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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文革時期 墟上陽光

無心沒有跑遠,因為想知道指揮部裡到底是要出什麼事情。直升飛機隻有一架,不可能再有士兵從天而降,於是他拉著蘇桃躲在暗中,審時度勢的走走停停,一條街一條街的撤退。最後他們繞瞭個遠,很巧妙的溜進瞭一中對面的破廠房裡。廠房受過一次炮轟,如今斷壁殘垣高高矮矮的矗立在月色下,無邊無際的占據瞭很大一片地盤。

無心和蘇桃埋伏在半截墻後,看到一中的校門大敞四開,守在指揮部裡的人,無論男女,都被刀逼著站成瞭一隊。武器也被盡數收繳瞭,因為指揮部裡沒有主心骨,所以上上下下都很痛快的投瞭降。有人高聲質問解放軍的來歷,但是馬上就被托封住瞭嘴。

無心和蘇桃,因為兩人的來歷全都不禁推敲,所以對於自由都很看重。眼看解放軍把指揮所的一大隊人押解走瞭,他們溜進瞭一處有棚有頂的空平房裡,靠著墻坐下喘氣。喘瞭沒有兩三口,無心靈機一動,把自己和蘇桃臂上的章全摘掉瞭,團成一團塞進書包裡。袖章上帶著聯指字樣,如今聯指莫名其妙的被軍隊一鍋端瞭,他們不能再頂著聯指的名義露面。

最後一隊解放軍也撤走瞭,樓門和校門全被貼瞭封條。無心對著蘇桃一笑:“明天的日子,又不知道該怎麼過瞭。”

然後他一手托瞭蘇桃的後腦勺,借著月光仔細看她臉上的傷:“疼不疼?”

蘇桃不假思索的答道:“不疼。”

頓瞭頓,她小聲的改瞭口:“有一點點疼。”

無心放下瞭手,對著她苦笑:“打成小花臉瞭,好在沒傷皮肉,慢慢等著淤青退吧。”

蘇桃望著無心,看到無心的半邊面孔被月光鍍瞭一層溫柔的光芒,還看到無心的眼睛是綴著星星的無垠夜空。其實她並不很在乎自己被打成小花臉,因為她如今的身份,和一張醜臉子正相襯。橫豎都是不得見光,□的巨浪,早把她卷到瞭人間最邊緣。

一隻野貓在門口向內探頭縮腦,見有人在,便豎著尾巴飛簷走壁滌瞭。夜裡起瞭風,在房裡能聽到微微的風聲。無心本是靠著墻壁席地而坐,此時便扭頭去問蘇桃:“冷不冷?”

蘇桃縮在舊軍裝裡,“嗯”瞭一聲。無心得瞭回答,便側身握住她的手臂往懷裡帶。雙方都是心有靈犀,蘇桃順著他的力道,不言不語的坐上瞭他的大腿,趴上瞭他的胸膛。閉上眼睛靜靜呼吸,她想無心用腿和手臂給自己圍瞭一個傢。

無心重新靠上墻壁,歪著腦袋去看窗外的一輪白月亮。蘇桃的頭發亂瞭,後腦勺毛刺刺的抵著他的下巴,濃厚長發中分梳開,露出一線熱烘烘的青白頭皮。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軟軟的帶著分量,透露出十分的軟弱,十分的依賴。

無心輕輕拍著蘇桃的手臂,想讓蘇桃睡一會兒。在他的眼中心中,蘇桃是小貓一樣小狗一樣,小嬰兒一樣小天使一樣;無知無邪,無產無辜。

蘇桃的呼吸漸漸平和深長瞭,顯然是已經朦朧入睡。白琉璃無聲的爬出書包,盤在蘇桃的手臂上昂起頭。無效手握住他的頸子,然後低頭吻瞭吻蘇桃的頭發,又抬頭吻瞭吻他的嘴;一顆心忽然無比的蒼老瞭,仿佛蘇桃和白琉璃都是他的孩子。

手一松,雪白的蛇頭立刻向後一避,白琉璃在黑暗中現瞭形。大睜著藍眼睛怒視無心,他似乎是又感覺自己受瞭冒犯。然而無心抱著蘇桃閉上眼睛,很安靜的垂下瞭頭。

白琉璃凝視瞭無心片刻,轉身去找板磚,沒找到,於是附回白蛇身體,決定算瞭。

天明之後,無心和蘇桃從廠房的一側廢棄偏門中出瞭來。飯盒裡的窩頭和菜已經被他們分而食之,吃得不飽不餓,反倒逗出瞭饞蟲。天氣暖和,夜裡露宿也凍不死,於是蘇桃感覺活在破廠房裡也不錯。一手拉著無心的手,她在磚頭瓦礫之中很靈活跌躍行走。廢墟之中,偶爾會有波斯菊在陽光與風中搖搖曳曳。響還沒到,可是波斯菊已經鼓瞭花苞。蘇桃搖瞭搖無心的手,指著波斯菊給他看:“我傢院子裡到處都是它。它可好養瞭,不用管,自己就能開滿一響。”

無心深一腳淺一腳的站在廢墟裡,轉身扶她越過矮矮的一堵殘墻:“野花嘛,當然好養。”

蘇桃緊趕慢趕的追逐著他:“不是野花,它有名字的,叫波斯菊。”

無心很驚訝:“怎麼著?它還是波斯來的?”

蘇桃成瞭個自鳴得意的小女孩,因為有人寵,所以不耐煩:“哎呀,不是的。”

說完之後,她偏過臉去看無心。無心也看她,看她右邊臉蛋上赫然一道寬寬的瘀傷,正是青中透紫,紫裡滲紅。

邁開步伐繼續前進,無心咕噥瞭一句:“我應該宰瞭黑背。”

說話的工夫,兩人上瞭大街。街上倒是沒有解放軍,然而四處可見帶著紅總袖章的糾察隊。無心略略一動腦子,大概猜出瞭其中前因後果——早就聽小丁貓提起過,紅總背後是有軍方支持的。軍隊的番號,他記不住,總之任務是從外地過來“支左”。天下還沒有哪傢造反派肯承認自己是“右”的,你左我也左,看你軍隊支持哪一方。顯然,在這支軍隊的眼中,紅總為左,聯指為右。而在另一方面,省委似乎是另有看法,否則聯指在保定的總部不會源源不斷的弄來支彈藥;文縣的分部也不會有膽量跑去長安縣沖擊軍械庫。

文縣肅靜而又熱鬧瞭,無心在街上走瞭一圈,聽瞭滿耳朵的片言隻語,經過一番拼拼湊湊,他得知瞭這樣一個事實:小丁貓已被軍方活捉、押回保定;聯指總部也受到瞭極大威脅,很有可能會被定性為□組織。

紅總卷土重來,單看街上的氣氛,也知道今天必定會有一場熱烈的慶祝遊行;熱烈之餘,又別有一層恐怖——紅總正在滿城抓人,凡是和聯指有關系的人,如今全成瞭糾察隊的逮捕對象。聯指會殺人,紅總同樣會殺。

無心在空氣中嗅到瞭濃烈的血腥氣,心裡後悔自己當初不該往文縣來。當初抗戰的時候,就數冀中平原的遊擊隊打得熱鬧;打出瞭成績也打成瞭傳統;如今農民們放下鋤頭抄起,依然不怯。千裡大平原,烽火漫長天。村裡打得比城裡還熱鬧。但他一轉念,又想自己若是不來文縣,現在世上可能已經沒有桃桃瞭。

無心和蘇桃進瞭一傢小飯館,買瞭二十個燒餅和一盤炒菜,以及一大塊咸菜疙瘩,又在水龍頭上灌滿瞭水壺。狼吞虎咽殿飽瞭肚皮,他們將餘下的燒餅和咸菜疙瘩揣進書包,挎上水壺要回破廠房去。不料剛一出飯館,便遇上瞭糾察隊封鎖道路。整條街上的人都老實站好瞭,一一接受盤問。及至輪到瞭無心和蘇桃,兩人乖乖的背瞭一段□語錄,言談舉止都沒有破綻。可就在糾察隊員轉身要走之際,白琉璃忽然從書包縫隙裡向外一頂,正是頂出瞭一團紅佈。原來他在書包裡和咸菜疙瘩作伴,實在是被熏得不能忍受,所以吐著信子想要出來透一口氣。不料一時慌張,他竟然一頭頂出瞭書包裡的私貨。

糾察隊員彎腰撿起紅佈,展開一開,正是印著聯指字樣的兩隻袖章。雙目放出兇光,他像見瞭寶貝似的盯住無心和蘇桃,同時大喝一聲:“來人啊,又逮著兩條漏網之魚!”

無心和蘇桃全傻瞭眼,沒想到白琉璃會如此添亂。立刻有人端著步沖上來瞭,吆喝著讓他們自己往前走。路口停著一輛大卡車,卡車後鬥站滿瞭灰頭土臉的乘客,全是紅總抓到的聯指分子。眾目睽睽之下,沒有逃脫的可能。無心和蘇桃垂頭喪氣的爬上卡車,知道自己這兩條漏網之魚,這回是要進油鍋瞭。

蘇桃蒼白瞭臉,心裡想起瞭田小蕊。很留戀的又看瞭無心一眼,她冷靜的下瞭決心。她不走田小蕊的路,一旦察覺到瞭危險,她會像爸爸一樣,自己給自己一個痛快。

街上的盤查還未結束,但是大卡車裝滿之後就發動瞭。無心用心記著沿途風景,直到大卡車把他們運入瞭機械廠。

機械廠和鋼廠遙遙相對,分別位於文縣兩端。和鋼廠一樣,機械廠也停工瞭。紅總一夜抓瞭上千的人,一邊抓,一邊自行尋找監獄。好在文縣最不缺少的就勝廠,工廠裡面,空置的廠房也有的是。

一卡車人被糾察隊員用刺刀攆進瞭一間廠房。廠房先前不知是放什麼大機器的,上下足有兩三層樓脯從天花板向下半米處,開著方方正正的窗口,窗口倒是沒焊鐵條,因為高得猶如天窗,一般的賊根本連窗戶邊都摸不著。

頂天立地的大鐵門喀喇喇的關嚴瞭,幾十名男女像螻蟻一樣,沉默的或站或坐。唯有無心仰頭望著窗口,認為自己並非真是死路一條。把蘇桃拽到自己身爆他彎腰對著她嘁嘁喳喳的耳語瞭一陣。蘇桃聽到最後,半信半疑的睜大瞭眼睛,末瞭抬頭一望窗戶,她緩緩的搖瞭頭,壓低聲音說道:“無心,不行啊,萬一半路掉下來,非摔死不可。”

無心一拍她的後背:“夜裡你等著瞧吧,我說能爬,就真能爬。”

無心和蘇桃在廠房裡混瞭一天,其間大門完全不開,吃喝拉撒全是自己想辦法。無心和蘇桃就著咸菜疙瘩吃瞭燒餅喝瞭涼水。白琉璃知道自己闖瞭大禍,悻悻的趴在書包裡不肯動。倒是無心沒有閑心和他計較,捧著書包摸著白琉璃,他趁著無人註意,和白琉璃秘密交談瞭一陣,給瞭白琉璃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及至到瞭入夜時分,內外還是一片寂靜。眼看周遭眾人都是一副心如死灰的德行,大門也的確守得鐵桶一般嚴密,無心緊瞭緊鞋帶腰帶,又把書包挎好瞭。雙手拍上墻壁,他縱身向上一躍,壁虎一樣貼上瞭墻。

蘇桃雖然事前和他商量妥瞭,可是如今真要行動,還是感覺沒有成功的可能。效仿無心撲上水泥墻,她本是預備著直接碰壁,不料仿佛有股子力量在下方托著她護著她似的,她居然成功的真貼上瞭墻。與此同時,無心已經手足並用的爬出一段高度。低頭向下望瞭一眼,他見白琉璃把蘇桃舉得很穩,便放瞭心,擺尾的繼續向上。廠房裡有人沒睡,張著嘴瞪著眼去看無心和蘇桃,以為自己是在夢裡見瞭妖怪。

無心早就發現自己爬比走快,水泥墻壁粗糙不平,更是適合他攀登。一鼓作氣靠近瞭窗戶,他停下來歇瞭口氣,隨即向上一竄,把腦袋直接伸出瞭窗子。隻聽“咚”的一聲,他額頭一痛,竟然是合人迎面撞瞭個頂頭碰。窗外隨即響起一聲驚叫,腦袋的主人在他一撞之下,一揚雙臂倒栽下去。

無心大吃一驚,手按窗臺向外張望,就見一副鋼梯搭在廠房外墻上,梯下地面站著一群手持電筒的軍裝青年。而一名彪形大漢在梯子中段使瞭個手舞足蹈的鯉魚打挺,竟然不但阻住下滑之勢,而且雙腳用力一蹬梯子,凌空一個跟頭翻回瞭站立之姿。

無心一聲沒吭的縮回腦袋,知道自己是撞在瞭口上。然而鋼梯上的大漢不依不饒,仰天長吼:“上邊的小白臉,你給老子滾出來!”