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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所謂感化

收發室已經熄瞭燈關瞭門,革委會大院裡也是黑沉沉的不見一點光明。等在大門口的人被蚊子咬得狠瞭,忍不住走進院內去尋找丁小甜。結果到瞭一堵圍墻附近,他們看到瞭一個雕塑似的黑影。

“丁秘書?”有人開瞭口:“你看什麼呢?”

丁小甜扭頭面對著墻頭,一動不動。

一隻手輕輕的拍瞭她一下:“丁秘書?”

因為她始終是沒反應,所以輕拍漸漸轉為瞭重拍:“丁秘書!”

丁小甜一哆嗦,如夢初醒的轉向瞭來人:“怎麼瞭?”

對方恭敬的對著她微笑:“沒事,剛才看你一直對著墻頭發呆,我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丁小甜這才感覺到瞭脖子的酸痛,落瞭枕似的,將要不敢動:“你們在外面等瞭多久瞭?”

那人起衣袖,借著月光看瞭看手表:“兩個多小時吧!”

丁小甜莫名其妙的搖瞭搖腦袋,真不知道自己站瞭那麼久。回想起發呆前的那一刻,她隻記得自己看到瞭一隻非常大的貓頭鷹。

丁小甜等人披星戴月的走瞭,隻留一個人持守門。收發室的房門從外面鎖嚴實瞭,丁小甜給蘇桃留瞭個搪瓷尿盆,杜絕瞭她以上廁所為名趁機野跑的機會。從玻璃窗裡向外看,能夠看到大門前的看守宅窗戶下方的木頭格子是能左右活動的,像個小小的拉門,平時用來從內向外遞信,如今蘇桃輕輕的打開瞭一犀把鼻尖湊到縫隙前吸瞭一口清涼的空氣。

轉身回到瞭小床爆她撫摸瞭盤在枕頭上的白琉璃。白琉璃正在思索著要不要去把無心救出來。要說救,他是能救的,但是白天看無心的意思,似乎並不急於得到自由。無心的思想一貫比他復雜,於是他打算等蘇桃睡瞭,自己再去和無心好好商量商量。

然而蘇桃就是不睡。

蘇桃坐在小,平時覺得床太小瞭,小得讓兩個人全伸不開腿;可是如今她伸手左拍拍右拍拍,發現床板竟然無邊無際,左右全拍不到頭。真想無心啊,她徒勞的抽著鼻子,想要捕捉無心留下的氣味。

“白娘子。”她輕聲開瞭口:“你要是隻小鴿子或者小婪該多好啊,鴿子認路,狗通人性,也許還能替我去給無心送個信。我知道無心就在那邊的一排空房子裡,可我出不去,我沒法子去見他。”

她嘆瞭口氣:“除瞭無心,我誰都不想見。我討厭死那些人瞭,看瞭他們我就要吐。我以後要和無心結婚,結瞭婚就沒人能拆開我們瞭。”

白琉璃遊到瞭床下,沿著椅子一路上行,最後爬到瞭窗臺上,回頭對著蘇桃嘶嘶的吐信子。蘇桃正在東一句西一句的自言自語,忽然見瞭白琉璃的舉動,她不禁一愣,穿瞭鞋往窗前走。而白琉璃先對著窗戶縫隙一探頭,隨即催促似的轉向蘇桃,又吐信子又卷尾巴。

蘇桃隱隱明白瞭他的意思:“白娘子,你……你要幫我給他送信嗎?”

白琉璃像個人似的,晃著腦袋點瞭點頭。

蘇桃睜大眼睛,雖然感覺不可思議,但是因為走投無路,所以決定相信白琉璃。從報紙上面撕下一條白爆她用鉛筆小小的寫瞭幾行字,講清瞭自己如今的情形。然後用一根毛線把紙條和鉛筆頭全綁在瞭白琉璃的身體上,她把木格子窗微微又推開瞭一點,然後趁著看守者背對自己,悄悄的把白琉璃放瞭出去。

白琉璃得償所願,既安慰瞭蘇桃,又可以去見無心,一路擺尾,急急忙忙的扭向院子深處。正是帶勁兒之時,冷不防一個黑影從天而降,他隻覺尾巴一痛,猛的回頭看時,發覺自己的身體已經被一隻大貓頭鷹用利爪踩住。大貓頭鷹身軀偉岸,目露賊光,一張大嘴堪比金雕,低頭對著他的腦袋就要啄。白琉璃最是愛惜自己的蛇身,眼看貓頭鷹想要吃瞭自己,當即怒不可遏,鬼魂還未脫離蛇身,已經對著貓頭鷹惡狠狠的發出瞭一聲獅子吼。大貓頭鷹不見鬼魂,隻見白澀一張尖嘴都張開瞭,忽然腦中起瞭巨響,一股子陰邪的鬼氣直沖胸膛。力不能支的松瞭爪子向後一仰,它周身的羽毛都炸開瞭,體積登時比方才又大瞭一倍。瞪眼張嘴的喘著氣,它既享受著周遭的森森鬼氣,又被鬼氣重重的激蕩瞭身心,幾乎當場昏厥。拍著翅膀勉強飛上墻頭,它迅速縮成一團企圖隱身,真是感覺又痛苦又暢快。放眼再看地面,它隻見地上的白蛇凌空飄起,一溜煙的直奔房屋而去。

白琉璃托著白蛇飄到無心面前,發現無心正睡得深沉。一板磚喚醒瞭他,白琉璃讓他看蘇桃的紙條。

無心睡眼惺忪的看過字條,又捏著鉛筆條在寫瞭回信。忽然看到地上白蛇軟癱,尾巴尖鮮紅的滲瞭血,他開口問道:“你受傷瞭?”

白琉璃怒道:“來的路上遭瞭偷襲,是隻大貓頭鷹,想要吃我。”

無心把白蛇扯到腿上:“大貓頭鷹?不會是在黑水窪遇見的那隻吧?”

白琉璃想瞭一想,不能確定,因為貓頭鷹都是一個德行:“也許是?總之大得很。”他張開雙臂比劃瞭一個尺寸,拖著長聲描述:“那——麼大!”

無心捏起白蛇的尾巴尖,送到嘴裡吮瞭一口,然後扭頭吐出帶血的唾沫:“一般的貓頭鷹哪有那麼大的?興許就是黑水窪的那一隻。那隻貓頭鷹的來路,我始終是不清楚,我隻知道它和你一樣,喜歡往戰場上湊。戰場上有人肉給它吃嘛!”

白琉璃坐在無心面前,擰著兩道長眉告訴他:“你輕一點,我的鱗都翹起瞭一片。”

無心含著白蛇尾巴,用舌尖輕輕壓下翹起的蛇鱗,又含糊的告訴他:“別怕。等你過幾天再蛻一次皮,傷就徹底好瞭。一會兒你還回去陪桃桃,我先不走瞭,外面都是聯指的人,我肯定出不瞭文縣。不如留下來先和他們對付著,等到有瞭機會再說。”

在白琉璃和無心嘁嘁喳喳之時,蘇桃一直守在窗前等待。外面有貓頭鷹在鳴叫,聲音難聽到瞭極點,讓人心驚肉跳。不知過瞭多久,一個圓圓的小腦袋探進瞭窗口,正是白琉璃回來瞭。

蘇桃歡天喜地的接他進來,取下他身上的紙條展開瞭看。看過之後她長長的出瞭一口氣,在白琉璃的腦袋上親瞭好幾下,然後脫瞭鞋上瞭床,心滿意足的睡瞭。

翌日清晨,丁小甜上班似的,又來瞭。

掏出鑰匙打開鎖頭,她放蘇桃出去倒尿盆以及洗漱。等到蘇桃端著尿盆回來瞭,她筆直的站立在朝陽光芒之中,橫寬的粗壯身體被她從視覺上拔高瞭些許。默然無語的審視著蘇桃,她看蘇桃本來是朵含苞待放的白蓮花,卻因無人呵護,被罪惡的小白臉子澆瞭一泡熱尿。白蓮花不知道自己是受瞭褻瀆,反倒喜滋滋的汲取瞭養分,死心塌地的愛上瞭小白臉子。

蘇桃不知道她是如此的高看自己。對著掛在墻上的一面小圓鏡,她不言不語的梳頭發編辮子。頭發太厚瞭,烏雲似的堆瞭滿肩垂瞭滿背。手背在黑發中閃動穿行,顯得手特別白,發特別黑。垂著眼簾目光散亂,她誰也不看,粉撲撲的嫩臉上毫無表情。

等她把自己收拾利落瞭,丁小甜開始檢查她的功課。翻著滿佈黑字的稿紙本子,她見蘇桃的確是抄夠瞭數目,才滿意的點瞭點頭。

在早飯前,她帶著蘇桃站在房內,手握紅寶書對準瞭墻上一幅□像。先是敬祝□萬壽無疆,再敬祝林副統帥永遠健康,一邊敬祝一邊揮動手中的紅寶書。敬祝完畢之後,她帶著蘇桃高歌一曲《東方紅》,末瞭又把紅寶書翻開瞭,朗朗的誦讀瞭一段□語錄:“偉大領袖□教導我們,節約糧食問題,要十分抓緊,按人定量,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事吃幹,閑時吃稀,雜以番薯、青菜、蘿卜、瓜豆、芋頭之類。”

蘇桃嗡嗡的跟著她念,肚子餓得嘰裡咕嚕亂響。然而丁小甜堅決的要除去她身上好逸惡勞的腐朽習氣,明知道她腹如鼓鳴,可硬是不讓她吃早飯,寧願自己也餓著肚皮陪她。把蘇桃領出收發室,她迎著陽光說道:“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

然後她擺開架勢,帶著蘇桃跳瞭一支忠字舞。舞畢之後意猶未盡,她又讓蘇桃隨著自己做瞭一套□語錄。蘇桃的肚子裡本來就隻有糙米黃瓜一類,且早在昨晚就消化殆盡,如今大清早的水米沒沾牙,卻要沒完沒瞭的載歌載舞,不由得有些支持不住。丁小甜走到她面前,嚴肅的看著她,見她出瞭一頭一臉的汗,鬢角都濕瞭。

丁小甜很欣慰,認為自己既凈化瞭蘇桃的靈魂,又鍛煉瞭蘇桃的。黑白之間是容不得灰色存在的,她感覺蘇桃像一隻迷途羔羊,自己既然見到瞭她,就理所當然的該拯救她。

把自己帶來的飯盒打開,飯盒裡面裝瞭兩個人的早飯,是雜合面的大饅頭和醃黃瓜。兩個人一起在桌邊坐下瞭,蘇桃拿起饅頭嗅瞭嗅,鼻子裡甜絲絲的全是白面味道。

“丁秘書……”她小聲問道:“無心有飯吃嗎?”

丁小甜沉著臉,沒有回答。

蘇桃不問瞭,慢慢的撕著饅頭皮往嘴裡送。丁小甜看瞭她的吃相,又是個看不購“不要做出這副嬌滴滴的樣子,不想吃就不要吃瞭。”

蘇桃不撕皮瞭,當即在饅頭上咬瞭一口。她也知道自己邊吃邊玩,吃得不爽快,不過母親似乎從來不把狼吞虎咽當成美德,無心也認為女孩子天然的應該慢條斯理一點。女人都狼吞虎咽瞭,男人是不是就得茹毛飲血生咬活剝瞭?

吃過一個饅頭之後,丁小甜離去,蘇桃開始抄寫□語錄。慢吞吞的抄到傍晚,在開飯之前,丁小甜又來瞭。

丁小甜在敬祝完畢之後,帶她進行晚匯報,檢討一天來的錯誤行為。蘇桃早有準備,說自己白天抄語錄的時候貪玩,在陳舊的木制窗框上摳瞭個坑。咕咕噥噥的懺悔瞭一陣之後,丁小甜教她打瞭一套當下最流行的□詩詞拳。蘇桃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得知陳大光的螳螂拳如今已經走上頌古非今、宣揚封建迷信、培養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修正道路瞭。要是放到北京,陳大光剛一偽裝螳螂,就足夠被人捉去批鬥瞭。

丁小甜終日忙碌,晚上還要專程教導蘇桃打拳,也很疲憊。但是她以奉獻和犧牲為榮,如果在教拳的過程中累死瞭,她也會含笑九泉。

吃過一頓熱饅頭之後,丁小甜正視著蘇桃的眼睛,溫和而又堅決的讓她寫一份思想匯報,匯報今天一整天的思想動態。蘇桃被她弄得無可奈何,隻能連連的點頭答應。坦蕩的正氣籠罩在丁小甜的橫圓臉上,讓她看起來已經無所謂瞭美醜,純粹成瞭一座或者圖騰。

心中忽然受瞭一點感動,蘇桃輕聲說道:“我沒騙人,小丁貓真的很壞!”

丁小甜定定的凝視著她,不發一言。

蘇桃垂下瞭頭:“不信算瞭,反正我知道我自己是誠實的。下次他敢再來欺負我,我還打他。”

丁小甜不是不信,是不想信,不敢信,也不能信。讓她相信她的領袖□未遂?她接受不瞭。

丁小甜鎖瞭收發室,帶著自己的部下走出瞭革委會大院。小丁貓躲在招待所裡一天沒露面,他的吉普車就暫時撥給瞭她使用。吉普車停在路口,她須得走上將近一裡地的路途。

沿著大街沒走多遠,她忽然在路邊看到瞭一個古怪的小男孩。

小男孩大概也就是十歲上下的年紀,赤腳蹲在一棵老樹下,腳趾頭抓著地,趾甲都泛瞭白。兩條手臂軟軟的垂在地上,他穿著一身大而無當的舊軍裝。丁小甜急著走路,匆忙中看瞭他一眼,結果險些被他奇大的黑眼睛嚇瞭一跳。可憐巴巴的仰頭望著丁小甜,小男孩一言不發,單隻是望。

丁小甜被他看得心裡很不好受,好在飯盒裡還剩瞭半個雜合面饅頭,被她拿出來扔給瞭小男孩。有心再問問他傢在何處,可是時間有限,她還忙著回招待所向小丁貓匯報工作,實在是不能停留瞭。

及至坐上瞭吉普車,丁小甜一拍大腿,忽然明白瞭自己為何看那男孩刺眼——那男孩長得太像無心瞭!

無心那個長相堪稱出奇,眼珠子太黑臉太白。小男孩與他如此相似,讓丁小甜懷疑他是無心的弟弟。可是吉普車已然發動,她犯不上因為個小男孩再半路折回瞭。

與此同時,小男孩用腳趾頭踩住饅頭,一個腦袋驟然向下直貼地面。張嘴咬下一口饅頭,他直著脖子吞瞭下去。抬起頭把腦袋轉瞭二百七十度,他眼珠子一斜,把背後的風景都看清楚瞭。

一個饅頭沒吃完,他力不能支的挪到瞭暗處。片刻之後,暗處撲啦啦飛出一隻大貓頭鷹。昨天他被白琉璃的鬼氣沖撞瞭一下,仿佛習武之人打通瞭任督二脈似的,竟是驟然精進,凌晨時分變幻出瞭人形。可惜人形不能持久,而且四肢不聽調動。悄悄的落到院墻頭上,他心裡打著如意算盤,希望昨夜的強大鬼魂能再出現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