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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人各有計

午夜時分,無心抱著肩膀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林子裡。蘇桃盤腿坐在樹樁上,困得不住點頭。遠方山下村中偶爾還會響起零星聲,戰況到底如何,無心想象不出。

到瞭後半夜時,蘇桃抱著小腿埋頭睡瞭。白琉璃像輪大月亮似的飄然而歸,周身籠罩一層柔和白光。端端的懸在無心面前,他興高采烈的說道:“我看到瞭一個熟人!”

無心沒言語,單是抬眼看他。

於是他繼續說道:“我看到瞭那個戴眼鏡的小男孩。”

無心立刻明白瞭,他說的是小丁貓。

白琉璃快活的拍瞭拍膝蓋,又大聲說道:“小男孩下山的時候摔倒瞭,一路滾到瞭泥水坑裡。進村之後,他跳到食堂的大鍋裡洗瞭個澡。”

悠然神往的微微仰起頭,白琉璃回想起瞭食堂情景。大鍋還生著火,小丁貓蹲在鍋裡,因為沒戴眼鏡,所以把兩隻眼睛瞇得又細又長,像一隻目光迷離的白條雞。

無心撿起一塊石頭,在地上一筆一劃的寫字,讓白琉璃去找陳大光。白琉璃興致高昂,當即同意。可在臨行之前,他忽然發現瞭吊在樹枝上的大貓頭鷹。圍著貓頭鷹轉瞭一圈,他沒看出好來;而貓頭鷹睜著兩隻探照燈似的大眼睛,吸瞭一鼻子非常濃鬱的陰氣,覺察出周圍有強大的鬼魂出現瞭,不過它畢竟還是肉眼凡胎,如果鬼魂不肯主動現身,它和人一樣,也不能看出鬼魂的形象與影蹤。

白琉璃生平沒和妖精打過交道,貓頭鷹既然不會做自我介紹,他看過就算,也沒往心裡去。一路飄向遠方,他奉命去找陳大光。

不出三五分鐘,白琉璃回瞭來,欣欣然的對著無心一招手。無心看他一臉得意,顯然是方才看人打仗看高興瞭,渾然不知當下的危險。叫醒蘇桃背到背上,他雙手向後托住她的大腿,一張嘴則是叼著藤條辮子,辮子自然還是五花大綁的貓頭鷹。隨著白琉璃穿過短短一片林地,他果然看到瞭陳大光等人。

陳大光身邊隻剩瞭三名手下,一個個泥水淋漓沒個人樣,全都各找高地盤踞瞭。忽見無心拖泥帶水的走瞭來,陳大光登時來瞭精神:“你沒死啊?”

無洶不出嘴來回答。找塊山石把蘇桃放下瞭,他雙手抱住大貓頭鷹:“你跑哪兒去瞭?不是說好瞭在墳地等我嗎?”

陳大光嘆息:“別提瞭,你前腳一賺後腳就來瞭個糟老頭子,拿錐子往我眼睛裡紮!推也推不開打也打不死,我和他瞭半天,等到把糟老頭子處理完瞭,我再回原地一看,就見瞭他們三個——你懷裡抱瞭個什麼東西?把誰傢孩子偷出來瞭?”

無心摟著大貓頭鷹,感覺對方沉甸甸的還挺溫暖:“我又不吃人,偷孩子有什麼用?這是一隻大夜貓子,我剛才抓的。”

陳大光很有閑心的一樂:“我倒忘瞭你有飛簷走壁的本事。好這大夜貓子,比正經貓都大——我說無心,夜貓子肉能不能吃?”

無心手背有瞭痛感,是貓頭鷹扭瞭頭,在可憐巴巴的輕輕啄他。略一猶豫,他告訴陳大光:“肯定不好吃。”

陳大光其實是餓瞭,他個子大,力氣和飯量都遠遠超出凡人。抬手摸瞭摸腦袋,他嘆瞭口氣:“這他娘的,我們還被困在山上瞭。誰還記得回喇嘛山的路?老在林子裡蹲著可不行,在文縣地界敢對咱們紅總下死手的,除瞭聯指沒別人!□的小丁貓,肯定是他,他越瞭獄,一直沒消息,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我呢!媽的,他可別落在我手裡。落到我手裡瞭,我先讓□瞭他,日完再把他剁碎瞭喂狗!”

此言一出,愁眉苦臉的部下們忍不住笑瞭。而陳大光隨即仰頭望天:“別他娘的傻笑瞭,誰會看星星辨方向?當初咱們是坐馬車走山路來的,現在讓我找山路,我肯定是找不著。把方向定準瞭,咱們直接翻山吧!”

陳大光以及他的三名小兵,全是縣城裡長大的孩子,仰著腦袋看瞭半天,連北鬥七星都沒找到。還是無心又把蘇桃背瞭起來:“你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跟我走。喇嘛山在黑水窪的北爆我們朝北住”

陳大光別無選擇,隻能信他。無心背著蘇桃領頭賺因為還是懷疑貓頭鷹別有用心,所以不肯放它。把藤條辮子重新整理瞭一番,他把貓頭鷹掛在瞭脖子上。大貓頭鷹隨著他的步伐晃晃蕩蕩,很認命的沒有亂動。

無心成瞭陳大光的向導,白琉璃則是成瞭無心的向導。陳大光等人越走越冷,就感覺周圍陰森森的,從心裡往外冒涼氣。蘇桃趴在無心的後背上,也打瞭幾個噴嚏。

興許是抄瞭近道的緣故,無心一行人居然未到天亮便出瞭山。眾人心中恐慌,一個個走得十分有勁。及至在微薄的晨曦中喇嘛山生產隊時,他們容光煥發的紅著臉,倒像是在黑水窪遇到瞭美事。氣喘籲籲的進瞭黑水窪大隊部,陳大光打瞭赤腳,因為腳上的膠鞋沾滿泥巴,已經足有好幾斤重。

喇嘛山的大隊長慌裡慌張迎接瞭他們,由於並不知道黑水窪發生瞭內亂,故而對於陳主任的形象很覺驚訝。隨即朱建紅也蓬著頭發趕來瞭:“喲?你們怎麼瞭?”

陳大光一夜沒睡,全憑一股子戰鬥熱情支撐瞭身心:“有敵人埋伏在黑水窪附近的山裡,趁夜向村中開炮,我懷疑是聯指串通瞭黑水窪裡的□特務,要對縣革委會和黑水窪人民反攻倒算。”

朱建紅大吃一驚:“聯指?”

陳大光迎著窗口陽光,緩緩一舉鬥大的拳頭:“趁著聯指在黑水窪還沒站穩腳跟,我們必須馬上行動,給予敵人最沉重的一擊!”

朱建紅看瞭他高瞻遠矚的造型,登時愛得意亂情迷,很酥軟的答道:“是。”

在陳大光進行戰略部署之時,無心站在大隊部的後院,給貓頭鷹松瞭綁。拍瞭拍貓頭鷹的後腦勺,他低聲說道:“現在不怕你去通風報信瞭,你走吧,我不吃你。”

然後他托著貓頭鷹向上一舉,貓頭鷹立刻展開兩隻大翅膀,頭也不回滌瞭。

蘇桃端著一隻大飯盒,走到瞭他的身焙“吃飯瞭。”

無心接過飯盒,見裡面滿滿盛瞭飯菜:“你吃瞭嗎?”

蘇桃答道:“我吃瞭。你坐下,我給你捶捶腿。”

無心已經用井水沖去瞭腿腳的泥巴。趿拉著球鞋蹲在青磚地上,他托著飯盒往嘴裡扒飯:“不用,我不累。”

蘇桃用毛巾給他擦瞭擦短頭發上的水珠,想他背著自己跑瞭一夜。

無心餓極瞭,吃得狼吞虎咽。仰起頭用勺子把最後一口飯菜刮進嘴裡,他鼓著腮幫子正在大嚼,不料前院忽然起瞭喧嘩。和蘇桃對視瞭一眼,他把飯盒蓋子一扣,拉起蘇桃就跑向瞭大隊部前門。

前門停著三輛已經發動瞭的大卡車,陳大光換瞭一身整潔軍裝,正在吆五喝六的進行指揮。忽然見瞭無心,他當即把手一揮:“上車,撤退!”

無心莫名其妙:“怎麼瞭?”

陳大光高聲答道:“聯指的兵下山瞭,沒有戰鬥力的都先撤去後方!”

無心當即扯著蘇桃跳上卡車。一輛卡車裝滿瞭,立刻駛向村外的盤山土路。從喇嘛山生產隊到妃子嶺公社,路途雖然遙遠,但因道路一直平坦通暢,所以反倒好走。戰鬥號角突然吹響,縣裡幹部和公社幹部都是猝不及防。大隊部的廣播員開始廣播,召集村中的外來幹部立刻到大隊部集合。第一輛卡車都開出村瞭,第二輛卡車還沒上滿人。

陳大光沒在山裡打過仗,所以一邊部署民兵防禦,一邊也存瞭隨時撤退的心思,隻是不對人說。與此同時,小丁貓坐在黑水窪的大隊部裡,卻是美滋滋的別有一番心思。

總在山裡混,真讓他吃不消。白皙的手臂從半袖襯衫中露出來,因為半夜在鍋裡洗過瞭澡,所以他自己摸著自己,摸得滿心憐惜,自認是個皮光肉滑的處男,將來不知會便宜瞭哪傢的黃花大姑娘。

杜敢闖從北京發回的密信,攤開在面前的木桌子上。自從得知瞭馬秀紅的死訊,杜敢闖對他的控制欲明顯增強瞭許多。新的秘書是她從保定的聯指總部中挑選出來的,名叫丁小甜,名不副實,是個五大三粗的女傑,根本不甜。

杜敢闖在信裡告訴他,聯指翻身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紅總身後的保護傘如今在中央已經說不上話,而聯指到底是左是右,有幾位首長已經明確表瞭態度。所以小丁貓現在可以著手準備反攻,至少先占住一塊根據地,進可攻退可守。

小丁貓把信反復讀瞭三遍,讀得心中晴空萬裡。房門一開,顧基帶著風走瞭進來。在小丁貓身邊彎下腰,他虔誠而又謹慎的說道:“丁同志,最新消息,紅總果然開始分批撤退瞭。”

小丁貓微微一笑,把手從襯衫伸進去,撫摸著自己吊條肋骨——風餐露宿,日理萬機,都他娘的瘦瞭;肚皮也是癟到瞭傢,因為裡面一點存貨都沒有瞭,憑著昨夜的瀉法,能把腸子保住就算不錯。

“我們的人半夜出發,現在應該也到達地點瞭吧?”他問顧基。

顧基的頭腦一片空白,所以特地想瞭一想之後,才認真答道:“應該是早到瞭。”

小丁貓摘下眼鏡,對著鏡片呵瞭一口熱氣,然後扯起襯衫一角擦瞭擦:“沒想到陳大光跑得這麼快,一座大山根本攔不住他。他要跑,我就讓他跑,看他到底能夠跑出多遠。”

顧基點瞭點頭,又“嗯”瞭一聲。

小丁貓又問:“民兵隊長和馬婆子,都解決瞭嗎?”

顧基繼續點頭:“夜裡都處決瞭。”

小丁貓若有所思的沒言語。民兵隊長和馬婆子都死得冤枉,民兵隊長無意中吃瞭馬婆子下給他的符灰,宛如一道符貼進瞭五臟六腑。小翠的陰氣把他一沖,符中的魂魄立時有所感應,突破紙符占據瞭他的軀殼。至於馬婆子——馬婆子身為村中的半仙,隻不過是生活艱難,所以才受瞭他的收買,替他炮制瞭小翠的屍首,也替他蠱惑煽動瞭小翠的父母。

“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有奮鬥就會有犧牲。”他輕描淡寫的為死者作瞭總結:“把他們火化瞭吧!”

顧基答應一聲,轉身就賺臨出門時一彎腰,因為個子太脯門框太低。小丁貓盯著他的背影嘆瞭口氣,心想自己身邊一幫牛頭馬面,顧基居然就算是其中的美男子瞭。無心倒是有點邪運,要什麼沒什麼,卻能勾搭上蘇桃。有日子沒見蘇桃瞭,不知道她有沒有繼續發育。如果自己將來有瞭大出息,蘇桃倒也夠格做一名首長夫人。

從蘇桃又聯想到瞭無心,小丁貓忽然抬手一摁心口,無聲的說道:“老嶽,你別這樣。那小子不值得讓你念念不忘,你乖乖睡吧,別讓我痛苦。你無論怎麼急,我也不能娶瞭無心,我是個男人嘛,對不對?”

胸中一陣莫名的苦楚憤怒漸漸淡化瞭,小丁貓松瞭一口氣,總算是把嶽綺羅又壓瞭下去。

小丁貓懷著鬼胎,指揮部下隊伍攻打喇嘛山。喇嘛山生產隊的卡車全開走瞭,東倒西歪的走在盤山土路上。土路受瞭大雨沖刷,不但坑坑窪窪,而且帶著斜坡,十分危險。三輛卡車起初開得還算順利,可是剛剛走過一座大山,路況就急劇惡化瞭。

卡車之間距離極遠,因為出發時間不一,後車又不敢放開速度追逐前車。無心所在的卡車開著開著,忽然就聽身後一聲巨響。車上眾人扭頭看時,隻見先前走過的一段路上土石成堆,竟是路側山體無端起瞭爆炸。

有人發瞭慌:“是炮彈嗎?”

反駁立刻來瞭:“黑水窪的炮彈能飛到這裡來?”

話音未落,前方又一聲巨響,卡車一個急剎,差一點就受瞭前方山體爆炸的波及。

幹部們嚇壞瞭,心驚肉跳的下瞭卡車,又搬又刨的清理路上土石。好容易騰出道路瞭,卡車重新發動,走出沒多遠,前方山體又爆炸瞭。

這回誰都看清楚瞭,分明是有人在山壁中埋瞭炸藥。可是看清楚瞭也沒有用,後有追兵,分秒都聽不得。司機賭瞭性命把卡車往前開,開著開著“轟隆”一聲,山又炸瞭。

滿車的人都傻瞭眼,硬著頭皮下車開路,把腦袋都系在瞭褲腰帶上。如此忙瞭整整一天,距離妃子嶺公社還有一座山沒有走。乘客們無吃少喝,罵著娘下瞭車。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們決定按照原路向後賺去和後方兩輛卡車中的同志會合。接下來是怎麼辦,大傢總得商量個主意出來。

無心隨著人流前行,走著走著,耳邊忽然響起瞭白琉璃的聲音:“不要去。”

無心當即神情痛苦的一停步,有人見瞭問道:“你怎麼瞭?”

無心倒吸瞭一口氣,扶著蘇桃退到路爆慢慢的要往下坐:“扭瞭腳,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