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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過瞭零點,路燈懨懨。

一場雨欲落又止,深夜空氣裡隻有悶悶的熱。

殯儀館外停瞭一輛警車,大眾帕薩特,左側車尾刷著編號H3987,車窗開瞭一半。

外面一男一女挨著車窗抽煙,宗瑛坐在副駕上開一盒豆豉鯪魚罐頭,拉環斷瞭,隻能用刀。

刀尖穩力紮入,調整角度劃繞半圈順利啟開,倒扣罐頭,隻滾下來一顆油膩豆豉,孤零零地趴在涼掉的米飯上。

車外男警掐滅煙頭,看一眼車內:“宗老師還吃得下啊?我剛才都要吐出來瞭。”

“多出幾次現場,吐著吐著就習慣瞭。去,把防護服收瞭回局裡。”抽煙女警吩咐完後輩,轉過身同宗瑛說,“別吃瞭,這盒飯是他們中午剩的,天這麼熱早該壞瞭。”

她夾煙的手指搭在車窗玻璃上,煙霧飄進車內。

宗瑛抬起頭,把盒飯放到一邊,徒手去撕餘下半圈未啟的罐頭蓋。

饑餓的人不擇手段,宗瑛十二個小時沒有進食瞭。

馬不停蹄出瞭三個現場,輾轉大半個申城,一身的味道。

現場勘驗和屍體解剖都是體力活,從防護服裡解放出來的身體,筋疲力盡,並且饑腸轆轆。

宗瑛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不斷往外冒,制服襯衫後背上是巴掌大一塊汗印子,灰板肩章上的四角星花被車內昏黃的燈映得很亮。

她用力過猛,鋒利的金屬片猝不及防割破右手虎口,這時候手機響瞭。

被切開的皮肉瞬間湧出血來,混著食物的油脂往下滾。

鈴聲越發急促,宗瑛瞥一眼來電顯示,不動聲色地從褲兜裡摸出酒精紙,單手撕開包裝袋,擦拭油脂與血液。

“怎麼不接啊?”車外女警將手伸進車內,正要替宗瑛接時,鈴聲卻歇瞭。

女警抓起手機點亮屏幕——

“盛秋實,未接來電。”

緊接著進來一條短訊:“你弟弟急診入院。”女警斂起眼瞼,手機又“叮”瞭一聲,進來第二條短訊:“需用血,速來。”

女警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將手機屏轉過去示向宗瑛:“去嗎?”

宗瑛抬起頭,屏光照亮她的臉。酒精壓在傷口上是密集的刺激,但拿開後這痛苦馬上就消失瞭。

她正要回話,手機鈴聲再度響起——是局裡來電。

宗瑛拿回手機,接通後那邊說:“交通事故,需要你同小鄭去一趟,地址馬上發給你。”

她移開酒精紙後,血珠子繼續往外冒,匯聚成一條線順著掌紋往下滴,一直落進鯪魚罐頭中。

她復抬頭,看著窗外回道:“這裡還沒結束,我讓選青和小鄭過去。”

遠處墓園裡密密麻麻矗著墓碑,她移開視線掛掉電話,同車外女警講:“選青,代我出個現場,下次替你雙份。”

薛選青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疲憊的嘆氣聲裡藏瞭一縷恨鐵不成鋼的無奈,但還是摁滅手中的煙,妥協成交:“走吧,送你一段。”

“不順路,那邊有急事,你們抓緊時間去,我打車就行。”

薛選青看她下車往外走,於是打開車大燈照她一程,隻見那個背影抬起手臂來揮瞭揮,很快就拐個彎,消失在視野中。

小鄭整理妥當返回車內,被告知局裡先不用回瞭,還要再去一個現場。他唉聲嘆氣一番,發覺腳下踩瞭個皮夾,拿起來一看,皺眉問薛選青:“這是宗老師的錢夾吧?”

薛選青迅速一瞥,暴脾氣馬上躥出來:“冊那,不帶錢打鬼個差頭[1]!”

警車駛出街道,薛選青一路搜尋都未見宗瑛身影。

小鄭說:“那我打個電話給宗老師。”

薛選青卻突然掉轉車頭,帶瞭點怒氣似的駁道:“不要打,隨她去。”

半夜難打車,宗瑛又是一貫的沒好運,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司機探出頭來,半滬半普地講:“唉,車後邊已經有人瞭。警察同志,你等別的車吧。”

他自己掛著空車燈,被攔下來卻說已經載瞭人。宗瑛這時已無法再等,報瞭醫院地址問他是不是順路,司機便說:“順路倒順路的,不過要問問後面的先生肯不肯。”說著當真掉過頭去征求意見:“這位小姐到醫院去有急事的。”

後座的確有一人,他和氣應道:“我不趕時間,請你隨意。”

宗瑛在車外聽到回應,拉開後門車坐進去,到這時,她才有空閑仔細處理傷口。

虎口往大魚際方向割開大約四厘米,切進去很深,攤開手來,掌心全是血。

左手探進褲兜,卻發覺酒精紙已經用完,她猶豫一下,最終還是開口問司機:“師傅有紙巾嗎?”

司機瞥一眼空蕩蕩的抽紙袋:“還真不巧,正好用完瞭。”

宗瑛聞言,剛要將手握起,旁邊“不趕時間先生”卻突然遞來一塊手帕,素色棉織物,吸水佳品。

宗瑛一怔。

“沒有用過,幹凈的。”

他說話時一張臉陷在陰影中,白襯衫黑長褲,膝蓋上搭瞭一隻公文包,腳邊放瞭一把傘——黑色折疊傘。

雖然天悶得很,但並沒有下雨。

而他的傘是濕的,腳墊上聚瞭一攤水。

宗瑛斂回視線,接過手帕,幹癟地道瞭一聲謝。

“不必客氣。”他說。

宗瑛壓緊瞭手帕止血。

司機打開電臺,恰好是深夜新聞時政談話節目,時有聽眾互動。宗瑛幼年時這節目就已開播,那會兒她外婆總講,大半夜竟有這麼多人睡不著。

夜裡還匆匆碌碌的人,有常人看不到的故事。

今夜車子與紅燈絕緣,一路未停駛入醫院。

車子停穩後,宗瑛騰出手來掏口袋,竟未尋到錢夾。

“不趕時間先生”善解人意地開口:“既是順路,就當作我們一起叫的車,不必另外再出。你有急事,快去吧。”

司機原本還想撈外快,眼看要泡湯,心有不甘地講:“你們不認識的呀,怎麼能講是一起叫的車呢!”

“已經認識瞭。”他說著伸手做請的姿勢,儼然一副老派紳士送人走的模樣。

宗瑛手裡還握著血跡斑駁的手帕,臨關門瞭再次道謝,卻得對方一句——

“不必謝,我們會再見面的。”

他穩穩坐著,昏燈映照的臉上是體面微笑。宗瑛還想再仔細辨那張臉,對方卻已經關上瞭車門。

車子掉轉方向,重新駛出瞭醫院北門。

宗瑛在原地站瞭三秒,迅速轉身踏上臺階,匆匆步入大樓。

這是她二十四小時內第二次來醫院。第一次是昨日早晨,她避開盛秋實的門診,做瞭顱腦核磁共振檢查,但未取到報告。

第二次是現在,有人需用血,而她恰好是那個供血者——分明是異母姐弟,卻離奇共有同樣罕見的血型。

進電梯,上七樓。走廊裡的電子掛鐘顯示“02:19:37”,紅彤彤一串數字,每次閃動仿佛都生死攸關。

按說是十萬緊急的事,可她因為疲勞而過速的心跳很難再體會多一層的急慌。

她拿出手機正要打電話給盛秋實,對方卻已經迎面快步走來。

宗瑛將受傷的右手藏進褲袋。

盛秋實一把抓過她,二話不說帶她去病房。重癥監護,因此宗瑛隻在外面看瞭一眼就去隔壁采血。

宗瑛沒有問緣由,站在一旁幫忙填表的盛秋實便主動同她說明:“宗瑜舅舅帶他回傢的時候出瞭車禍,他送來醫院搶救,他舅舅運氣不好,當場死亡。醫院已經通知宗瑜媽媽瞭,應該也快到瞭。”

他講話期間,實習護士將宗瑛的淺藍色襯衫袖卷到上臂,系緊紮帶,用涼涼的碘伏和酒精在肘窩抹瞭一大塊。

實習護士對著白光辨別細得過分的血管,微微蹙眉。

外面走廊裡傳來雜沓的腳步聲。

隔著一扇門,宗瑛聽到她大姑的聲音。高嗓門,語氣急迫,無非是質問事故又佐些抱怨,想要進去探望卻被護士阻攔,如此就更添怨急,以至於講個不停。

深夜裡情緒似遊樂場中坐過山車,起伏不定,更易極端。

大姑是十足激動,宗瑛是反常的平靜。

外面大姑開口抱怨——

“宗瑛怎麼還沒來?聽說親屬血抽瞭也勿能直接用,又要檢查制備還要輻照,個麼都需要時間的,耽誤瞭怎麼辦?!快打電話催催。”

“這位傢屬懂得蠻多的,還曉得制備輻照,聽起來老有經驗的樣子。”另一名護士從盛秋實手裡收瞭表格,順嘴一評。

盛秋實沒接話。

外面又講:“要是宗瑛還在醫院上班,也就勿要這樣等瞭呀!”

大姑突然將急怨全撒到宗瑛身上:“放著醫生不做,弄到現下這個地步倒好瞭伐?慶霖整日裡隻顧公司,也勿盯她!她現下跟她姆媽一樣陰陽怪氣,天天同死人打交道,一身怪味道,哪個要同她談朋友?這樣晦氣,當心將來嫁不出去!”

實習護士這時終於有瞭頭緒,16號針頭刺破皮膚,沒入靜脈,透明導管有瞭顏色,三聯血袋在晃動中逐漸充盈。

宗瑛合上眼。

沒有椅背可挨,就隻能緊靠著墻面,獲得一點支撐。

盛秋實推門出去,同時又關上門,與外面的大姑及宗瑜媽媽打招呼,之後無非是帶她們去樓下診室等待,免得在這裡吵到別人。

外面走廊重獲安靜,室內似有血氣流淌。

采液控制器的數字穩步上跳,實習護士取過創可貼在手臂入針處貼好,宗瑛這時說:“再給我兩個。”

實習護士這才註意到她右手傷口,於是趕緊拔瞭針頭纏好繃帶,將餘下的一聯創可貼都給瞭她。

宗瑛迅速貼好,拉下袖子起身就走。

護士反應過來要將糖水給她,可她已經帶上門走瞭。

進電梯,下行至二樓。

電梯裡慘白的頂燈照得人心慌,宗瑛索性閉上眼。“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她剛睜眼就看到盛秋實擠進來。

他伸手按到一樓:“我有個急診那邊的會診要去,馬上就回來,你先去診室休息一下。”說著就推宗瑛出瞭門。

宗瑛走到護士站,一個護士正忙著泡茶。她同宗瑛是舊識,一抬頭便脫口而出:“宗醫生!”

“梁護士。”

宗瑛應一聲,她便將兩個紙杯推過來:“你傢人要的水,我正好要去查房,你要是去診室的話剛好帶過去。”

寥寥茶葉或浮或沉,水面泛著白光。宗瑛端起兩個紙杯走向診室。

推開門,雙排燈通亮,沒有一點溫情,像是躺在無影燈下,教人無可遁形。

宗瑜媽媽坐在沙發裡,雙手攏在臉上,掩住幾近崩潰的情緒。

大姑抬頭看她,宗瑛將紙杯遞過去。

大姑掃一眼她的制服,又因嗅到怪味皺眉:“今天值班啊?”

“是。”

“從單位過來的?”

“不,殯儀館。”宗瑛端著紙杯的手懸在空中。

大姑臉色微變,也不伸手去接那隻杯子。

宗瑛遂將杯子放在沙發茶幾上,隨後直起身走到窗邊,盡可能地遠離瞭靠墻的沙發。

“你看你現下這個工作多辛苦,酬勞又少。小姑娘傢,一身這種味道實在不討喜。我之前那樣講,也是為你好。”

是為你好。

夜越深越悶,外面轟隆隆響起瞭雷聲,宗瑛挨著玻璃卻捕捉不到一絲外面的新鮮空氣,室內悶得像陷在泥淖中,裡面躥出粗壯有力的藤蔓來,死死纏住她往下拽。

大姑又說:“你有好一陣沒回傢瞭是伐?有空要回去看看,老一個人住會孤僻的。”

“你爸爸這個當口又出差瞭,也不知道小瑜會出什麼岔子,你畢竟是阿姐,多少要顧一顧。”

“你今天還回單位伐?”

宗瑛看著大姑不停地翻動著幹燥的唇瓣,視線又落到紙杯上。

她遞去的茶水,大姑碰也沒有碰一下。

閃電幾乎是貼著玻璃炸開,宗瑛轉身垂眸看向樓下。

一個眼熟的身影從大樓中走出來,白襯衫黑長褲,拎一隻公文包,還有一把傘。宗瑛認出他,正是出租車上那一位不趕時間先生。

雷聲乍響,雨終於落下來,梧桐葉在風雨中掙紮,他撐開瞭手裡的折傘。

宗瑛這才看到黑色傘面上的白色莫比烏斯環,底下刷著數字“9.14”。

那是她的傘。

2

宗瑛沖下樓到門口時,迎接她的隻有漫天雨簾。

救護車烏拉烏拉駛入急診大樓,緊接著人來人往,一陣嘈雜,通通融進雨裡、夜裡。

視線裡一個穿白襯衫撐黑折傘的都沒有。

她跑下來用時隻用瞭三十七秒,對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宗瑛甚至懷疑自己幻視瞭。

地濕得那樣快,車輪軋過時已能激起水花,暑氣在夜雨突襲中潰不成軍,大廳內溢進來一種潮潮的涼。

宗瑛往後退幾步,又轉個身,徑直在入口長椅處坐下,平順呼吸。

外面救護車的聲音停瞭,隻有雨聲滂沱,多的是新鮮空氣湧入,替換身體裡沉積的廢氣。

頂上雙排燈倏忽滅瞭大半,隻有很少的人在一樓走動。宗瑛伸長瞭腿,合上眼,氣息也漸緩。

好像是上瞭樓梯,又像是踏上瞭雲朵,腳下軟綿綿的並不踏實,但也走得有驚無險,繼續往前卻突然一個踏空,跌出夢境,整顆心臟似也跟著猛墜到地。

她睜開眼,有些心悸,卻又猝不及防被人拍瞭肩。

“怎麼坐這裡?”是會診歸來的盛秋實。

“下來抽煙,不小心睡著瞭。”

宗瑛隨意找瞭個蹩腳的理由,身體前傾,靠一雙手撐住額頭。

“這裡容易著涼,不要弄出熱傷風來。”盛秋實雙手插回白大褂口袋,看一眼外邊變小的雨勢說,“等雨停瞭,你就回傢睡,現在還是先上去坐坐。”

宗瑛並不想動,但對方實在有耐心,就站在一旁等她,等她願意起來為止。

“你大姑說話是重,但她向來如此,你不要往心裡去。”對方積極地試圖開導她。

宗瑛也不負苦心,應瞭一聲:“嗯。”

她起身跟著盛秋實上樓,對方又問她白天是不是有的休息,她挨著電梯墻實話實說:“要備勤。”

電梯門打開,盛秋實回頭看她一眼,突然覺得她像一臺機器。

推開診室門,大姑與宗瑜媽媽還在。

大概是得到瞭一些勸慰,宗瑜媽媽的情緒穩定許多,但眼眶仍是毫無意外地發紅。她看到宗瑛進來,用濃重鼻音低聲說瞭一句:“宗瑛,謝謝你。”

宗瑛還沒回話,大姑卻說:“之前你突然跑出去,駭瞭我一跳!”她自言自語一樣發牢騷:“從小到大,做任何事情,總弗與人打招呼。”

盛秋實同宗瑛遞瞭個眼色,指指電腦桌後的一把椅子,叫她去那邊坐,自己則拖瞭把椅子坐到沙發對面,與兩位傢屬說:“這次事故好像還比較嚴重,急診那邊都已經有媒體來過瞭,現在能通知到宗瑜爸爸嗎?”

“在國外出差的,哪裡能馬上回來?”大姑愁容滿面,又有點焦躁,“記者也是閑得沒事做,這種事情哪裡還要放到臺面去議論的?也勿曉得會不會對公司有影響。”

那邊嘀嘀咕咕議論,宗瑛卻並不太關心事情原委。

她手肘不小心碰到鼠標,電腦屏幕亮起來,是她久違的PACS[2]查詢終端,並且已經登錄,擁有調閱權限。

讀影界面顯示的正是宗瑜的顱腦檢查影像,3×4的12幅排列格式,她一幅幅審閱下來,基本可以確認宗瑜的腦部傷情況——

很幸運,沒有什麼大礙。

外面雨聲漸小,宗瑛閉上眼,主動屏蔽瞭室內的交談聲,竟能清晰聽到石英鐘嘀嗒嘀嗒走動的動靜。

心率被走針聲越催越快,彎曲的脊柱令人呼吸不暢,讓她回憶起昨天早上被推入檢查儀器的瞬間,有密閉的窒息感。

她突然難受地嘆出一口氣,隨即睜開眼,握著鼠標的手鬼使神差地重新點開瞭查詢界面。

盛秋實突然偏頭看過來,問她在點什麼。

宗瑛輸入病歷號精確篩選,順利調出屬於她自己的磁共振檢查影像。

她答:“掃雷。”

屏光半明半昧,未經標記與增強的原始影像中藏著“判詞”。

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可就此做出診斷。

十分鐘後,在屏幕上努力捕捉信息的目光逐漸暗淡,前屈的脖頸也緩緩後收,宗瑛雙肩垂塌,呼吸有一瞬的窒悶和消沉,最終重新靠回椅子裡,交握起雙手。

這個夏夜的診室中,竟從腳底攀上來一種幽幽的冷。

周遭好像一下子都安靜瞭,連走針聲也聽不見,但霎時卻又有喧嘩破門而入。

宗瑛抬頭,隻見有三個人沖進來,煞有介事地舉著錄音筆、相機叫囂著要采訪當事人。大姑及宗瑜媽媽都有些措手不及,盛秋實霍地起身,大聲請對方出去:“這裡是診室,不接受采訪。”

拿錄音筆的那位連傢門也不報,徑直奔向宗瑜媽媽開門見山:“請問你是死者傢屬嗎?”

“死什麼死!你講哪個死瞭?”

大姑伸手猛地一推,對方仍不改目標,隻盯住宗瑜媽媽,繼續逼問:“請問你是死者邢學義的妹妹嗎?邢學義為什麼會在凌晨帶外甥出門?你對此事知情嗎?”

裝滿疑問的探針兇戾地紮出去,是一種粗暴的入侵。

大姑怒火中燒,一把拿起茶幾上的紙杯就潑向對方:“都出去!”

電子相機按動快門的聲音響起來,盛秋實上前阻攔,卻仍有眼尖的發現瞭坐在電腦桌後面的宗瑛。

淺藍色制服襯衫格外惹眼,那人將鏡頭直接對準宗瑛,旁邊的人立即沖過來發問:“請問你是負責本案的警官嗎?”

就在對方按快門的瞬間,宗瑛偏過頭,抓起桌上的處方本擋瞭側臉。

她皺著眉拒絕回答,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卻不斷,隨之而來的各種質問,宗瑛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內心此刻迫切企望無人叨擾的清凈,偏偏要被架上喧鬧審問臺,每一秒都煎熬。

保安姍姍來遲,重新恢復安靜的診室裡,卻添瞭幾分狼藉與沮喪。

從剛才對方咄咄逼人的架勢中,宗瑛意識到這似乎不僅僅是一樁性質簡單的交通事故,或許牽扯瞭更多事情,但她現在沒有精力去關心。

時間指向凌晨三點五十六分,雨歇瞭,夜黑黢黢,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過勞的麻木,各自癱坐著一言不發。

宗瑛回過神,強打起精神握住鼠標,選中她自己的那條調閱記錄,刪除。

她起身,將椅子推進去,同盛秋實說:“雨停瞭,我先走一步,有事再聯系。”

盛秋實本要送送她,她走到門口卻講:“這個點病房裡隨時會有急事,你留在這裡比較妥。”語畢,習慣性地用身體頂開門,悄無聲息地走瞭。

夜色瀟瀟,地上濕漉漉的。

出瞭醫院門左拐,是宗瑛回傢的路。凌晨四點多,街邊店鋪幾乎都落瞭門鎖,隻有馬路斜對面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亮著暖白光,像一隻透明的儲糧匣子。

汽車駛過,帶起嘩啦一陣水聲,又迅速消逝。

宗瑛快步通過人行道,推開便利店的門,鈴聲響起來。

“歡迎光臨。”

兼職夜班的學生機械地招呼她。

宗瑛從貨架上拿瞭一桶面,打開冷櫃取瞭一瓶水,打算結算時,又轉身多拿瞭一桶面。

“十三塊四。”兼職生言簡意賅。

宗瑛一摸口袋,想起未帶錢夾,於是隻能用手機支付,屏幕顯示還剩百分之一的電量,同人一樣,它也快撐不住瞭。

接瞭開水泡面,宗瑛在挨窗的綠色長桌旁坐下,冷氣拼命往下吹。

她擰開瓶裝飲料,一口氣飲下去大半,空蕩蕩的胃宛若一隻瑟瑟發抖的水袋。

無人進店,兼職生就忙著報廢煮爛的關東煮,一個說:“這個魔芋絲已經爛得不像話瞭,這個丸子也要丟掉。”另一個在旁邊填報廢單,忙完瞭兩個人又爭相把洗鍋換湯的工作推給對方。

宗瑛在小小的爭執聲中揭開錫紙蓋,泡面濃烈的味道迫不及待地溢出來。

面湯滾燙,辣椒油滿滿浮瞭一層,宗瑛吃得額頭冒汗,看似爽快,胃卻開始抗拒,但她堅持吃完瞭整整兩桶面。

其間薛選青打來一次電話,手機屏亮起,用百分之一的電量頑強撐瞭二十秒,最終一片漆黑,似一顆星球的熄滅。

飽足的身體好像真的無憂無慮,所有苦惱與瑣碎都被擋在玻璃門外。

宗瑛在便利店坐瞭很久,直到有貨車來配送當天新鮮的飯團與面包,她才意識到天快要亮瞭。

天總歸會亮,城市裡的人也總要醒來為生計奔忙,宗瑛起身回699號公寓。

公寓距醫院很近,步行隻十幾分鐘。空氣新鮮濕潤,路上有早起買飯的小囡,也有準備出去晨練的老先生,街道盡頭不慌不忙明媚起來,是延續百年的市井。

始建於一九三〇年的699號公寓,是一座曲尺形大樓,一共七層,位於城市中心,鬧中取靜,歷經戰火變遷,走過將近一個世紀的風雨。

早年宗瑛外婆住在這裡,外婆隨幺兒出國後,就隻剩宗瑛一人居住,算是她的傢。

因為忙碌隻能住宿舍,她已有數日未回公寓,正對門一株法國梧桐經過一夜風雨吹搖,落瞭一地綠葉。

圓拱大門頂上嵌著方方正正的彩色玻璃,有日頭的辰光,映得滿地斑斕。

刷開門禁進樓,現代電梯早已取代三十年代的老電梯,幾十傢住戶亦都是後來搬入。

宗瑛住頂樓,舊式躍層套房,在那個世紀也是極時髦便利的,唯一不好的是窗,細條窄框,公寓因此常年缺少陽光,始終陰陰鬱鬱。

樓道裡滿是米粥煮沸的人間味道,宗瑛卻似地獄裡的一隻幽魂。

她幾乎是進屋就再無餘力,“哐當”一聲關上門,走幾步徹底陷入沙發裡。

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屋子裡暗沉沉的,幾分鐘過後,宗瑛緩緩睜開眼,第一個反應是如往常一樣去拿案幾上的茶杯。

她大概是腦子發昏,茶杯遞到嘴邊就喝。

幹渴瞭的喉嚨先是歡呼水的到來,緊接著才讓她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水是熱的。

3

現代人的失聯是從關機開始的。

車禍現場的路障早已經清除,天亮雨停,甚至出瞭太陽。

忙瞭整夜的薛選青站在街邊焦躁不安,她已經撥瞭十幾遍宗瑛的號碼,起先還有嘟聲,到後面全變成對方已關機。

前所未有的情況。

於是她放棄撥宗瑛的手機,往她宿舍打電話——沒人接。最後又撥向699號公寓,手機裡“嘟……嘟……嘟……”地響,就在她要掛時,電話那邊的嘟聲戛然而止,替而代之的是拎起電話的動靜——

她太陽穴突突地跳,張口即罵:“冊那!熱昏頭瞭是伐?關機做什麼?!”

可電話那邊卻傳來年輕男聲,溫和應對她的暴怒:“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記錄。”

陌生、異常。

薛選青反復盯看瞭屏幕上的顯示內容——分明是699號公寓的固定電話。

那邊又和和氣氣問瞭一遍:“請問找哪一位?”

薛選青心頭一撮火苗好似立刻被淋瞭桶油,咄咄地回瞭過去:“你又是哪個?!叫宗瑛接電話!”

正是凌晨五點五十八分,那邊“咔嗒”一聲掛斷瞭。

急促的“嘟嘟嘟”聲響起,薛選青直接愣住,再撥,隻提示占線——對方空置瞭電話聽筒。

凌晨五點五十八分,也是宗瑛回到699號公寓,摸出鑰匙開門的剎那。

被莫名其妙掛瞭電話,薛選青在原地蒙瞭好一陣,回過神掀開漆黑的雨帽,將額前濕發往後捋,露出滿臉的焦躁。

在旁邊等瞭許久的小鄭講:“薛老師,我們先去吃早飯吧。”見她不答,又主動建議:“吃生煎好不好?”

薛選青哪裡有心情吃早飯,摸出車鑰匙丟給小鄭:“你自己先回局裡,我去找宗瑛。”

雨過天晴的早晨,車流往來不歇,人聲鼎沸。

六點十分,薛選青擠上瞭去699號的地鐵,宗瑛從沙發上坐瞭起來。

她屏息聽瞭會,屋子裡除老式座鐘的聲音外,沒有其他動靜,於是低頭打開茶幾櫃,拖出鋁合金勘查箱,咔嗒解鎖,套上乳膠手套,取一隻物證瓶,把馬克杯內的溫水裝進去,同時打開物證袋,放入馬克杯,封口。

宗瑛緊接著又起身走向廚房,半開放式的空間裡整潔幹凈,流理臺上擺著一隻電熱水壺。

指腹貼上水壺表面,溫度在四十五到五十攝氏度之間,按照經驗判斷,燒水這一行為發生在二十分鐘以內,意味著凌晨五點多的時候,這個人還在她傢裡。

廚房其他地方幾乎沒有被動過,宗瑛打開垃圾桶,在裡面發現一隻牛奶盒,已經空瞭。

她揀出來,封口處的生產日期標註“2015-07-21”,是前天灌裝的牛奶。

檢查完廚房,宗瑛又進臥室尋找蛛絲馬跡,但一無所獲。

她轉身上樓,樓上隻有一個小間,平日幾乎不作使用,因久未清掃,門把上積瞭一層薄灰,然眼前這門把,卻被擦得十分光亮。

戴著乳膠手套的手小心握上門把,打算開啟這一扇門,卻根本動不瞭——

門被鎖瞭。

宗瑛從來沒有給房門上鎖的習慣。

她耐心地提取瞭把手上的指紋,又下樓逐一檢查瞭門窗——沒有任何被撬動的痕跡,對方很可能有她傢的鑰匙。

對,鑰匙。

宗瑛按亮玄關的廊燈,拉開五鬥櫃最上面一層,裡面一串備用鑰匙果然不翼而飛,還丟瞭一些錢。

然而在匣子旁邊放瞭一個信封,信封旁則是已經晾幹收好的黑色雨傘。

她還沒來得及拿出來,門就被拍得震天響,薛選青喘著氣大聲道:“快點開門,再不開我就叫人來砸瞭!”

宗瑛上前一步打開門,迎面連挨兩個栗暴:“在傢還關機!在傢還關機!” 

“忘瞭充電。”宗瑛一臉坦然。

“你就是存心!”薛選青見到她,原先的擔心與怒氣已消瞭大半,但一瞥她的手套就又皺眉,“幹什麼?”

“強化業務技能。”宗瑛答得一本正經。

“瞎扯個鬼,你傢是不是進賊瞭?”她上前一把揮開宗瑛,進屋就看見敞開著的勘查箱,“你不會報警啊,這樣提取的物證有什麼用?”

宗瑛答不上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必定不是簡單的入室行竊,但她目前並不想對任何人進行說明。

“有什麼損失嗎?”

宗瑛閉口不答,薛選青轉過身來盯住她看。

兩人差不多的個子,都熬瞭整夜,眼裡佈滿血絲,誰也沒比誰狀態更好。

“算瞭。”對峙片刻,薛選青放棄,“你根本不樂意告訴我,我不打聽。”

她說著摸出煙盒,取瞭兩支煙,遞一支給宗瑛:“你幾點到的傢?”

“將近六點。”宗瑛接過煙答道。

她記得很清楚,她在沙發上躺下的時候,傢裡的座鐘“鐺鐺鐺”地響瞭六下。

“那我有必要告訴你——”薛選青打開手機將通話記錄示向宗瑛,“五點五十七分,我打瞭這裡的座機,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五點五十八分,他突然掛斷——”

“他講瞭什麼?”

經疲勞過度的大腦努力回憶一番,薛選青復述道:“你好,需要找哪一位?我可以替你記錄。”

宗瑛斂起眼瞼,卻說:“語氣奇怪,不太像賊,可能打串線瞭。”

薛選青搖搖頭:“反正不對勁,不過你自己的事,自己處理。”

她說完終於摸出打火機試圖點煙,卻始終打不著火。焦躁感在加劇,她轉頭直奔廚房,“啪嗒”一聲擰開燃氣灶借瞭個火,深深吸瞭一口,才終於切入正題。

薛選青挨著流理臺講:“你半夜推給我的那個現場,猜猜肇事者是誰?”

宗瑛脫掉乳膠手套,坐回沙發上,重新拿起那支並沒有點燃的卷煙:“你不如直接告訴我。”

“邢學義。”

宗瑛緩慢轉動卷煙的手稍頓瞭頓。

“宗瑜舅舅是吧?”薛選青吐出煙圈,又嘆瞭口氣,“宗瑜就同他在一臺車上,重傷入院需要用血,他們傢就喊你去。”她完成自己的推斷,唇邊揚起一絲冷峭:“需要時才想到你,原諒我看不出半點的真心與在意。”

宗瑛放下卷煙,交握起雙手。

“不談這個。”

“那給你講講別的。”薛選青往水池裡彈煙灰,“想聽什麼?”

“現場情況。”

薛選青又吸一口煙,皺起眉回她:“車輛失控,與隧道內另外三輛車發生連環擦撞,最終又撞上水泥墻,車頭幾乎撞毀,邢學義當場死亡,宗瑜人在車後,僥幸撿回一條命。”

“就這些?”

“另有兩個成人死亡,兩個輕傷。”薛選青聲音裡不帶任何感情,卻在煙霧中瞇起瞭眼,“邢學義的死符合車禍死亡特征,不過有一點別的發現。”

她突然轉過身拉開厚實的窗簾,夏季晨光紛湧而入,宗瑛下意識偏頭一避。

“自己看新聞。”

薛選青說著調出頭條,將手機扔過去。

宗瑛低頭瀏覽,一些關鍵字眼跳出來——

“連環車禍、新希藥物研究院負責人邢某、新希制藥高層公子宗某、車內疑似發現毒品、封鎖消息、拒絕接受采訪、一孕婦、一男子當場死亡。”

往下拉,一連串的配圖,有事故現場,有急救現場,有傢屬照片……還有擋住側臉的她自己。

宗瑛拇指在圖片上劃拉瞭一下,抬起頭,正好對上薛選青的視線。

“你會不會擋啊,隻擋臉有什麼用?”薛選青擰開水龍頭,在水池裡摁滅瞭煙頭,“就那一串警號,分分鐘你就會被人扒得底都不剩,現在這種世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懂伐?”

宗瑛點開評論區,一連串的質疑與揣測,皆是捋袖子上陣推理的架勢。

她問:“肇事車失控原因是什麼?”

“機械故障可能性很小,十有八九是人為因素。”

又問:“‘發現毒品’是真是假?”

“包裡發現的,已經送檢瞭。至於是不是毒駕,得看化驗報告。”薛選青頓瞭頓又說,“聽說新希最近有新藥要上市,這個點上藥物研究院爆出吸毒這種醜聞,估計接下來不會有好日子過。”

宗瑛關掉瞭新聞頁面,薛選青則因為喉嚨幹渴直接拿過瞭電熱水壺。

她隨手取瞭一隻杯子倒滿溫水,宗瑛突然抬頭,語氣驟然變得激動:“那個不要喝!”

薛選青卻無視她仰頭喝水。

宗瑛勸阻失敗,霍地起身,上前奪過她手裡的杯子,又拿過水壺,將裡面的水全倒進池子裡。

“發瘋啊!”薛選青吼她。

宗瑛不解釋也不多言,拉開冰箱門拿瞭一罐包裝完好的蘇打水給她,甚至替她啟開瞭拉環。

因為用力重新崩開的傷口又開始滲血,薛選青這才留意到她佈滿創可貼的手心。

宗瑛收回手,看一眼時間講:“不早瞭,你還要回局裡交接。這個案子我必須回避,有勞你瞭。”

薛選青沒話可說瞭,她從口袋裡摸出錢夾來遞給宗瑛,隻說:“別再丟瞭。”

宗瑛應瞭一聲,將手機還她,送她出門。

都已經出瞭門要進電梯,薛選青突然轉頭講:“宗瑛——”可她想想還是算瞭,最後也隻叮囑瞭一句:“好好休息。”

宗瑛站在門口認真地點瞭點頭。

目送她離開,宗瑛關上門,重新拉開鬥櫃,從木匣旁取出信封,從裡面倒出一薄冊,一張信紙。

她展信,上面寫道——

“宗小姐:

十分冒昧給你留信。想必你也為一些事所困擾,如你有餘暇並同意,請在公寓暫留,我們晚十點會再見面,屆時詳談。

願你勿驚,祝健康喜悅,萬事順遂。

盛清讓,二十三日晨。”

4

晚十點,那麼還早。

宗瑛擱下信紙,走回沙發重新拿起薛選青給她的煙,從雜物盒裡翻出打火機,在滿室的晨光裡點燃它。

樓下的自行車車庫裡響起清脆鈴聲,隨即是開門的聲音,保安講話的聲音,又有馬路上公交車急剎車的聲音。

宗瑛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抽煙。

煙霧繚繞中,她突然抬起袖子聞瞭聞,又低頭嗅瞭嗅領口。

滌綸面料的制服襯衫並不透氣,所以有一點難以避免的汗味,又有一點現場帶來的血腥氣,再有就是很常見的藥水味道。

她並不覺得有多麼難聞。

抽完煙,宗瑛低頭卸下衣服上的警號警銜,進浴室洗澡,將衣服全部投入洗衣機。

打開淋浴開關,驟雨一樣的水聲瞬間就掩蓋瞭滾筒運轉的聲音。

水汽蒸騰,隔壁早起練琴的小囡一遍遍地彈Donna Donna,等她彈到歇,宗瑛關掉淋浴,世界安靜瞭一瞬,滾筒開始高速脫水。

她取過毛巾擦幹身體,換上幹凈T恤和傢居褲,回廚房拿瞭藥箱,處理好手上傷口,進臥室給手機接上電源,漆黑屏幕上亮起一隻LOGO。

開始充電瞭,宗瑛想。於是她躺下來,閉眼補眠。

終於得到舒展的脊柱與肌肉爭分奪秒地休息,客廳裡的座鐘不辭辛勞地將時間往前推,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將日頭推到地平線下。

宗瑛是在手機鈴聲中醒來的,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宗瑛沒接,任它響到自動掛斷。

她躺在床上,天已經黑瞭,窗簾沒拉,城市夜色被狹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成數塊,昏昏的光投入室內,明暗交錯。

宗瑛翻個身,重新拿起手機,右上角顯示電量為百分之百,滿瞭。

手機的電量可以從0回歸100,那麼人呢?

宗瑛將近一整個白天沒有進食,饑餓在所難免,於是拿起手機叫外賣,等飯送來的當口,她查瞭剛才那個陌生號碼——

從搜索結果來看,這應該是位麻煩的媒體從業者,宗瑛把他丟進瞭黑名單。

食物來得很快,這是屬於城市的便利。

熱氣騰騰的一份套餐,量過足瞭,宗瑛吃到一半實在吃不下,就連同盒子一起扔進瞭垃圾桶。

晚上八點整,還剩兩個小時。

她起身晾瞭衣服,刷瞭牙,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看。

紀錄片,五月份的拉普蘭德,航拍鏡頭掃過去,成群結隊的馴鹿在狂奔。解說詞講:“結束長達八個月的雪白冬季後,拉普蘭德終於迎來瞭春天。”

冬季這麼長,是個幹凈冷冽的好地方,宗瑛喜歡冬天。

距晚十點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宗瑛關掉電視,將證物袋逐一擺上茶幾,同時在對面放瞭一把椅子。

她隻留瞭玄關一盞廊燈,其他全部按滅。

屋子裡再度暗下來,她點瞭一支煙,就坐在樓梯口等。

室內座鐘“鐺鐺鐺”響瞭十下,宗瑛手裡的煙燃盡瞭。

她聽到輕細的開門聲響,但聲音來源卻是樓上,緊接著是下樓的腳步聲,穩當沉著,動靜不大。

她一直耷拉的眼皮這時候倏地抬起,就在對方伸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間,反擒其右臂,同時破壞對方重心,將他摔下瞭樓梯。

還沒待他反應,宗瑛已用一次性約束帶反捆瞭他雙手。

“宗小姐,我們可以坐下來談。”

來人出聲艱難,懇請她松開約束帶。

“你現在就可以講。”宗瑛並不打算中止這教訓,壓制著對方,閉眼一字一頓道,“姓名、年齡、籍貫、住址。”

“盛清讓,三十二歲,滬籍、住址——”他稍作停頓,講話困難卻和氣,“就是這裡。”

“這裡?”

“是這裡。”

簡直莫名其妙,可宗瑛這一句還沒能講出口,手突然就松瞭。

疼痛如炸彈突襲,整顆頭顱仿佛四分五裂。

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顳青筋凸起,宗瑛幾近失控,而盛清讓終得機會起瞭身,用力掙開瞭約束帶。

然而下一瞬,他卻俯身詢問:“宗小姐,請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宗瑛痛得幾乎目不能視,雙手指腹緊緊壓著頭皮,牙根都快咬碎,肌肉緊張得根本無法張口出聲,他便又問:“是止痛藥嗎?”

得不到回應,他迅速後退兩步扯過沙發上的毯子,覆上宗瑛的肩,抱起她送回沙發上。

他記得廚房有一隻藥箱,遂又快步去廚房將其取來,隨後快速翻出止痛藥片,與茶幾上的水杯一起遞過去。

宗瑛連水也不要,從他手裡抓過藥片徑直吞下。

七月天裡,她顫抖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他竟然覺得冷。因此他又從躺椅裡拿瞭一件外套來給她蓋上,之後不再擾她。

變天瞭。

夜風推撞窗戶,發出哐哐聲響。

盛清讓走上前,剛閉緊窗,一道閃電就劈進來。

轟隆隆一陣雷過後,室內隻聞得走鐘聲與宗瑛沉重的呼吸聲,隨後雨點密集地撲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瞭。

盛清讓拉上窗簾,打開一盞頂燈。

靠窗一長排的書架裡,陳列著醫藥類相關書籍,以及各類證書與獎杯。所有者顯示是同一個人——宗瑛。

書架旁是碩大一個舊相框,裡面密密麻麻貼滿照片。

除幾張童年照外,之後的宗瑛始終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沒有半點笑意。靠墻一大塊白板,貼滿剪報、病理解剖圖片與報告,角落裡立著一個骨架模型,嶙峋中透出幾分陰森。

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的時候,便默認屋主是個瘦削冷酷、板正固執的人。

他突然湊近書櫃,隔著玻璃,在角落裡發現一枚極小的徽章,中央印著CESA,底下一排英文,其中有“Extreme Sports Association”字樣——

極限運動協會,是新發現。

他又回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接瞭一壺水,打算燒些熱水。

接上電源,壺中水很快“咕嚕咕嚕”起來,是熱鬧的聲響。

他突然嗅到一些餿味,一低頭,在腳邊的垃圾桶裡發現瞭敞著口的外賣盒。食物已經開始變質,因此他又清理瞭垃圾桶,洗瞭杯子,全部收拾妥當,外面的驟雨也歇瞭。

宗瑛再次從沙發上醒來已經是凌晨五點四十分。

她夢到自己在拉普蘭德白茫茫的雪地裡坐雪橇,馴鹿跑得飛快,拉丟瞭雪橇,她就留在難以辨別方向的雪地裡,好像是凍死瞭。

這種死法也不錯。

宗瑛坐起來,看到盛清讓就坐在茶幾對面看書,頭頂亮著昏黃的裝飾燈。

她的視線移向茶幾,上面除瞭她擺出的“物證”外,多瞭一隻公文包,一隻皮箱,還有一隻保溫杯。

她身體前傾,拿過水杯,旋開蓋子,有微弱熱氣浮上來,水還是溫的。

盛清讓放下手裡的書,等她喝完水才說:“如果你的身體允許,那麼現在我們可以平心靜氣地談一談。”

燈光將他的臉映得十分柔和,宗瑛斂起戾氣,將毯子疊一疊鋪在膝蓋上,示意他講。

盛清讓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份折疊文書,當著宗瑛的面展開。

最右用繁體字寫著“賃房合同”四個大字,往左數排小字,是合同正文,標的物正是699號公寓大樓中的這一間躍層套房,立契時間寫著——民國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

這座公寓自一九三一年落成以來,進進出出,住客不斷,這份過期合同除瞭有一點文獻和收藏價值,沒有其他意義。

宗瑛仔細審閱,實話實說:“現在是公元二〇一五年,民國法律也不再適用於當今的中國。盛先生,這份合同是無效的。”

“在宗小姐這裡或許它是失效的,但在我這裡,它仍在有效期內。”盛清讓說著抽出另外一份文件,“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開會記錄。”

他將文件轉過來示向宗瑛,手指移到日期處——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宗瑛。

宗瑛斂起眼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

她放緩語速求證:“你從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來?”

“的確是我經歷過的昨天。”他很快確認。

宗瑛本來稍稍前傾的身體,這時往後略收瞭一些。

盛清讓看一眼手表,確認自己還有時間,便接著講:“十點之前,我還在自己的公寓做事,但十點之後,周圍的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他環顧四周:“變成這樣。”

宗瑛一聲不吭。

“我亦覺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還無解。”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七月十二日。”

那天宗瑛因為接連有兩起大案,一住宿舍就是十幾日,此間沒有回過傢。

“照這樣講,你每晚十點會來到這裡,那麼——”宗瑛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輛出租車裡?”

面對她的“審訊”,他有條不紊地答道:“夜間通常我會在公寓,偶爾也在別處。但不管我身處哪裡,總會準時來到宗小姐所處的時代。那晚,我在市郊辦事,十點整又來到這個時代,當時位置距離公寓似乎很遠,步行太慢,我需要借助交通工具。叫車並不容易,後來走瞭很久的路,幾乎拿出全部的現金,最終才打到一輛車。”

那就是她昨天搭上的那輛出租車瞭。

宗瑛問:“付瞭多少?”

“二百五十元整。”他說,“我已經記錄在簿子中瞭,宗小姐沒有看到嗎?”

宗瑛當然看到瞭,她隻是在核實。

同信紙裝在一起的那本薄冊子,裡面記錄得密密麻麻,巨細無遺。

她記得第一條記錄是:“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取用宗小姐現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車費,未還清。”

都是用簡體字書寫,他在照顧屋主的習慣。

所以昨天她並無必要同他道謝,畢竟支付車費的錢是她的,他才是非法取用。

盛清讓這時候講:“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財物,的確失禮在先,懇請宗小姐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做出補償。” 

宗瑛卻不著急糾纏此事,而是問瞭一句:“二百五,你坐瞭多久?”

“大約二十分鐘,現在的汽車,很快。”

“你應該叫他打表。”宗瑛說著垂眸,將手中的保溫杯放回茶幾上,“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來做什麼嗎?”

“樓下有一傢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明碼標價,我去過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據,“對照日用品的物價,大約能對現在流通貨幣的購買力有個概念。”說完從文件袋中取出一張小票遞給宗瑛,買的是一盒三塊八的牛奶。

他接著說:“二百五十元的車費從行駛裡程上計算或許並不合理,但當時夜深無他法,隻能如此。”

他講得很有道理,宗瑛沉默,半天說瞭一句:“你還拿瞭我的備用鑰匙。”

“以防萬一,畢竟一旦被關在門外,我便無處落腳。”

“那為什麼鎖瞭樓上房間的門?”宗瑛抬眸看他。

“這正是我要說的。”

他這時終於取過案幾上的皮箱,打開後轉向宗瑛,其中分列陳放著金條、美鈔、銀圓及法幣:“想必銀圓與法幣已經不再流通,美鈔或許可以,但黃金應仍屬於硬通貨,其中總有一項可以支付。”

他想得這樣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間公寓處處老傢賞 ,對宗小姐來講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望宗小姐將它出售。樓上房間似乎常年空置,希望宗小姐能暫時將那間房租給我。”

他言辭懇切,看向宗瑛的目光亦真摯可信。

天將明未明之際,昏光籠罩,室內談話猶如夢中片段。

他又說:“你認為我不可信,是情理之中。”他復低頭看表,不急不忙:“不過很快就可以證明我所言非虛。”

指針指向五點五十九分四十秒。

他收拾妥當公文包,穩坐著抬起頭:“每天早晨六點,我會從宗小姐的時代消失。”

“那麼如果這樣呢?”宗瑛目光冷峻,上身前傾握住瞭他的手。

一陣涼意傳遞,室內的老座鐘嘀嗒嘀嗒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盛清讓一貫從容的臉上浮現出焦慮,竟嚴厲地給出警告:“還有三秒,請你松開。”

宗瑛沒有松手。

[1].出租車。

[2].影像歸檔與通信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