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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廿一世紀 迷茫

無心用白大千扔在辦公室裡的一件舊羽絨服包裹瞭怪嬰。怪嬰已經不動瞭,小小的胳膊腿兒也有瞭僵硬的趨勢,顯然是它作為小妖怪的一生,已經走到盡頭瞭。

白大千捂著脖子爬起瞭身,在確定自己是安然無恙之後,他和無心合力,把丁思漢攙扶到瞭四樓傢中。進門之時,史丹鳳正在陪著史高飛看電視,丁丁獨自坐在客廳裡的小板凳上,垂著頭自得其樂的玩手機。忽見丁思漢被人攙進門瞭,他連忙起身問道:“阿爸,你怎麼瞭?”

丁思漢緊咬牙關,不說話隻。客廳裡連張像樣的椅子都沒有,無心隻好讓他席地而坐。史丹鳳出瞭臥室,見丁思漢一手鮮血,嚇瞭一跳:“喲,我有雲南白藥,你們用不用?”

丁思漢把個腦袋搖成瞭撥浪鼓,然後也不要人照顧,自顧自的倚靠在瞭墻壁上。閉著眼睛喘息良久,他忽然低聲說瞭一句:“不要怕,我死不瞭。”

丁丁人高馬大的蹲在一爆此刻嚇得嘴唇都白瞭:“你是不是被你養的怪東西咬傷瞭?阿爸你真是個老糊塗,我早就說讓你改行,你偏不聽!萬一攆被鬼吃瞭,也是你活該!”

丁思漢聽慣瞭養子的妙語,故而根本不生氣:“不會的……”他氣若遊絲的說道:“阿爸不會的……”

丁丁把雙手搭在膝蓋上,像一隻英俊的大猴子,滿臉的恨鐵不成鋼:“什麼會不會的,好像你能說瞭算似的!你如果遭殃瞭,還不是要拖累我?你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該為我想一想呀!”

丁思漢雖然早就看透瞭養子的本質,可是此刻聽瞭他□裸的心聲,還是第無數次的寒瞭心。然而寒心歸寒心,寒心也沒辦法。身體僵硬當在角落裡,他隻感覺五內俱焚,自己使用瞭五六十年的身體忽然變得陌生笨拙瞭,他仿佛變成瞭孤魂野鬼,暫時藏匿在一具無主的軀殼之中。

丁思漢閉著眼睛,足足養瞭一個小時。右手的鮮血沒有幹涸,而是緩緩滲入瞭皮膚紋理之中。最後他扶著丁丁站起瞭身:“無心,把它給我,我要走瞭。”

無心把包著怪嬰的羽絨服包袱給瞭丁丁。白大千追問瞭一句:“我說……以後我們是不是算兩清瞭?”

丁思漢沒言語,拖著兩條腿往外走。白大千眼看他出瞭門,心中猛的一陣輕松,精神也有瞭,扯著大嗓門叫道:“無心,去,下樓給丁老先生叫輛出租車。”

無心果然出瞭門。不出片刻的工夫,他頂著一頭小雪花回瞭來:“白叔叔,他們上車走瞭。”

白大千越想越喜,感覺自己是度過瞭人生一大關:“好啊,現在天下太平,我也可以把佳琪接回——”

話說到這裡,他心中一動,忍不住往史高飛的臥室裡瞥瞭一眼。佳琪若是回瞭傢,必定又要和姓史的小子狗扯羊皮。白大千雖然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傢女兒有些問題,可是理智往往退居二犀慈父的思想占瞭上風,他認為女兒的遲鈍和笨拙叫做“敦厚有福”。敦厚有福的女兒不是一般小子可以消受得起的,所以他已經做好瞭養女兒一輩子的準備。

白大千閉瞭嘴,不知道要不要立刻把女兒接回傢。不過自己除瞭一塊心病,明天無論如何都要進城去看女兒一眼。掏出手機翻瞭翻日歷,他發現明天乃是周六,進城的人潮必定十分洶湧,自己須得提早出發才能搶到出租車。思及至此,他忙忙的洗漱瞭一番,回房睡覺去瞭。

客廳裡關瞭燈,史丹鳳也自去休息瞭。無心仔仔細細的洗凈瞭手臉,然後回到臥室說道:“爸,別看瞭,我想睡覺。”

史高飛興致勃勃的盯著屏幕:“再等一會兒,快演完瞭。”

無心自己鋪開棉被,鉆進瞭被窩裡躺下:“我累死瞭,你還用電視吵我。明天再看不行嗎?”

史高飛不假思索的答道:“寶寶別鬧,今天晚上是大結局,讓爸爸把它看完。”

電視裡不是嚎啕大哭就是吱哇亂叫,煩得無猩不住。一掀被子坐起身,因為史高飛對他素來是百依百順,所以他得寸進尺的有瞭一點小脾氣。一腳蹬向史高飛的後背,他氣沖沖的大耍威風:“明天還有重播!”

史高飛猝不及防的挨瞭一腳,登時向前一仆。以手撐地坐穩瞭,他直起腰自己思索:“兒子打老子,這不對吧?”

思索很快有瞭結果,他回身揪住不孝子的一條光手臂,把無心摁在打瞭一頓屁股。一陣響亮的噼裡啪啦過後,無嗅起褲衩起身便逃,一溜煙的穿過客廳,逃進瞭史丹鳳的臥室。

史丹鳳還在回憶著白天丁丁的一言一行,越想越是睡不著覺。開門把無心放瞭進來,她小聲問道:“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們又鬧什麼呢?”

無心脫瞭拖鞋,一步跳上瞭床墊:“爸打我。”

史丹鳳想起瞭弟弟的大手大腳大力氣,登時擔瞭心:“怎麼打的?打你哪兒瞭?”

無心背對著史丹鳳,一脫褲衩一撅屁股:“打我這兒瞭!”

史丹鳳冷不丁的看瞭個清,下意識的厲聲喝道:“你給我穿上!”

無心被她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立刻就把褲衩又提上瞭。

史丹鳳自從察覺到瞭自己的狼化趨勢開始,對於的一舉一動便都留瞭意。此刻望著嬉皮笑臉的無心,她忽然感覺這個有□自己之嫌。

“不回去啦?”她問無心。

無心鉆進瞭被窩裡,又將她摞起來的兩個枕頭並排放好:“不回去瞭,回去要挨打的。姐,快來睡覺啊!”

史丹鳳扭頭望向窗外,窗簾很薄,可以看到天邊一輪圓月,以及月光下高高矮矮的樓房與腳手架。這幅荒涼風景觸動瞭她的神經,讓她腦海中莫名的浮現出瞭一隻對月長嗥的大灰狼。

關燈上床躺到瞭無心身爆她知道無心又在睜著大眼睛凝視自己。有心翻身把他拋到腦後,可是在她翻身之前,一隻手忽然輕輕扳瞭她的肩膀:“姐。”

史丹鳳扭頭看他,看他對著自己的微微垂下頭,一臉認真的說道:“摸一下。”

然後那隻手便自作主張的移下去瞭,帶瞭一點好奇和莽撞,抓她一下,揉她一下。忽然停瞭手,他抬起頭小聲說道:“我喜歡姐。”

史丹鳳迎著他的目光問道:“有多喜歡?”

無薪頭枕上瞭她的肩膀,一粒一粒去解她的睡衣紐扣:“我想和姐結婚。”

史丹鳳嘆瞭口氣:“結婚是男人女人的事情,你連人都不是,又怎麼能——”

這句話沒能說完,因為無心扭過臉註視瞭她:“姐,我和人是一樣的。人懂的,我都懂;人能做的,我也都能做。”

鉆出被窩站起瞭身,他望著史丹鳳的眼睛說道:“姐,你看看我。”

他穿得簡單,脫瞭汗衫褲衩之後便是□。高高的站在床墊上,他在月光中面對瞭欠身而起的史丹鳳。靜靜的站瞭片刻,他轉過身,又給瞭她一個清清楚楚的背影。

最後跪坐回瞭史丹鳳身爆他拉起瞭她的一隻手,側瞭臉往自己的肩膀上放。而史丹鳳在一瞬間的失神過後,發現自己已經把無心摟到瞭懷中。

“好瞭,好瞭……”她輕聲的說:“以後姐再也不提你的來歷瞭,姐知道你是人。”

無心歪著腦袋偎在瞭史丹鳳的頸窩裡。短暫的沉默過後,他仰起臉,開始親吻對方的耳根。

史丹鳳沒有躲閃,她想如果自己再拒絕的話,無心一定要傷心瞭。

她心一軟,無心就狗膽包天瞭。

翌日清晨,史丹鳳起瞭個絕早,自己溜到廚房裡煮大米粥。手指摁下電飯鍋的煮飯鍵,她盯著小星星似的電源指示燈發瞭呆。長達三十年的黃花大姑娘生涯已於昨夜徹底結束,結束就結束瞭,這倒沒什麼的,根本早就該結束瞭。處女又不是專傢和中醫,總不會越老越值錢。問題是她現在有些糊塗,不知道自己對於無心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感情。

她總覺得自己不能愛上無心——首先年齡上就不般配,其次,共同語言也沒說出過幾句。守著電飯鍋思來想去的,她承認自己對無心的確是有獨占欲,憐愛之情也不缺少,偶爾還想化身為母狼吃瞭他。但這就算是愛情瞭嗎?

大米粥都熟瞭,史丹鳳還沒想明白。史高飛推門出來瞭,似乎是剛剛意識到自己昨夜打跑瞭兒子,此刻慌裡慌張的往史丹鳳屋裡沖。隨即白大千也露瞭面,興致勃勃的準備進城看女兒。房子裡的人氣立刻興旺瞭,史丹鳳以賣煎餅果子為名,匆匆的躲著人出瞭門。

在白大千洗漱之際,史高飛正在擺弄兒子。無心也是剛醒,醒來之後伸手一摸,發現身邊沒人,不禁一愣。隨即史高飛進來瞭,大呼小叫的寶寶長寶寶短。無心懶洋洋的不吭聲,由著他又親又抱。似睡非睡的閉著眼睛,他忽然一笑,害羞似的往史高飛懷裡拱瞭拱:“爸,姐呢?”

史高飛想都不想:“不知道。”

無心認定自己是又要有傢瞭,美滋滋的微笑不止。然而等他在客廳裡和史丹鳳見面瞭,史丹鳳憚度卻是平平淡淡,不但沒有額外的高看他,甚至還帶瞭一點不愛搭理他的意思。

無心有些傻眼,等到眾人喝完瞭大米粥之後,他借著刷碗之機,跑到廚房裡和史丹鳳湊近乎。把廚房門一關,他小聲問道:“姐,你怎麼不高興瞭?”

史丹鳳還在翻來覆去的想著心事,越想越亂。多少年沒有為情所困過瞭,沒想到今天被它困瞭個走投無路。剛才在樓下被寒風一吹,她忽然發現其實無心比丁丁還要不靠譜。丁丁是個明擺著的草包,讓人一覽無餘;而無心——無心在她面前像個小男孩,在白大千身邊卻又像個老油條。真不知道他那些本事都是從哪裡學來的。

史丹鳳忙著思考,無暇理睬旁人。而白大千早上出門,下午回瞭公司,正和無心相遇瞭。

無心知道白大千回來之後必定要到公司裡玩一會兒電腦遊戲,所以坐在辦公室裡守株待兔。好容易把白大千盼到眼前瞭,他扭扭捏捏的開口問道:“白叔叔,你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果已經……已經有關系瞭,是不是就算夫妻瞭?”

白大千聽得一頭霧水:“關系?什麼關系?睡啦?”

無心點瞭點頭:“對,睡瞭。”

白大千又問:“領證瞭嗎?”

無心搖瞭:“沒有,隻是睡瞭。”

白大千一揚眉毛:“那怎麼能算夫妻呢?睡一覺就算夫妻——想訛人啊?”

無心滿以為自己已經領會瞭新世界的精髓,直到聽瞭白大千理直氣壯的回答,才知道自己和這個時代依然格格不入:“那怎麼才能算是夫妻呢?非得領結婚證嗎?”

白大千脫瞭大衣掛上衣帽架:“哎喲,那可復雜瞭,首先男女雙方得自願吧?男女自願瞭,兩邊傢庭也得同意吧?然後彩禮,嫁妝,房子,車子……太多瞭,麻煩著呢!一個環節出瞭錯,興許就能把一樁婚姻攪黃瞭。”

說到這裡,他忽然來瞭精神:“你問這個幹什麼?你把誰給睡瞭?還是誰把你給睡瞭?”

無心慌忙:“不是我,和我沒關系。”

告別瞭白大千之後,無心悻悻的一個人下瞭樓。在樓前的小推車上買瞭一根糖葫蘆,他找瞭個背風的角落裡站瞭,開始唉聲嘆氣的吃。

原來根本就沒有大功告成,原來史丹鳳依然是想不要他就可以不要他。無心低頭吐出一粒山楂核,心裡虛得很,腦筋也有些不夠用,忽然又怨恨起瞭白琉璃——和白琉璃在一起生活久瞭,他簡直快要活成白癡。先前積攢的那許多經驗智慧也不知道全丟去瞭哪裡,他一枚接一枚的吃著山楂,吃得大腦一片空白。末瞭手中隻剩下一根又尖又長的竹簽子,他沒想出頭緒,不想回傢,於是蹲瞭下來,開始百無聊賴的用簽子掘地面的凍土。

掘著掘著,他的眼前出現瞭一雙大腳。仰起臉向上看,他看到瞭史高飛。

史高飛牢記自己昨天打瞭他一頓,所以十分愧疚不安。雖然不孝子的確是應該受教訓的,可是教訓的程度也分深淺,自己那大巴掌顯然是抽得有些過火。彎下腰伸手捧瞭他的臉,史高飛向他咧嘴一笑:“乖寶,幹什麼呢?”

無心沒想到他會找到自己,張瞭張嘴,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回答。而史高飛隨即看到瞭地面淺淺的小坑,當即臉色一正,手指地面悄聲問道:“有寶藏啊?”

無心搖,同時發現自己雖然有瞭一個爸爸,有瞭一個不知能否兼任妻子的姐姐,但還缺少一個朋友。他不明白史丹鳳為什麼會忽然冷淡瞭自己,她見過自己的真面目,一直照顧著自己的衣食住行,容許著自己對她的親昵與親熱,可是親近到瞭最頂峰,怎麼卻又冷瞭呢?

無心重新垂下頭,在寒風之中呼出瞭一團蒼白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