙絲迅速地在空氣裡燃燒,煙草味裡夾雜著梅子和奶油的味道。她低頭攤開那隻空煙盒,盒子正面同樣印著和平鴿,它嘴裡銜著三根橄欖枝,左右側分別印著兩個單詞。

她情不自禁地讀瞭右側單詞——“Peace(和平)。”

盛清讓則順著她讀出瞭左側單詞——“Infinity(無限)。”

遠處的蘇州河響起炮聲,起風瞭。

夜裡秋風煞人,無情地吹滅桌上白燭,黑暗中隻剩煙絲明滅,到最後,連煙也燃盡瞭。

“Peace”“Infinity”這兩個單詞多好啊。

若沒有這一場戰爭,何至於令整座城市都擔驚受怕,何至於令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又何至於令一個而立青年,在短短數月內生瞭白發?

夜色中面目難辨,氣息卻好認。

兩人不約而同地側過頭,彼此呼吸近在咫尺,唇瓣蜻蜓點水般相觸。他下意識要避,宗瑛帶著煙草味的手指卻探過去,輕輕攬瞭他側臉。

夜風撩起的頭發拂到對方臉上,宗瑛輕啟唇瓣,將混著酒香的梅子味和奶油味,一並分享給他。

一個將回現代面對真相和手術,一個將赴未知險途不知何日是歸期,露天陽臺裡的兩個人,在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的夜色裡——

繼續瞭曾經錯過的那個吻。

4

黑暗中睫毛顫動,唇齒相依的親密,卻不太關乎情欲。

宗瑛頭一次發覺盛清讓的臉這麼燙,她睜開眼,手指仍搭在他下頜,唇往後稍退瞭半寸。

額頭相抵,鼻息交融,片刻之後,盛清讓帶傷的手搭上她側臉,緩慢慎重地繼續,並加深瞭這個吻。

直到樓下某位太太厲聲訓斥:“小赤佬!腦子壞掉啦!哪個叫你把火柴盒丟池子裡的?我蠟燭都點不起來瞭!快叫你爸爸到葉先生那邊借盒火柴!”這氣氛才倏地被打破,親吻中止,重回人間。

空氣裡酒香若隱若現,癟的Peace煙盒仍躺在酒杯旁邊,一片黑黢黢中,誰也看不清對方面部神色的變化。

宗瑛松開手,若無其事地摸到酒瓶,將一盎司的小甜酒杯倒滿,淺飲瞭一口,冰冷液體順食道入胃,給予人片刻鎮定。

夜風愈大,盛清讓起身折回屋內,摸黑從沙發上取瞭條毯子,徑直走向陽臺,準確地將毯子披上宗瑛的肩,隨即重新在旁邊藤椅上坐下,微啞著聲同她說:“少喝一些。”

宗瑛攏共不過喝瞭兩口,但聽他勸說,果真放下玻璃酒杯,展開毛毯,抓住一角遞過去。

盛清讓這次破天荒地未推辭,於是順理成章地分享瞭同一條毛毯。

缺少照明的夜晚,人如困獸,哪裡也不方便去,坐著看夜景,視野一片黑寂,城市也如困獸。距回到那個亮堂年代還有近四個小時,總要聊些什麼。

過瞭半晌,宗瑛問他:“你初到我所在的那個年代時,有沒有什麼特別感慨的瞬間?”

盛清讓想瞭片刻,反問道:“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借的那本字典?”

宗瑛想起他留在玄關櫃裡的那本簿冊子,上面第一條記錄著:“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她遂答:“《新華字典》。”

“一九九八年修訂本,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他不急不忙地說著,看向遠方,“它還活著。”

內遷名單上的商務印書館,歷經戰火毀損,幾度搬遷,最終還是活瞭下來。

他在她公寓中,看到字典上這幾個熟悉字眼時,心中湧起的不僅是時代延續感,更是一種不滅的希望。

宗瑛說:“不隻是商務印書館,還有很多東西活瞭下來。”

戰爭盡管漫長殘酷,但終歸無法摧毀所有信念與努力。

樓下突然響起小囡“有電啦!”的歡呼聲,隨即視野裡一盞盞燈在黑幕前亮起,星星點點,多少為這沉寂可怖的夜晚添瞭光亮。

盛清讓起身去開燈,宗瑛收拾瞭桌子。

緊接著兩人將桌椅搬回屋內,鎖上瞭通向外陽臺的門——公寓的主人即將遠行,這裡可能很久無人至,不知哪天會有風雨降臨,因此必須鎖緊門窗。

盛清讓簡單收拾瞭行李,在客廳暗光裡坐著,最後環視整間公寓,生出莫名的別離情緒。

他數年前回國,搬出來獨居,這間公寓中大小傢具陳設全由他一人添置,久居於此,偶爾也會有住到天荒地老的錯覺,好像這間公寓會永遠保持這個模樣。

然而實際上,這間公寓卻在幾十年後,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親自添置的這些傢具陳設不知所蹤,替而代之的是其他住客的物品,關於他的一切痕跡幾乎都被抹除,隻留下一盞廊燈燈罩。

這幾十年間會發生什麼?

他自己會在何時,因為何種理由離開這間公寓?

盛清讓側頭看向矮幾上立著的座鐘。

座鐘嘀嗒嘀嗒地響,廊燈昏昏照亮前路。

宗瑛垂首看一眼手表,距晚十點越來越近,她征詢他的意見:“把燈關掉吧,免得浪費。”

盛清讓點點頭。

宗瑛走向玄關,關掉瞭那盞廊燈。

室內重回黑暗,門窗閉鎖,空氣仿佛也停止瞭流動。

盛清讓起身,提起藤條箱子和公文包走向宗瑛,騰出一隻手,握起她的手,兩人一起等待敲鐘聲的響起。

鐺聲過後,宗瑛伸手摸到熟悉的廊燈開關,“啪嗒”一聲響,頭頂光源傾覆而下。

現代燈光穩定明亮,盛清讓抬頭又垂眸,對上宗瑛的視線,聽她問:“你是打算歇一晚明天回去再出發,還是今晚趕夜路?”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宗瑛低頭看一眼他隨身帶的行李箱,便猜到他是決定趕夜路,遂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她松開手,側身從玄關櫃裡翻出一串鑰匙,推開門往外走,一回頭卻見盛清讓仍站在那裡。

他同她說:“太晚瞭,你需要休息,不必送我的。”

宗瑛看著他的臉,半晌回道:“比起睡覺,我更想送你一程。”

這話中暗藏瞭對分別的不舍,與其獨自失眠,倒不如一起待到天明。

盛清讓聞言握緊箱子提手,走出瞭門。

進電梯,看樓層數一格一格地下降,至一樓,宗瑛快步走出電梯,出門取車。

她將車開到公寓樓門口,盛清讓就站在那裡等她。

她探出頭,指指車後座:“放後面。”盛清讓默契地拉開後車門,將手提箱放進去,關上車門,又繞到前面坐進副駕,系好安全帶。

兩人都坐進車裡,宗瑛才問他:“第一程要去哪裡?”

他答:“先到南京。”

又要上滬寧高速,宗瑛單手扶著方向盤,打開車載導航,輸入目的地。

導航提示音響起,宗瑛掉頭駛出街道往南開。

陰瞭一整天的上海,烏雲密佈,空氣潮濕,像要下雨,汽車穿行在夜色中,隻有霓虹燈和寥寥車輛相伴,有些冷清。

開瞭半小時,汽車駛入加油站。

加完油,宗瑛又走去便利店買瞭些食物,她折回車內,將裝滿食物的袋子放到後座,又翻出錢夾,將其中大鈔全遞給瞭盛清讓。

屢受接濟,盛清讓這次拒絕道:“我還有一些現金,不用瞭。”

宗瑛默不作聲地收回鈔票,繼續上路。

這是黃金周回程高峰期的前一天夜晚,路上多的是回傢的車輛,而他們奔行而去的,卻是座陌生城市。

深夜高速,一路快速掠過路牌和樹木,視野中的道路標線不斷被車輪吞沒,遠方仍然一片漆黑。

下高速時已近黎明,雲層疊壓,天際線格外低。

進入市內,天邊才真正現出光亮,宗瑛瞥瞭眼導航儀上的時間,將車停到瞭路邊。

汽車臨近早已經停運的南京西站,循車窗看出去,仍能看到那座改造過數次的老火車站,這也正是盛清讓下一程的出發點——始建於一九〇五年的南京下關站。

送君千裡,終須一別。

眼看著六點整逼近,除瞭抓緊時間道別,什麼也做不瞭。

宗瑛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掩唇沉默,忽然嘆口氣,轉身伸手,撈過後座上的手提箱和塑料購物袋,全都塞給盛清讓。

盛清讓將行李擱在腳邊,望向宗瑛。

還剩兩分鐘,且秒針越走越囂張,宗瑛看他數秒,終於開口:“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平安地回來。”

盛清讓回望她,聲音低啞卻堅定誠摯:“也希望你手術成功,好好地活下去,我會回來。”

盡管各懷顧慮,即將各奔東西也沒有相守的可能,但在昨夜那個瞬間,隔著大半個世紀的兩顆心,曾緊挨在一起,並不約而同地奢望過——不分離。

盛清讓言罷伸臂,宗瑛亦傾身回抱瞭他。

臨別擁抱也以秒計,眸光裡再多渴切,於分離剎那,都隻能收斂強忍,彼此觸碰的手,也隻能松開。

盛清讓拿瞭行李,同她道別:“那麼,再見。”

宗瑛眼角餘光再次瞥見導航屏上的時間,三秒,兩秒,一秒——

“再見。”她說。

副駕位在頃刻間空空蕩蕩。

不遠處的南京西站顯出落寞,它在三十年代卻是南北交通樞紐,滬寧鐵路線的起終點。

盛清讓整理行李準備進站,才發現塑料購物袋裡塞著一隻裝滿現金的錢夾,他轉過身回看著落的位置,仿佛宗瑛的車還停在那裡。然而哪裡還有宗瑛呢?三兩旅客匆促走過,一輛自行車骨碌碌地軋過,最後一輛福特T型車在那兒停住,下來兩位衣著考究的政客。

這邊陰雲密佈,宗瑛那邊天氣亦不如意。

她在車裡坐瞭一會兒,重新發動汽車,掉轉車頭,逆著慘白晨光返回上海。

黃金周最後一天的這個清晨,上海下起瞭小雨,因假期耽擱瞭幾日的調查進入確認階段。

醫院特需病房區的電梯門打開,出來三位穿制服的警察,前面兩個是7•23事故調查組的,後面跟著薛選青。

走在最前面的蔣警官抬手敲瞭兩下門。

病床旁連夜失眠的宗瑜媽媽聞聲去開門,迎面隻見淺藍色制服的顏色。

蔣警官向她出示證件,並說明來意:“我們得到一些關於7•23事故的新證據,今天來做一下確認。”

她抬頭,滿臉的反感與警覺:“之前不是已經來過瞭嗎?宗瑜他什麼都不記得瞭,不信你們可以去詢問醫師。”

蔣警官略略蹙眉,薛選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他記得。”

她言罷伸手,一部裝在透明物證袋裡的手機出現在宗瑜媽媽視野中。 

[1].引自杜甫《贈衛八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