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無心法師 > 第三部 文革時期 天各一方 >

第三部 文革時期 天各一方

無心趴在鐵軌上,身體仿佛是被一根鐵釘直直的釘在瞭土地上。遠方依稀可見蒸汽的影子,最後一節車廂順著鐵軌轉瞭彎,消失在瞭他的視野中。

隨著火車的遠去,聲漸漸疏落瞭,有穿著解放鞋的大腳丫子從他脊背上踏過,跑出沒有幾步,大腳丫子又折瞭回來:“喲,你不是無心嗎?”

無心忍痛抬起瞭頭,看到瞭一張面熟的臟臉子,不知道姓名,隻知道他仿佛是陳大光身邊眾多跟班中的一員。

上方的聲音繼續問他:“你跟聯指幹瞭?”

無心連忙,勉強出聲答道:“我是扒火車……逃出文縣的,沒想到你們半路劫瞭火車……”

瞄準他的口放下瞭:“我想你也不能投降。怎麼著,你受傷瞭?”

無心單手死死摳住一側鐵軌,疼得周身一起。

一場混戰之後,聯指的火車線被紅總掐斷瞭,可惜紅總沒能追上火車,迫擊炮還是被死裡逃生的聯指人員運去瞭豬頭山。

在附近村莊中的一間磚瓦房裡,無心見到瞭陳大光。陳大光還是老樣子,無心被人背進房時,他正站在地上吃烙餅卷肉。烙餅和肉的分量都很足,卷好瞭比胳膊還粗,大炮似的直杵進陳大光的大嘴裡。咯吱一聲咬下滿滿一大口,他的舌頭在嘴裡轉動不開瞭,隻能直眉瞪眼的望著無心。還是旁邊的人做瞭解釋:“司令,我們半路撿瞭個他,好像是受傷瞭,沒看出傷在哪兒,反正就是說疼。”

陳大光雞蛋大的喉結上下一滑,把烙餅和肉一起吞咽入肚:“無心?你來瞭?”

無心踉蹌著向前走瞭兩步,直接趴上瞭冰涼的土炕。子彈把他打瞭個透心涼,可是因為營養不良,無血可流,所以大半夜的,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瞭。

“讓我躺躺……”他五內如焚的輕聲說道:“有話明天再說。”

陳大光不明就裡,看他派頭還不小。有心逼問他幾句,但看他表情又是真痛苦。張嘴咬瞭一口烙餅,他帶著其餘人等到隔壁屋去瞭。

無心獨自趴在炕上,默默的忍痛。白琉璃從書包中伸出瞭一個蛇腦袋,吐著信子昂頭看他。他氣若遊絲的低聲說道:“不要碰我,我身上有血。”

白琉璃縮回腦袋,片刻之後銜著一塊窩頭又伸出來瞭。原來他認為無心一貫饞嘴,如今受瞭偌大的痛苦,自己無話可以安慰,隻能喂他一口食吃,聊表寸心。然而無心把臉一扭,並不領情。

白琉璃再次縮回書包,倒鉤牙紮在窩頭裡摘不下來,他一著急,自己把窩頭吞瞭;同時聽到無心在書包外面唉聲嘆氣:“桃桃會不會死?不好說啊,她趴在車廂裡,鐵皮又不能防彈,誰知道她的命夠不夠結實呢?我記得她的胳膊還讓子彈蹭瞭一下……”

話未說完,他趴在炕上安靜瞭。多說無益,他想桃桃命苦,一直是在苦掙苦紮的努力活,然而最後卻是想當個盲流都不能夠。

白琉璃夜裡出發,沿著火車道要去豬頭山找蘇桃。起初一段路走得很順利,因為夜裡陰氣重,正能讓他隨心所欲的活動;及至天光亮瞭,沿途的陽氣和殺氣十分之重,一般的鬼魅早蟄伏瞭,而他雖然不在乎,可也感到瞭隱隱的虛弱。

無心留在陳大光的院子裡,經過瞭大半夜的休息,身體也有所恢復瞭。他穿著一件破舊汗衫,前後各被子彈穿瞭個洞,洞口邊沿染著一圈血跡。這樣的傷情是沒法向人交待的,他靈機一動,把汗衫撕成零碎佈條,撿瞭其中結實的纏到腰間遮住傷口,其餘的則是揉成一團扔瞭。

陳大光的生活是首尾相連的,昨夜吃著烙餅卷肉離去,今晨吃著烙餅卷肉歸來。踩著門檻站穩瞭,他上下打量著無心,發現他滿身都是將要愈合的紅傷,而且瘦瞭,皮膚呈現出瞭蒼白的蠟質,讓人感覺他是硬的。

“怎麼回事?”他問無心:“真受傷瞭?”

無效頭看他,沒有回答。陳大光先是和他對視,但很快發現他看的不是自己,是自己手中的烙餅卷肉。

他在小事小物上素來大方。邁步進屋停在無心面前,他把手裡咬瞭一口的烙餅卷肉遞向無心:“餓啦?”

無心接過瞭他的食物,低頭一口咬下半截,也沒嚼,餅與肉抱著團的通過喉嚨進瞭胃。再接著幾口徹底吃幹凈瞭,他終於有力氣開瞭口:“我把蘇桃弄丟瞭。”

陳大光居高臨下的審視他:“聽說你扒火車瞭?”

無心低頭瞭手指頭上的油:“嗯,我們在文縣熬不住瞭,想要逃。沒想到半路出瞭事。我跳瞭火車,她沒跳成。”

陳大光總認為蘇桃發育未成,毫無風韻,並且永遠穿戴得灰撲撲,老鼠似的低頭亂竄。於是毫無同情心的問無心道:“她死啦?”

無心搖瞭:“不知道。”

陳大光懶得在蘇桃身上多費心思,直接告訴無心:“桿子裡出政權,要戰鬥就要有犧牲,難免的事兒!你別太往心裡去,我跟你說啊,建紅上個禮拜也犧牲瞭。我在紅總烈士墓後邊給她單獨立瞭一座碑。她跟我好瞭一年整,她沒瞭,我心裡能不難受嗎?可是難受也沒辦法,男子漢大丈夫嘛,革命還得繼續幹,是不是?”

然後他轉身出去瞭,片刻之後帶著一桌早飯回來,是分開的新鮮烙餅和燉肉。無心知道紅總缺地盤但是不缺物資,因為一支紅總隊伍新近去瞭一趟長安縣,把糧店商鋪銀行全打劫瞭。

全國人民都在執行的早請示晚匯報,被陳大光把門一關,自行忽略瞭。陳大光暗地裡是個無信仰宅之所以熱愛革命,無非是想奪權,至少是不去一中當體育老師。抄起烙餅剛剛吃瞭一口,村子裡的大喇叭出聲音瞭,先是播放瞭一陣《東方紅》,隨即轉成瞭哀樂與訃告,悼念昨夜戰爭中的紅總死難烈士。陳大光活動著他方正結實的下顎,一口一口吃得有滋有味,神情姿態都是絕對的冷酷。

無心忽然開瞭口:“我想去趟豬頭山。”

陳大光抬眼看他:“別拿命不當命瞭,你留著命跟我幹吧!”說著他扭頭向地上啐出一粒花椒:“我不要管事的,我隻要幹事的!”

無心答道:“蘇桃是死是活,我想要個準信。”

陳大光不屑的“嗤”瞭一聲:“你真是閑出屁瞭!明對你說吧,現在我不敢去打豬頭山。聯指在豬頭山佈防瞭,對著山下擺瞭一排迫擊炮。想上山得再等兩天,石傢莊馬上來人對我們進行武裝支援,等援兵一到,我就開始大反攻。”

無心一言不發的吃吃喝喝,心裡並不打算和陳大光合作。到瞭下午時分,白琉璃喜氣洋洋的回來瞭。

“桃桃沒有死!”他告訴無心:“有人用吉普車把她接下山瞭。”

無心登時有瞭笑模樣:“是誰接的她?”

白琉璃想瞭一想,然後答道:“是丁秘書。”

無心知道丁小甜對待蘇桃還不算壞。而且人在就好,哪怕被丁小甜打一頓罵一頓呢,和生死相比,也都不是大事瞭。

無心立刻有瞭精神。彎腰扶墻出瞭門,他偷偷摸進院內廚房,自作主張的加餐一頓。等他轉身回到房內瞭,白琉璃躲在陰暗角落裡說道:“貓頭鷹又出現瞭,一路總是跟著我。”

無心爬到炕上,對白琉璃悄聲說道:“妖精鬼魅的習性,和人都是反著來的。他專跑死人堆墳圈子,要的就是那裡的一點陰氣。像你這麼偉大的靈魂,不世出的死巫師,你一個人頂得上一坑屍首。他見瞭你,還不像蒼蠅見瞭屎似的?”

白琉璃聽瞭無心的妙喻,氣得把臉一扭:“龜兒子!”

無心自從得知瞭蘇桃的情況,心中輕松之極,看白琉璃不高興瞭,他連忙雙手合什拜瞭拜:“別生氣別生氣,我換個說法,像蜜蜂見瞭花似的,行瞭吧?”

無心說到這裡,就覺得傷口也不甚疼瞭。自己出去要瞭一盆水,他從書包裡掏出白琉璃的蛇身,浸在水中幫他蛻皮。又對白琉璃說道:“勞你的駕,今晚你再回文縣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桃桃。我雖然見不到她,可隻要知道她平安,心裡就舒服瞭。”

白琉璃並不拿腔作勢,一聽請求便答應瞭。蹲在炕上低著頭,他饒有興味的看著無心為自己的蛇身揭去舊皮。

在這天的傍晚時分,蘇桃回到瞭文縣。

丁小甜站在地上,凝視著蘇桃。蘇桃的的確良上衣已經脫瞭,露出裡面一件沒型沒款的舊汗衫,右臂手臂被包紮好瞭,外層還能隱隱透出血跡。垂頭坐在一把椅子上,她蓬頭垢面,一隻鞋沒有瞭,褲管還被刮開瞭一道口子。

“蘇桃。”她語重心長的開瞭口:“你真是讓我失望。”

蘇桃囁嚅著答道:“我們不是叛徒,我們隻是想跑。你們看不慣我們,說我們是搞破鞋,我們就換個地方好瞭。”

丁小甜瞪著她,語氣漸漸嚴厲瞭:“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等同於叛變?”

蘇桃拿出老蔫蘿卜的派頭,溫柔疲沓的不合作:“我們又不是聯指的人,我們也不是要去投奔紅總。”

丁小甜伸手一指她的鼻尖:“你怎麼不是聯指的人?你和無心沒為聯指工作過嗎?”

蘇桃喃喃的問一答一:“我們也給紅總看過大門……隻是為瞭掙飯吃,我們不懂革命的。”

丁小甜沒想到在當今的時代裡,居然還有人公然說出這樣軟綿綿的沒骨頭話:“你還是個少年人嗎?你還有一點點信仰和熱血嗎?”

蘇桃嗡嗡的說:“我信□。”

此言一出,丁小甜沒法挑錯,同時心中越發惱火。蘇桃越是難辦,她對蘇桃越是上心。蘇桃像個大蚊子似的,麻木不仁一味的嗡嗡嗡,真真氣到她心裡去瞭。

“既然你不是聯指的人,為什麼到達豬頭山之後,指名點姓的要找我?”

蘇桃低眉順眼的望著自己的大腿:“他們說我是奸細,要斃我,我想找你給我作證。”

丁小甜冷笑一聲:“在我眼中,你的行為與叛徒奸細無異!”

蘇桃對丁小甜東一句西一句的敷衍瞭半天,聽到此處,她忽然心中一動,起瞭一點小聰明。可憐巴巴的看瞭丁小甜一眼,她小聲說道:“除瞭無心,我就隻和你熟悉。我想找你救我。”

丁小甜粗聲怒道:“哦!是麼?原來我和那個小白臉可以比肩瞭?”

蘇桃嚶嚶的說:“我知道你是好人。”

丁小甜像個好漢似的一晃雙肩,嗓門越發粗瞭:“哦!我又是好人瞭?”

蘇桃為瞭活命,苦著臉對丁小甜勉強一笑:“嘻……”

丁小甜皺著眉頭一擺手:“不要做出這種不莊重的樣子!”

一番亂七八糟的長談過後,蘇桃發現丁小甜其實有一點刀子嘴豆腐心的意思,起碼對待自己是真夠豆腐。仿佛隱隱受到瞭某種啟發似的,她發現隻要自己肯動腦筋,倒也能夠在丁小甜的羽翼下暫時自保。丁小甜雖然隻是個秘書,不過和杜敢闖關系很好,導致她擁有瞭欽差大臣的身份,說話十分有分量。

因為蘇桃受瞭傷,所以晚餐由雜合面饅頭變成瞭兩塊蛋糕和一杯沖開的粉。蘇桃嘴咂舌的吃瞭一塊蛋糕,然後對著餘下一塊愣瞭好久。不知怎的,她忽然一點兒也不想吃瞭,因為總感覺那一塊應該是留給無心的。

趁著丁小甜不註意,她用一張白紙偷偷的包好蛋糕藏到瞭床角。結果第二天起床一看,她發現蛋糕上面已然生瞭一層綠毛。對著綠毛蛋糕嘆瞭口氣,她想無心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