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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夜宿黑水窪

無心和蘇桃坐在臺下,仰著臉看臺上正在表演的群口相聲《絞索套住美國佬》。陳大光在豬嘴公社住瞭幾天,視察瞭公社大大小小的生產隊,如同新皇帝視察自己的領土,越看越美,處處都要親自走到。如今在他離開公社之前,公社特地又開瞭一場聯歡會,專為瞭讓縣裡幹部高興。

快板書一結束,報幕員昂首挺胸的上瞭臺,高聲說道:“請聽快板《多米尼加人民想念□》!”

臺下響起瞭熱烈的掌聲,無心和蘇桃趁機低頭,一起往嘴裡塞瞭一塊硬糖。

聯歡會以歡樂為主,一場快板結束之後,活報劇《美蔣特務無處逃》上演,其中女主角生得明眸皓齒,導致陳大光直瞭眼睛垂涎三尺。及至聯歡會落瞭幕,陳大光春情勃發的上瞭臺,騷頭騷腦的發表講話:“看瞭同志們的表演,我很受感染,不由得獸性大發,要為豬嘴公社作一首詩!”

臺下眾人聽他詩興變獸性,略有知識的都含笑低頭。而陳大光清瞭清喉嚨,高聲誦道:“豬頭山下大草原,豬嘴社員意志堅。主席思想照方向啊,敢叫荒山變良田!”

四面八方立時掌聲雷動,雖然豬頭山下並沒有大草原。

陳大光發散瞭詩興,又和活報劇女主角進行瞭親切蹈話。末瞭受到時間的限制,他戀戀不舍的上瞭吉普車,前往妃子嶺公社。妃子嶺公社和豬嘴公社一樣,是個大社,轄著五個生產大隊。五個生產大隊全臥在山窩子裡,東一處西一處,相距甚遠。陳大光不出縣城,還不知道自己的領土面積。如今當真一步一步的走瞭,才發現自己是真瞭不起。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陳大光一行抵達瞭喇嘛山生產隊。無心和蘇桃坐久瞭馬車,顛得渾身骨頭疼。進村之後得瞭自由,兩人在井臺旁的大樹蔭下坐瞭,無心從書包裡掏出一根早熟的水蘿卜遞給蘇桃。水蘿卜不過是巴掌長,紅皮白心又甜又辣,蘇桃咬瞭一口,嚼的嘴裡喀嚓喀嚓。無心低著頭,把另一根水蘿卜從白琉璃的利齒上往下摘——白琉璃自作主張的趴在書包裡仿效神農嘗百草,無論見瞭什麼食物,都要張嘴咬上一口。結果今天倒鉤牙紮進水蘿卜裡,吞不下拔不出,他的大嘴張瞭小半天。

無心知道白琉璃嘴裡幹凈,所以並不嫌棄。摘下水蘿卜之後咬瞭一口,他在滿嘴新鮮汁水中傾斜身體,用肩膀輕輕一撞蘇桃。蘇桃一邊嚼水蘿卜,一邊搖晃著撞瞭回去。

“要是總能在外面逛……”蘇桃說道:“也挺好。”

無心三口兩口吃光瞭水蘿卜,側瞭身去解蘇桃的辮子。頭發亂瞭,辮子毛刺刺的不像話。蘇桃小口小口的啃著水蘿卜,任憑無心用手指為自己梳通頭發。一條辮子利利落落的編好瞭,蘇桃轉瞭個身,把另一側亂發送到無心面前。無心距離她很近,她的眼角餘光可以瞥到他的眉目。指甲劃過頭皮,指頭穿過黑發,嘴裡的水蘿卜忽然失瞭滋味,她怔怔的望著前方,聽見自己的心在跳。

重新束好的辮梢垂到胸前,她慢慢的扭臉去看無心。其實她才真是“自絕於人民”。除瞭無心,她誰都不認。在人間,她與一切絕緣。

無心迎著她的目光微笑瞭:“看什麼?我可沒頭發給你梳。”

蘇桃也跟著笑瞭,抬手輕輕去摸無心的腦袋:“你的頭發怎麼總也不見長啊?”

無心答道:“不長還不好?省瞭去理發店的錢。”

蘇桃收回瞭手,小聲笑道:“一年能省好幾根冰棒。”

無心正要回答,不料忽有一名青年從遠方呼喊道:“無心,你倆也來吧!喇嘛山住不下,陳主任要帶咱們幾個先去黑水窪。”

無心拉著蘇桃站起瞭身:“去黑水窪?去黑水窪不是還得翻一座山嗎?”

青年且行且答,越走越遠:“現在出發,翻山也來得及!”

無心無可奈何,隻得和蘇桃強打精神往大隊部走。大隊部裡已經預備好瞭一架大馬車,因為從喇嘛山生產隊到黑水窪生產隊,其間翻山越嶺,雖然也有一條柏油道路,但是入夏之後經瞭幾場大暴雨,路上幾段山體滑坡,早已不能通行。而不走公路走山路的話,再好的吉普車禁不住顛簸,所以無論是為瞭人還是為瞭吉普車,都是乘坐馬車更合適。

縣裡幹部下瞭鄉,都是住在村民傢裡。喇嘛山太窮瞭,村中以東倒西歪的土坯房為主,像樣的房屋沒幾間。縣裡幹部都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怎能把他們往半塌不塌的破房子裡安頓?陳大光一貫愛在小事上面發揚風格,橫豎早晚都得往黑水窪賺早走晚走都一樣,於是帶上幾名伶俐心腹,他先行出發瞭。

無心和蘇桃吃瞭兩根水蘿卜,本以為可以舒舒展展的逛一下午,沒想到又被陳大光抓上瞭馬車。抱著膝蓋坐在車板子上,他們顛出瞭一路的蘿卜屁。幸而革命群眾們一貫豪邁,不以放屁為恥。蘇桃深深的垂著頭,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衣領子裡,無心俯身用雙手捧著腦袋,造型也是十分憂鬱。白琉璃盤在書包裡不明就裡,還以為是路況不好,馬車作響。

大馬車走瞭兩個多小時,暮色蒼茫之際,終於抵達瞭黑水窪。黑水窪生產隊的大隊長知道縣革委會主任要來,但是記憶中的時間是明天,如今驟然聽說陳大光下凡瞭,嚇得趿拉著鞋往外跑。及至聽說陳大光是來投宿的,大隊長立刻派人把自傢房屋收拾出瞭兩間,自己則是帶著妻兒老小住到瞭大隊部裡。照理來講,兩間房屋也就夠一馬車的人居住瞭,可是一馬車的人中有個蘇桃,無心和蘇桃又是絕不拆伴。蘇桃大小是個女的,雖然已經詩認的不檢點,但是隻對無心一個人不檢點,還不能算是騷狐貍精。陳大光一時發□心,又見鄰居也是磚瓦房子,就讓大隊長去瞭一趟隔壁,額外要瞭一間幹凈屋子給無心和蘇桃居住。

無心很是感激陳大光的好意,及至吃過有酒有肉的晚飯過後,他讓蘇桃帶著白琉璃回房休息,自己陪著陳大光在村裡溜達。村民們得知縣裡來人瞭,因為怯官,嚇得不敢出屋,村巷之中一片寂靜。大隊長帶著幾個大隊幹部尾隨瞭陳大光,察言觀色的說說笑笑。如此走瞭不久,前方一戶人傢門戶大開,卻是傳出隱隱的哭聲。陳大光停瞭腳步,伸手向前一指,回頭問大隊長趙廣和:“老趙,怎麼回事?”

趙廣和勃然變色,變色之後忽又笑瞭:“陳主任,他們傢我知道,前天死瞭閨女,還沒出殯呢。”

陳大光聽瞭,心不在焉的又問:“他們傢什麼成分?”

趙廣和立刻答道:“地主。過去全村數他傢是第一富,把咱們貧下中農都壓迫慘瞭。”

陳大光一揚眉毛:“一個地主後代,死就死瞭,還嚎什麼?現在大好形勢一片大好,他們至於為個丫頭往死裡嚎嗎?”

趙廣和摩拳擦掌:“陳主任說得對,他們一傢子牛鬼蛇神,不知道是為誰嚎呢!”

陳大光點瞭點頭:“再說你聽他們嚎的驢叫一樣,影響也不好嘛!”

話音落下,他忽然感覺袖子一緊,轉臉一瞧,發現是無心扯瞭自己。莫名其妙的一挑眉毛,他當眾一揮手:“你們都往後去,我和他說兩句話。”

等到大隊長等人當真後退瞭,陳大光就聽無心說道:“院子裡的人,不是好死。”

陳大光一瞪眼睛:“莫非裡面有□?”

無旋瞭他的言辭,當即想笑,但是強忍著沒敢笑:“沒有陰謀,我隻是說死者不安,陰魂不散,你沒事最好不要再往前走瞭,萬一沖撞瞭什麼,對你不大好。”

陳大光想瞭想,低聲又問:“你的意思是……他們傢的死人能復活?”

無心緩緩的搖瞭頭:“不是……總之我感覺他們傢裡陰氣太重,所以勸你一句。”

陳大光伸手一指他的鼻子尖:“你是越來越嚇人瞭。”

陳大光聽人勸,吃飽飯,果然背著手往回溜達。將要走回住處瞭,他偶然回頭一瞧,忽然發現無心不見瞭。

不動聲色撣手摸瞭摸藏在腰間的手,陳大光犯瞭嘀咕,心想難道自己又要見鬼瞭?

與此同時,無心已經悄悄的按照原路返回。覓著哭聲走到院門前,他邁步跨過門檻,停在瞭院中一對老夫婦的面前。老夫婦都是衣衫襤褸的模樣,身下也沒個板凳,東倒西歪的坐在地上。身後房門大開,可見屋內黑的傢徒四壁,正中央擺著一扇用磚墊起的門板,門板上面直挺挺瞪著一具屍首。

老夫婦驟然見瞭生人,連忙互相扶持著站起瞭身。無心不等他們相問,直接開口說道:“死瞭幾天瞭?”

老太太蓬著一腦袋白頭發,仿佛是被人欺負狠瞭,顫顫巍巍的有問必答:“兩、兩天瞭。”

無心歪著腦袋又看瞭看房中屍首,發現屍首竟然穿瞭一件骯臟的紅襖,頭臉上面則是蓋瞭一塊四四方方的白佈。

“沒給孩子換身衣裳?”無心問老太太:“沒有新衣裳,舊的也行。”

老太太狠狠的一閉眼睛,擠出瞭一串大眼淚珠子。無須回答,無心明白瞭——舊的也沒有。

無芯瞭口氣,又道:“趕在太陽落山之前,把她火化瞭吧。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我不多說。”

話音落下,他轉身要走。老頭子一把抓住瞭他的手臂:“你等等!”

無心停瞭腳步:“有些話你不用說,我也不用聽。火化屍首,應該不算□行為。”

老頭子長長的吸瞭一口氣,再開口就又帶瞭哭腔:“我傢姑娘走得不甘心哪!沒有比她更冤枉的瞭。”

無心轉回瞭身,對著老頭子說道:“我不是縣裡的幹部,我也不能給你伸冤。”

老頭子大概是很久都沒有受過外人的好意瞭,聽瞭無心的話,他一臉眼淚順著縱橫的皺紋往下淌。氣喘籲籲撣起手,他往東指又往西指,口中用氣流送出顫聲:“他們都知道……他們都知道……沒人說一句公道話……”

語無倫次的,老頭子訴說瞭自傢姑娘的死因。原來姑娘名叫小翠,今年剛滿十七歲,生得有模有樣,正經是個漂亮姑娘——她要是不漂亮倒好瞭,就因為漂亮,才落進瞭大隊長趙廣和的眼裡。趙廣和作為黑水窪一霸,愛好與陳大光十分類似,專愛賞鑒婦女。小翠被他禍害瞭一年,村民們因為不敢評論趙廣和,不說話又憋得慌,於是柿子挑軟的捏,統一的認為小翠是隻騷狐貍。年初小翠懷瞭身孕,由於沒結婚,開不出介紹信去醫院做流產手術,所以趙廣和把她堵在屋裡,直接用拳腳給她墮瞭胎。

然後,小翠就瘋瞭。

穿上傢裡壓箱底的小紅襖,她滿村裡哭哭笑笑的亂跑。爹娘忙著幹農活,沒時間看管她,結果她自己爬上高大山石,跌下來摔死瞭。

“我知道小翠不對勁……”老頭子見神見鬼的告訴無心:“她一直在七竅流血,流瞭兩天一夜。我去找瞭村裡的半仙,她用蠟封瞭小翠的七竅,封瞭七次都封不住。不對勁就不對勁吧,我和她娘都不怕她。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們不怕,有人怕。”

無心本意是要勸老兩口毀滅屍首,然而聽瞭老頭子一席話之後,他決定不管閑事,回去睡覺。可就在他預備告辭之時,院內忽然掠過一陣涼風,屋內小翠臉上的白佈帕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瞭半邊扭曲面孔。

無心回頭望向院門,想要看看風的來歷。耳邊驟然響起兩聲驚叫,他連忙望向面前兩位老人,就見老夫婦兩個一起伸手指向房內。而方才還停在門板上的屍首,居然在一瞬間不見瞭。

又一陣涼風穿屋而過,吹得兩扇破窗呱嗒呱嗒直響。無心心中一寒,隻覺周遭陰氣陡然上升。正要轉身往院外賺他兩條手臂忽然一痛。抬眼望去,就見老兩口子分別拽住瞭自己的胳膊,兩雙渾濁老眼陷在松垮眼皮裡,方才黯淡的目光已經轉為銳利。眼看手臂被死死的禁錮住瞭,他猛的向下彎腰側身,把衣服前襟送到手邊。扯住一邊衣襟狠狠一拽,紐扣粒粒崩開,而他身體下蹲順勢一溜,雙臂從衣袖之中飛快的抽出。隨即一腳踹倒瞭最近的老頭子,他轉身幾步沖出院門,在昏暗的暮色中大聲喊道:“陳大光!出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