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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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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之後是紙面的大片空白,宗瑛俯身飛快地往後翻瞭幾頁,皆是白紙橫線,一個字也沒有。

她的手停在空中,聽盛清讓講:“後面我看過,沒有內容瞭,像是從那天開始,這本工作簿就被棄用瞭。”

吃掉良心、棄用工作簿——聯系之前那封匿名郵件中透露出的線索,足以排除嚴曼自殺的可能,並且基本能確定事故發生時邢學義就在現場。

他是出於什麼動機保持瞭沉默,又為什麼自責?現場還有沒有其他人?

猜測逐步清晰,卻仍然缺少證據。

宗瑛放下工作簿,直起身重新看向電視屏幕。

夜間新聞走到尾聲,洗發液的廣告跳出來,盛清讓仍坐在沙發上,仰頭看她背影,道:“邢學義的別墅失火,如果是有人故意為之,那麼隻有一種可能——他們沒有找到想要的東西,因為心虛,索性縱火燒瞭全部。”

關鍵的證據,要麼已經化為灰燼,要麼壓根不在那裡。

宗瑛蹙起眉,又聽他說:“追尋多年前的真相,有進展已屬難得,遭遇阻礙更是常事,不必太苦惱,我會陪你找,現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

盛清讓說著起身,從冰箱裡取出牛奶盒,倒瞭一杯放進微波爐熱好,拿出來擱在茶幾上:“喝完瞭早些睡。”

他收回手,宗瑛的目光從他包裹著紗佈的手上移到他臉上,應瞭一聲:“好。”

盛清讓得她回應轉過身,在原地停頓數秒,終於還是獨自上瞭樓。

關上房門,他打開公文包整理文件,聽樓下依次傳來腳步聲、清洗杯子的流水聲、關燈聲、關門聲……最終一片沉寂。

小桌上的燈悄悄亮著,北面的窗緊挨著闊大的法國梧桐葉,夜色靜美,是短暫的和平。

一九三七年的次日清晨,上海又下起雨。

盛清讓在公寓書房裡繼續忙工作,宗瑛在客廳給阿九做檢查,盛清蕙和阿萊在廚房煮粥。

清蕙邊忙邊問:“宗小姐你這兩天去瞭哪裡?我以為你不回來瞭呢。”

宗瑛摘下聽診器,回:“我去見瞭個朋友處理點事情,忙完就回來瞭。”

半個小時前,盛清讓下樓打算離開公寓,卻見宗瑛早就收拾好在客廳等他瞭。

她給的理由很充分,阿九的肺炎是她診斷並治療的,有始便該有終,她得去收個尾。

因此順利地回瞭一九三七年。

六點三十九分,書房裡傳出有節奏的打字機聲,清蕙又問宗瑛:“那你如今是打算留在上海,還是要出國?”

宗瑛將孩子放進搖籃,直起身回她:“現在還不確定。”

清蕙不再問瞭,將洗好的碗筷遞給阿萊,叫他去擺餐桌。

阿萊擺好餐具,清蕙將煮粥的鍋端過去,看一眼書房那邊喊道:“三哥哥吃早飯瞭。”

書房裡傳來的回復卻是:“你們先吃,不必管我。”

清蕙便喊宗瑛一塊坐下,同時感謝她帶來的一袋米和一些速食罐頭:“阿九生病,傢裡缺糧,要不是你幫忙,我肯定束手無策瞭。真是雪中送炭,謝謝你宗小姐。”

宗瑛便說:“不用謝我,是盛先生準備的。”

清蕙聽她這樣講,又看瞭眼書房,壓低聲音說:“傢裡的廠子確定要遷瞭,三哥哥就更忙,夜裡都不回來的,也不曉得有沒有好好休息,今天下大雨,說不定能在傢歇歇吧。”

宗瑛接話講瞭一聲“但願吧”便不再多言。

餐桌上碗筷起落,屋外大雨滂沱。

夏秋交替,闌風長雨,上海的戰事仍在繼續,隻是頭頂的戰機轟鳴聲暫時歇瞭——

濃雲籠罩大雨揮灑的天氣,不利於飛行。

這一日難得清凈,阿九喝瞭牛奶安穩入睡,清蕙和阿萊忙活傢務,通往陽臺的門敞著,晨風攜著雨招惹窗簾,屋子裡滿滿的潮氣,久不使用的留聲機又唱起那首《十裡洋場》——

“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哪個更在天堂上……”

冷清庭院裡傳來一兩聲鳥鳴,樓下某太太高聲抱怨傢人浪費煤氣,遠處飯店的窗戶裡隱隱約約還亮著燈,馬路上有汽車奔馳,飛速帶起連片積水。

空氣被雨水大力洗刷,僅剩的一點硝煙味也沒瞭蹤跡。

雨中一切日常,都似戰前般安逸。

清蕙洗瞭碗,又將鍋裡的餘粥熱瞭熱,盛瞭一碗遞給宗瑛,同時遞去的還有一個眼神。

宗瑛瞭然,端瞭碗起身送去書房。

盛清讓手頭工作尚未做完,宗瑛將粥碗擱在他手邊,他抬頭道瞭聲“謝謝”,又講:“你如果困便去睡一會。”

宗瑛答:“我不困。”

他便轉過頭指瞭書櫃旁的藤椅道:“那你隨意坐。”

宗瑛回頭看看藤椅卻不打算坐,反而走到書櫃前,想找一本書看。

書架裡幾乎全是法律專業書籍,一排排找過去,宗瑛才在角落裡看到一冊吳半農譯版的《資本論》,出版社是上海商務印書館。

她還記得數日前在盛清讓手上看到的那份請增內遷經費提案,商務印書館亦在內遷名單當中。

如果沒記錯,這傢標志著中國現代出版業開端的印書館,在戰時同樣歷經風雨,重新遷回上海時,已是一九四六年,而現在才一九三七年。

接下來數年風雨,盛清讓有沒有自己的計劃?

打字機的聲音終於告一段落,盛清讓整理手邊文件,宗瑛拿著幾年前的一期《上海律師公會報告書》翻看,其中一篇《上海律師公費暫行會則》對律師收費最高額的進行瞭限定,包括咨詢收費、閱卷收費、不同類型案件的出庭收費等。宗瑛看到“訴訟標的五萬以上的,一審二審為標的額的百分之三……”[1]時,盛清讓將文件收進公文包,屋子裡“咔嗒”一聲響——暗扣搭好瞭。

盛清讓轉過頭看她,在他的目光中,宗瑛合起報告書,將其塞回書架。

她突然發覺自己對盛清讓其實瞭解甚少,他知道她的生日,知道她面對的難題,甚至知道她母親的過去……而她對他的認識,卻十分模糊。

宗瑛隻曉得他的身世並不如意,傢庭也不和睦,現在每天花大把時間在工廠內遷上,至於他對現在生活的態度、對未來的計劃,宗瑛一無所知。

他未主動講過,她也沒有開口探詢。

外面雨聲愈囂,宗瑛鬼使神差地問:“戰前你也是這樣整天忙碌嗎?”

“也忙,隻是忙的內容不同。”盛清讓並不反感她的打探,反而好像很樂意同她講自己的生活,“那時學界、商界的應酬很多,業務也多。現在國難當頭,少瞭許多非必要的應酬,業務也驟減,這兩個月裡除瞭工部局例會,便隻忙遷移委員會的事情。”

“之後呢?”宗瑛問,“等內遷的事告一段落,你有什麼打算?”

兩個人心知肚明,等到十一月上海淪陷,租界也將成為孤島,屆時何去何從,是必須要考量的問題——繼續留在上海,還是去別處?

她的問題拋出來,卻隻有雨聲作答。

慘白天光從窗子鋪進來,書桌上的一碗粥已經涼瞭。

沉默半晌,宗瑛淺吸一口氣,又問:“盛先生,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促使你每天在這兩個時空穿梭?”

盛清讓顯然是認真想過的,他抿唇想瞭數秒,道:“七月十二日,是我到你時代的第一天,那天與平日並沒有什麼不同,除瞭一件事。”

“是什麼?”

“那天廊燈壞瞭,我換瞭一盞燈。”

“廊燈?”

“是的。”

宗瑛想起那盞燈來,她第一次到一九三七年的699號公寓時就認出瞭它,盛清讓當時對她講:“這盞燈照亮我的路,也照亮宗小姐你的路,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所以這盞照亮他的路也照亮她的路、歷經歲月變遷、幾易燈泡卻始終穩穩懸掛在那裡的廊燈,是玄機所在嗎?

“你的意思是,那盞燈導致你穿梭於兩個時代?”

“我不確定。”

“那盞燈是什麼來歷?”

“是在一個猶太人的商店裡買的,具體來歷我不清楚。”

“如果把它換下來會怎樣?”宗瑛神經愈繃愈緊。

“我試過。”他風平浪靜地講,“然而一切照舊,我還是會到你的時代。”

宗瑛提上來的一顆心,剎那間落瞭回去。

她踱步走到門口朝外看,又走回來,外面劈進來一道誇張的閃電,緊接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

等一切都歇瞭,宗瑛又轉頭看向盛清讓,緩緩問道:“雖然無法確定到底為什麼開始,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哪一天這種穿梭就突然結束瞭呢?”

不再往返於兩個時空,與未來徹底斷瞭聯系,永遠留在一九三七年,循著時代該有的軌道繼續往前。

盛清讓想過,但他沒法回答。

霎時,電話鈴聲大作,清蕙抱著孩子在外面喊:“三哥哥,應該是你的電話。”

盛清讓匆促起身去接瞭電話,談話也就此中止。

待他接完電話再回到書房,便隻剩道別瞭:“我需要去工廠核對一些賬目,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在十點前回來。”他提起公文包,甚至貼心地同她講:“你如果嫌這個書櫃裡的書枯燥,可以拿那個書櫃裡的書,比較有趣。”

宗瑛還沒從剛才的話題裡徹底抽回神,面對告別,她什麼也沒講,隻從口袋裡翻出幾顆錫紙包的黑巧克力,上前一步,拉開他的公文包塞瞭進去。

盛清讓出瞭門,雨更大瞭。

烏雲面目猙獰地從天際翻滾而來,整個上海都被泡在雨裡。

四個小時後,清蕙接到一個電話——是盛公館裡的大嫂打來的。

在整座申城風雨飄搖之際,大嫂為瞭照顧在轟炸中失去瞭雙腿的大哥,為瞭保全這個傢,帶著孩子從江蘇老傢回瞭上海。

她同樣擔心清蕙,因此打來這個電話,叫清蕙帶著孩子回去。

清蕙在電話裡反駁道:“二姐不會讓我回去的。”

大嫂便不急不忙地說:“你輕易做這樣大的決定,她當然反對,但說到底還是怕你負不起這個擔子。她性子沖,你偏偏要硬碰硬地同她對著幹,隻會火上添油。清蕙,離傢出走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清蕙有些底氣不足瞭:“可、可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瞭呀,她固執得很呢!說要斷絕聯系,那麼隻能斷絕聯系瞭!”

大嫂緩聲道:“眼下國難當頭,一傢人卻還要四分五裂,你說這樣對嗎?”

清蕙徹底答不上來瞭,那廂大嫂接著說:“已經讓司機去接你瞭,你整理好,帶上孩子回來。你三哥哥那裡我今晚會同他講,至於你二姐那裡,也不必擔心,你相信我,這個傢裡我還是說得上話的。”

大嫂講話素來有一種不慌不急的穩妥架勢,清蕙偃旗息鼓,隻能垂首應道:“好吧。”

她掛掉電話,轉過身看向宗瑛:“宗小姐,我可能要回傢去瞭。”

宗瑛略感意外,但聽她復述完大嫂的話,便清楚瞭其中原委。

如果大嫂的話在傢中真有分量,那麼清蕙回傢無疑是更穩妥的選擇——以她自己的經濟和生活能力,實在不足以獨立撫養兩個孩子。

這個大麻煩是宗瑛帶給她的,宗瑛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宗瑛先問:“那你願不願意回去?”

清蕙咬唇皺眉思量片刻,她最大的顧慮一直是二姐的反對,隻要大嫂首肯,那麼她也並不排斥回傢。

宗瑛見她點瞭點頭,即俯身開始幫她收拾沙發上的衣物,講:“好,我陪你回去。”

雨天出行不便,汽車也姍姍來遲。

阿萊走在最前面,清蕙抱著阿九緊隨其後,宗瑛提瞭兩隻藤條箱行在最後。

服務處的葉先生幫忙撐傘,將他們一一送上車。

雨霧迷蒙,雷電斷斷續續,清蕙消瘦的臉貼著車窗,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懷裡的孩子,視線移向車外。路邊商店的雨棚下面,多的是蜷縮身體避雨的難民——天已經轉涼,那些孩子仍著單衣,眼巴巴望著漫天雨簾,等這一場不知要下多久的雨結束。

清蕙突然察覺到前所未有的不自在,她記憶中的上海早秋,從沒有這樣冷過。

到盛公館,已是下午。

一傢人用過午飯不久,除瞭孩子們,沒人去午睡。

小樓外的濃綠樹蔭被雨水連續不斷地拍擊,無可避免地顯出頹勢。進樓入口濕漉漉一片,地毯上是雜沓的腳印,還沒來得及清理,幾把傘擱在門內,地上匯瞭一攤水。

受天色影響,客廳裡一片晦暗,所有人都坐在沙發上等清蕙回來,氣氛是不同尋常的沉寂。

宗瑛將藤條箱拎到門口,卻見清蕙遲遲不進門,直到用人朝裡面喊瞭一聲:“五小姐回來啦。”她才抬腳邁進瞭門。

清蕙進門的瞬間,懷裡的阿九乍然大哭,沙發上的二姐最先皺眉,二姐夫事不關己地坐著,大哥坐在輪椅裡咳嗽,隻有大嫂起瞭身,吩咐一旁的奶媽:“張媽,先帶孩子去休息,我們有事要談。”

奶媽趕緊上前,想從清蕙懷裡接過孩子,清蕙猶豫半天,在她反復強調“五小姐就放心吧,你還是我帶大的呢”之後,才肯將孩子遞給她。

大嫂又看一眼門外的宗瑛,謙遜有禮地詢問:“請問你是?”

還不待宗瑛回答,二姐已經先一步開口:“給大哥截肢的醫生。”

大嫂略怔,但馬上又講:“外面落雨,太潮瞭,快請進。”

宗瑛進屋,用人立刻上前從她手裡接過藤條箱,大嫂也請她坐。

宗瑛卻站在清蕙一邊,暗中握瞭握她的手,清蕙鼓起勇氣說:“貿然離傢出走是我的錯。但我已經成年,有權自己做決定,不容商量粗暴地趕我出門,甚至言語侮辱兩個無辜的孩子,這是不對的。”

二姐一聽這矛頭對準自己,立馬指瞭她講:“你還來勁瞭——”

“盛清萍。”大嫂隻喊瞭這一聲,二姐立刻打住,一口氣憋回去,兩手交握,手肘挨向沙發椅的扶手。

顯然在清蕙到來之前,大嫂就已經說服瞭二姐。因此就算她再有不滿,也隻能忍著。

但大嫂仍是訓瞭清蕙,給瞭二姐臺階可下:“收養兩個孩子不是小事,以你目前的能力並不能養活他們。離開這個傢去你三哥哥那裡,也並不是獨立,你還是在依靠別人,對不對?”

清蕙略略耷下腦袋,服氣地應道:“對。”

“以後萬事要商量,不要再為爭一時之氣鬧到這樣的地步,一傢人該有一傢人的樣子。”大嫂說著又看向二姐,“對老三,也不要太刻薄。他一顆真心總被冷對,遲早都是要涼的。”

二姐別過臉,雖有些礙於面子的不服氣,但囂張氣焰已完全不比以前,為照顧生病的兒子,一張瘦削的臉,在暗光中竟也顯出幾分憔悴來。

大嫂的話講完,屋外的雨仍順暢地往下傾倒。

用人這時卻慌急慌忙地跑下樓,語氣異樣的急促:“阿暉少爺突然發起燒來瞭!”

算起來,距發病已經過去六天,阿暉被送去霍亂醫院後,二姐生怕他在醫院被傳上更麻煩的病,一見好轉,便不顧阻攔地將他接回瞭傢。

今天早上看起來都快痊愈瞭,沒想到這時候又突然發燒,二姐急得要命,馬上起身上樓,走到宗瑛身邊卻又請求道:“宗醫生,你同我上去看看吧?”

清蕙甚反感她這樣的姿態,但人命關天她不好攔著,隻能提醒宗瑛:“宗小姐你小心點。”

宗瑛二話不說地上樓,問瞭阿暉的體溫度數,又問瞭這幾天的恢復狀況,隻進去稍微檢查瞭一下,便走出來洗手。

一傢人這時幾乎都上瞭樓,隻看到宗瑛彎著腰,對著水龍頭默不作聲地清洗雙手。

二姐焦急地問:“你怎麼不講話呀?”

宗瑛伸手擰緊水龍頭,四平八穩地回道:“霍亂患者尤其是兒童,在痊愈前會經歷一個反應期,體溫升高很正常,一到三天會自行退燒,不用擔心。”

二姐又追問:“真的嗎?”

宗瑛轉過身看向她:“我確定。”

二姐陡松一口氣,馬上返身進屋,但到門口又突然停住,猶豫半天,不太自然地同宗瑛講瞭一聲:“多謝你。”

宗瑛洗完手習慣性地舉著雙手,水順著手腕往肘部淌,一滴一滴全落到瞭地板上,她沒來得及回應。

大嫂這時候也走過來,遞瞭毛巾給她。

宗瑛職業習慣導致她不喜歡用毛巾擦手,但她還是從大嫂手裡接瞭過來。

大嫂等她擦幹,才開口:“外子一向很傲,失去雙腿一時間也難接受,但我明白,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他對你可能有沖撞,還請你諒解。最後謝謝你,幫他保住這一條命。”

宗瑛想給點回應,但她太不擅長這些。

用人突然“噔噔噔”地上樓來,語氣十分焦急:“太太,工廠打來的電話,說是閘北的工廠遇到轟炸,廠房後面一棟辦公樓全塌瞭!”

大嫂下意識握緊拳,語氣仍努力穩住:“老三今天去工廠瞭是嗎?”

用人狠命點頭:“他們講三少爺就在那棟樓裡!”

大廳被突然劈進來的一道閃電照亮,又在瞬間暗下去。

一向平穩的大嫂語氣也突然急起來:“趕緊叫姚叔去工廠看看!”

她話音剛落,就見宗瑛沖瞭下去。

2

這個雨天太糟糕瞭。

明明不利於飛行,卻還是有戰機拼瞭命地起飛,盲目地往下投炸彈。

宗瑛沖下樓時,姚叔還不曉得發生瞭什麼事情,直到用人跑過來跟他講:“閘北工廠被炸瞭,三少爺就在塌掉的那棟樓裡!太太叫你趕緊過去找人!”姚叔才猛地回神,無頭蒼蠅一樣奔去後院找汽車。

天色愈沉,雨水越倒越慷慨,汽車發動瞭好久。

臨出門時,大嫂從小樓裡出來,給車裡的宗瑛遞過去一把雨傘。

她雖未聽人講過宗瑛和盛清讓之間的關系,但看眼下宗瑛的反應,也猜到一二,於是俯身安慰:“你不要慌,會找到的。”

汽車亮起的車燈打在盛公館的鐵門上,姚叔拼命按喇叭:“快點開門呀!”

用人趕緊上前把大門拉開,快速轉動的車輪帶起連片積水,“嘩——啦——嘩——啦”聲被雨聲埋沒,隻聽得到雨點砸在車頂上的聲音,悶沉沉,似冰雹落下來。

一路險途,愈急愈難到。

風雨將道旁的樹襲倒,擋瞭去路,隻能退回去繞道行。

出瞭公共租界的鐵門,穿過蘇州河往火車北站的方向開,隨處可見的廢墟與荒蕪,天地間鮮有行人,撇去雨聲,隻剩可怕的寂靜。

姚叔看著前路慌得額頭冒汗,一邊開一邊兀自念叨:“上個月還不是這樣子,還不是這樣子……但路應該是對的,應該是往這邊開,對……”

直到天徹底黑透,汽車才終於開進瞭工廠大門。

門塌瞭半邊,轟炸帶來的煙霧早已經被雨水澆滅,沒有現代路燈提供照明,更沒有月光探路,隻有車燈掃過的地方姑且看得清楚。

裡面一個人看見燈光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拍打車窗,聲嘶力竭地講:“你們總算來瞭,三少爺找不到、找不到瞭……”

宗瑛顧不得撐傘,下車就問:“哪棟樓?”

那人在雨裡吃力地喘著氣,指瞭西北方向的廢墟講:“我隻記得三少爺吃過午飯就去樓裡核對賬目,沒有出來過。”

雨鋪天蓋地地覆下來,宗瑛二話不說奔向廢墟。

她也曾出過坍塌現場,經驗告訴她這種情況下的生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種時候經驗與理智完全被拋光,隻剩本能的尋找。

電閃雷鳴,爆裂的水管汩汩地往外湧水,柱子橫七豎八交錯躺著,木頭被火灼得焦黑,哪怕雨水不停沖刷,難聞的氣味仍是不停往鼻腔裡躥。

宗瑛徒手去翻,濕冷又滑,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淌,一路灌進領口,將她整個人都澆透。

指腹摸到佈料纖維,再探,一隻裸露殘臂,幾乎被碾成瞭爛泥——

宗瑛手顫瞭一下,恐懼似電流般從心臟躥入四肢百骸,指尖是缺氧的麻木和冷。

不可能——

他分明說會在晚上十點之前回公寓,可現在天都黢黑,滿目廢墟裡,卻隻有根本無法辨別的遺骸。

耳畔是姚叔“這要怎麼找啊?這雨大得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啊”的急躁抱怨,還有廠房工人對同伴不停的呼喊聲。

不知翻找瞭多久,宗瑛分不清臉上是汗還是雨,彎腰低頭翻找的過程中,頭腦不可避免地充血,精疲力竭到心慌腿抖,隻為一個期盼——

她希望他活著,已經不僅僅是因為擔心自己就此回不到二〇一五年,而是單純、迫切地希望他,活著。

老天不憫,頻頻設阻。

溫度降得厲害,連風也愈囂張,雨水糊眼,雷在耳邊炸開,宗瑛直起身,一陣天旋地轉,腦子裡持續嗡鳴,睜開眼面前一片漆黑。

她隱約聽到呼喊聲,那聲音愈近,但她無法分辨它從哪裡來,更聽不清呼喊的內容。

急促的腳步踏過積水和廢墟而來,到她身後,那聲音才清晰:“宗小姐!”

伴著這一聲潮濕、疲倦又焦慮的呼喊一起到的,是她熟悉的氣味。宗瑛後知後覺地轉過身,閃電照亮對方大半張臉,轉瞬又被黑暗籠罩——

雷聲轟鳴中,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摸,幾乎在觸及他手腕內側皮膚的瞬間,她抬手抱住瞭對方。

想問究竟,腦子卻混沌一片,聲音到喉嚨口也遭遇堵截,滿腔的緊張和無措驚慌無處可釋放,逼得身體發抖。

盛清讓回抱她,她脖頸臉側濕漉漉的,緊緊攀在他後頸的手指根根冰冷,鼻尖抵著他喉結,急促失序的呼吸就覆上他的皮膚——他這才感受到半縷活氣、幾分溫度。

他騰出手來拂開她額前潮濕的發絲,下頜緊抵著她額頭,安撫她的緊張情緒:“沒事瞭,我沒事的,我就在這裡。”

累積瞭數小時的過度焦慮,一時間難以平復,盛清讓松開手,她卻將他抱得更緊,本能地想借此讓理智恢復正常。

頭頂是雨,身邊是風,遠處是姚叔和工人們仍在尋找幸存工友的呼喊聲。不曉得過瞭多久,宗瑛垂下手,失力地嘆瞭口氣,幾乎要癱下去。

姚叔這時候跑過來,認出盛清讓先是瞪眼驚呼:“三少爺?!你不是——”

盛清讓一時來不及和他解釋,彎腰抱起宗瑛,同姚叔講:“去開車門。”

姚叔陡然回神,趕緊跑去拉開車門,隻見盛清讓將宗瑛放進後座,緊接著自己也坐瞭進去:“回法租界的公寓。”

姚叔還沒從心慌緊張的狀態裡緩過來,一雙濕手握住方向盤,車大燈轟地亮起,不曉得試瞭幾次,才成功地掉轉車頭,在泥濘道路中搖搖晃晃地開出去。

等他穩住神厘清思路,才問:“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盛清讓竭力穩聲道:“下午一點半,遷委會打電話找到我處理一件急事,我便出去瞭一趟。從遷委會出來,又順道回瞭一趟公館,大嫂告訴我,你們已經出瞭門。”

他稍作停頓,雨水順著他雪白袖口往下滴,之前受傷的手背上,血滲出瞭紗佈:“是我的錯,走得突然,沒有及時同工廠經理打招呼。”

轟炸時間是下午兩點鐘,他離開不久,工廠就被盲目投下來的炮彈炸毀瞭一整棟樓,沒有人料到這種天氣會有轟炸。

他這話是講給姚叔聽,更是講給宗瑛聽。

車往前開,宗瑛的情緒逐漸穩定,不曉得是悲是喜還是慶幸,她隻沉默地伸手,緊握住瞭盛清讓的左手。

兩隻手相握,體表溫度緩慢回升,車外風雨也就無可畏瞭。

租界裡一片晦暗,抵達公寓,服務處的葉先生裹瞭件毛衫坐在高臺後面打瞌睡,臺子上一根白蠟燭快要燃盡,虛弱火苗搖搖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被不穩定的氣流鬧滅。

惡劣天氣導致公寓停電瞭,盛清讓摸黑尋到一支蠟燭,劃亮火柴,火苗舔上蠟燭燈芯,室內便得到一團光亮。

伸手擰開水龍頭,管道裡流出水來,真是幸運,自來水還能正常使用。

他手持蠟燭走到沙發前,將燭臺擱在茶幾上,返身回臥室,翻出幹凈袍子回到客廳,渾身濕透的宗瑛仍站在玄關處。

盛清讓拿著袍子走進浴室,在裡面也點起一支蠟燭,又取瞭條毛巾出來,走到宗瑛跟前,將毛巾覆在她濕答答的頭發上。

他掌心輕攏,隔著柔軟毛巾搓瞭搓她的濕發,垂首啞聲道:“會著涼的,去換衣服。”

宗瑛抬頭想看清他的臉,但光線實在太暗,再好的視力也派不上用場,隻能夠感知氣息和聲音。

直到他松手,往後退瞭半步,宗瑛才默不作聲地進瞭浴室。

待浴室門關上,盛清讓回臥室也換下濕衣服,燒瞭一壺水,坐回沙發上。

靜下來,畫面一幀幀在腦海裡回放,一種莫名情緒從心底騰起來——從沒有人這樣在意過他的生死。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宗瑛恰好打開門從浴室出來。

客廳裡隻有茶幾上一處光源,宗瑛走到沙發前坐下,瘦削的身體在黑綢長袍裡仍然冷。

蠟燭火苗輕柔躍動,兩人坐在沙發上守著這微弱光亮,一時間無話可講,也不必講。

盛清讓給她遞去一杯熱水,拿過身旁一件毛毯,上身側傾,右手越過她後肩想給她披上,宗瑛偏頭,兩張臉便近在咫尺。

暗光裡不僅氣息可捕捉,連臉部肌肉的微妙變化都盡收眼底。盛清讓的睫毛不自覺地輕顫瞭一下,鼻尖相觸,近得眼前隻剩模糊昏黃一片,唇瓣碰及彼此的剎那,盛清讓忽然錯開臉,手亦收回。

宗瑛捧著茶杯的手緊瞭一下又松,指頭稍稍顫瞭一下,肩部繃起的肌肉倏地松弛。

他刻意避開她的目光,穩聲道:“還剩兩個小時,你先去休息一會,到時我會叫你。”

宗瑛聞言坐瞭半分鐘,裹緊肩上毛毯,最終應瞭一聲,捧起茶杯上瞭樓。

這樣長度的一支蠟燭,燃燒時間差不多是六十幾分鐘,盛清讓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看燈芯燃盡,又點起一支,等第二支蠟燭燃盡的時候,他起身上樓。

屈指敲門,沒有回應。他又試著敲瞭一次,仍無回應。

一種不好的預感猛躥上來,盛清讓立刻推開房門,一遍遍呼喊“宗小姐”,然宗瑛卻似昏迷瞭一般毫無反應。

客廳裡的座鐘慢條斯理地運轉,但終歸愈來愈靠近十點整。

盛清讓額頭急出汗,打鐘聲響起的剎那,他抱起宗瑛下瞭樓,按亮的是二〇一五年的公寓廊燈開關。

他不確定這個時代的救護車電話,拎起座機聽筒,撥出去的是薛選青的手機號。

“喂,宗瑛?什麼事情?”薛選青明顯感到意外,又“喂”瞭一聲,聽到的果然是別人的聲音。

“薛小姐,很抱歉深夜打擾,宗瑛突然昏迷,我現在送她去醫院,但我對她的病情不瞭解,也沒有權力替她決定,想通知她的親人或者朋友,但我手裡隻有你的聯系方式,所以我請求你幫忙聯系她的親友,或者請你來一趟醫院。”

他語氣急促,但仍有條理。

薛選青聽完,按捺下心中不安,霍地拿起桌上車鑰匙:“你送最近的醫院,我馬上到。”

盛清讓掛斷電話,從玄關櫃裡翻出僅剩的一點現金,抱起宗瑛下樓。

他頭一回覺得現代電梯下行速度也遲緩,顯示屏上每一個數字變化都慢得揪心。

飛快出瞭公寓大門,恰好一輛出租車停在門口下客,在它即將掉轉車頭離開的瞬間,盛清讓攔住瞭它。

出租車司機瞪眼一瞧,意識到人命關天,甚至下車來幫忙開車門。

汽車行駛在幹燥的馬路上,道旁有路燈,頭頂有朗月,醫院的燈牌在夜色裡不倦地亮著。

氣喘籲籲地跑到醫院急診,進搶救室,接監護儀,盛清讓完全被隔離在外。一通急忙下來,襯衫後背濕透,整個人精疲力竭。

腦外科會診醫生匆忙趕到,檢查完畢,又出來找傢屬詢問,他走到盛清讓跟前,低著頭在板子上唰唰地填表,講:“還好送得及時,要耽誤就不得瞭瞭,你是宗瑛什麼人?”

他說著抬頭,看到盛清讓的臉。

後邊一個護士喊:“盛醫生,你趕快過來一下!”

盛秋實雙眸瞳孔驟縮,握筆的手頓在空中:“你是誰?”

3

太像瞭。

醫院超市裡那個用宗瑛信用卡結算的男人,傢中老照片裡的那個男人,都和眼前這個人像到極點。

這種像不是區區眉眼的相似,而是整體的。

盛秋實甚至沒想過會再遇到他,但現在這個人就站在自己對面,距離——一米不到。

急診大廳的慘白頂燈照在盛秋實臉上,更顯出他的吃驚。

盛清讓對他的驚愕不明所以,謹慎作答:“我是宗瑛的朋友。”並立刻詢問:“請問她現在的情況如何?”

盛秋實立刻斂神回道:“目前狀況還可以,但有些事情需進一步同親屬溝通。”並問:“填這張表需要你的信息,請問姓名?”

盛清讓聽到宗瑛狀況尚可,稍松一口氣,但他對這個時代的人一向保持警惕,除瞭宗瑛,他一律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名字。

他對上盛秋實的目光,隨即視線又移向盛秋實手中的表格,抬眸總結:“好像並不需要填我的信息。”

盛秋實收起病歷板,飛快地調整瞭表情,講:“你看起來很眼熟,我之前似乎見過你,我是宗瑛的師兄,你好——”

他說著友好地伸出手,盛清讓則將他的神態變化都收進眼底,又瞥一眼他的胸牌,反問:“是在醫院的商店裡見過嗎?那麼你記性很好,盛醫生。”

盛秋實沒料到對方也記得,且還莫名得瞭誇贊,差點讓他不知道怎樣回應,但他仍努力繼續這個話題:“那天你結賬用的信用卡是宗瑛的,我就多看瞭幾眼。”

他講到這裡,盛清讓已經猜到一些端倪,某晚有個不速之客來699號公寓,那時自己在洗澡,宗瑛接待瞭這個客人。

如果他推斷得沒錯,這個客人應該就是眼前的盛秋實。

那天他們甚至提到瞭清蕙,原話是:“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所以這個人是清蕙收養的孩子的後代?

一種奇妙的時空延續感湧上心頭,盛清讓立刻打住,伸出手非常客氣地同對方握瞭一下。

盛秋實收手垂眸,留意到盛清讓的腳,他穿的是一雙42或43碼的德比鞋——是那天晚上他在宗瑛傢玄關處看到的那雙。

兩人關系親密到這種地步,這個不知名先生到底是宗瑛的什麼人?

就在盛秋實想進一步打探時,護士走過來再次催促他去看片子,薛選青也火急火燎地趕到瞭。

她認得盛秋實,開口就問:“現在什麼情況?宗瑛在哪裡?”

盛秋實拿一套官腔回她:“送來得及時,我個人認為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具體情況還要等會診結果,畢竟……”

薛選青哪有耐心聽他婆婆媽媽地講,霍地一把從他手裡拿過病歷板從頭看到尾,一個字也不肯放過。

她看完忍著一口氣,將病歷板遞給他,轉過身恨不得找個沙袋猛揍一頓,最後卻隻抬手狠狠拍在瞭墻邊排椅上,震得坐在排椅最邊上的一個小孩子“哇嗚”一聲哭瞭出來。

薛選青掌心拍得通紅,既痛又怒,整整兩個月,她一直蒙在鼓裡,生病這種事情為什麼要一個人扛?到底是怎麼扛過來的?!

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急診室裡人來人往,傢長匆匆忙忙跑過來將孩子抱走,長椅上頓時空空蕩蕩。

薛選青一屁股坐上去,看著對面白墻發愣。她大概是從單位趕來,身上制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一頭短發看起來有兩三天沒洗瞭,眼底藏著青黑疲意,雙眸失焦,過瞭好久回過神,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

護士這時又來催瞭一遍盛秋實,等盛秋實走瞭,又緊接著轉向薛選青,警告道:“警察同志,這裡不能抽煙,要抽去外面抽。”

薛選青連忙將煙盒塞回口袋,一抬頭,看到盛清讓,努力平復焦慮情緒地問道:“來瞭多久?”

盛清讓連忙回道:“大概半個小時。”頓瞭頓,他問:“宗小姐有沒有什麼親人可以聯系到?”

薛選青毫不猶豫地回瞭六個字:“有,但等於沒有。”

宗傢那一撥人向來不在意宗瑛過得怎麼樣,至於她媽媽那邊的親戚,遠在千裡之外,也不是緊急聯系人的上佳選擇。

這幾年,宗瑛的緊急聯系人欄裡隻有一個人——薛選青。

盛清讓眸光黯瞭黯。

這時護士朝他們喊道:“請宗瑛的親屬過來辦個手續。”

盛清讓聞聲轉頭,薛選青卻已經起身走向護士站。

盛清讓隻能遠遠看著薛選青在櫃臺前出示證件、填表付費,而他在這個時代沒有身份、沒有人脈、沒有足夠的錢,幾乎不能為宗瑛做任何事。

後背的汗這時漸漸冷瞭,無力感從身後一點點地攀上來。

薛選青辦妥手續就站在走廊裡等,直到護士同她講“會診出結果沒有這麼快的,你不要站在這裡等,會擋住通道的”,她這才轉過身,走向盛清讓。

盛清讓見她過來,立刻問:“還要等多久?”

薛選青邊講邊往外走:“過會兒要轉去神經外科,講到時候會通知。”她頭也不回,隻顧往前走,到門外時,碰到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地朝門口駛來,它倏地停住,在接連的“讓一讓、讓一讓”催促聲中,人來人往的急診入口讓出通道來,迎接新的急救病人。

薛選青和盛清讓也避到一旁,等聲音歇下來,門口重新恢復秩序,薛選青往後一靠,背挨著墻,摸出煙盒與打火機,拇指一按,“啪嗒”一聲響,暗藍夜色裡亮起一星火苗。

她點瞭煙,低頭深吸一口,煙霧在肺裡下沉,又緩慢地從鼻腔裡逸出。

“幾年前我也帶宗瑛來過急診。”她突然開口,煙霧被夜色扯得稀薄一片,“日子過得太快瞭。”

盛清讓察覺到她語氣中微妙的情緒變化,側頭看她一眼:“因為什麼?”

“因為一起事故。”薛選青緊緊蹙眉,用力抿起唇,唇瓣卻不自覺地輕顫瞭顫,為壓制這種回憶帶來的不安,於是又低頭抽瞭一口煙。

事故?盛清讓陡然想起宗瑛生日那晚他們聊到的某個話題。

那時他問她為什麼不再是醫生瞭,她的回答是:“發生瞭一些事故。”

他又問她喜歡什麼樣的運動,她說:“攀巖。”

聯想起宗瑛回答時難辨的神色變化,盛清讓眉目中多瞭幾分憂慮,問薛選青:“是因為攀巖發生的事故嗎?”

薛選青愕然抬頭看他一眼:“你知道?”

盛清讓搖頭:“不,我隻是猜測。”他抿唇稍頓,皺眉問:“所以是——宗小姐在攀巖過程中傷瞭手,無法上手術臺才轉瞭行?”

薛選青聽他講完,迅速低頭連吸幾口煙,動作裡藏滿焦慮與懊惱。

她接連反駁:“不、不是……”說著突然抬瞭下頭,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接著道:“那天宗瑛最後一次和隊裡一起出去,說爬完這一次就不爬瞭,因為攀巖對指關節的壓力很大,很費手。

“外科手術對手的穩定性和耐力要求非常高,神經外科醫生的手尤其金貴。

“她從心底裡喜歡神經外科,這種取舍也許是必要的。”

薛選青一路鋪墊,說完又低頭抽兩口煙,才接著往下講:“那天天氣很好,我記得。才下過雨,空氣也特別幹凈,我們選瞭一條常規路線。那條路線難度等級合適,我爬過很多遍,非常熟悉,每一個難點我都很清楚。”

她言辭已經出現些許失序:“因為太熟悉,大傢又起哄,所以就去掉瞭保護,但不巧的是我小腿抽筋瞭,雖然巖壁上打瞭掛片——”

薛選青的臉被煙霧籠罩,長久停頓之後,煙霧都散去,她聲音委頓下來:“宗瑛救瞭我,但是傷瞭手。”

盛清讓聽到這裡,想起宗瑛講“一些事故”時的模樣,心不由得一緊。

薛選青短促嘆一口氣:“損傷很嚴重,但當時她對恢復很樂觀,努力恢復瞭很長時間,等到各項檢查都正常,她上瞭一臺手術。那個病例很復雜,手術風險很高,方案準備瞭好幾套,但最後還是失敗瞭,那時鬧得很大,也不曉得病人傢屬從哪裡知道她曾經受過傷的事情,拿這個來攻擊她和醫院,質問為什麼要讓這樣的醫生上臺——

“她把自己關瞭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去找她,她桌上一摞書,說要考試,還反而跟我講‘沒有走不下去的路,隻要想,總有辦法’。”

薛選青說著重新點起一支煙,感覺無法繼續講時,盛清讓替她做瞭總結:“所以她與你成瞭同事。”

“對。”全部講完,薛選青的聲音平靜瞭一些,隻有夾煙的手指止不住顫抖,“她很聰明,舍得吃苦,領悟能力很好,做事穩妥專心,有些方面她比我們更專業。”

盛清讓被她的話帶進回憶,腦海裡卻不住浮現出宗瑛專註工作的模樣,到最後出現的一格畫面,則是她站在陽臺裡抽煙的落寞側影。

看起來無所不能的表象之下,是獨自吞咽的艱辛。她一路咬牙前行的時光,或許從更早前就開始瞭。

盛清讓回想起公寓墻上宗瑛鮮露微笑的照片,嘆聲問道:“宗小姐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薛選青屈指輕彈煙灰,講:“她第一次出現場就遇到高度腐敗的屍體,味道太重瞭,而且那次連續工作瞭很長時間,衣服也來不及換,再加上倒班的疲勞,就開始抽煙。幾年下來,多少有一些煙癮,但我最近不怎麼見她抽瞭,好像是要戒瞭。”

講到這裡,薛選青想起剛才看過的病歷板:“大概是因為生病戒的吧。”

盛清讓馬上問:“宗瑛的病況到底如何?”

薛選青轉過身,語聲中疲態越發明顯,無奈並嘆息:“你自己問她吧。”

話音剛落,她的手機鈴聲響起——急診護士站打來的電話。

護士講:“神經外科過來收病人瞭,馬上轉過去,你來一下。”

薛選青掛掉電話火速折回去,盛清讓緊跟其後。

從急診樓轉入神經外科的病區,宗瑛仍在沉睡。

等全部安頓好,病區走廊裡的掛鐘已經跳過瞭零點,紅彤彤的數字顯示“00:00:05”,病房外的萬傢燈火,也逐漸要熄滅瞭。

夜一點點深瞭,到凌晨五點多的時候,薛選青突然接到單位的電話,因此出瞭病房,而這時守在病床邊的盛清讓突然察覺宗瑛動瞭一動,連忙直起身按亮瞭燈。

宗瑛睜開眼,看到的是醫院病房的天花板,她的視線移向右側方,又看到盛清讓的臉,片刻恍惚之後她大概想明白瞭——她應該是昏迷之後,被送到瞭醫院。而送她來醫院的人,是盛清讓。

盛清讓克制焦急情緒,俯身詢問:“宗小姐,能聽到我說話嗎?”

宗瑛先是隔著氧氣面罩回應他,最後索性抬起手摘掉瞭面罩,啞著聲講:“我聽得到……我想坐起來。”

心急反亂,盛清讓不知道怎樣才能調整護理床的角度,一時手足無措。

宗瑛說:“扶我坐起來就可以。”言罷轉頭看一眼病房門口,隔著一塊玻璃看到站在走廊裡打電話的薛選青:“選青也來瞭嗎?”

盛清讓這才扶她坐起,又拿過墊子給她靠著,解釋道:“是我打電話請她來的。”

宗瑛抬手想看時間,手腕上卻隻松松垮垮地套瞭個住院手環。

盛清讓連忙給她遞去水杯,默契地告訴她時間:“現在五點半瞭。”

她接過杯子,節制緩慢地飲水。

盛清讓目不轉睛地看她喝水,宗瑛被他看得不自在。

“怎麼瞭?”

““我很擔心,我想知道——”他眸光在她臉上停留,“你到底怎麼瞭。”

宗瑛側身放下水杯,回應他焦急探詢的目光:“簡單說就是——”她指指自己的腦袋:“這裡埋瞭一顆不定時的炸彈。”

盛清讓喉嚨口驟緊,又急於求證,脫口道:“可以治療,對嗎?”

暗光中,宗瑛看著他的眼睛沉默數秒,緩聲回道:“對。”她語聲低啞,坦然承認:“但我的情況比較復雜,所以要承擔更高的風險。”

所以想在這之前立遺囑,想在這之前解開嚴曼猝然離世的謎團。

而他能幫的實在太少,他甚至沒法陪在她身邊。已經五點三十四分,再過二十六分鐘,他就將再次從這個時代消失。盛清讓右手下意識地想握緊宗瑛的手,想給她一點安慰,然而指尖將觸的剎那,門外突然傳來薛選青的聲音:“你來幹什麼?”

那語氣中充滿敵意,盛清讓收回手,和宗瑛循聲看向門口,隻見薛選青正與來者對峙。

緊接著大姑的聲音乍然響起:“我是她大姑,我為什麼不能來?我倒要問問,你是哪個?”

薛選青毫不退讓:“宗瑛現在在休息,要探病你挑個好時間行伐?”

“聽說她昏迷瞭我才來的!”大姑趁薛選青不備,一把推開病房門,看到宗瑛坐著而不是躺著,松一口氣講,“不是已經醒瞭嘛!”她不顧阻攔往裡走,看到盛清讓又問:“你又是哪個?請讓一讓好伐?”

盛清讓剛起身,大姑就霍地往椅子裡一坐,抓住宗瑛的手道:“我剛剛在樓上聽護士講你昏迷被送進來瞭,急得要命就下來看看,你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宗瑛不吭聲。

大姑講:“你還在生上次那件事的氣呀?上次是我不對,我不該對你外婆講那些。”

她語氣難得和緩,表情裡甚至堆出來幾分真誠,又問:“你現在覺得好一點沒有?”

宗瑛仍舊不吭聲。

盛清讓意識到宗瑛並不歡迎這個來訪者,便替她回:“她剛醒來,需要休息,你改日再來?”

他講完,外面突然響起雜沓的腳步聲,轉頭看過去,隻見盛秋實和一個護士走瞭進來。

盛秋實說:“醒瞭怎麼也不講一聲?”隨後瞥一眼監護儀,目光掠過大姑看向宗瑛,警告的同時又安慰她:“越拖越危險,我們會盡快定手術方案,雖然情況復雜,但你樂觀一點,放寬心。”

大姑扭頭關切地問道:“手術危險嗎?成功率怎麼樣?”

盛秋實冷著臉回她:“手術成功率對個體病例來講隻有參考意義,沒有實際意義。”說完叮囑宗瑛:“好好休息。”又指瞭輸液管喊護士:“你幫她調一下輸液速度。”

他講完往外走,到門口拉過薛選青對她說:“宗瑛現在情緒不能有大波動,大姑講話沒分寸,你註意一下。”

薛選青講“知道瞭,你去忙吧”,折回門內,隻見宗瑛盯住大姑講:“我現在不想談這些,請你出去。” 

[1].《上海律師公費暫行會則》,《上海律師公會報告書》1928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