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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革委會生活

五月的午後,空氣中已經隱隱有瞭夏日味道。無心蹲在收發室窗外的小黑板前,藍佈工人裝的上衣已經脫掉瞭,露出裡面一件白裡透黃的短袖汗衫。一手拿著一沓子信,一手捏著半根筆,他把收信人的名字整整齊齊的抄上小黑板,以便往來的工作人員可以自行取信。

最後一筆未落,他猛的一躍而起竄上瞭窗臺。而陳大光一擊未中,當即收手,帶著身邊幾名隨從施施然的走出大門去瞭。

無續下窗臺,描完最後一筆,然後把小黑板掛在瞭窗旁一根突出的釘頭上。開門回房把信送進桌上的紙盒子裡,他對著蘇桃一笑。

蘇桃坐在,正在翻看沒人要的舊報紙。無心頂著投機倒把的罪名,想方設法的換瞭一丈多的佈票。拿著佈票和鈔票去瞭百貨商店,他給蘇桃買瞭一身的確良衣褲。藍襯衫黑褲子,除瞭襯衫是個圓領子,其餘沒有一處帶著女性氣息,真是沒什麼好看的,不過的確要比舊軍裝涼快。蘇桃臉上的青紫瘀傷也日益淡化瞭,偶爾隨著無心出出入入,已經會有人格外留意的看她。陳大光昨天才真正意識到瞭蘇桃的存在,他背著手問蘇桃:“你那臉上,不是胎記啊?”

蘇桃被他襯托得十分渺小,低下頭螞蟻似的嚶嚶嗡嗡:“不是。”

陳大光一皺眉頭:“你多大瞭?差不多就和無心扯個證吧!不明不白的總在一間屋裡住著,也好說不好聽不是?”

蘇桃紅著臉,從嗓子眼裡“嗡”瞭一聲。

等到陳大光走瞭,無心拿著一根紅豆冰棍回來瞭,蘇桃關上門,伸手一扯無心的袖子:“剛才陳主任來瞭。”

無心自從有瞭蘇桃,天天防賊似的防備各路男人,聽聞此言,便是一驚:“他說什麼瞭?”

蘇桃松瞭手,面紅耳赤的答道:“他說……他說讓咱倆扯個證。”

無心一愣:“證?什麼證?”

蘇桃滿頭滿臉的發燒:“好像是……結婚證。”

無心松瞭口氣:“扯他的蛋!你沒說你歲數不夠嗎?”

蘇桃搖瞭,囁嚅著說道:“沒有。”

無心把紅豆冰棍送到蘇桃手裡:“吃吧,下次再有人問你這事,你就不吭聲。我發現這世道裝瘋賣傻也是條活路。你猜我剛才遇見誰瞭?我在胡同裡撞見瞭招待所裡的那個精神病所長。那買瞭面包香腸汽水,正偷著吃呢!他這精神病可是挺俏皮,不但不用上批鬥會,而且有工作有飯吃,沒事還能溜出去改善夥食。”

蘇桃把紅豆冰棍舉到無心面前,讓他先咬瞭一口,然後心事重重的坐回,一邊翻報紙一邊冰棍。白琉璃懶洋洋的趴在床角,一雙黑豆眼睛霧蒙蒙的覆瞭白膜。無心走到床爆把他捧起來送到一盆溫水中——白琉璃要蛻皮瞭。

白琉璃生怕他又要把自己往床底下送,當即在盆裡翻江倒海表示抗議。無心無可奈何的蹲在盆前,用手一點一點的往他身上撩水:“眼睛都蒙瞎瞭,還和我鬧。”

蘇桃扭頭問道:“過兩天,是不是一定能復明?”

無心微笑點頭:“一定能。等他眼睛亮堂瞭,就要開始蛻皮瞭。老皮一蛻,他又能漂亮不少。”

蘇桃跟著笑瞭:“白娘子現在也挺漂亮的。”

白琉璃覓聲抬頭,去找蘇桃。無心在他的頭頂上連彈幾指,彈得白琉璃一陣亂點頭:“趁著水沒涼,你乖乖給我趴下多泡一泡。”

白琉璃目不能視,泡完溫水澡後就急急的爬回瞭,吐著信子往蘇桃懷裡鉆。蛻皮之前的感覺實在是不舒服,所以他很需要一點溫柔的呵護。無心對他一貫不溫柔,要說呵護,也是重手重腳,哪像蘇桃不是誇他就是摸他?

無心端起水盆,斜著眼睛罵道:“不要臉的,往哪兒鉆呢?”

白琉璃從蘇桃的襯衫下擺中探出瞭腦袋。蘇桃以為他是要給自己做腰帶,故而滿不在乎:“白娘子和我親呢!”

無心有話不好說,又不能和一條蛇糾纏不休,無奈之下,隻得姑且出門去潑瞭水。拎著盆正要往回賺前方的平房門口出來瞭人,乃是革委會的副主任朱建紅。朱建紅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本是機械廠裡的播音員,生得頗為俊俏,尚未成婚,每天無微不至的關懷著陳大光。一周總有個一兩晚要向陳大光單獨匯報工作,非到雞叫匯報不完。無心心如明鏡,每逢主任和副主任要秉燭夜談瞭,自會關好大門,熄燈睡覺。

朱建紅把無心叫到面前,讓他去給自己打一暖壺開水。無心跑瞭一趟水房,把開水給她拎進瞭辦公室。朱建紅頗為熱情,從抽屜裡抓瞭一把紅棗給他。他沒推辭,雙手接瞭。轉身出門回瞭收發室,他對蘇桃說道:“桃桃,給你吃棗。”

蘇桃正在屋裡掃地,忽然見瞭紅棗,就很高興:“呀!哪兒來的呀?”

無心接過瞭她的掃帚:“別人給的,吃吧。”

蘇桃像隻耗子似的,一枚棗啃半天,舍不得快吃。及至到瞭傍晚,革委會都下班瞭,大院也空曠瞭,她嘴裡還含著一枚棗核不肯吐。忽見陳大光帶著一群委員從外面回瞭來,她連忙一閃身,躲進瞭房內。

朱建紅出門迎接瞭陳大光,眾人在院內談笑風生,直到無心拿著兩個饅頭出現在瞭大院門口。陳大光一回頭看見他瞭,當即對他一招手:“你幹什麼去瞭?”

無心一舉手裡的饅頭:“晚上食堂不開夥,我去買瞭饅頭當晚飯。”

陳大光繼續招手:“過來過來,陪我練兩招。今天我欺負欺負你個沒吃飯的,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逮住你。”

無心把饅頭送回收發室,然後獨自走到瞭陳大光面前:“行,練吧。”

周圍觀眾登時散開,陳大光脫瞭上衣往朱建紅手中一甩,露出一身起伏分明的腱子肉,胸前赫然一枚□像章,正是別進瞭皮肉裡。對著無心做瞭個螳螂捕蟬式,他在眾人的叫好聲中猛然出擊,一瞬間就把無心給嚇跑瞭。

接下來,無杏啊逃,主任追啊追。革委會的院子太大瞭,兩個人一前一後轉著圈跑。陳大光貓腰伸著兩隻手,抓雞似的對無心進行圍追堵截。最後無心走投無路要跳墻,被陳大光眼疾手快的攥住腳踝,把他從墻頭一把拽瞭下來。千辛萬苦逮著人瞭,陳大光興奮至極,當即在無心身上大展拳腳。及至他打痛快瞭,無心蜷在地上,已是一動不動。

陳大光從朱建紅手中接瞭上衣穿好,彎腰拍瞭拍無心的後腦勺:“哎?死啦?”

無心低低的哼瞭一聲,慢慢的垂頭坐起瞭身。

陳大光仰天大笑:“你可沒跑出我如來佛的五指山吧?”

無心抱著膝蓋,平白無故的挨瞭一頓胖揍,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痛。而陳大光興高采烈,用腳尖又踢瞭踢他:“你也算是不錯瞭,放心,雖然你原來跟聯指幹過,但是我不和你翻舊賬。隻要你是真革命,我就敢收你。聯指的小丁——丁什麼來著?貓還史?反正他們的頭兒罵過我們是牛鬼蛇神總司令部,就是因為我們不挑揀嘛!今天呢,我也不讓你白陪我練。一會兒我們去吃飯,帶你一個。”

話音落下,他興致高昂的又對身邊人說道:“這幾天大傢也辛苦瞭。晚上的批鬥會加個項目,鬥鬥破鞋輕松一下。”

眾人聽到“鬥破鞋”三個字,立刻快活的哄堂大笑瞭。

陳大光讓無心隨行,無心不敢不去。回房向蘇桃囑咐瞭幾句,他跟著陳大光等人出瞭門。在招待所的餐廳裡吃瞭一頓魚肉之後,他名然前往機械學院,參加瞭當晚的露天批鬥會。

和小丁貓相比,陳大光顯然屬於粗豪一派。血雨腥風的批鬥會一結束,為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鬥破鞋就開始瞭。本縣有名的破鞋們排隊上瞭臺子,逐個講述自己風流經歷,而且十分具體,聽得陳大光哈哈大笑,又拍巴掌又拍大腿。他上鋪的兄弟、紅總元老之一忽然站起身,高聲嚷道:“不對,重說!你倆到底是誰先脫的褲子?”

一個白白凈凈不到三十歲的青年破鞋站在臺子上,因為被鬥過太多次瞭,所以十分麻木:“他非得要和我親嘴,一邊親嘴一邊脫褲子,我說不行,他說沒人看見……”

鬥破鞋的時候,臺上臺下沒有孩子,全都是結瞭婚的大男大女和老男老女,一個個聽得嘻嘻哈哈,比看戲還來勁。

無心看瞭一場鬥破鞋,聽得心猿意馬。午夜時分他回瞭革委會大院,蘇桃已經在靠墻的小睡瞭,身體緊貼著墻壁一側,是給無心留出的位置。無心雖然不大上床,但是有時夜涼,他也會在蘇桃身邊擠一擠。

輕手輕腳的在地上鋪瞭報紙躺好瞭,無心弓著腰睜著眼,長久的支著。白琉璃忽然浮現在瞭半空中,影子微微的有點模糊,因為控制一條要蛻皮的懶蛇很費精力。居高臨下的審視瞭無心,他開口問道:“你想女人瞭?”

無心側臥在報紙上,沒出聲,隻望著白琉璃點瞭點頭。

白琉璃看瞭蘇桃一眼:“你不會想……”

無心搖瞭。對於蘇桃,他是長兄如父。

白琉璃又問:“我去找個女人給你?”

無心繼續,然後閉上眼睛,扭頭把臉埋進瞭臂彎裡。

翌日凌晨,無心早早起床,出門扶著大笤帚掃院子。掃過院子之後,他開瞭大門。開始有人絡繹來瞭,一天的報紙和信件也到瞭。

蘇桃端著飯盒去食堂打飯,無心照例蹲在小黑板前,抄寫收信人的名字。抄著抄著他忽然一怔,因為發現最後一封信的收信人竟是自己。

他沒聲張,掛好小黑板之後回瞭收發室,偷偷的撕開信封展開信紙。信是馬秀紅寫的,不知怎的知道瞭無心的下落,很誠懇的請求無心幫忙聯系縣內同志。信的末尾附瞭一個通信地址,原來馬秀紅人在保定,並沒有陪著小丁貓去蹲大獄。

無心拿著信思索片刻,末瞭劃根火柴,把信燒瞭。他能確定陳大光對自己存著一點愛才之心,可是始終猜不透小丁貓對自己到底是什麼意思。小丁貓對他的庇護一直籠罩著一層不知吉兇的神秘色彩,所以他寧願留在革委會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