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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廿一世紀 酷刑

丁思漢蹲在無心身前,用一把銀色的長柄小刀子輕輕蹭著他的小腿。無心的皮膚呈現出一種幹燥的蠟白色,仿佛將要自行脫水風幹,刀背著他的皮膚,感覺皮膚已經類似皮革。

用刀尖戳瞭戳關節清晰的膝蓋,丁思漢抬頭向上仰視瞭無心一眼,握著刀子的右手隨即猛一用力,讓刀鋒斜斜的割開瞭小腿皮膚。瘦骨嶙峋的兩條腿果然一起瞭,帶出瞭一串腳踝鐵鏈的鏗鏘聲響。他不為所動的繼續向下切割,艱難的滯澀的,像是切割一塊堅韌的樹皮,右手費瞭偌大的力氣,也隻用小刀子切下瞭薄薄的一小片。

一小片皮肉到瞭他的手裡,半透明的帶著弧度。而無心的小腿創面上隻呈現出瞭淡淡的粉色,連一顆血珠子都沒能滲出。

丁思漢捏著那一片皮肉起瞭身,在日光燈的光芒下反復的看。看到最後他“嗤”的一笑,轉向無心問道:“感覺如何?”

無心仰靠在十字架上,一言不發的緊閉瞭雙眼。丁思漢沒有等待答案,於是隨手把刀子丟進地上的大鋁盒子裡,然後伸手一捏無心的下巴,把手中的皮肉塞進瞭他的嘴裡。

無心含著自己的皮肉,先是不動,後來他緩緩的活動牙關開始咀嚼,面無表情的自己吞咽瞭自己。

在此期間,丁思漢一直默默的凝視著他,花白頭發凌亂的垂在額前,遮住瞭他的眼睛。

丁思漢很想吃瞭無心。

他認為自己早已超凡脫俗的不算瞭人,所以一貫認為吃活人不算什麼。“食其肉寢其皮”之類惡狠狠的古話,對他來講,也完全可以做到。對於不死的無心,他想不出哪種刑罰足夠殘酷。當然,殺人不成,可以誅心,問題是如今無心的心中好像空空蕩蕩,並沒有什麼牽腸掛肚的“天下第一”可以讓他去殺去誅。

丁思漢沒瞭辦法。對於無心,無論是一百年前的“她”,還是此時此刻的“他”,都時常是無計可施。

夾著他的大鋁盒子出瞭地下室,他站在別墅門口,去看遠方疊嶂的山。凍雨連綿許久瞭,濃綠的草木全掛瞭水滴冰珠。畏寒似的把手揣進棉衣口袋裡,他又掀起瞭棉衣後面的帽子戴好。帽子邊緣鑲著一圈人造毛,黑白混雜,像他的頭發。一名保鏢拿著一把兵工鏟,正在專心致志的清除門前地面的冰。冰是半融化的,更像堅固的水,帶著黏性,非常的滑。保鏢是個黑黝黝的小個子,幹活的動作十分利落。丁思漢望著身體前任主人給自己留下的傢業和人馬,不由得生出瞭一種坐享其成的得意。

幾十年來他作為丁思漢的影子,一直隻能做一名旁觀者。旁觀者有旁觀者的好處,比如一旦有瞭機會,他可以即刻走馬上任,毫無破綻的取代真正的丁思漢。

轉身走回客廳,他讓保鏢去弄一些熱糖水,喂給無心。

一名人高馬大的保鏢用大號的可樂瓶子裝瞭滿滿一瓶糖水,地下室去喂無心。跟隨老丁先生許多年瞭,保鏢也修煉出瞭一臉不陰不陽的鬼氣。舉著可樂瓶子站在無心面前,保鏢看無心像個餓極瞭的嬰兒,眼睛都沒有睜,完全是憑著直覺和本能一口叨住瞭瓶嘴。又因為無需換氣,所以他咕咚咕咚的一味隻是痛飲。糖水越來越少,瓶底越舉越高。無心追著瓶嘴向下歪瞭腦袋,一瓶糖水喝光瞭,他還不肯松口。

保鏢強行從他口中拔出瞭瓶嘴,塑料瓶嘴變瞭形,上下帶著清清楚楚的兩道牙印。向下一瞟無心的身體,他看到瞭無心微微隆起的圓肚皮。

無心的嘴唇受瞭糖水的滋潤,隱隱透出瞭一層血色:“我還要。”

保鏢沒言語,拿著變瞭形的可樂瓶子上樓去見瞭丁思漢:“先生,他說他還要。”

丁思漢一點頭:“給他,要多少給多少。”

保鏢不肯輕易解開無心手腳的鐐銬,於是隻用面粉調成瞭面糊,填鴨似的一次次灌飽他。而在無心饑不擇食的大喝特喝之時,史高飛已經夢遊似的到瞭昆明。坐在一傢小飯店裡,他一邊吃著滾燙的豆花米犀一邊看著一份雲南省地圖。及至把米線吃光瞭,他起身出發去瞭長途汽車站。色的小書包已經臟的不見瞭本來面目,印著的美羊羊圖案也脫落成瞭花臉羊妖怪。抬手摁瞭摁頭頂的厚絨棒球帽,棒球帽是他在路上為自己添置的,左右兩邊各支著一隻三角貓耳朵,其中一隻耳朵邊緣綻瞭犀露出瞭一縷白色太空棉。風餐露宿的在外面跑瞭一個多月,他曬黑瞭,上嘴唇長出瞭一抹小胡子的雛形。警惕而仇恨的註視著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他隨時預備著和邪惡的地球人決一死戰。

然而地球人見瞭他與眾不同的形象,都紛紛繞著他賺連車站外面招攬旅館生意的大媽和伺機行竊的小賊們都不敢招惹他。手裡拿著幾塊剛出鍋不久的夾沙蕎糕,他坐上一輛長途汽車,一路吃得滿手滿臉全是豆沙。車上乘客幾乎滿員,唯獨他身邊空著一個座位。售票員喊破瞭嗓子,硬是沒人敢和他並肩而坐。

幾番輾轉之後,在骨神的引領下,他到達瞭雲貴交界處的昭通市。

骨神忙死瞭,忙得感覺自己簡直不像瞭鬼。他的記憶力是好的,隻是永遠不辯東西南北,走瞭前路迷瞭後路。他忙昏瞭頭,有時候對著史高飛長篇大論瞭許久之後,才發現自己沒有現形,史高飛根本聽不到自己的鬼話;又有時候他急匆匆的飄在路上,忽然把迎面行人嚇得高叫一聲昏死過去,原來是他忘記自己剛剛現瞭形,竟然光芒萬丈的在大馬路上公然飄瞭老遠。

把史高飛引出昭通市區之後,他懸在一棵冷颼颼濕淋淋的老樹下,又迷路瞭。

史高飛抱著熱水袋站在一座小山包上,瞇著眼睛眺望遠方的蒼翠群山。骨神遠遠的瞥瞭他一眼,發現他的目光和神情都很滄桑。

史高飛的身後,是一座小小的村落,村中的居民以漢人為主,餘下的少數民族也早被漢化。骨神希望史高飛先回村中落腳,等到前途方向有眉目瞭再繼續上路。然而史高飛抱著一隻半熱不冷的大水袋,很固執的向前走去瞭。

骨神別無選擇,隻好硬著頭皮跟上瞭他。可是還未等他們走下小山包,路邊樹木的枝葉之中忽然吊下瞭一個女人頭:“咦?米奇?你真的來瞭?”

骨神暫停在瞭半空中,因為一直看不上瑪麗蓮,所以很嚴肅的沒有回應。

瑪麗蓮無論生死,永遠不知道愁。骨神不理她歸不理她,不影響她個人的熱情。歡歡喜喜的移到瞭骨神近前,她快樂的笑道:“米奇,你是來找妖怪的嗎?不要急著賺妖怪托我給你帶句話。”

骨神很懷疑的審視著她,始終感覺她不是個正經鬼。

在瑪麗蓮和骨神交談之時,丁思漢帶著他的大鋁盒子,又出現在瞭無心面前。

在狂飲瞭無數湯湯水水之後,無心的肌膚漸漸恢復瞭充盈飽滿,被厚膠佈掉的毛發也開始重新生長。丁思漢認為自己等待得夠久瞭,如果再繼續喂養無心的話,未免過於仁慈瞭。

把鋁盒打開擺在水泥地上,盒子裡放著七長八短的雪亮刀子。先前的丁思漢隻害人,不吃人;所以他如今也隻好避人耳目的開齋。當然,吃不是目的,他並不是饞嘴的人,讓無雄一疼,怕一怕,才是目的。

果然,無心真怕瞭。

他新生的兩道眉毛非常黑,黑得幾乎帶瞭潮濕的水意。隨著丁思漢的逼近,他的眉毛微微,微微凹陷的眼窩中,兩隻烏溜溜的大黑眼珠也殊芒閃爍。丁思漢註視著他的眼睛,忽然滿心歡喜,興奮得要叫要笑。甩手一刀紮進無心的面頰,他手腕一轉,剜下瞭一塊血淋淋的肉。無雄得周身一起抽搐瞭,噴湧而出的血液卻是稀薄淡紅的顏色。刀尖紮著肉收到面前,丁思漢伸出舌頭瞭一下,隨即笑著一皺眉一扭頭:“味道還是很不好。”

用固體酒精燒開瞭一小鍋山泉水,丁思漢蹲下瞭身,將刀尖上的肉放到水中涮瞭涮。滾水之中浮出瞭薄薄一層血沫。肉卻是的沒有變色。丁思漢對它吹瞭一口涼氣,然後起身面對瞭無心,緩緩的張大嘴巴,用牙齒銜住瞭肉。

緊接著向後一仰頭,他把肉從刀尖上咬瞭下去。上下牙關結結實實的合攏瞭,他盯著無心慢慢咀嚼。最後“咕嚕”一聲把肉咽瞭,他笑微微的告訴無心:“應該把你煮瞭吃,煮過之後,你是甜的。”

無心的一側面頰陷下去瞭個血坑,隱隱露出瞭雪白的牙齒。定定的瞪著丁思漢,他的黑眼珠仿佛正在渙散洇染,染得白眼珠泛瞭藍。忽然猛的向前一咬,他沒能咬到丁思漢的手,但是咬住瞭丁思漢手中的刀。丁思漢很識相的立刻一松手。他松瞭手,無心也松瞭口。刀子掉落在水泥地上,刀身已經變瞭形。

丁思漢暗暗的心驚瞭,如果不是他躲得及時,也許他會被無心活活咬掉半隻手掌。但是心驚之餘,他又生出瞭一種別樣的痛快。無心一定是疼極瞭,像他當年一樣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滋味真好,他一腳踢開廢刀,彎腰掂起瞭一把新刀。挑選著無心身上的幹凈皮肉,他一邊防備著無心的牙齒,一邊好整以暇的下刀子。滾水除去瞭肉中的腥與澀,丁思漢慢條斯理的向無心描述著他的口感,同時看他的眼珠子越來越黑,看他被自己割成紅白相間的身體抖得好像一片風中的葉子。

最後,他心滿意足的剖開瞭無心的胸膛。用刀子向內撥弄著看瞭又看,他輕飄飄的說道:“你的裡面,和人還是很不一樣。”

無心緊閉雙眼,擠出瞭一滴黏稠的眼淚。他疼極瞭,在刀尖的翻戳之下,他終於忍無可忍,著發出瞭一聲慘叫。

丁思漢的動作在他的慘叫聲中停瞭一下。抬眼望向他,丁思漢冷靜的說道:“我還以為你轉瞭性,要在我面前充硬漢。叫吧,早該叫瞭。上輩子我死前也叫過,撕心裂肺,不是假的。”

話音落下,無心卻是安靜瞭。

無心一直安靜,一言不發,於是丁思漢收拾瞭器粳轉身離去。

無心站在自己的血泊中,不麻木不昏迷,周身始終是在針紮火燎帝。地下室裡的空氣溫暖甜腥,是他的餘味。

一場酷刑過後,他極力的想要給自己一點安慰,想要用一點美好的回憶來哄自己開心,可在劇痛之中回首往事,他所珍惜所的塵世間的一切,忽然和他有瞭十萬八千裡的距離,甚至在他的腦海中,連史高飛的面孔都模糊瞭。

他的手臂在鐵鏈之中微微的動,全身的骨骼一起作痛做癢,他想狂奔,他想殺生。

一夜過後,他周身斑斕的傷口分別覆瞭一層薄膜。薄膜一生,痛楚隨之減瞭些許。可丁思漢又出現瞭,先是用刀子在他臉上縱橫交錯的亂畫瞭一氣,然後笑瞇瞇的閹瞭他。

無心成瞭丁思漢最愛的玩粳橫豎不會死,正好可以由著他隨便玩。一天傍晚他進瞭地下室,迎面幾乎被無心嚇瞭一跳。無心的臉上生滿瞭七長八短的白毛,每一根都出自正在愈合中的傷口。抬眼望著丁思漢,他詭異的面孔上沒有表情,眼珠卻是特別的大和亮。

丁思漢忽然嗅到瞭一絲危險氣息,並且感覺他變得不大像人瞭。沒敢貿然的再折磨他,丁思漢隻是命令保鏢給他的手腳加瞭一道鐵銬。

及至丁思漢離去之後,無心側過瞭臉,開始去咬纏在臂膀上碟鏈。在一盞日光燈的照耀下,他瞎瞭似的大睜著眼睛,無知無覺的單隻是咬。

不知過瞭多久,丁思漢又來瞭,手裡端著一大碗晾涼瞭道圓。

他帶著很厚的手套,把大碗一直送到瞭無心面前:“今天是正月十五,過節瞭。”

無心一頭紮進瞭大碗裡,連湯帶水的狼吞虎咽。而丁思漢望著鐵鏈上的斑斑牙印,知道他還是不服,自己沒把他吃光,反倒吃出瞭他的獸性。

正月十五也算是大節日。史高飛人在一處小小的縣城裡,也應景吃瞭幾隻大湯圓。真正連個景都沒應上的,卻是史丹鳳。

史丹鳳找不到無心,怎麼找也找不到,並且還丟瞭弟弟。新年前夕她接到瞭傢裡的電話,她不敢實話實說,隻講自己要和弟弟在外面過年。她媽趙秀芬不敢和兒子論理,於是牢牢的抓住瞭女兒,在電話中嗷嗷的叫罵咣咣的打嗝,中氣十足的號稱自己已經被女兒氣出瞭病,不但生病瞭,而且要死瞭。

史丹鳳被母親罵得面紅耳赤,忍氣吞聲的剛剛掛瞭電話,鈴聲忽然又響,一看手機屏幕,卻是史一彪的號碼。

史一彪雖然在金錢上從不虧待兒女,但是性情偏於粗暴,電話甫一接通,他立刻開始咆哮,讓姐弟二人趕緊回傢。史丹鳳走投無路,隨口扯瞭謊,說弟弟去外地旅遊瞭。此言一出,史一彪又將她臭罵瞭一頓,因為她身為姐姐,居然沒有對弟弟寸步不離。

史丹鳳感覺自己是沒活路瞭。

大年初一她關瞭手機,自己拎著一隻小旅行包去瞭火車站。最近的一班火車是往北京去的,她漫無目的的買瞭票,直接奔瞭北京。

到北京幹什麼?沒什麼可幹的,她隻是感覺天下沒瞭自己的容身之處。無心硬是沒瞭,弟弟也聯絡不上。正月十五的晚上,她獨自坐在賓館樓下的一傢肯德基裡,要瞭一堆雜七雜八的食物。扭頭面對著落地玻璃窗外的車水馬龍,她心裡茫茫然的,長久的端詳自己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她瘦瞭,本來也不胖,如今越發瘦得四肢細長,眼下時有時無的細紋也徹底永駐瞭。一身的好衣服,當初是為瞭要配手上的鉆戒,現在配瞭,可是又配給誰看?

史丹鳳收回瞭目光,感覺自己是投胎投得有問題,往後再掙也掙不過命去。百無聊賴的正打算吃自己面前的一桌子零碎食物,她無意中一抬眼皮,卻是驟然一怔。

在空蕩的餐廳裡,她看到前方角落處站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穿著一身偏大的棉衣,白白的臉黑黑的眼,簡直和無心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史丹鳳愣愣的看著小男孩,看的眼睛都直瞭,氣都不喘瞭。而小男孩留意到瞭她的目光,當即咬著手指對她一笑,然後遲遲疑疑的走向瞭她。

他走得越近,史丹鳳看他看得越清,一顆心像被捏住瞭似的,一陣一陣揉搓著疼。和顏悅色的對著小男孩一笑,她含著一點眼淚問道:“小朋友,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男孩開瞭口,小模樣生得如此乖巧,卻有個堪稱難聽的啞嗓子:“我沒有爸爸媽媽,我事兒。”

史丹鳳一聽,熱浪一波接一波的往腦子裡沖。拿起一張餐巾紙按瞭按眼角,她低頭又一擤鼻子。而小男孩垂下眼簾望著桌面的飲食,小聲說道:“姐姐,我餓瞭。”

史丹鳳平素連條野狗都不舍得喂的,可是此刻聽瞭小男孩的啞嗓子,卻是立刻把托盤向前一推:“喏,姐姐給你東西吃。你叫什麼名字,告訴姐姐好不好?”

小男孩坐上對面的椅子,從長袖子裡伸出瞭兩隻小手。仰起臉睜圓瞭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他不假思索的答道:“我叫小貓。”

然後他張大嘴巴,將一整隻雞翅塞進瞭口中。

史丹鳳見瞭他的神情舉止,活脫就是個小無心。搭在桌面上的手抬瞭一抬,她差一點就要撲上前去抓住對方——如果小貓真沒有父母的話,那她願意收養小貓。

小貓低頭吐出兩根細細的雞骨頭,緊接著抬頭對史丹鳳一笑,伸手又去拿東西吃。史丹鳳正是百感交集,手邊皮包裡的手機忽然響瞭。

手機屏幕上顯示瞭一個陌生號碼,她接通瞭一聽,對方竟然是史高飛。不知是哪一方的信號不好,史高飛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清晰。史丹鳳左聽右聽,始終是聽不清他要說什麼,正是著急之時,電話徹底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